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蕩華爾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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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不分勝負'

(2006-10-22 21:28:09) 下一個
話說"不分勝負"

  有一種說法,認定《水滸》與《三國演義》出自一人之手。此說近乎亂點鴛鴦譜。羅貫中經營結構的能力遠勝施耐庵,後者所謂的"冰糖串葫蘆"法(王蒙語),有才子氣而無大宗師氣,與西方傳統的"流浪漢小說"(錢鍾書《圍城》即屬此體)略近,而散漫猶且過之。《水滸》宜於少年心性,三國可供老人玩賞,個中亦可見羅施優劣。《三國》如長江大河,浩浩湯湯,雲蒸霞蔚;《水滸》則如淺灘平湖,徒見河汊縱橫,鴨飛魚躍。兩人語言風格亦自不同,玩文心者,不難窺破。筆者試就兩書中"不分勝負"雲雲,作一管中窺豹的汲探。

  施耐庵筆下一百單八條好漢,先驗地被劃分為"天罡"、"地煞"兩族。撇開那些不以棍棒鳴世隻憑一技立名的英雄(如戴宗善跑、張順擅泳、吳用智謀百出、時遷妙手空空、安道全純然華佗再世),則地煞與地煞相爭,必輸贏難解;天罡與天罡廝殺,類勝負不分。地煞族撞上天罡星,如跳澗虎陳達、百花蛇楊春撞上"大蟲"九紋龍史進,或操刀鬼曹正遇上青麵獸楊誌,其勢如蛇蠓相搏、狗狼相咬,輸贏率可立判,前者隻有束手就縛、仆地便倒的份。楊誌遇到同屬天罡星座的急先鋒索超、豹子頭林衝或花和尚魯智深,那麽,在"一來一往,一上一下","四條臂膊縱橫,八隻馬蹄撩亂"的四五十合之後,總歸是以"不分勝負"作結。顯然,除了那位號稱關公後人的"大刀關勝",施公簡直不想對筆下的那班英雄作點區別。而所謂的"大刀關勝",偏偏又算得水滸寨中最乏味的人,於此亦可見施耐庵本身的乏味。在霹靂火秦明、豹子頭林衝雙戰最具正統嘴臉的關勝而竟"不分勝負"之中,我們已預先看出了施公的順民心態。金聖歎先生的才華若果真值得聖人為之驚歎,他的刀法還應狠辣一些。依我愚見,"宋公明三打祝家莊"之後,一部《水滸》既已無甚寫頭,更無甚看頭。

  羅貫中可沒有那麽婆婆媽媽了,《三國演義》中雖不乏"不分勝負"的結局,但除了個別幾場廝殺(如太史慈酣鬥孫策,許褚裸衣鬥馬超,葭萌關馬超大戰張飛),其餘種種,我們皆可從羅貫中隨機點敷的文字中,看出"不分勝負"外的勝負消息。張飛"抖擻精神,酣戰呂布。連鬥五十餘合,不分勝負",關羽前來夾攻,"三匹馬丁字兒廝殺,戰到三十合,戰不倒呂布。"可見益德與雲長,若單打獨鬥,皆非呂布之敵,"不分勝負"僅就"五十餘合"而言,戰到一百合上,怕就有所不妙。何況,關羽很可能是在看出張飛已落下風之後,才"把馬一拍,舞八十二斤青龍偃月刀",前來助戰的。許褚與呂布也曾"鬥三十合,不分勝負",從觀戰的曹操複"差典韋助戰",而直到"左邊夏侯淳、夏侯淵,右邊李典、樂進齊到,六員將共攻呂布",呂布才"遮攔不住,撥馬回城"中,亦可知許褚不是呂布對手。關公曾與袁術手下大將紀靈"大戰,一連三十合,不分勝負",孰知"紀靈大叫'少歇'",待關公"撥馬回陣,立於陣前候之"時,紀靈"卻遣副將荀正出馬",紀靈不敵關羽,便已昭然。附帶提一下,後文張飛"鬥無十合,大喝一聲,刺紀靈於馬下",似乎表明張飛武藝高於二哥,而關羽縱然說過"某何足道哉!吾弟張翼德於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頭,如探囊取物耳"的話,但統觀羅公措意,似無意在武藝上貶關褒張,此究係羅公筆誤,還是別藏機鋒呢?且按下不表。羅貫中類似可供存疑的筆誤還有,既然許褚與馬超不分勝負,馬超又與張飛不相上下,按照古典小說中常見的機械英雄觀(以《說唐》為最),則根據"A等於B,B等於C,所以A等於C"的換算法,許褚與張飛武藝應在伯仲之間,何以張飛與呂布能鬥上"五十餘合",而許褚隻能"鬥三十合"呢?

