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蕩華爾街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因我自橫刀向天笑 故我自立馬冷眼瞧
個人資料
正文

曹操魔方

(2006-10-22 21:24:34) 下一個

曹操魔方

一、別一種“完人”

  曹操是一言難盡的,他其實也當得起"完人"二字。若諸葛亮的"完人"體現在高尚的人格節操上,曹操則在性格的繁複、能力的全麵、正邪的雜揉諸方麵,顯出其最難被人蓋棺論定的豐富和龐雜。

  曹操的幸運在於,由於他超卓的異秉、超人的成就、超常的性格和超邁的輻射力,講述他的故事,褒貶他的為人,遂千年不衰地成為人們的習慣衝動,他留存至今的事跡、傳奇也變得格外眾多,以至誰都不會對他感到陌生。當然曹操的不幸也與此關聯,即曹操的能力雖十倍於漢高祖劉邦,但由於他畢竟沒能在有生之年完成江山一統的大業,也沒有像劉備、孫權那樣親身到禦座上過一把癮,換言之,由於他沒有動用強力將自己宣布為正統,不領情的旁人、後人便反而將竊國大盜的咒語啐向他的麵門。此外,由於曹操的後繼者一個比一個無能,大魏江山幾乎算不得一個完整的朝代,他開創的政權甚至沒能延續到培養出本朝的史官,即匆匆易手,這也加重了對曹操的不利:他的身後聲名隻能交由形形色色的失敗者、顛覆者去嚼舌根了。魯迅先生在那篇著名的演講《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中,針對曹操的處境,曾如此感慨道:"某朝的年代長一點,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點,其中差不多沒有好人。為什麽呢?因為年代長了,做史的是本朝人,當然恭維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別朝人,便很自由地貶斥其異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記載上半個好人也沒有。曹操在史上年代也是頗短的,自然也逃不了被後一朝人說壞話的公例。"許是先生演講時未曾特別留意(這也是演講這一形式本身難免的),魯迅在這裏隻提到了"後一朝人",而由於"三國鼎立"的特殊性,事實上當時來自敵對國蜀漢和東吳史官的編派與損毀,對曹操的傷害隻會更大一些,更刻薄尖誚一些。

  為什麽沒有人指責劉邦"篡秦"、李世民"盜隋",唯獨曹操特別易被人說成"篡漢自立"的大奸臣呢?看來,曹操的背運之處在於:他想做好人卻不徹底,想做壞人也不徹底,本欲兩麵討好,結果反而給自己惹上無窮後患。試想曹操若在年富力強、一手遮天之時,毅然將慵弱無能的漢獻帝推下龍床,以魏代漢,親履禦殿,結果會怎樣呢?由於他有更充分的時間可供經營基業,安排後事,死後的江山想必也會穩妥許多,也更有可能遇上這一天,由本朝的史官來讚頌魏太祖的英明神武。倘如此,正如人們不會指責項羽、劉邦顛覆秦朝江山一樣,人們提到曹操時大概也會換用一種類似"想我高祖斬蛇起義"的崇敬口氣了。曹操沒有,"若天命在吾,吾其為周文王矣",這應該是他的"本誌"。然而鑒於老子屍骨未寒,兒子曹丕就迫不及待地代漢自立這一事實,曹操便再也做不得"周公"了。私意以為,正是在"代漢自立"這一兩難抉擇上的狐疑不決,首鼠兩端,造成曹操最大的失策。

  話說回來,曹操雖然功高震主,能夠長時間玩皇帝於股掌之間,好像也從來沒人建議他高臥龍榻,謀士董昭隻不過建議他效仿周公故事,"九錫備物",立為魏公,就遭到個別人的反對,包括曹操最為倚重的荀彧。曹操不該(或不配)有帝王之相,這好像乃是時人的共識。在曹操的敵手那裏,"名為漢相,實為漢賊"的說法也總能得到廣泛傳播,曹操之踧踖難安,意緒難平,也就不為無因了。想來曹操那難以啟齒的出身,也是障礙之一,他本人對此也深有體認:一個"本非岩穴知名人士"的人,要想在東漢末年唯世族大姓是舉的社會選拔體係中混出點名堂,自然會有額外的難處。曹操祖父曹騰乃不具生育能力的宦官,父親曹嵩隻是曹騰的養子,一個"莫能審其生出本末"的人,所以曹操的真實背景,也就難以稽考了。曹操為什麽獨有一個小名"阿瞞"呢?為他命名時,父祖們曾有過何種難言之隱呢?曹操另一個小名"吉利",作為與"阿瞞"的對應,會不會暗示所"瞞"之事頗蘊凶兆,故須用"吉利"二字加以消災呢?此外我們知道,曹操甚至連姓氏都缺乏家族依據,他本該姓"夏侯"才是,他父親當年之所以改"夏侯"為"曹",乃是為了從養父曹騰之姓。

  曹操不是袁紹,缺乏龐大家族世係的有力支撐;曹操不是劉備,沒有一個悠遠綿邈的帝王譜係可供露臉;曹操也不是孫權,能夠盡享偉大父兄創下的那一片煌煌基業,所以曹操隻能仰仗自己亂世英豪的非凡才能,自創江山,自鑄偉詞,所謂"欲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譽,使世士明知之"。好在他有著非常全麵的才能,文才泱泱,武略滔滔,智謀傲視同儕;他的性格亦張弛有致,極具包容性。如果說曹操的陰鷙、猜忌和機變百出的權詐人所難及的話,他生命形態的舒展、開闊,也同樣是時人(乃至後人)駟馬難追的。極端的豐富、難以梳理的龐雜、兩極相映互動的矛盾,我相信既是自然界的本來意誌,也是某些偉人的當然體現。曹操不僅沒能例外,還體現得尤為彰著。

二、嗬笑疆場

  我發現,不管記述者對曹操持何種立場,他們都無法回避一個表情:曹操在笑,曹操始終在笑。

  聯想到中國古代史官通常並不特別留意傳主的表情,在那些常常被精簡到極處的文字中,我們總是很少看到生動鮮活的麵孔,人們在記載曹操時不約而同地強調他的笑,便大值得深究了。

  記得幼時看曲波先生《林海雪原》,知道威虎山上"八大金剛"有一個共同的體會:"不怕座山雕哭,就怕座山雕笑。"理由是座山雕的笑,意思淺顯,匹似殺人席上的"擲杯為號",它隻表達一個信號:我要殺人了。相形之下,曹操的笑則要詭譎得多,豐富得多,其含義常常是不可忖度的。稍舉數例:

  "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這是三國時代針對曹操最著名的一句評語,同時也不可思議地成為曹操事實上的蓋棺論定之詞。這句評語對曹操的負麵影響也是無比深重的,它成了一根不可擺脫的恥辱柱,從此如影隨形地追逐曹操一生,死後又如冤大頭似地在曹操墳塋上繚繞不去。蹊蹺的是,這句評語其實是曹操自找的,為了從那個著名人物評論家許子將口中討得這句判詞,當時曹操肯定使用了某種跡近無賴的脅迫手段。敏捷的史官記錄下了曹操初聞這十個字時的表情:"大笑。"──這一笑詭不可言,何況笑麵人當時最多年方弱冠。

  據《魏書》記載:曹操當年與袁紹一起在大將軍何進府中時,為了對抗以"十常侍"為代表的宦官集團,何進決定借助外力,招董卓入京。曹操預見到其事不妥,堅決反對:"閹豎之官,古今皆有,欲治其罪,應當先誅元惡,交付一個獄吏就行了,何必大動幹戈地調軍隊入城呢?若想把宦官不問首惡協從,一鍋端掉,事情必然會泄露,我料其必敗。"----曹操說這話時可是性命交關,再加位卑職淺,常理似乎非急切誠懇之表情莫辦。奇怪的是,曹操當時竟仍然嗬嗬笑著。微笑還是嘲笑?從容的笑還是勉強的笑?坐山觀虎鬥的冷笑還是迦葉拈花似的超然之笑?

