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蕩華爾街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因我自橫刀向天笑 故我自立馬冷眼瞧
個人資料
正文

玄而又玄的英雄

(2006-10-22 21:11:46) 下一個

玄而又玄的英雄

  1815年6月18日,比利時南部滑鐵盧,屍橫遍野。借著吊喪般的月光,人們看到一個鬼影從死屍中嫋嫋升起。他掏空了四周遇難戰友的口袋,金幣、掛表、細軟等物,然後急速向巴黎方向滑行。他叫德納第,因為揀回一條生命,從此便不再把生命的價值太當一回事。讀過雨果《悲慘世界》的人都知道,這家夥終於沒出息地成為一個忘恩負義、見錢眼開的勢利鬼,使人厭惡的程度更甚於小說中那個對冉瓦讓窮追不舍的警官沙威。

  "往事越千年。"回到公元184年,具體日期不詳,今山東平原縣境內某開闊地上,一小股官兵剛剛與黃巾軍張純部隊狹路相逢,官兵損折嚴重,賊人得勝後呼嘯而去,聽任吊喪的月亮再次君臨天下,挨次移過地上那一具具還沒來得及"馬革裹屍還"的漢家官兵。又一個人影從屍堆裏掙紮著爬起,嘴裏哼哼唧唧。我好像看到他了:一張年輕的二十三、四歲的臉,不知是月光還是出血過多的緣故,他的臉顯得非常白皙,中箭的左臂上,搭拉下一大片血痕。我們發現他還長著一對令人驚訝的大耳朵。

  根據達爾文的見解,人類的耳廓,除非它會動,不然將是一種多餘的擺設。一雙會動的耳朵,至少在猴子那裏,會極大地有助於提高警惕:當需要判斷敵情方位時,會動的耳朵無疑大占便宜。光線太暗了,我是說曆史的光線,我沒法準確調整焦距。感覺上他的耳朵應是紋絲不動的,但這到底是由於他的耳朵本來就動不了,還是此時饑腸轆轆,使耳朵的動彈功能一時不聽使喚,則不得而知。何況,幾個循跡而來的官兵已經看到他了,他們一聲歡呼,就把這位曆史中的英雄攙扶上了戰車。

  當然---接過耳朵的話頭----根據此時已經開始陸續傳入中土的西域佛教的認知觀念,巨大的耳朵還是某種峨然之相的象征。

  臂上的箭傷作證,這位大耳郎終於在朝廷的官僚階層中覓得一錐之地,雖然那是一個過於微不足道的官職:安喜尉。在世人的心目中,這官銜大概與今天的科長相當,雖然管轄的範圍要大一些。有道是不積跬步,無以致千裏;不當科長,無以成皇上,年輕的安喜尉誌得意滿,決定先在自己小小的轄區,搞出一片歌舞升平來。突然從朝廷刮出一陣整頓風,說是要對下麵的冗官贅員重新考核審議,對其中濫竽充數者予以汰除。大耳郎估計自己"科長"職位難保,立刻狐疑不安起來。此時的他已不是早年與母親一起編席子做草鞋的那個窮孩子,也基本放棄了少年時喜歡綾羅綢緞的不良愛好,身邊那枝橫笛自從遺落在戰場上以後,也早已不思鼓瑟吹笙。作為一個沒落子弟兼王室貴胄(雖然那譜係微若遊絲,需要他一再提及才能使人略窺蹤跡),然而他體內自有一股昂藏膽氣,這使他根本不可能去賄賂督郵大人,即那個負責緝查下官的家夥。何況,他口袋裏也沒幾個錢。他想和督郵談談,聊聊自己的身世。他堅信督郵一旦知道站在麵前的乃是帝王龍種,一定會瞿然改顏,連說"久仰"、"幸會"。孰知督郵兩眼朝天,對他的拜謁請求根本就置之不理。大耳郎先是鼻子一酸,想到自己的鴻鵠壯誌有可能一開始就拋錨路邊,不覺怒氣賁張,精血上湧。仗著一股邊地人特有的颯颯罡風,他猛地衝進衙門,拽住督郵肥胖的脖子便一路拖將出來,仿佛拖著一把掃帚。他把督郵三纏兩弄地捆在樹上,從貼身馬弁手上奪過一條鞭子,著著實實地抽打起來……如不是突然想到對方屬朝廷命官,如不是一邊目擊者連說"夠了,要出人命的",那一天督郵大人本來是會因公殉職的。目擊者說,大人被抽了一百多下。史籍中沒有督郵先生從此半身不遂的文字,想必也差不多了。