  羅貫中每常在"不分勝負"外暗定勝負消息,手法婉約而高明,施耐庵在"不分勝負"後的補筆贅語,卻僅僅為了進一步強調兩者間武藝的旗鼓相當和半斤八兩。仍以前麵舉過的例子為證,索超與楊誌"鬥到五十餘合,不分勝敗",而觀戰的"軍士遞相廝覷道:'我們做了許多年軍,也曾出了幾遭征,何曾見這等一對好漢廝殺'!"待梁中書"隻恐兩個內傷了一個",囑令"兩個好漢歇了",兩人方"跑回本陣來,立馬在旗下,看那梁中書,隻等將令",眼見得是勢均力敵,互不買帳。後來楊誌和魯智深就"林子裏,一來一往,一上一下,兩個放對","鬥到四五十合,不分勝敗",魯智深"賣個破綻,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喝一聲'且歇'!"讀者剛要以為魯智深不敵楊誌,作者卻急忙忙補敘:"楊誌暗暗地喝采道:'哪裏來的這個和尚!真個好本事,手段高!俺卻剛剛地隻敵的他住'!"難分難解之勢,溢於言表。施耐庵顯然認為,各位好漢既然最終都得上忠義堂聚義,哥們之間不分彼此,又何必硬別高下,傷了兄弟義氣呢?因此,縱使在不屬一個級別的陳達與史進之間,作者在讓"史進輕舒猿臂,款扭狼腰",活挾陳達過來之前,仍大言無當地極寫兩人的針尖麥芒,諸如"九紋龍忿怒,三尖刀隻望頂門飛;跳澗虎生嗔,丈八矛不離坎心刺"之類,純屬花筆繡文。羅貫中可就爽快得多了,他筆下的英雄遇上不屬同一級別的對手,往往就象拳王泰森一樣,"隻一合",便斬某人於馬下。如"雲長停盞施英勇,酒尚溫時斬華雄";河內名將方悅,"無五合,被呂布一戟刺於馬下";"一通鼓未盡,關公刀起處,蔡陽頭已落地";徐晃"隻一合,斬崔勇於馬下";常山趙子龍取人性命,往往隻在三合之內,甚至可在"一場殺"裏,"前後槍刺劍砍,殺死曹營名將五十餘員";典韋"挺一雙大鐵戟,衝殺入去"之時,呂布手下"郝、曹、成、宋四將"竟"不能抵擋,各自逃去"。此等幹雲豪氣,施公筆下罕有。

  中國古典作家往往有一個奇怪的論定:一個人既已成了頂尖高手,那麽,他的武藝將不以場合、心境的變化而變化,永遠隻能體現頂尖高手的技藝,就仿佛一個九段棋手隻能下九段一品的棋,而斷無出"昏著"、"惡手"之理,盡管現實生活中我們對九段國手輸給三段新手之事早已見怪不怪了。新派武俠小說家在這方麵也繼承了前人衣缽,他們筆下的英雄,無論楊過還是喬峰,張丹鳳還是金世遺,一旦練就絕頂武功,便總能在"間不容發"之際,"妙到毫顛"地施展出最最精妙的招法。須知電腦偶爾也有故障,黃金也非百分之百的純粹,緣何現代競技高手時常談及的所謂"運氣"或"競技狀態",對古人毫無影響呢?競技場上本來就冷門迭爆,黑馬頻出,以至網球ATP排名不斷有變,體操名將掉杠落馬、足球後衛自擺烏龍,在概率學上全無可怪之處,緣何古人心性,偏偏這等"淵停嶽峙",恒定如山,以至從不曾有所閃失?

  中國古典小說心理學價值之低下,於此可見一斑。

  這裏仍可見出羅貫中的偉大。上文提到張飛"無十合,刺紀靈於馬下",前提是有一個"大喝一聲",關羽與紀靈相鬥時,並未說三道四,敵愾之氣難免大減。故而張飛之刺紀靈,並非表明武功高於乃兄,而隻說明"此一時彼一時"之理。倘如是,羅貫中的識見便大可高估。事實上羅貫中後文敢於讓關羽中龐德一箭,已顯出作者胸襟氣度,遠非區區武藝所能拘囿。我們看司各特筆下英雄艾凡赫,養傷時間多於上戰場,英雄本色並未稍減。荷馬筆下赫克托爾不敵阿喀琉斯,仍不失為一條好漢。

  第一等武功,未必即第一等英雄,羅貫中會心不遠,施耐庵則稚氣玲瓏,頗可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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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井中月 回複 悄悄話 非要去咬文爵字,楞比哪個英雄武功高一點,似乎太過困難,有兩個原因:一個就是武功的路子風格問題,有人用的兵器偏向力量型,有人偏向速度型,有人比較均衡,打起來也就有風格相克的事情,所以a-b-c那個思路並不是恰當,這和現在的體育比賽差不多,不同風格的球隊對壘,比賽結果不同,不完全是絕對的實力問題。還有一個就是狀態問題,這些比武的時間都不盡相同,大家吃飽沒吃飽,有傷沒傷,興奮不興奮,狀態都有很大起伏,比武又是個勝負須臾之間的事情,所以割裂了其他因素,光從單純的文字分析,看來看去總是不大妥當。當年羅貫中寫這些東西,未必就想得那麽仔細,不過大家看完小talk一下,倒也是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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