  曹操飽受禰衡的侮辱,當然尋思著報複,為此決定讓禰衡充當宮中的鼓吏。我們已經知道,禰衡對自己的弄臣地位竟仿佛懵然無覺,換衣服前幹脆先在大堂裏脫得一絲不掛。曹操又一次笑了。這一次笑我們總算聽懂了,它的含義最接近自嘲,為自己辱人不成反取其辱,尋求一個明智的台階。

  袁紹覓得一塊充滿危險象征的玉印,有次在和曹操同席的時候,他偷偷撞了下曹操肘部,裝出非常體己的樣子,向曹操出示了這塊寶貝。據說,曹操對袁紹正式生出厭惡之心,即始於對這塊玉印的一瞥之中。但當時袁紹眼中的曹操,依舊是一副嗬嗬的笑容。──這一次笑與其說有幾分座山雕的樣子,倒不如說更接近劉備的表情:充滿韜晦,隱機待發。後來曹操拒絕袁紹另立新帝的提議時,曾笑得更歡,語氣裏竟似還有小娘子與情郎打情罵俏的架勢,"我才不聽你呢!"回營後立馬抹去笑容,正式將剿除袁紹列入議事日程。

  最具曹操特色的笑,總是發生在吃敗仗之後。曹操這時的笑,幾乎也是最程式化的,亦即它不以吃敗仗的程度而改變,不管是"誤中匹夫之計"型的小失利,還是如赤壁之戰那樣全麵潰決型的大慘敗,他總能顏色不改,笑容依舊。瞧不慣曹操的人盡可以將這類笑看成奸雄本性的大暴露,事實卻是:正是這種敢於笑傲挫折的神情,使曹操能夠從每一次失敗中迅速站起,有時甚至還能運用非凡的清醒和堅韌,將適才的失敗迅速轉化為反戈一擊的大好機緣,以至從結果上看,本非得已的失敗竟具有欲擒故縱的奇效。於是,幾乎就在"今日幾為小賊所困"的同時,曹操取得了更大的勝利。──顯然,僅僅為了端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僅僅為了打腫臉充胖子,是不可能收到如此現實效果的。

  曹操最具奸笑特征的表情,出現在那部對曹操不太友好的《曹瞞傳》中,如"公聞(許)攸來,跣出迎之,撫掌笑曰:'子遠來,吾事濟矣!'既入坐,謂公曰:'袁氏軍盛,何以待之?今有幾糧乎?'公曰:'尚可支一歲。'攸曰:'無是,更言之!'又曰:'可支半歲。'攸曰:'足下不欲破袁氏邪,何言之不實也!'公曰:'向言戲之耳,其實可一月,為之奈何?'攸曰:'公孤軍獨守,外無求援而糧穀已盡,此危急之日也。今袁氏輜重有萬餘乘,在故市、烏巢,屯軍無嚴備;今以輕兵襲之,不意而至,燔其積聚,不過三日,袁氏自敗也。'公大喜……"這一節被羅貫中幾乎全文照錄在《三國演義》中。若此事屬實,曹操確實奸滑得無以複加,你看他"奸"得那麽堅決和自然,那麽從容又坦然,我相信現代測謊器在他麵前一定沒有用武之地。雖然反過來我們也要問一下:以曹操當時處境的凶險,以許攸來自敵對國的身份,以曹操對許攸既歡迎又提防的矛盾心態,曹操此時笑容可掬地撒謊,難道不是場合的無奈嗎?曹操與美國總統克林頓不同,克林頓因侍應生萊溫斯基一事向大陪審團撒謊屬於保護一己私利,曹操的撒謊則關涉到整個軍事集團的利益。何況,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不是說:"一個在政治上按原則行事的人,就如同嘴裏橫著根木杆穿過樹林。"曹操也有笑得格外迷人、格外純粹的時候,那往往是在酒席上。議論風發,契闊談宴,話題可以沒遮沒攔,盡情馳騁,這時的曹操竟會笑得前俯後仰,全然不知何謂體統,"以至頭沒案中,肴膳皆沾汙巾幘。"

三、變幻無常

  誠然,曹操也不盡是整天笑嗬嗬的,此人性格的複雜多變,也在表情、脾性的多變上得到體現。他當然也有哭泣的時候,如多年老友鮑信死於黃巾軍手下,曹操試圖用錢財向黃巾軍贖回鮑信屍身的要求也遭拒絕,無奈,隻能請木匠雕刻一座老友的形體,權供祭吊之用,曹操眼淚可沒少流。淯水一戰敗於張繡之手,長子曹昂陣亡,曹操守護神般的將軍典韋,也為自己捐軀,曹操好幾次悲傷過度,竟至涕泗交迸。──請允我這裏插上一句:總體上看,與今人比較,古人屬於特別善哭和好哭的,"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現代人的習慣。古人既不像現代人那樣活得壓抑,恰到好處的哭又常常成為某種禮節上的需要,而古代史官對"哭泣"的記述常常又顯得不遺餘力,是以隻要在史料中能以一定篇幅站住腳的人,我們總能或多或少地讀到他的"哭泣"。們還發現,古人之哭,並不以自己是否"響當當的銅豌豆"為轉移:曹操手下最雄猛的武士許褚,即因曹操之死而哀嚎終日;人民記憶中最為粗豪威猛的三國英雄張飛,在兄長關羽死後,也曾哭成淚人兒一個。可見,試圖通過"哭泣"與否揣度某人性情,未必是一個好辦法。我們且勻出筆墨,再看看曹操的"動怒"如何?

  曹操合家老小被陶謙部將張闓殺害後,急欲報仇血恨的他完全置夫子"不遷怒"的遺教於度外,竟然像後來性喜"屠城"的蒙古軍那樣,對徐州人民大開殺戒。雖不至於殺得雞犬不剩,但參照荀彧"前討徐州,威罰實行,其子弟念父兄之恥,必人自為守,無降心"的說法,則曹操此番"所過多所殘戮"的暴行,仍屬禽獸不如。郭沫若先生當年不管如何偏愛此君,仍無法在這件事上為他尋求開脫。這是十足董卓一流的暴怒。諷刺的是,曹操一麵有感於董卓造亂,在《蒿裏行》中哀歎"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一麵又運用自身的蠻力,一手再現了這一慘絕人寰的景觀。對父親的哀思,難道一定要通過讓無辜者頭顱落地的方式,才能寄托嗎?

  曹操有一度顯得非常迷亂,動輒大怒,弄得手下戰戰兢兢,不知所措。當時正逢曹操在張繡手下吃了敗仗,人們便想當然地將這份情緒反常,歸之於戰場失利。曹操雖然平時總是一副開明的樣子,真動起怒來,手下還是一個個躲得遠遠,無人敢問的,隻除了荀彧。"不可能",荀彧對試圖讓他打探消息的鍾繇說:"以主公之聰明,必不會為既往之事所左右,肯定別有隱情。我這就去問問。"曹操見了荀彧,便將剛收到的袁紹來信遞給他。原來,這是一封措辭惡毒的信,字裏行間還撲閃出幾絲陰寒的殺伐之氣。──人們也許要問,以曹操之"聰明",他並非第一次受到侮辱,更非第一次受到"朋友"的侮辱,當年老友張邈突然翻臉勾結陳宮、呂布,一舉端掉曹操大半基業,曹操仍顯得從容不迫,何以曹操當時不怒,偏偏此時暴怒非常呢?理由不難找尋:袁紹太強大了,以雙方實力對比,曹、袁對抗匹似輕量級拳王與重量級拳王的爭鬥,曹操無需亮開架勢即已先落下風。曹操顯然是在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發愁。雖然後來的官渡之戰乃是曹操這輩子打得最漂亮的一仗,但仔細玩味曹操此前此後的種種言行就會發現,曹操似乎始終沒有抱過必勝的信念。"僥幸取勝",這正是曹操的自我評價。