  讀者也許有點迷糊,他們認為我把劉備和張飛搞渾了。我要說沒有,是羅貫中搞渾了。羅貫中當年處理三國題材時,讀到史書上言之鑿鑿的"劉玄德怒鞭督郵",肯定感到大為棘手。根據他對劉備預先設定的性格典型,他完全無法想象慈眉善目、溫文有禮的劉玄德"手拿鋼鞭將你打"會是何等模樣,就像他同樣回避了劉備從屍堆裏爬起這個細節一樣。作為小說家,羅貫中有權將所謂人物性格的內在統一視做至高無上的目標,為此不惜讓曆史為自己讓道。他處之泰然地把鞭子遞到張飛手上,並一不做二不休,好事做到底,撒謊撒到西,幹脆再讓原來的鞭撻者成為阻止者、勸架者。好像沒有讀者對羅貫中的題材處理法不滿,"張益德怒鞭督郵",這太順理成章了,劉備,怎麽會呢?……然而打這以後,再要說清劉備是怎樣的人,便成了一件格外費勁的事了。

  美國人悉尼·胡克在《曆史中的英雄》一書中寫道:"人們隻有在抱著某些目的的時候,才能創造曆史。"如果這是一個規律,則反之亦能成理,即曆史既經創造,就必然會抱有一個目的。那麽,在劉備顛沛流離的生涯中,他究竟抱有何種目的呢?為什麽當他日子剛剛好過一點,作為劉表的座上客在荊州一住就是十年,卻會因為上廁所見到腿上多了幾條贅肉,就突然抽抽噎噎起來呢?除了到處標榜、張揚自己的漢室宗親身份外,他幾乎從來不說大話(隻有一次,而且是在酒後:"備若有基本,天下碌碌之輩,誠不足慮也")。對這一次抽噎,他的解釋也是模棱兩可的。其中有對時光飛逝的感歎,但這說明不了什麽問題,熟悉漢樂府(如著名的"古詩十九首")的讀者知道,感歎"歲月忽已晚"、"人生忽如寄"之類沮喪情緒,簡直是這一派先生最煩人的濫調,即使"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曹操常常也未能免俗。更能捕捉劉備哭泣緣由的,當是他後一個解釋:"唉,我好久沒有騎戰馬了,我的功業在哪裏呀……。"他想念戰馬,想念戰場。整日價與劉表座上的芸芸名士談玄悟道,劉備既不感興趣,想必也不是對手。這是劉備區別於曹操、袁紹乃至劉表、陶謙之處,正如這也是劉備為什麽與公孫瓚、呂布倒比較談得來的原因所在。"劉備天下梟雄",梟雄,《辭海》釋義為"猶言雄長,魁首",倘如此,按三國時的標準,天下方失鹿,人人爭為雄長、魁首,緣何唯獨劉備被人稱為"梟雄"呢?(劉備夫人死後被人稱為"梟姬",亦可見"梟雄"為劉備所獨占)。梟,又通鴞,意即貓頭鷹。看來為考察劉備的英雄氣概和性格特征,我們還須將晝伏夜出的貓頭鷹的特點一並納入。(按:曹操曾被陳寅恪稱為"曠世之梟傑")。

