林清玄:我所認識的李敖
今年八月十日下午三點,李敖帶著簡單的行李到台北地檢處報到,接受為期六個月的徒刑,他仍然維持了自己的風骨,不要朋友去送他,孤單而又強悍地走進監牢裏去。不了解李敖的人會認為李敖失敗了,但是了解李敖的人知道,這些俗世的監牢對李敖無損,因為思想的光芒,是任何鐵窗所不能隔斷的。
我也沒有去送李敖,雖然李敖是我最尊敬的朋友,也是我最尊敬的長輩。
第二天,與劉會雲一起進晚餐的時候,我們談起了李敖第二次坐監的一些事情,我們本來想安慰她,她顯得十分開朗,反而安慰我們:“李敖去坐牢的時候還是笑著去的。”雖然李敖去坐牢的時候顯得那麽鎮定堅強,絲毫不露出一點傷心的樣子,卻總讓我心裏覺得一股涼意。
我想,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真正了解李敖,我們這些自命為他朋友的人,也隻能看到他的一部分,然而有三點是可以肯定的,一:李敖是個少見的才子,他的力學深思,博覽今古,光耀的靈感不時閃射,真如萬斛噴泉,不擇地皆可自出,讀書之廣,思考之深,是在這個社會中難得一見的。二:他是個少見的真人,他常說的一句話是:“寧可做真小人,也不要做偽君子。”他愛恨分明,不肯慫恿鄉願和無知,文章如利劍,下筆不留情,但對於朋友和弱者卻格外地寬厚。三:他是個少見的細致的人,他的細致不僅僅是表現於他做學問時的博大精深,巨細靡遺,也表現在他的生活之中,舉凡他身邊的每一個物件,都是經過精心的挑選,他對人的體貼幾乎到無微不至的地步。
我常想,李敖真像一篇好文章,裏麵有智慧、有精心、有近景、有遠景,還能沒有廢詞廢句。
李敖複出以後,在他的《傳統下的獨白》的扉頁上寫下幾行字:
五十年來和五百年內,中國人寫白話文的前三名:
是李敖,李敖,李敖。嘴巴上罵我吹牛的人,心裏都為我供了牌位。
這段話引起了很多批評,尤其是賣文章的人更大為不滿,但這在李敖隻是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他的文章常喜歡誇張,喜歡嬉笑怒罵(生活上也是如此),可是就在這些誇張的笑罵裏,他傳達了他的觀念,也布達了他深思後的訊息。讀他的文章,就像服食一顆裹了糧衣的苦藥,因為他的誇張和玩笑,使那些治病的良方顯得不苦;又像在沙中有金,必須慢慢撥開沙子才能找到黃金,過程之中就是一種樂趣。
讀李敖的人也是一樣,一般人眼中的李敖是個頑皮的思想家,也是個玩世不恭的才子,他的四十六年幾乎都表現了非常人的行徑,做出了許多轟轟烈烈的事跡,其中有許多別人不能諒解的。他的生活簡直變動太大,但是如果知道李敖,就會了解到他變中有常,有一個不變的理想。這個理想是“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此之謂大丈夫”。但是我們隻看到了獨行其道的李敖,而沒有看到與民由之的李敖。
李敖的獨行其道,有一首他喜歡的王安石的詩可以形容:
飛來山上尋千塔,聞說雞鳴見日升。
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李敖的與民由之,我們可以在他十六年前《上下古今談》的開場白裏看到,他自稱是自由中國最的“浪子”,然後說:
“所謂'浪子'(Bohemia),我的意思是指十九世紀三十年代以後的巴黎文人。他們從窮困中開創新境界,對惡劣的環境不滿意、不屈服、任憑社會對他排擠,讓他'浪'跡天涯,他仍是要把他的熱情和抱負投向社會。他不在乎人們要跟他'相忘於江湖',人們可以忘掉他,讓他流浪,但他去不忘掉人們。他要振聾發聵,要追吉不舍。最後他要成功,要把社會改造,把人們叫醒。這是他的真精神。”
事實上,浪子李敖有精神上衝突,他好幾次說要到山上去隱居,好好寫幾部大作,可是當他看到人間不平的世相,又忍不住要橫刀亮出他的肝膽,做“理在情不在”的批評。他一方麵心中想著出世,做小乘;一方麵又忍不住要入世,做大乘;其實他的理想是“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他所有的事端,所有的橫逆都是因此而闖,他當然也有怨忿的時候,但是他很少後悔。在長夜的孤燈下念起李敖,我總覺得他或許說得有道理,他本應是五十年後才降世的人,卻不幸早到了人間。
認識李敖是兩年前的事,知道李敖卻很早,十五年前我在一個民智未開的鄉下讀初中二年級,每天都被呆板的功課煩得不知如何是好。那時我有一個堂哥在中興大學讀企業管理,他是李敖最早期的崇拜者,每次放寒暑假回鄉,行囊裏總是帶了幾本《文星雜誌》,閑暇的時候我就的拿出來翻翻,意深深被李敖的文章吸引,那時的小腦袋瓜子裏就認為李敖是個言人所不敢言,怒人所不敢怒的人。