  反過來我們也就能理解,曹操之所以不為張邈輩動怒,實係內心一股不屑之情使然。

  曹操殺大名士崔琰(崔琰事詳下)時的心態,暴烈得近乎失常。他讓獄吏暗示崔琰自己了斷,沒想到崔琰完全會錯了意,照舊在獄中接待賓客,談笑如常。"這老不死的難道非要我親自動手嗎?"曹操嘴角一撇,獄卒慌不迭地將曹操原話傳遞給崔琰。"原來曹公是這個意思,好說好說。"崔琰當即從獄卒手中接過鋼刀,以一種比今人點一枝煙更瀟灑自然的姿勢,抹斷了自己的脖子。

  暴怒的曹操,與笑嗬嗬的曹操,究竟哪個更真實呢?我們還是像和麵粉一樣,把兩者結合起來吧。正如平淡與乏味乃是絕大多數凡夫俗女的生命本性一樣,矛盾,最為尖銳、最難調和的矛盾,也正是曹操的特征。曹操最讓人稱奇之處在於,無論體現其本性中的陰暗麵還是光明麵,他似乎都能做得簡淨洗練,不露斧鑿之痕。

  前太尉橋玄,名重士林,對曹操也曾深有洞察,《世說新語》中即載有他一句與許子將意思相似的話(或者不如說是該評語的另一個版本):"亂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賊。"然而奇妙的是,明知其"奸",橋玄對曹操仍然有一種愛不釋手的親情,不僅願意將家屬鄭重托付給這位小自己近半個世紀的小老弟,還極願與曹操一起說笑。有一次兩人同行,橋玄忽然煞有介事地對曹操說:"我死之後,你路過我的墳地如不獻上老酒一鬥,肥雞一隻,走出三步後肚子痛得打滾,可別怨我。"──忘年交而能相處得如此融洽和不拘常理,亦可窺曹操的魅力(當然為自己肚子計,曹操沒忘了給橋公上墳)。長曹操二十四歲的蔡邕,與曹操關係之獨特也曾被曹丕形容為"管鮑之交",曹操後來願出重金贖回蔡文姬,顯也淵源有自。這位蔡邕雖屬大名士,實在也不乏荒唐之處,斷爛萬卷的錢鍾書先生曾對他那篇"殘缺"的《協和婚賦》,按《淮南子·說訓》"視書,上有'酒'者,下必有'肉',上有'年'者,下必有'月'"之法細檢,針腳綿密得如同"慈母手中線",從而得出結論:蔡邕實為中國"淫褻文字始作俑者","'釵脫'景象,尤成後世綺豔詩詞常套。"(見《管錐編》1018)。

  曹操擅長在人性的兩麵作戰,他的猜忌無人能及,他的寬宏同樣世無其儔;他的殘暴可比禽獸,他的誠摯亦能令人歎息彌襟,他的性格看來具有現代魔方的構造,一經拆卸,饒是聖手也難以重新還原。何況,他的能力又是那樣全麵,僅僅不加分析地闡述,都顯得行道危危。須知"窺一斑而見全豹"之法,施之於泛泛之輩自屬方便法門,用在曹操身上則必然效用盡失。他的肌膚紋理上,顯然既有豹子的斑斕,梅花鹿的絢麗,又有著雄鷹的單純,兔子的素白。質感上也同樣變幻莫測,貿然揣測,必遭盲人摸象之譏:時而強硬如龜甲,時而柔滑如池魚,時而堅韌賽犛牛,時而綿軟勝蝴蝶……唉,罷了,我且把總括的野心擱置一邊,隻就其性格的各個側麵,再略加點評。

四、宰相肚量

  "宰相肚裏能撐船",這話能用在世稱"奸雄"、生性"好忌"的曹阿瞞身上嗎?

  在《文和亂武》一章裏,曹操曾以一副不咎既往的態度,滿腔熱誠地接受了宿敵張繡的投降。作為一個極端務實的人,曹操如此對待張繡,固然有事急從權的成份:官渡交戰正酣,敵強我弱,當然宜捐棄前嫌,盡可能地吸收一切力量,為我所用。然而曹操總不見得忘了長子曹昂的死因、愛將典韋的慘狀,何以在時過境遷之後,仍對賈詡這位張繡的幕後操縱者誠信不疑呢?曹操彌留之時,曾在半昏迷狀態中對妻子卞氏吐出這樣一句話:"我到了那邊,子修(曹昂字)若問我'我母親在哪?'我該如何回答呢?"魏種是一個頗受曹操信任的人,曾任河內太守,曹操對他有薦舉之恩。當年兗州被張邈、陳宮、呂布等人奪去,郡縣多叛曹應呂之時,曹操曾不無得意地對手下說:"我相信魏種肯定不會拋棄我。"話音剛落,就接到了魏種叛變的消息。曹操怒火攻心,咬牙切齒地發誓道:"除非你有本事逃到飛頭之國,斷臂之鄉,看我不收拾你。"隨著曹操大軍的節節勝利,不多久,叛逃的魏種即被兵士綁得結結實實,送到曹操麵前。"哪能這樣對待魏先生",曹操喝退兵士,親自上前為魏種解開繩索,仍舊讓他官複原職,就像兩人之間根本沒有過節,就像自己從來沒有發過誓。──"唯其才也",曹操這樣解釋道。

  曹操不殺劉備,說起來肚量也大得驚人。依劉備此前反複無常的行為,他本來完全可以找到殺死劉備的借口,何況他早已看出劉玄德體內有一股不羈的英雄心,不僅不可能為自己所用,且遲早會成為心腹大患。"方今收英雄時也,殺一人而失天下之心,不可。"曹操說。

  曹操放關羽歸山,更顯出其超乎群英的雅量。那本來是一個借機殺死關羽的大好機緣:臨陣叛逃,投靠強敵,即按現今的戰爭邏輯,也是一個在軍事法庭上必將受到嚴懲的行為。當時關羽舊主劉備,正以貴客身份,坐在勁敵袁紹的府上。不可猜度的曹操,竟囑咐下人先去通報"雲長慢行",再親率百官,備上豐厚的禮品,親自為關羽祖道送行。想想劉備、關羽後來給曹操造成的危害,曹操為求一時風雅,實在付出了過於高昂的代價。──後來沮授同樣欲效關羽行跡逃歸舊主袁紹,曹操為什麽突然又雅量盡失,把他殺害了呢?(沮授事詳後《英雄末路》)

  曹操最驚人的肚量(此等肚量,即在宰相堆裏也屬百裏挑一)體現在官渡之戰後。袁紹倉皇潰逃,曹軍兵士從袁紹主帳裏搜出大量書簡,其中不乏曹操手下與袁紹暗通消息的信函。"把他們一個個找出來,按軍法就地處決",幾個對曹操最忠誠的謀士武將,不約而同地建議道,言詞裏充滿憤激之色。"免了,免了。當時我都自身難保,有人希望在我死後能另有出人頭地的機會,自屬人之常情。燒了吧,都燒了,誰也不許偷看。"當然,從謀略的角度,我們可以將曹操這份肚量命名為"懷慚術",亦即通過讓手下羞愧的方法,使他們從此以後更加俯首帖耳,再也不敢(或不忍)對自己有任何不忠。與曹操應無血緣關係的曾祖父曹節,也曾有過相似的雅量,雖然是在一個普通得多的場合:有人家裏的豬不見了,越看越覺得曹節家的那隻豬有點像,便蠻橫地上門認領,"喂,姓曹的,我家大白豬怎麽光天化日之下到你府上來啦,還不快快還我。""是嗎?"曹節急忙起身,領客人到豬圈,"是哪頭?""就這頭!""對不起,麻煩您就領回家吧,不好意思。""哼,偷了人家的豬,說聲'對不起'就夠啦,這麽輕巧……"鄰人哼哼唧唧地牽著曹家的豬回家了,卻見到自家的豬正在路上愣愣地瞧著自己。古人似乎是勇於知錯就改的,羞愧之下,這位鄰人當即備上重禮上曹家請罪,曹節依然隻是笑笑。我們提到過的的那位討伐黃巾軍的著名將領皇甫嵩,也特擅此道。據《後漢書·皇甫嵩傳》記載,他知道手下有人受賄時,不僅不加責罰,反而給他更多的錢財,結果,受賄者中竟有因羞愧而自殺的。──可見,即使將曹操的肚量歸結為"權謀"和"懷慚術",仍無法否認曹操的寬宏。若道德上不能令人折服,誰又會因你而"懷慚"呢?