  麵對三國,劉備在很多地方都頗為費解:當黃巾軍起,群雄紛爭之時,他也匆忙起兵加入戰團,借助對黃巾軍的剿殺,在戰場上頻繁搖動一麵上書"平原劉玄德"的旗幟,奇怪的是卻一直沒有搞出什麽名堂,以至顛簸了十多年,竟得到野心家袁術這樣一份評價:"術生年以來,不聞天下有劉備",想想也實在喪氣。《三國演義》裏有一仗打得極為精彩,先是關雲長酒尚溫時斬華雄,接著又是虎牢關三英戰呂布,劉關張在關東諸豪麵前大大地露了一回臉。然而這一仗與其說打得精彩,不如說寫得精彩,因為那完全是羅貫中讓打的,屬於真正意義上的紙上談兵。《三國演義》第十一回"劉皇叔北海救孔融",有一句話最能說明當時劉備的心情。當太史慈仗著一身孤膽殺出重圍向劉備求援時,劉備"斂容曰:'孔北海知世間有劉備焉'?"這一"斂容"實有入木三分之效,為此,興高采烈之際他完全不考慮好友公孫瓚"曹操與君無仇,何苦與人出力"的善意規勸,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與曹操軍事力量上的懸殊對比,冒冒失失地便準備助拳來了。人們老是強調劉備"喜怒不形於色"的一麵,卻往往忽視了他作為性情中人的另一麵。這一次碰巧曹操後方有事,便送給劉備一個順水人情,想必也使劉備非常過癮,晚上躺在床上時他難免會進一步想:"曹公亦知世間有劉備焉?"然而,若說劉備自領一支軍在中原往來馳突,就是想充當一個好事者,隻要逢人求援,隻要獲得應有的尊重,他就悍然出兵,顯然也把這位玄妙英雄看得過於簡單了。他的雄心非常隱晦,甚至不惜藏匿在一片菜園子裏,但就像越是怕人知道的奸情往往也越為強烈一樣,越是隱晦的雄心,同樣也越不容易遭到磨蝕。由於戰局實在過於經常地與己不利,劉備便長期來不知何為"笑傲江湖"。我們發現沙場上的劉備狼狽之日多,舒心之時少,如"饑餓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窮餓侵逼"的情境,劉備體驗頗多。為什麽劉備手下大將總有出頭露麵的機會,我想這與足球比賽所謂"弱隊出門將"的道理一樣:如果你老在戰場上吃敗仗,當然就得一刻不停地勞駕手下拚命救場了,何況,僥天之幸,劉備手下又獨多這類"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頭,如探囊取物耳"的非常英雄。然而長阪坡上的英雄充其量隻能改變一時的凶險形勢,卻無法左右戰局,所以劉備在戰場上東奔西竄的命運,便長年得不到改善。從初出江湖到赤壁大戰,二十五年來劉備竟從來不曾覓得一塊真正屬於自己的地盤,難怪後來要從東吳處連蒙帶騙地弄來荊州了。他雖然不像呂布那樣喜歡尋釁鬧事,但卷入戰場的頻率,卻與呂布一般無二。呂布反複無常,輕於去就,劉備與他也正在伯仲之間,隻不過劉備沒有"殺主"的習慣罷了。除素來瞧不起他的袁術外,當時有點頭臉的人物,劉備差不多一一投靠個遍:呂布、陶謙、曹操、袁紹、劉表……還有更不起眼的呢,就不說了。

  是的,由於長期來他一直沒有一塊屬於自己的根據地,劉備隻能頻繁地去偷、去借、去搶別人的領地。說劉備帶領的更像一支自由雇傭軍,還有一個佐證:他的兵士往往多為租借而來;他向人開口借兵借將(如向公孫瓚借趙子龍),比借錢還要方便。我們看曹操向他人開仗,總是抱著明確的戰略意圖:把對方全部消滅。但若說劉備與曹操、袁紹作對乃是想消滅這兩位巨無霸,劉備自己都不敢相信。事實上當時世上那麽多軍閥豪強,沒有一個是被劉備滅掉的。劉備正仿佛成語中那隻躲在螳螂後麵的黃雀,耐心地等待曹操挨個消滅異己力量,等待曹操與袁紹兩家火星撞地球……奇怪的是,這樣一個禍水型人物(他投奔誰,誰就要倒黴),居然每投一新主,都會受到極為隆重的待遇。甚至連最不會用人才的袁紹,官渡之戰前聽說劉備來投,都要出城二百裏親自迎接,更不必說一味要把地盤讓給他的陶謙、劉表等人了。至於曹操,我們知道也曾給了劉備極大的臉麵,竟至到了"出則同輿,坐則同席"的親昵程度。至於"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的驚世評價,更是把劉備抬舉到雲端上了去。那麽劉備到底有哪些不同尋常之處呢?

