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峽穀閃電

(2008-01-19 21:06:06) 下一個

峽穀閃電

在爛漫的馬纓花夾道的黃土公路上,一頭黑熊蹣跚著,於是,拉化肥的東風車隻好嘎然刹住。當黃雲樣的灰塵撲向黑熊時,一頭小熊從公路下方的櫟樹叢中鑽出來,躥到母熊身邊。它們四隻小眼睛向汽車一閃,然後忽然就消失在公路上方的雜木林裏了。

司機說:“正好,到你們下車的地方了。”

於是,一個青年女子從駕馭室輕盈地跳下,她返身接下兩個提包,然後,一個中年男子也下了車。

   雖然是盛夏,但時近黃昏,高海撥的山風吹來,多少有些寒意。女子打個冷顫,驚吒地叫:“好冷呐!”隨即雙手交叉抱住自己單薄的短袖衫下的光臂。男子正把兩個提包往自己左右肩上掛,聽女子喊冷,就咧嘴笑道:“誰叫你隻穿這點點呢?漂亮不怕冷,是吧?”女子說:“誰要漂亮啦?我根本不知道這山裏的氣候,也沒人事先給我講一講。”兩人邊開著玩笑,邊打算朝公路下方的食宿站走去。

正要動腳,卻見坡下來了兩個山裏男人,小跑著向上趕。男子說:“大概是他們啦。”女子說:“嗨,你看,其中一個好象是瘸子。”男子說:“聽說他們的會計是瘸子,但沒見過麵。”

一會兒,山裏人來得近了,就聽見不是瘸子的那人招呼:“是地社陳科長麽?”連聲趕聲地招喚,並比先前趕得更迅急。

當那兩個山裏人走近時,女子不由得咯咯笑出聲。男子問:“笑什麽?”女子壓低聲音說:“你沒見嗎?”說著,向男子擠擠自己的左眼,又瘸一下自己的右腿。男子也笑了,因為他也發現,那走在瘸子前麵的山裏人是一個獨眼,這一瞎一瘸兩人相配,實在滑稽。

獨眼和瘸子風一樣走到這男女身旁。獨眼笑問:“你就是陳科長?你就是夏悅同誌吧?”

男子說:“是的,我是陳輝,她是夏悅。你們是江外供銷社的吧?”

獨眼說:“對,我們就是江外供銷社的。我是王有發,是主任;他是王德才,是會計。我們昨天就來到這裏啦,是專來迎接你們的。”

瘸子幫陳輝拿了提包,四人朝下走去。

邊走夏悅邊想:“一個供銷社的大權,就操在這兩個怪模怪樣的人手裏,難怪要出事!”

看官,你道這夏悅姑娘所謂“出事”,是什麽事?請讓我補一筆。

原來,地處哀牢山腹地的江外供銷社,於1982年以來,連續三年虧損,總金額達二十多萬元,這在全地區一百多個基層供銷社裏是絕無僅有的,因而引起地區供銷社的重視。但縣社派人兩次前往清察帳務,回來反映,都說沒有貪汙挪用一類違紀違法行為,隻不過為人老實憨厚,受外地皮包公司欺騙而虧損。這就更引起地社財會科長陳輝深深的懷疑,他向地社要求,親自到江外一趟,非查它個水落石出不可。地社經研究,同意陳輝前往查帳。

這夏悅姑娘是半年前從財校畢業分配到地社財會科的,聽說有這一個出差機會,就要求科長帶她前往“鍛煉”。陳輝皺著眉頭,似乎頗為難,說:“那地方太偏辟,一男一女去了很不方便。夏悅聽了,一聲笑起來,說:“嗨,都什麽年代了,還那樣保守!”陳輝仍不答應,後來還是夏悅流了淚,又有同科室的幾人為之說情,陳輝才勉強答應。

陳輝不答應帶夏悅前往,自有其理由:這夏悅姑娘,從小生長在雙柏縣城,說一口雙柏話活似普通話,而其婉轉多情,則勝過普通話,所以在財校時,就得了個“嬌畫眉”的諢號,再加天生一付風流身段,所以這夏姑娘無論在財校還是在供銷社,都成為周圍片區的明星,其追星者少說也有一二十人。陳輝也是血肉之軀,雖然年逾四旬,家室安定,然而自從科裏來了這個美人,口雖不言,心裏卻大有篷蓽增輝之感。這次夏悅自己要求一同出門,陳輝自然暗喜心頭,但因多年來他在人生舞台上扮演會計這種嚴肅的角色,養成喜怒不形於色的習性,這次,他怕立刻答應夏悅的要求會帶來人們的疑嫉,所以一推再推,在供銷社大院演出了一埸引人注目的小鬧劇。