五、小人心事

  然而,如果曹操總是體現出上麵這般恢闊的氣度,千餘年來集矢在他身上的種種誅心之論,也就無從生發了。好猜忌的曹操,其陰暗險詐的小人心事,也同樣是史不絕書的。這尤其體現在曹操的無端殺人上。

  京劇《曹操與楊修》之大獲成功,順便也將楊修的千年冤獄再次鬧得沸沸揚揚。世人常將楊修之死歸之於"忌才",當年羅貫中也堅信不疑,還拿出楊修善於通過"猜謎"、"射覆"道破曹操心事作為例證。這其實是很奇怪的,被曹操壓根兒瞧不起的禰衡視做"小兒"的楊德祖,即就才華而論,在當時也難稱翹楚,建安七子中既沒有楊修的名號,後世昭明太子蕭統收羅宏富的《文選》,也僅收錄了他一封致臨淄侯曹植的簡劄(該信起句與末句都是"修死罪死罪!"),曹操對才華數倍於楊修的王粲全無忌憚,風發一時的建安七子事實上都曾為曹操所重用,緣何唯獨對楊修別有所忌,必欲殺之而後快呢?按楊修本司徒楊彪的公子,弘農楊氏,在江湖上的聲名也是僅次於汝南袁氏的,曹操雖於楊彪頗為不敬,一度還曾把他收付牢獄,許因投鼠忌器,怕堵塞天下英雄之路,曹操終於沒有對楊彪動手,自毀令名,孔融之勸,也不過是賣個麵子,達到一雞兩吃之效罷了。再者,曹操乃天下雄才,楊修乃世家秀才,說雄才會嫉妒秀才,就像說雄鷹嫉妒山雞一樣難以理喻,何況,即以文學而論,曹操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巍巍成就,又豈是成百上千個楊修所能倚多為勝的。當然,心理問題不適合用算術的加加減減來解答,我的答案是:雖然楊修肯定曾多次惹曹操不快,曹操殺楊修主要還是出於顧忌自己身後的安寧。由於袁紹與劉表在處理繼承權問題上都留下了致命的禍患,心有餘悸的曹操為避免死後發生同樣的悲劇,便決定削弱曹植的力量,剿除他的黨羽。楊修之死,正在於他與曹植過從甚密,在於曹植因擅走司馬門一事而突然在曹操麵前的失寵。

  我們當然可以假設,若曹操沒有改變早先對曹植的偏愛,決意立曹植為太子,遭殃的恐怕就是曹丕的智囊團了。為兒子的利益殺人,曹操也不是第一回了,其實有個叫周不疑的孩子,他的死比楊修更值得同情,也更能說明曹操無可救藥的猜忌。那孩子太聰明了,也許隻有曹操早夭的神童兒子曹衝(字倉舒)可以和他匹敵(按:"曹衝稱象"故事,大似有佛門智,故陳寅恪先生斷定屬陳壽附會佛典)。在曹衝還活著時,曹操對周不疑大有好感,一度還想把女兒嫁給他,但遭到周不疑婉拒。曹衝既夭,曹操擔心曹丕等人沒能力控勒周不疑,遂果斷派出刺客,將年僅17歲的周不疑殺死在某個誰也不知道的荒傖所在。

  崔琰,一位非常值得愛戴的名士,事實上也曾得到曹操的敬重。當年曹操初得冀州,將崔琰救出袁紹大牢時,曹操興致勃勃地對崔琰說:"昨天我查閱了一下戶籍,發現貴州竟有三十萬百姓可供補充兵員,實在是一個大州呀!"崔琰勃然變色:"鄙州飽受戰爭創傷,生靈塗炭,你不想著安撫百姓,卻先計點甲兵,這難道竟是鄙州人寄望於你的事情嗎?"在座的全都嚇出一聲冷汗,好個曹操,不僅全無怒意,反而堆下笑臉,當麵向崔琰賠禮道歉。出於對崔琰道德力量的敬仰,曹操甚至將太子曹丕的教育之職也托付給他。崔琰不辱使命,把個曹丕調教得唯唯諾諾。崔琰有兩個理由使曹操提高警惕:曹操曾因衣著花哨而"賜死"曹植的妻子,而這位薄命女正是崔琰的親侄女;曹操決定立曹丕為太子時,知道崔琰平素更喜歡曹植,他擔心崔琰從中起不良作用,盡管崔琰的表現無可挑剔,他當時就明確表示:自己堅決站在曹丕一邊,並認為隻有立曹丕為太子,才能保證政權的穩定。

  崔琰的死,緣於一封信,緣於曹操本人對文字獄的興趣。崔琰信中有"時乎時乎,會當有變時"之句,生性猜忌的曹操立刻將此理解成變天的征兆,把崔琰投入死牢。

  曹操與袁紹相持於官渡,許攸的來訪起到了決定性作用,因為他告訴曹操一個非常重要的情報,使曹操得以率兵燒盡烏巢之糧,一舉左右了戰局。許攸本就是一個貪髒枉法的小人,他離開袁紹的原因,亦在荀文若的算度之中,屬"家人犯法"。許攸自到曹營,手足更加輕狂,對曹操全無敬意,乃至在宴會上大呼小叫:"阿瞞,若不是我,你根本得不到冀州。"曹操無奈之下隻得嘿嘿幹笑,"那是那是。"也許曹操能夠容忍許攸當著自己麵無禮,卻不能容忍他當著別人麵張狂。許攸步出原屬袁紹治下的鄴城東門時,對隨從人員咋呼道:"這戶人家(指曹操)若沒有我的幫助,根本別想從這道門裏進出。"話音落後三小時,許攸即被收入大牢處死。

  還有一人名叫婁圭,字子伯。他和崔琰一樣,其實是死於一種比"文字獄"更可怕的"腹誹心謗",這也是曹操猜忌心重使然。這位婁圭當年幫助曹操擊敗馬超時,頗立功勳,他提議的摶沙為城法(利用奇寒的西北風,使摻水的沙子一夜間成為堅不可摧的防護牆)曾使曹操感歎:"子伯之計,我不及也。"有一天,婁圭與友人習授同坐一輛馬車,正碰上曹氏父子外出,習授感歎道:"為人父子而有如此排場,那才叫痛快。"婁圭脫口應道:"人生在世,不能像看客那樣光瞧著別人痛快,得自己痛快才是。"陰險的習授當晚就把婁圭的私房秘語密告曹操。不消說,婁圭人頭立刻落地。

  還有毛玠,這位當年曾向曹操建議屯田的大功臣,感於崔琰無端被誅,唏噓不已,牢騷滿腹。一次在路上見到黥麵囚犯,為一時義憤所激,吐出這樣一句咒語:"路有黥麵者,正是亢旱三年的征兆。"曹操同樣沒有猶疑,他手下"首席大法官"鍾繇迅速行動,將這位大功臣收入了死牢。區別僅是:後因有人出麵求情,也許還想到了毛玠當年的好處,曹操特別允許毛玠死在家裏,並負責提供上好棺木,確保毛玠家人不受任何株連……