  我們試著再向他湊近一點,我們可以先考察一下他的形象。

  他的形象當然夠奇怪的:史書上說他"身長七尺五寸",根據吳承洛先生《中國度量衡史》提供的換算數據,我可以把劉備的身高精確為172.5厘米,幾乎是最為標準的中國人身高。那麽,"兩耳垂肩,雙手過膝,目能自顧其耳,麵如冠玉,唇若塗脂"之類描述又是怎麽回事呢?這顯然是小說家羅貫中在參考了《三國誌》後勾畫出的一副典型的帝王之相。我請讀者諸君仔細想想大作家羅貫中為我們獻上的這副美妙殊相,如果你在生活中碰到一個兩耳垂肩,雙手下垂竟能超過膝蓋的家夥,你會有何感想?"目能自視其耳",我相信隻有耳大如扇的豬八戒老兄才能做到,要麽,劉備兩眼的距離特別遼闊。我們知道,眼距開闊,這既非美相,通常亦與智力不及有關。反正,如果我們把陳壽和羅貫中的差勁形容當回事的話,我要說劉備實在奇醜無比。至於"麵如冠玉,唇若塗脂"雲雲,我們同樣不能被字麵美感所魅惑了,因為,撇開這八個字表麵上的美感,難道那不是一副白無常的尊容嗎?中國古人在形容人臉方麵實在沒啥長進,多喜歡用些濫調門。何況,三國時代"麵如冠玉"的人也忒多了些,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到《三國演義》裏去數數。至於娘娘腔十足的所謂"唇若塗脂",不消說竟然也是關羽的相貌特征。附帶提一下,說關羽"麵如重棗"也失真得很,你且拿一枚山東大棗朝人臉上比劃比劃看,管保把人嚇死。關羽的臉是有點紅,也許有點像美國總統克林頓,英國浪蕩球星加斯科因的形象也不妨參考斟酌。

  我不成其結論的結論是:劉備的形象肯定有點不同尋常,但未必是小說家告訴我們的那副尊容。

  劉備還有什麽與眾不同之處呢?他有點武藝,小時曾靠"勇力"在鄉裏有點名氣,但放在三國的大環境裏,劉備這點功夫實在不值得掛齒,對付幾個鄉下潑皮還湊合,上陣取敵將之頭則是難為他了。

  劉備有一句讓世上女權主義者氣炸了肺的格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過去看過一部印度電影,其中一個大惡棍也曾把女人比做襯衫,"髒了就可以扔掉。"我們還是不要拿今天的標準去苛求古人了,須知劉備的魅力,相當程度上正和他這份獨到的"妻子觀"有關。事實上我發現劉備與兄弟們同床共寢的熱情,並不亞於與妻子們纏綿,他與自己最鍾愛的大將幾乎都有過"寢則同席"的經曆,他的英雄氣概則尤其反映在不顧妻子死活上,劉備妻子失陷敵手的次數,我已懶得統計。先曾為呂布所虜,後又落入呂布部將高順手中,後再為曹操所虜,再後又為趙子龍所拚命搭救……這標準若放在今天,我肯定劉備連競選州長的資格都沒有。

  "要認識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看他交什麽朋友。"我們且循著這句西洋諺語的指點,看看劉備的交遊如何?這得先交代一下背景。

  東漢末期,作為多年封建割據的自然結果,士族大姓在社會上的地位、影響也日見彰著,豪門閥閱可以輕易左右時勢;與此同時,社會上盛行起品評人物的風習,任何想躋身主流社會的人士,都希望先贏得一塊較好的口碑。就像今天社會生成了一種名叫"股評家"的奇怪行業一樣,當時的社會也水到渠成地產生了一種專吃開口飯的家夥,他們的職業就是品評人物、月旦士林,在茶餘飯後對社會中人指指點點,說這個該幹什麽,說那個不配幹什麽,便是他們的日常工作。他們的家也因此具有某種巴黎十九世紀貴婦沙龍的特征,成了各種流言蜚語的集散地,成為人才聚集、發布的園地。這類人中以橋玄、何顒、許劭為代表。曹操年輕時為了從許劭(字子將)口中討到一句評價,不惜采取脅迫的態度。司馬光在《資治通鑒》裏說,這位許子將每月都要更改品評的主題("月旦"二字即由此而得),有次去某郡任職,竟嚇得當地有點頭臉的人齊刷刷地"改操飾行"起來,唯恐被他的金口一喝斥,把個大好前程拗折了去。我們試著看看曹操手下的眾多謀士,他們大多投靠曹操前已在這場聲名競爭中有所斬獲,如荀彧即被南陽何顒讚許為"王佐才也",賈詡則被目為"有(張)良、(陳)平之奇",鍾繇少年時即被人看出"有貴相"。此外,曹操的眾多武士大多也非出身泛泛,曹操在接納他們的同時,往往也能將他們隨身攜帶的千餘名家將整編到隊列中去。