那是1955年左右,也是李敖的黃金時代,他幾乎每寫一篇文章就惹火了一些人,也喚起了更多的掌聲,已經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了。後來他進了監獄,廣義地說,差不多坐了七年牢,這是我到台北讀書,有機會讀到昔日的著作,更加深我能從他文章的表麵,看到內部對整個民族文化的危言和憂心,當時隻恨吾生也晚,不能認識李敖,甚至連他們有力的文化風潮都沾不上一點邊。
直到李敖與胡茵夢談戀愛,因為我的采訪工作才認識了李敖,他的人和他的談話都使我吃驚,因為第一次見麵就長談了四小時的李敖,竟不是過去我所知道的李敖。正如他寫的《自畫像的一章——文章·講話·人》中說的:
不認識我的人,喜歡看我的文章。
認識我的人,喜歡聽我的講話。
了解我的人,喜歡我這個人。
我的做人比講話好,我的講話比我的文章好。光看我的文章,你一定以為我是一個窮凶極惡的家夥; 可是聽到我的講話,你便會覺得我比文章可愛;等你對我有更深一層的了解,你更會驚訝:在李敖那張能 說善道的刻薄嘴下三十二厘米處,還有著一顆多情而善良的心。
他說,在李敖的家門口應該釘一塊牌子,上麵寫“內有惡犬,但不咬人”。
他從戀愛、結婚、打官司,一直到第二次入獄,我們幾乎每星期都見麵聊天,有時談到天亮,一起窩著吃生力麵。李敖本來沒有理由浪費時間結交我這個後生小輩,但是他那樣有耐心,總是告訴我一些為人處事和做學問的方法,而我從他那裏學到最可貴的一點是勇氣。這兩年來,他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遭遇的波折與打擊也太多了,但是他總是保持著冷靜,以極冷靜、極精密的態度來處理許多瑣瑣碎碎的事情,他麵對極大的壓力,但從來沒有退縮的神情,總是坦蕩蕩地迎上前去。
經過這麽多事情的李敖,聲名當然更響,雖然不一定是好的聲名,本來敬佩他的人也紛紛動搖或誤解。我就遇過許多這樣的情形,在文藝界的聚會裏,茶餘飯後有許多人破口大罵李敖,這些人本來一提到李敖都會豎起大拇指的,後來竟也變成李敖壓力的一部分,我若極力為他辯解,最後總是鬧得不歡而散的下場——這些從未見過李敖的人,編出許多神話來侮蔑他。對於許多更年輕的人,李敖更不知道變成一個什麽樣的麵目了?
因此,我覺得有必要翻開李敖的底牌,讓我們看看李敖的樣子,讓我們通過時光的隧道,回到十六年前,看李敖為他自己寫的簡介:
李敖:
吉林省扶餘縣人,祖籍山東省濰縣,遠籍雲南省。1935年生於哈爾濱。
在北平讀小學和初一(沒念完),又在台中讀初二到高三(沒念完),又在台北讀台大法學院(沒念 完),又讀文學研究所(沒念完)。
喜歡買書、抽煙、看電影、看女人(有時候不止於“看”)
著書七種:《傳統下的獨白》、《曆史與人像》、《胡適研究》、《胡適評傳》(第一冊)、《為中 國思想趨向求答案》、《文化論戰丹火錄》、《教育與臉譜》,皆台北文星書店出版。
現在身上一身是債、兩眼近視、三餐很飽、四個官司。
本人麵目:平凡;特征:沒有;脾氣:欠佳。
喜說笑話。
勾勒出這個簡介時,李敖才三十歲,已經寫出許多驚天動地、擲地有聲的作品,這張臉譜是忠實的,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李敖在二十年前,雖因他的叛逆精神,沒有拿過一張文憑,但已粗具了他成為思想家的雛形,也奠定了他對社會的理想。他認為世界上沒有一個天生的理想社會,理想社會必須通過實驗與改革,問題是中國背負了五千年的包袱,所以實驗與改革更難,必須下猛藥。
今年一月,李敖因工作過度,犯了胃出血的毛病,住在中心診所一一○六號病房,我提水果去看他,他仍然精神煥發,笑著說:“沒想到你也不能免俗,提水果幹什麽?”我看他精神好,自然很高興,他拉開病床旁的抽屜給我看,說:“醫生警告我不能工作,我還是偷偷地做剪報。”我們談到十六年前他的簡介,他開玩笑地說:“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是一身官司,兩眼發直,三餐點滴,四麵楚歌。”
後來又談了很多生活瑣事,他說劉會雲又回到他身邊來照顧他,顯得很快活,談到文章寫作,他隻把文章歸為三個層次:
一、一時一地的層次
二、中國的層次
三、世界的層次
他說:“現在台灣的作家眼光均放在第二層次,實在眼光太小了,我們要創作出我們自己的,到世界去搞——光在小地方搞,又算什麽!”