  稍稍總結一下,我們發現,當感覺某人有顛覆政權的行為或哪怕僅僅是一絲意念,曹操殺人總是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所以,當董承等人與獻帝合謀欲掀倒曹操時,後來伏皇後與父親伏完暗中的聯絡"露泄"時,曹操都不曾有過片刻的猶豫,嚴格按照"罰不逾時"的古令,在第一時間先下手為強。此外,為了自家性命的安全,他常常也會或事急從權,或巧生變詐,殺人於無形之中。前者如借糧官之頭安撫兵士,後者如為防備刺客而在夢中斬殺近侍。"丞相非在夢中,倒是閣下死在夢中啊!"楊修後來在該近侍入斂儀式上的這聲嘀咕,確實會讓曹操毛骨悚然。

  再就其餘曹操所殺之人略作評說:禰衡雖非死於曹操之手,但曹操借刀殺人之心匹似司馬昭,屬路人皆知;反過來呂布雖死於曹操之手,呂布的勾魂戟卻隻會照著劉備的麵門搠來。陳宮背叛曹操在先,兵敗受戮,完全符合古戰場法則。殺呂伯奢一家,雖傳述得煞有介事,由此還莫須有地衍生出一句最足以讓曹操遺臭萬年的格言:"寧我負人,毋人負我。"但鑒於此事的始作俑者孫盛,屬於陳寅恪先生所嘲"通天老狐,醉則現尾"之輩,曆來為史家不屑,所述之事每多向隅虛構,故不容置信。曹操賜殺荀彧,亦有空穴來風之嫌,僅可存疑。從中華文化的角度考察,曹操殺華佗,較之後世鍾會勸司馬氏誅殺嵇康,更易讓人產生"《廣陵散》於今絕矣"的曠世悲情。這位醫家聖手隻因更願以一種"遊方郎中"的方式普濟眾人,不願淪為某位權貴的私人大夫,遂致滅頂之災。曹操殺華佗的做法也頗具曹操式特點:由於華佗借口妻子有病,曹操遂讓執行兵士帶上四十斛米,吩咐道:"若華佗妻子確有病,就送上這四十斛米,並代我問候,他可不忙著來我處。若華佗撒謊,立即羈押。"華佗的妻子當然沒什麽病,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了。為天下蒼生計,荀彧曾替華佗求情,被曹操駁回。不過曹操也得到了報應,不僅他的頭痛病日甚一日,神童子曹衝瀕死之際,曹操老淚縱橫之餘大生後悔:"若華佗在,必不使我兒暴死。"據《曹瞞傳》,曹操殺人之前,常常還會演出一幕"流涕行誅"的小活劇,待戮之士倘以為曹操這把眼淚乃反悔之兆,事到臨頭隻會更加泄氣。錢鍾書先生曾因此絕妙地聯想到白居易《長恨歌》中"回看血淚相和流",雖曰"別解",是否也暗示我們,曹操之淚,非盡屬虛偽呢?

六、法外加恩

  公正地說,曹操放下屠刀的場合也自不少,縱無立地成佛之緣,也不宜視而不見。

  對孔融和司徒楊彪,曹操素來就看不慣,他本完全有理由將兩人早早除掉,你袁紹不是讓我殺他們嗎?那好,恭敬不如從命,我就暗中指使下人動手,並將兩人首級給你袁大將軍遞上。即使曹操不願在自己轄區內動手,將兩人綁縛後押赴袁紹所在的鄴城,亦不失一計。曹操為什麽不這樣幹呢?白白地留著個"殺孔融"的把柄,可算不得一種事跡呀。

  殺人,但罪止於身,不妄施滅門之刑,在當時也屬難得的明智。曹操殺陳宮,本無可厚非。你說曹操演戲也罷,但他白門樓上既然拋出和解的話頭(雖然話裏帶刺),陳宮若低頭認錯,曹操也隻能留他一命。他殺人然後厚葬,並千金一諾地始終善待陳宮老母,較之中國曆史上司空見慣的"滅族",似亦人道不少。當然,陳宮性情剛烈,曹操可能也知道對方不會屈服。前述毛玠亦然。若荀彧之死可劃歸曹操名下,至少荀令君的後代沒有受到絲毫連累。──當然,殺人兼滿門抄斬之舉,曹操也不是沒幹過,倒黴蛋中首推孔融,還有一個名叫趙彥的謀反者。

  我相信一百個丞相,九十九個會把陳琳殺了。這位可與路粹齊名的刀筆吏(路粹為曹操代擬聲討孔融的狀子,世人讀後鹹"嘉其才而畏其筆"),當年替袁紹捉刀,一封數說曹操罪狀的檄文傳遍南北,內中將曹操及祖宗八代一網打盡,筆墨竭盡冷嘲惡諷之能事。如此深仇大恨,質諸尋常君主諸侯,均屬夷九族而難解恨之舉,曹操居然大度包容,見到陳琳隻輕描淡寫地責備道:"你小子替本初幹事,罵我幾句倒也罷了,'惡惡止其身',憑什麽把我父祖輩都兜進來,也太不地道了。"結果,陳琳仍然得到了恰如其分的重用,在曹操手下做自己最拿手的刀筆營生。難道曹操手下當真缺少秀才嗎?非也,鄴下之盛,實是不讓於蘭亭群賢的。即就刀筆吏而言,曹操本人就資質非凡,帳下路粹、阮瑀(阮籍之父)與陳琳也在伯仲之間。"愛其才而不咎",史籍上這寥寥六個字,恰切地說明了全部原因。愛才是一個原則,為了使這一原則得到優先權,曹操甚至不惜犧牲自己最為倚重的"法"的原則。

  曹操誅殺袁譚後特地下令:"敢哭之者戮及妻子。"有個叫王修(字叔治)的傻義士私下忖度道:"袁譚對我有舉薦之功,死而不哭,在'義'上說不過去。畏死忘義,何以立世?還是去哭一遭吧,管他老子娘哩!"這就撫摸著袁譚被割下的頭哭上了,還越哭越響,竟至"哀動三軍"。執刑兵士抓個正著,正待按軍法從事,曹操急忙出麵攔阻:"算了,人家是義士,就成全他吧。"不僅如此,當王修得寸進尺地接著向曹操提出收斂袁譚時,曹操幹脆好人做到底,答應了他的要求。王修曾是袁譚手下的糧官,曹操對他官複原職。當時袁譚統治下的州縣多已向曹操表示臣服,隻除了一個名叫管統的小太守。"你去替我把管統殺了",曹操對王修下令道。王修再次違背了曹操的命令,竟意外地說服管統向曹操投降。曹操一高興,不僅不問王修拒命之罪,反而升了他的官。

  又有一脂習先生,與孔融頗為友善。孔融當年屢次用書簡怠慢曹操時,脂先生就曾不時地加以規勸,孔融當然未予理會。孔融被誅之時,懾於曹操的暴怒,當時許昌沒人敢去擅捋虎須,聽任孔融暴屍街頭。脂習緩緩地走上去了,一邊痛哭,一邊還喃喃道:"文舉,你舍我而去,致使我伶仃孤苦,雖忝活人世,又有誰可以談話交心呢?"這還了得!脂習立刻被曹操收付死牢。但轉念一想,覺得脂先生夠義氣,還是原諒了吧。脂習出獄後起初被曹操遷徙到郊外,後來路遇曹操,脂習當麵向曹操謝罪。"元升先生",曹操叫著他的字號,"你是慷慨之士。"當麵了解脂習近況之後,曹操重新在許昌替他安排住處,並"賜穀百斛"。脂習後來一直活到髦耋高齡。

  曹操南征張繡時,劉表部將文聘一直抵抗到最後一刻才向曹操投降。"先生來得何遲呀?"曹操半奚落半開玩笑地對文聘說。"我無力輔佐劉表成就大業,又無能保全一方疆土,衷心愧愧,所以來晚了。""真是個大好的忠臣。"曹操感歎一句,旋即讓他統帶本部兵馬,依舊做自己的江夏太守去。