  現在可以試著擺擺劉備手下將士的譜,我們立刻就會發現,他們在投靠劉備之前,幾乎沒有一個有資格讓別人說一聲"久仰"。劉備青年時代結交的多為商賈布衣(後者即劉備自稱的"白身"),考慮到兩漢實行重農抑商的政策,如中山巨商張世平、蘇雙之類,即使家資累萬,仍然位於社會階層結構的底層。"兵子"張飛,不管是否屠夫出身,其為士大夫(如名士劉巴)所不屑,則毋庸置疑;關羽追隨劉備前乃一亡命之徒,與劉備鞭撻督郵後的命運正相仿佛,顯然還沒有來得及在江湖揚名立萬;趙雲無疑也是一個下層武士,他的家鄉常山真定處在袁紹所轄的冀州,在名士紛紛向袁府魚貫而入的當時,趙雲不依袁紹,反投向幽州粗人公孫瓚,難怪連公孫瓚本人都將信將疑,一直不敢重用。他如東海糜竺及簡雍、孫乾諸人,在江湖上都無甚名頭。說到公孫瓚,這位早年曾與劉備一起遊學於大名士盧植的老友,實在也粗獷得狠。這人在今天也許會成為一個男高音歌唱家,他嗓門很好,也特會招搖,不僅自己好騎一匹無一絲雜毛的白馬,所帶兵士也一律騎白馬。但這位白馬將軍顯然與"白馬非馬"論的創立者、先秦形名大家公孫龍子沒有任何瓜葛。公孫瓚實在可說是天下名士的頭一號天敵,他手下不僅清一色全是武夫,結交的也多為社會閑雜人員,如卜師、繒販和行商,而對所謂"衣冠弟子"則視若寇讎,甚至不惜將他們斬盡殺絕。公孫瓚常與下層人物拜把子,劉玄德同樣與關羽、張飛義結金蘭。公孫瓚與劉備最大的不同,看來倒是在乎運氣,即雖然兩人都熱衷於結交下層人物,公孫瓚結交的都是些"庸兒",劉備卻鴻福齊天地一上來就找到兩位堪稱"萬人敵"的鐵杆兄弟。不然,真不知道像公孫瓚那樣被袁紹逼得先殺盡妻兒、再引火自焚的悲慘命運,會不會同樣落到劉備身上。畢竟,劉備除"天下梟雄"的名聲外,他還曾被人稱為"老虜"、"雄人"或"老革。"----我們知道罵人話中一般總會夾雜些真情,比如三國第一號臭嘴禰衡當初罵荀彧"可使吊喪問疾",畢竟也沒有忽略荀彧長著一張美男子的臉。

  劉備談不上是個文化人,他在荊州呆了十年,幾乎不曾和當地名士有過接觸和交往,比如那個被曹操認為比荊州更重要的大名士蒯越,幾乎始終與劉備話不投機半句多;號稱"南州士人冠冕"的龐統,也曾長期遭到劉備的冷淡。劉備陣營裏第一個勉強算得上名士的徐庶,說穿了也是個強蠻橫暴的剛烈漢子,"少好任俠擊劍……嚐為人報仇,白堊突麵,被發而走,為吏所得,問其姓字,閉口不言。"這算哪門子名士呀,瞧著倒與曹操手下猛將典韋有點相似了,典韋"曾為友報仇殺人,提頭直出鬧市,數百人不敢近"。好在徐庶的性格裏還有神話中斬蛟者周處的一麵,願意幡然醒悟,從此做一個讀書郎。他曾試圖接近荊州社交圈,但顯然不太成功,於是便晃晃悠悠地向襄陽郊外走去,沒留神便撞上了那個中國曆史上千年一遇的奇才。不管諸葛亮如何與眾不同,臥龍崗仍然距當時荊州的主流社交圈很遠很遠。事實上正因為劉備知道諸葛亮有著與別種名士完全不同的風格氣度,他才敢於硬著頭皮三上臥龍崗。----套用今天的術語,劉備或許有那麽點"社交恐怖症"。