第二天我隨美國國家地理雜誌編輯到南部去采訪,一路上都想著這個層次的問題,想到“眼光放遠”,二十年前主張全盤西化的李敖,眼光確有獨到之處,那時不知有多少人圍攻他,罵他太保、流氓,甚至瘋狗!可是二十年後的今天,形勢比人強,李敖的許多論點都不幸應驗!但是他為了堅持,也付出了不少代價,可見看得遠和看得巧,都會使人變成孤獨的強者,不免要忍受強者的孤獨。
李敖確是個強者,他辦到了許多我們在想象裏都辦不到的事。
他第一次坐牢的時候,就要求把自己關在“黑牢”裏,所謂“黑牢”,是隻有兩坪大的房間,用來處罰那些在監獄裏惹是生非的人,一般囚犯都怕去,因為在“黑牢”裏沒有同伴,沒有光,沒有談話的對象,隻能一個人孤單地沉思,李敖卻自願進去,並且一坐就是五年十個月。
在“黑牢”裏的李敖什麽都不做,他每天在牢內散步,因為牢實在太小,他隻好走對角線,每天走兩小時來維持身體健康。其餘的時間,他隻好沉思,思考中國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的許多問題,大大小小,前前後後都想過了。有時悶得無聊,一個茶杯就可以思考一天——這就是為什麽他出獄後的文章寫得比他入獄前更成熟、周延的原因。
後來有人問他怎麽樣保持青春(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少十幾歲),他常開玩笑說:“上帝很公平,坐牢的時間他沒有算在內。”
牢裏的後半期,他可以看書了,他在獄中讀完了兩套百科全書(大英、大美),還重讀了一次二十五史,他不隻是讀,而是研究,有一次我翻他的大英百科全書,發現每一頁都用蠅頭小字寫了密密麻麻的眉批和感想,這樣的誌注恐怕是人間少見。
今年二月二十六日,李敖剛被判了六個月徒刑定讞,他來我家吃晚餐,說到他怎麽度過五年十個月的軍法牢,他把自己的生活條件放在生物的最低層次,以維持一點點快樂的心情,他說:“在牢裏,每星期一、三、五都是'放風'的時間,可以出來見陽光十分鍾。每星期二理發,星期四會客,都可以出來一下,這是快樂的事。有時候坐著沒事,突然從窗外飛進來一小片報紙,裏麵的字一看再看,覺得文字真可愛,都可以樂半天。我覺得我最快樂的時候不全在出獄後,有一些是在獄中。”
在牢裏他還研究城市,倫敦、巴黎、紐約的街道結構,文化、藝術、社會、經濟都能了如指掌,臥遊天下,也是一樂。他說:“我這一次坐六個月,比起以前是小兒科。”
李敖的強不隻表現在牢裏,他出獄後住在金蘭大廈,把自己封閉起來,在門旁邊開了一個小洞,報紙、雜誌、食物全從小洞裏塞進來,他在裏麵工作,整理書籍和文稿,六個月不出門一步,不見任何訪客,他稱為“閉關”,企圖彌補他和社會長久的隔離,他終於做到了。
他的意誌和精神力之強,很少人可以做到,他本來抽煙、喝酒、喝咖啡,可是說戒就戒,一日就辦到。他長期每天工作十六小時,從未間斷,餓了隻吃冷凍水餃和生力麵,依靠的全是超強的意誌力。
入獄前,他又閉關一次,不聽電話,不見訪客,自己鎖在房間裏一個月,為的是寫他的《千秋評論叢書》,預計在牢裏的半年,每個月出一本《千秋評論》集,他在一個月內寫完了六本,並且自己設計、編排、做校對。這種超凡的力量,真是叫人吃驚。
他的強更表現在他不怕被誤解,他說:“一個人隻要知道他自己就好,別人了不了解都不重要。”
他是拚命在工作著,拚命地思考中國文化思想的問題,但是仍覺得時間不夠。他早年愛看電影,現在也不看了,他說:“我不看現代小說和電影,覺得太浪費時間,我喜歡直接的東西,不愛拐彎抹角。”