  《三國演義》中有一形貌如武大郎的奇才張鬆,即時強記之能,不僅為中華一絕,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似亦無功虧一簣之可能。羅貫中依據裴鬆之從一冊《益部耆舊雜記》中摘得的百來字,敷演出一個精彩的片斷,將張鬆"語傾三峽水,目視十行書"的奇才發揮致盡,並借此貶低曹操以貌取人。如果我們相信羅貫中的話(詳《三國演義》第六十回),則曹、張之間,張鬆無禮在先,換了袁紹,早就推出去一刀斬掉了。何況,將以貌取人這頂帽子戴在曹操頭上,實在也不甚般配。當時有個丁儀(字正禮),曹操聽說其才,願意把女兒嫁給他。曹丕在邊上反對,說是"女人都希望丈夫有一定的容貌,正禮先生不幸為獨龍眼('目眇'),怕有些不妥。"曹操後來與丁儀接談,對他的才華大加讚歎,不禁後悔當初聽從曹丕的勸阻:"多好的人呐,即使雙眼俱瞎,都應該把女兒嫁給他,何況隻瞎了一隻眼,丕兒誤我。"曹操有所不知的是,這位丁儀與臨淄侯曹植非常友善,曹丕貌似為妹子說公道話,實際上乃是擔心阿弟勢力得到增強。後來曹丕坐上帝位不久,便借故把丁儀殺掉了。

  張鬆之事不妨再引伸兩句。說到記憶出眾,三國時代本也人才濟濟,孔融、禰衡均屬此類,楊修也自不弱,王粲觀人弈棋後的複盤能力,也為時人折服。張鬆"一目十行",史未明載,讀書而能"五行俱下",倒有所聽聞。(我聽說今天有人提倡速讀法,其法大致為按書頁對角線斜讀而下。由於一頁書通常為26×26,乖乖,那更是'一目二十六行'了)。"曲有誤,周郎顧",這說的是周瑜的風采,但強記之功,仍令人佩服,何況,周瑜這份絕活還是在酒盡三杯之後抖露的。又女流中蔡文姬,強記之功亦足以傲世。她因"男女授受不親"之故而謝絕曹操提供的秘書,憑記憶整理出父親蔡邕的大部分著述。

七、求賢天下

  對曹操人品極為不屑的洪邁先生,自屬"我雖有酒,不祀曹魏"之列,但他也不得不承認,若論"知人善任",曹操"實後世之所難及"。在《容齋隨筆·卷第十二》中,本著史家的良知,洪邁不避違心地對曹操作出這樣一番總結:"荀彧、荀攸、郭嘉皆腹心謀臣,共濟大事,無待讚說。其餘智效一官,權分一郡,無小無大,卓然皆稱其職。恐關中諸將為害,則屬司隸校尉鍾繇以西事,而馬騰、韓遂遣子入侍。當天下亂離,諸軍乏食,則以棗祗、任峻建立屯田,而軍國饒裕,遂芟群雄。欲複監官之利,則使衛覬鎮撫關中,而諸將服。……張遼走孫權於合肥,郭淮拒蜀國於陽平,徐晃卻關羽於樊,皆以少製眾,分方麵憂。操無敵於建安之時,非幸也。"知人善任,誠然乃曹操一大特長,但未必是最具曹操特色的特長。三國時代,天公抖擻,人才普降,但隻有曹操(其次孫權,再次劉備,諸葛亮則無功可錄)才能做到不拂天公美意,將各路人才盡數收羅,使各就各位,共襄大業。曹操手下,文人薈萃,謀士雲集,戰將繽紛,其他各懷異能的奇才異士(書法家中除鍾繇外還有梁鵠、崔瑗、張昶、張芝等,圍棋名手則有山子道,王九真、郭凱等一幹人),亦靡然向風,魚貫而入。曹操身邊的人,固然不乏仰慕曹公盛名人品而前來報效的,但曹操對四方人才的誠心禮遇,"深自結納",無疑更具代表性。

  軍師荀攸之投奔曹操,是因為收到曹操一封極為懇切的邀請函,內雲:"方今天下大亂,正是智士勞心之時,而先生籠袖觀望,歸隱道山,不覺得太久了嗎?"曹操喜獲荊州時,曾在給荀彧的信中這樣寫道:"我並不以得到荊州為大喜,所喜者是,我終於見到了仰慕已久的蒯越先生啊!"裴鬆之所引《文士傳》中有一個奇怪的故事,雖可疑,仍記之如左:名士阮瑀為了逃避曹操對他的重用,效伯夷、叔齊故事,披發入山。曹操不依不饒,竟在山腳下施出焚山求士的狠招,烈焰騰空,終於逼得阮瑀先生入朝,得以展其所長。曹操聽說太史慈的大名後,亦想羅致帳下,遂派人送去禮物。太史慈打開一看,內中空無一字,僅是一味中藥,其名"當歸"。

  如果懲罰主要是一種原則的話(為此原則,曾救過曹操一命的愛將曹洪家人犯法,曹操仍不加原宥),獎勵則是一門藝術,曹操是其中的藝術大家。通常,曹操從不無謂嘉獎下屬,像某些"豪帥"那樣,賜部下金銀隻憑一時興致。曹操獎勵部下隻遵循一個原則:論功行賞。曹操可貴之處在於,他不與部下搶風頭,爭麵子,對謀士愛將們立下的"殊勳",不僅了如指掌,且常及時予以肯定,獎金自當隨之而來。事後的褒獎或追思也常因所述之事無一字虛假而顯得無比誠摯,對郭嘉連篇累牘的追思自不待言,荀攸故世後,曹操多次嗟歎道:"我與荀公達先生相處二十多年,他沒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荀公達屬於那種相處愈久,敬意愈深的非凡之人。""荀令君之進善,不進不休;荀軍師之去惡,不去不止。"曹操如因沒有聽從某人建議而導致兵敗,回營後必不忘及時檢討,在自責的同時肯定對方的高明。送大將出征時,曹操每每親自主持誓師大會,以壯行色;一旦將軍得勝而歸,如徐晃擊敗關羽,曹操不惜出城七裏,親自擺下盛大的慶功宴,並評論道:"我用兵三十餘年,並所聞古代善用兵者,還沒有見過如將軍般神勇的戰例。將軍之功,雖孫武子、司馬穰苴亦甘拜下風。"徐晃帶兵出征時曾經率領兵士先祭拜祖墳,以示敢死之心,這份豪情,自然緣於對曹操知遇之恩的報答。

  獎勵的藝術,在於揉入豐厚的人情。曹操有一次半夜起來巡視營房,發現某帳中隱隱亮著燭光,挑簾而入,卻見手下一文官辦公通宵達旦,終因倦意來襲,昏昏睡去。曹操當即感動得流下眼淚,脫下自己的棉袍為他披上,方始輕手輕腳地出去。曹操最出人意外的一次獎勵,在北擊烏丸之後。我們曾在郭嘉一章裏提到,那一仗曹操雖大獲全勝,但打得奇險。當時曹操手下眾謀士除郭嘉外,幾乎都曾表示反對。曹操班師回營,眾謀士正擔心受到曹操的嘲弄,沒曾想他們竟集體受到了獎賜。"此仗我雖獲勝,實賴天佑,不足自誇",曹操誠懇地總結道:"諸君此前對我的規勸,乃萬安之計,所以仍然應該獎勵。猶盼諸君日後仍暢所欲言。"