  三國時人如果想在介紹自身時擺點譜,通常總會量出宗族招牌來。劉備作為漢室飄零在長城腳下的一縷幽幽餘緒,顯然入不了"四世五公"、"門生故吏遍天下"的袁氏兄弟法眼,所以他幹脆避而不談自己的父親祖父,開篇即從去今三百多年的所謂"漢中山靖王劉勝之後"談起,實在有點強詞奪理的味道。不管道理聽上去多麽強橫,隻要持之以恒,看來仍有可能收到奇效。事實上劉備甚至在不必插入身份介紹之時,仍會習慣性地搬出自己那"幽情苦緒無人問"的身世出來。當初陶謙欲以徐州相讓,劉備一麵推托,一麵仍不忘先綴上"備雖漢朝苗裔"六字。你且試著咋咋那個"雖"字,與《西廂記》張生在紅娘麵前自稱"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本貫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歲……並未曾婚娶"中那個"並"字,何其相似乃爾。當時紅娘就對張生嬌斥道:"誰問你來?"我們也同樣可以用這句話拿住劉備:"誰問你來?"

  沒人問,劉備隻是喜歡這麽自說自話而已。尼科洛·馬基雅維裏曾說:"世襲的君主得罪人民的原因和必要性都比較少,因此他自然會比較為人們所愛戴。"劉備顯然深明此理。可見,他的確是心比天高的,雖然在曹操眼皮底下效老農種菜,作為一種陰寒的韜晦術,實在也做作至極,我至今都不清楚,曹操是真被他蒙了過去,還是以一種貓玩耗子的心情看劉備種菜好玩,所以暫時不想戳穿。須知無論曹操還是他手下那幾個多智的謀士如郭嘉、程昱,都曾把劉備的梟雄本色看得如小蔥拌豆腐。隻是不想給世人留下害賢的名聲,郭嘉才反對程昱"把劉備殺了"的建議。據《世說新語·世鑒第七》,曹操後來還曾向一個名叫裴潛的人了解劉備的才能,裴答道:"使居中國,能亂人,不能為治。若乘邊守險,足為一方之主。"我認為,三國時代除袁術外,最熱衷於做皇帝夢的,也許正是劉備本人,隻不過他並不想改朝換代,使江山改姓罷了。他那始終不渝地賦予自己姓氏以漢室正宗的勁頭,因而也就可以理解了。記得文革時期有一個父親因為給三個兒子分別起名"愛國"、"愛民"、"愛黨"而大倒其楣,這三個名字孤立地看雖然都挺棒,但被好事者一捏合,立刻就成了"愛國民黨"。那麽,依據這一套影射法,劉備給兩個兒子分別起名"劉封、劉禪",不是好事者,不也能看出底裏消息嗎?"封禪",那可是隻有秦始皇、漢武帝之類皇帝中的帝王才能行的祭祀大典呀!

  如果說劉備待人謙和有禮,那麽,即使撇開他在妻子麵前毫無紳士風度的作派,他要求關羽、張飛整日像帝王身邊的侍女一樣站在身後,就好意思嗎?那樣兩個威猛漢子,竟會安於當著眾人的麵在劉備身後傻站一天,且毫無厭倦,張飛就一點也不暴躁?老實說這幅構圖雖然史書上鑿鑿有據,我卻始終沒敢看懂。

  說劉備仁恕有禮,有情有義,也並非無可挑剔。白門樓上呂布命懸一線之際,請求他替自己美言幾句,劉備為什麽要用那麽一句話把呂布往墳墓裏趕呢?"明公不見布之事丁建陽及董太師乎?"我想,雖然掌握呂布身殺大權的乃是曹操,但呂布如果也像關羽那樣有一縷奪命魂的話,他肯定隻會向劉備索命去。考慮到呂布曾不止一次救過劉備的命,所以劉備這段曆史台詞,實在值得我們另眼相看。

  說劉備為人正直坦率,連死護著他的羅貫中也未必全部當真,不然也不會引出魯迅先生那句著名評語了:"欲顯劉備之長處而似偽。"看看他摔阿鬥時的表情吧,看看他在張鬆獻西川圖前那套靈活運用欲揚先抑法的權術吧,最粗心的讀者都會覺得,劉備此時的陰險,實在可與曹操一爭短長。