去年十月二十七日,我們聊天到天亮,李敖談到兩個問題,顯得有點激動,一個是偉大的人格典型已經沒落。他說:“這年頭缺少偉大的人格典型,像胡適、蔡元培、殷海光、傅斯年等人在中國已不可再得。也看不到有血有肉的好文章,到處充滿蛋頭學者。現代學者成名以後常常雜務太多,浪費許多時間,胡適晚年就受了雜務太多這害,而且胡適在寫日記上花費太多的時間,寫文章就少了,思想未能闡揚出來。因此,要現代中國有思想前途,必須產生幾個偉大的人格典型,學者還需減少雜務,多寫好文章。”
一個是隻要維持自我人格就好,不管別人。他說:“印度聖雄甘地的太太偷人家東西;兒子叛教,從印度教叛到回教。林肯的兒子把母親送進瘋人院……許多聖人都有類似的事,可是不影響到他的人格。”
我想,少年時代的李敖,是曾經想建立一個偉大的人格典型,他也努力過,可惜社會和環境沒有讓他朝這條路走,反而逼他成為文化的頑童。他用美國勞工領袖戴布茲的話說:
While there is a lower class I am in it.
While there is a criminal elements I am of it.
While there is a soul in prison I am not free.
隻要有下層階級,我就同儔;
隻要有犯罪成分,我就同流;
隻要獄底有遊魂,我就不自由。
我又想,曆來中外古今偉大的人格典型都是出於不合作主義者,李敖二十年來惹了很多是非,但是到今天他還沒有放棄偉大人格典型的理想,這是他真正強的地方。
許多人和我一樣,都非常關心李敖的近況,關心他的第二次牢獄之災,雖然甘地在牢裏坐了兩千三百三十八天,戴布茲被判了十年徒刑,最後才得洗刷。李敖也說:“有冤屈的人,必須有賴於'時間的因素'來辨冤白謗,當時沒有反擊能力的人,他必須設法長壽,練得比他的'敵人'活得更長久。這些話,說來好像笑談,但笑談之中,往往有不少白發和眼淚。”
李敖第二次坐監已經兩個月了,可是沒見過一個訪客,連寫《胡適雜憶》年高德劭的唐德剛先生遠從美國到土城去看他,他都不見,我四處打聽,沒有人確知他到底過得怎麽樣。隻知道他關在一個電梯大的小房子裏,夥食還可以,每天還有書看。讓我忍不住想到強者李敖理平頭在那裏來回走對角線的情景。
李敖是我尊敬的朋友,我覺得這樣的朋友不可多得,總像在黑暗裏點著一盞燈,讓我們在受到挫折時想到他,就有勇氣期待更好的天光。李敖曾在談到坐牢的哲學時,引用過甘地的一句話:“朋友們不需要掂掛我。我覺得自己像一隻快樂的小鳥,在這兒所能做的並不比外間少。我留居在此,對我有如入校。”他認為心靈自由的人,在牢裏也能像快樂的小鳥,而在牢獄外的人,是很難想象的。讓我們不必掂掛牢中的李敖,讓我們歡迎他回來,為我們寫幾本巨著。
寫到這裏,我想起1957年李敖寫的一首詩《我將歸來開放》:
因為我從來是那樣,
所以你以為我永遠是那樣。
可是這一回你錯了,
我改變得令你難以想象。
壞的終能變得好,
弱的總會變得壯。
誰能想到醜陋的一個蛹,
卻會變成翩翩的蝴蝶模樣?
像一朵入夜的荷花,
像一隻歸巢的宿鳥,
或像一個隱居的老哲人,
我消逝了我所有鋒芒與光亮。
漆黑的隧道終會鑿穿,
千仞的高崗必被爬上,
當百花凋謝的日子,
我將歸來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