  曹操最驚世駭俗的舉動,莫過於他以丞相的身份分別於公元210、214、217年頒布的三道求賢令。這是三麵有可能一舉顛覆中華傳統儒教信念的文化反旗,曹操不僅鄭重推出"唯才是舉"的主張,還大步流星地將這一主張貫徹到無條件的程度,遂使"唯才是舉"成為優先於其他所有原則之上的首選原則。唐突聖賢、藐視禮法的雄心魄力,則在曹操不憚其煩舉出的大量例子中,得到裸露性顯示。曹操明白告訴世人:無論你是否有過"汙辱之名"、"見笑之恥",或即使你有過如"貪將吳起"那種"殺妻取信"、"母死不歸"的大惡行徑,隻要你確有能力,仍會得到我的重用。自孔老夫子倡導"舉逸民"以來,這是中國曆史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大範圍的"舉逸民"活動。曹操對負責薦舉官員的部下(所謂"有司")所提要求是:各舉所知,勿有所遺。

  陳寅恪先生對此頗有一番銳識,值得敬錄於此。在對儒家倫理及當時士大夫遴選範圍作出一番梳理後,陳先生寫道:"孟德三令……則是明白宣示士大夫自來所遵奉之金科玉律,已完全破產也。由此推之,則東漢士大夫儒家體用一致及周孔道德之堡壘無從堅守,而其所以安身立命者,亦全失其根據矣。故孟德三令,非僅一時求才之旨意,實標明其政策之所在,而為一政治社會道德思想之大變革……(下揣曹操之隱秘)蓋孟德出身閹豎家庭,而閹宦之人,在儒家經典教義中不能取有政治上之地位。若不對此不兩立之教義,摧陷廓清之,則本身無以立足,更無從與士大夫階級之袁氏等相競爭也"(詳陳寅恪《書世說新語文學類鍾會撰四本論始畢條後》一文)。以小可之不敏無學,焉敢對陳先生鐵論妄置一詞,雖然,我難免又會想,曹操本非閹宦輩之嫡親後人,閹宦弄權,不僅非自東漢始(秦時即有趙高篡柄),亦非自東漢亡,何以唯獨曹操會揣此"摧陷廓清"之念,而行此非常之事呢?陳壽的回答應該是富有啟發的:曹操乃"非常之人,超世之傑",我們隻有在結合時代特征的同時不忘記結合曹操的性格特征,才更有可能接近他的"隱秘"。

  曹操性格中的隱秘,連對曹操口誅不止的毛綸、毛宗崗父子也大感困惑,在他們評點《三國演義》的文字中,我們便經常讀到一些意外的讚揚文字,如"阿蟎的是可兒"、"老瞞最會和事""語甚趣"之類。這雖然可歸結為羅貫中古典現實主義小說本身的魅力,卻也表明這個事實:曹操是難以被言語道斷的。

八、全能冠軍

  曹操之所以惹人不快,某種程度上也與此人過於強梁有關。他的能力不僅是多方麵的,而且幾乎沒有弱項。中國曆史固然無法回避他的存在,甚至在不少貌似與曹操無關的專史中,他往往也能崢嶸出頭。粗粗想來,既然孔老夫子以一句"不有博弈者乎"的隨機性評語而能為撰寫"中國圍棋史"題材的先生反複引用,曹操具備與當世圍棋高手對弈的才能,自然更有資格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曹操雖無書法傳世,但從他對書法家的厚愛,從他對掛在屋內、題在門上的書法作品經常用心臨摹、反複把玩上,我們也能大致看出他的書法修養。另一個證據是:曹操謀士劉曄有一個奇怪的嗜好,從來不願當著眾人的麵提出自己的建議。曹操便與他書簡相通,有時為探討一個問題,兩人竟會一夜間傳遞書信數十封。那是寫信還是打電話?根據"造作宮室,繕治器械,無不為之法則,皆盡其意"的敘述,曹操並非不能被好事者在"中國建築史"、"中國工具史"或"中國家具史"中略略帶過。曹操對音樂當然也很在行,他所寫的詩作乃樂府詩,"及造新詩,被之管弦。"曹操會不會在"中國服飾史"中也露上一腳呢?據說,曹操的葬服是他自己設計的,風格上既杜絕繁瑣,又力避俗氣;他還借鑒了某些古代皮裝的特點,以縑帛為衣料,設計了一種具有簡易隨身特點的軍服,軍官與兵士的區別,隻在該種軍服的顏色上得到體現……

  曹操的武藝雖無法與當世高手匹敵,但也非泛泛之流。他顯然擅長遊泳,不然少年時在水中擊殺蛟龍(應指那種俗稱"豬婆龍"的揚子鱷)一事,便無法索解。約在十七八歲時,曹操曾獨闖中常侍張讓的宅院,被人發現後,他竟能舞動一枝畫戟,一邊嗬嗬笑著,一邊輕巧地越牆而出。張讓家那麽多家丁,居然奈何不了他分毫。曹操早年落難之時,有一次兵士謀反,放火燒他的營帳,曹操竟演出一幕"手劍殺數十人,餘皆披靡"的武林英雄傳出來。少年時就喜歡"飛鷹走狗"的曹操,射獵場上自然也當仁不讓,曾有過一天之內親手射殺六十三隻野雞的事跡,弓法之嫻熟,令人生畏。

  曹操"禦軍三十餘年,手不釋卷,晝則講武策,夜則思經傳"。這看來是真的,因為無須旁證,曹操詩文上的非凡造詣,已經說明了這個事實。何況曹操自己也曾誇口道:"長大而能勤學者,惟吾與袁伯業耳。"(曹操另一次誇口是在敵人陣前,西涼兵士久仰曹操的大名,見曹操出陣,個個想擠上前來看個究竟,曹操哈哈大笑,對這些粗漢說:"你們想看看曹公長什麽樣嗎?和大家一樣,非長著四隻眼睛,兩隻嘴巴,隻不過比你們多一點智慧罷了。")

  曹操詩歌上的造詣,據我看來,可在中國前十人之列,至少鄭板橋先生亦有此見解。他論文章之大乘法與小乘法,在得"大乘法"的詩人中僅慳吝地羅列了四人,曹操因年代占先而得以位居其首(其餘三位分別是陶淵明、李白和杜甫)。論氣韻沉雄,慨當以慷,曹操實有傲視千秋之才。其實曹操的文章也很有特點,黃仁宇先生對曹操文章的"誠實",就曾予以肯定;世紀文豪魯迅先生還曾特別拈出"通脫"一味,激賞不已。魯迅同樣看出曹操詩歌中的"通脫"來,對《董卓歌》中那句"鄭康成行酒,伏酒氣絕"的怪詩,意外之餘難免還要感歎幾句。確實,隻有如曹操這種無拘無束,不依常理出牌的"非常之人",才可能寫出這樣的非常之詩。(可否與毛澤東將"不須放屁"納入"念奴嬌·鳥兒問答"之中連類參見呢?)

  論用兵打仗,那可是曹操的本門絕活,獨傳之秘。與他的詩文一樣,值得專文(甚至專著)論列。戰場上的曹操詭譎萬狀,不可方物,"智計殊絕於人,其用兵也,仿佛孫、吳"(見諸葛亮《後出師表》),《三國演義》中已發揮得淋漓盡致。總體上看,戰場上的曹操,思維極為舒展開放,將兵行詭道之旨演繹得無比充分。劫燒烏巢之糧,曹操用兵神速,硬是在袁紹援軍堪堪抵達前的一刹那,大功克成;破張繡,曹操故意安步當車,以日行三五裏的速度誘敵深入,再反戈一擊;襲擊烏丸,曹操甘冒奇險,先故設迷障,再精兵突進,在誰也沒有料到的時刻,誰也沒有料到的地點,突然一彪軍殺出。戰呂布,曹操計謀百出,時而詐死誘呂布來襲,時而讓婦女充任疑兵,時而又布置間諜以為內應,終使呂布計窮智竭,在白門樓束手就擒。它如逼公孫康斬二袁之頭,"抹書間韓遂",皆顯出其靈活應變、計出當場的智慧。曹操對自己的沙場智慧顯然自視甚高,偶或戰敗,他也會對部下及時總結敗因,並慨然許諾:"諸卿觀之,自今以後不複敗矣。"戰馬超之時,由於西涼兵凶悍無比,且擅長使長兵器,部下頗有難色。曹操傲然答道:"用兵在我不在敵,我可以讓對方的長矛根本無用武之地。"為了完成四海一統的千秋偉業,曹操不得不經常處於四麵樹敵,八方開戰的境地,為此,在他的軍事實踐中,鎮撫與招安術的魔幻運用,又經常讓後人大開眼界……