  想到劉備,我會本能地想到水滸寨裏的那個山寨王宋江,你說及時雨宋公明除了哥們義氣,究竟還有哪些能耐呢?我的體會是,曆史上除了有"力拔山兮氣蓋世"、充滿陽剛豪情的項羽式英雄外,也曆來不乏陰柔功夫了得、善玩太極推手的貓頭鷹般的英雄,他們麵露藹然之相,卻機心難測。劉備之前的漢高祖劉邦,及再往前追溯的越王勾踐,無疑都是此中翹楚。我們知道今天不少黑社會頭目,不是也經常穿著絲質睡袍,將陰謀與凶殺掩映在一派可掬笑容中嗎?劉備的陰陽功夫無疑修煉到了相當火候,隻在臨死前才稍稍漏泄了些微消息。劉備遺囑要求兒子多讀讀申不害、商鞅的著作,"攬申、商之法術",這正是陳壽對曹操的評價。於是我們突然發現,劉備與曹操原來挨得這麽近。

  "劉備其不濟乎?拙於用兵,每戰則敗,奔亡不暇,何以圖人?"這句頗能代表一般人見解的評價,當時就曾遭到這樣的反駁:"劉備寬仁有度,能得人死力。諸葛亮達治知變,正而有謀,而為之相;張飛、關羽勇而有義,皆萬人之敵,而為之將;此三人者,皆人傑也。以備之略,三傑佐之,何為不濟也?"可見,"能得人死力",當是劉備高出眾儕之處。在識別和使用人才上,劉備具有一種傑出的眼光,通過魏延和馬謖的例子,與諸葛亮比較,劉備更顯示出非凡的"將將之才"。

  我們最後來看看劉備是怎樣認識自己的吧。世上並無劉備集,這個不太喜歡讀書的人,大概也沒有戎馬賦詩的習慣。約在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秋天,58歲的劉備給當時奄奄一息的漢獻帝上了一封不可能有任何用處的書,我們正可把它拿來當做劉備的自我評價:"臣以具臣之才,荷上將之任,董督三軍,奉辭於外,不得掃除寇難,靖匡王室,久使陛下聖教陵遲,六合之內,否而未泰,惟尤反側,疢如疾首。曩者董卓造為亂階,自是之後,群凶縱橫,殘剝海內。賴陛下聖德威靈,人神同應,或忠義奮討,或上天降罰,暴逆並殪,以漸冰消。惟獨曹操,久未梟除,侵擅國權,恣心極亂,臣昔與車騎將軍董承圖謀討操,機事不密,承見陷害,臣播越失據,忠義不果。遂得使操窮凶極逆,主後戮殺,皇子鴆害。雖糾合同盟,念在奮力,懦弱不武,曆年未效。常恐殞沒,孤負國恩,寤寐永歎,夕惕若厲。今臣群寮以為在昔《虞書》敦敘九族,庶民勵翼,五帝損益,此道不廢。周監二代,並建諸姬,實賴晉、鄭夾輔之福。高祖龍興,尊王子弟,大啟九國,卒斬諸呂,以安大宗。今操惡直醜正,實繁有徒,包藏禍心,篡盜已顯。既宗室微弱,帝族無位,斟酌古式,依假權宜,上臣大司馬漢中王。臣伏自三省,受國厚恩,荷任一方,陳力未效,所獲已過,不宜複忝高位以重罪謗。群寮見逼,迫臣以義。臣退惟寇賊不梟,國難未已,宗廟傾危,社稷將墜,成臣憂責碎首之負。若應通權變,以寧靖聖朝,雖赴水火,所不得辭,敢慮常宜,以防後悔。輒順眾議,拜受印璽,以崇國威……"(《三國誌·蜀書·先主傳·卷三十二》。

  這篇會給今人帶來一定閱讀障礙的東西,歸納起來不外這樣幾層意思:首先,他給傀儡皇帝加上了不少空洞無物的讚語,以便為自己添上同樣多的讚詞;其次,他再接再厲地將自己虛構成一個匡複天下的英雄;最後,以先斬後奏法,為自己自封的漢中王頭銜尋找"不得不如此"的借口。這裏麵最可笑之處在於:對於所羅列的袞袞群凶,劉備並無寸功剿除之力,卻將那個幾乎憑一人之力"掃除寇難"的曹操,指摘為竊國大盜,這不太離譜了嗎?

  曹操有很多可以指摘的地方,但不能像劉備這麽來。

  臨終前的劉備,百感交集。對東吳的慘敗,顯然會為他評價自己一生帶來強烈的負麵影響,何況,他的病大概也有些時日了。晉人葛洪在所著《神仙傳》中懷疑劉備死於強烈的悲忿和恥辱感。

  在健康的時候,每天站在鏡子前,劉備會對自己說些什麽呢?我不知道,我隻能看到他的背影,著一件玄色的長衫。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