  "英雄割據今已矣,文彩風流今尚存"(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這是雄傑豪邁之處,換言之,這是曹操不朽之處。

九、膝下與暮年

  曹操性格上的繁複多變,在兒子身上也得到了體現。在中國五千年曆史範圍內評選最優秀的父親,曹操大概也能榮幸入圍。他的兒子們不僅能力過人,體現能力的範圍也各不相同,如果我們暫時忽略來自母親一方的遺傳因素,則從這些兒子的各擅勝場上,我們也可看出曹操本人基因構造的複雜。

  曹丕作為帝王乏善可陳,一次大宴賓客,曹丕竟然還向臣下提了這樣一個可笑又可怕的問題:"若君王和父親都生著一種相同的頑疾,而你手上隻有一副救命藥,你是先救君王呢還是先救父親?"這和某些女子老喜歡刁難丈夫的那個弱智問題何其相似:"若我和你母親同時落水,你是先救母親還是先救我?"但他講過"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這樣的話,身為九五之尊而能有這份自知之明,實屬難得。曹丕作為文學評論家,簡直有劈山之功,在他頗有散佚的《典論·論文》中,不僅說出"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靚語,讓文人墨客感動至今,還曾以篳路藍縷之德,通過對當世文人的評點,作了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首次嚐試。《與吳質書》中對建安七子的概括,亦頗得要領。曹丕的文章雖無法與父親較量雄奇慷慨,但也能自成一家。據我淺見,曹丕的觀察能力頗為了得,諸如"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愚,入朝見嫉",及"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節,鮮能以名節自立","文人相輕,自古而然"等提煉,皆切中肯綮,發人所未發。有此數語,曹丕也足可在中國文學史內隨意出入,占據一個不亞於他在中國帝王史上的顯赫位置。

  有必要提一下"才高八鬥"的曹植嗎?他的辭賦裏,有著最華美的藻翰、最豐潤的意象,不僅時人鹹瞠乎其後,放眼千年,亦難逢敵手。曹植還是憂鬱的,自早年與兄長曹丕爭奪太子權铩羽而歸之後,尤其因擅走司馬門一事遭到曹操蔑視之後,曹植的地位一落千丈,連妻子都被父親殺害。"大難出詩人"、"文章憎命達",作為幸災樂禍的後人,我們反而從他的詩文中更能讀到一些幽怨之氣。生命的晦氣轉化為藝術的亮色,這是藝術世界中屢試不爽的規律,曹植體現得尤其充分。人們習慣於將曹植想象成一個文弱的詩人,牢騷滿腹,隻知整天與幾位脾性相投的朋友飲酒談天。這其實是一個錯覺,文武全才,這是曹操培養兒子的基本方向,曹植雖不及曹丕那麽擅長擊劍、摔跤、射獵,但沙場上的誌向也是不輸壯士的。如果當年帶兵去合肥與孫權打仗乃是迫於父親命令的話,後來屢次三番地向曹丕、曹丕死後又向魏明帝曹睿寫出《求自試表》,則明顯表達出曹植體內亦有一股效命沙場的膽氣。

  曹操有個一臉黃須的兒子曹彰,武藝驚人,也許竟可與許褚、典韋一流悍將比試一番。他不僅擅長射箭騎馬,臂力過人,尤其還有一段"手格猛獸"的傳奇經曆。如果相信史書記載的話,曹彰打虎和後世的武鬆完全是兩個境界:曹彰幾乎是以一種獅子搏兔的氣概,將老虎逗弄得俯首帖耳,沒一絲脾氣。曹操對這位"黃須兒"自也歡喜非常,但仍不忘提醒他:"你不知道念書,隻知乘馬擊劍,此匹夫之能,算什麽本事。"遂親自圈選了若幹經典,讓曹彰讀去。曹彰肯定蠻不情願,私底下常對人抱怨道:"大丈夫當橫行四海,效法衛青、霍去病,帶十萬兵馳驅沙場,焉能在家裏作一介博士。"曹彰果然撈到了機會,作為驍騎將軍帶兵鎮壓代郡烏丸的叛亂,曹彰大獲全勝。曹彰臨行前,曹操曾這樣告誡他:"居家為父子,受事為君臣,一旦違我軍令,你可別指望我網開一麵。"曹操另有一個小兒子曹衝,他有可能是曹操兒子中最出色的一個,不僅最聰明(比"才高八鬥"的曹植還要聰明),還最仁慈。曹衝天生夙慧,洞悉世情,極富同情心,曹操對他寵愛有加。曹衝的死,也許是曹操平生遭到的無數次打擊中最慘痛的一次。當時曹丕在一邊勸父親節哀,曹操脫口說道:"這是我的不幸,你的大幸。"曹丕做皇帝後有一次仍心有餘悸地承認:"假使倉舒(曹衝字)在,這皇位輪不到我來坐。"有件事頗能說明曹操的喪子之痛:曆來不相信天命的曹操,為擔心幼子墓中寂寞,竟然打起了"攀陰婚"的主意。有個叫邴原的人也有一女早亡,曹操請求將這一對不幸的童男女合葬。邴原拒絕了。

  曹操的兒子雖個個了得,壽命卻都不長:除曹衝外,長子曹昂很早就死於戰場,曹丕不過活了四十歲,曹植四十一歲,曹彰死得更早些。曹彰之死,也與曹丕弄權有關,區別是曹彰沒有啟動刀兵,而是"憤怒暴薨"。

  曹操的死,常被人奚落嘲笑,因為他死前語無倫次,毫無英雄氣慨,竟然吩咐起自己的婢女日後該幹什麽,竟然考慮起"組履分香"之類細枝末節的事來。然而在我看來,曹操《遺令》是既不同流俗又獨標高格的,其中閃爍著清醒、明智和至為難得的樸實。他肯定自己的隻是"軍中持法"的嚴明,明確指出自己平時的"小忿怒,大過失",不應被仿效。他對自己的喪葬規格作出嚴格的限定:"斂以時服"、"無藏金玉珍寶。"他要求"將兵屯戍者,皆不得離屯部,有司各率乃職"。

  那是距今1780年前,一個蓋世英豪在自己六十四歲彌留之時吐出的肺腑之言。

  雖然曹操《遺令》中明確指出了自己的埋柩之所:"葬於鄴之西岡上,與西門豹祠相近",奇怪的是,關於曹操在漳河上設七十二疑塚的說法又不脛而走,越傳越邪。無風不起浪,我相信這一傳說的始作俑者多半為盜墓賊,他們想必把西門豹祠附近的大小山頭掘了個底朝天,一無所獲,沮喪之餘隻能編出這一傳說來自慰。

  真有意思!曹操的墓究竟在哪兒呢?曹操《遺令》中流露的究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真切情感,還是更深沉的權謀詐術呢?有人曾惡狠狠地寫道:"人言疑塚我不疑,我有一法君未知。直須發盡疑塚七十二,必有一塚藏君屍。"立刻就有人代替曹操回答道:"人言疑塚我不疑,我有一法君莫知。七十二外埋一塚,更於何處覓君屍?"無聊至極!

  隨他們去泄忿吧,我們不是盜墓賊。有這點時間,還不如回到梅子青青的時刻,重新聆聽一遍曹孟德煮酒論英雄吧。"設使天下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曹操這一番不避自誇的感慨,也值得我們刮目相看。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