其實,說到夏悅要求到江外,也還是和陳輝平日對江外的渲染分不開。陳輝是老三屆知青,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在江外公社插隊,後來招工回城,在縣供銷社學搞會計工作,由於多年在業務上的努力,特別是在處人方麵的磨煉,有了相當的功夫,終於一步步提升到地社當了財會科長。自從科裏來了這個嬌畫眉,他常有意無意給她講知青中的趣聞軼事,而其中的所謂純情戀愛,經他加油添醋,很能引起這個天真姑娘的浪漫暇思,所以這次陳輝提出要到江外,他猜想夏悅定然要求同往,而事情也果真順其思路展開……

沿著山路,四人來到食宿站。吃飯時,夏悅聽獨眼王有發說話,覺得結裏結巴,東拉西扯,顯得憨裏憨氣;然而夏悅也不能不為那隻溜圓的獨眼所吸引,那是一隻貓樣的眼睛,它在看人時使夏悅產生一種無以名狀的感覺,不知是厭惡呢還是恐懼?

瘸子更不會講話,厚厚的嘴皮象兩片爛番茄,你問他一句,他會急得臉紅筋脹、頭臉冒汗,象憋著泡尿,唉,太日膿啦!

兩個山裏人的形象使夏悅心裏好笑,然而更好笑的是瘸子羊皮褂內老綴個東西,鼓鼓地在屁股上拍打,吃飯時也不取下來。

“你背手槍吧?”夏悅終於忍不住向瘸子半開玩笑地問。

“唔?唔?”瘸子吃驚著,一麵順著夏悅的目光朝鼓脹處按去,好象怕那東西飛掉似的。

陳輝在一旁冷眼觀望。他肯定早就注意到了。

瘸子冒著熱汗,揎開羊皮褂,唉,原來是台照相機。他把相機解下來,放在夏悅和陳輝前麵的桌子上。

大概因為是來查帳的,所以陳輝對貴重物品有種“送禮”的敏感,於是此時脫口而出:“幹什麽嘛?”語氣中既有懷疑又不乏責備。

瘸子擦著汗,吱吱唔唔說不出話,一麵專注於獨眼的眼色。

“唉~嗨!”獨眼一揚手說。他這長長的“唉”和斷然的“嗨”,是在解釋陳輝的疑問和否定他的責備。他說:“這相機不太高級,不好意思拿出來。我們計劃著,給你們照幾張像,作個紀念。我們這山區,風景最好,什麽人來了都要照幾張的。這次難得你們來,也應該照些。陳科長你看要得不?

沒等陳輝表態,夏悅就拿起相機,說:“是理光哩,不錯,新聞記者搶鏡頭最好。彩色?還是黑白?”

“彩照,還帶閃光呢。”獨眼回答。

接著,獨眼把有關相機的事向城裏人介紹:瘸子前兩年承包江外供銷社的照相館,起先有盈利,後來向外地購進一批彩色膠卷,到家一用才知道是假貨,因而虧損五千餘元,相館關閉了一年多,最近才又營業。這次聽說地社來人,沒別的好招待,就想起給客人照幾張作紀念。

“陳科長你看這安排怎麽樣?”末了,獨眼問。

陳輝沉吟一會兒,說:“照相可以,膠卷錢我出。”

“啊呀呀,這點錢還要你出,不用不用。”獨眼說。

“衝洗下來還是幾十元的。我們不能占公家的便宜。”陳輝說。

“唉,陳科長,說哪裏話。你們是地社,我們是基社,都是供銷社,是一家人嘛。我有經理基金的呀,按規定可以支出。”

“這怕不好吧?”陳輝依然含糊著。

獨眼聽到這裏,已經會意,說:“不要再說啦,科長,這點麵子都不給?來,吃酒吃酒,陳科長你是海量喲,夏同誌能吃半斤啤酒吧?”

    喝了個多小時,隻有瘸子滴酒不沾。夜裏,三個男人一屋睡;夏悅和一個過往的村婦住一屋。

次日一早,四人從食宿站出發,沿馬幫小道向禮舍江步行。估計,下午四、五點鍾能到達江底。

  山間馬幫路,真個是“曲曲彎彎細又長”,雖不好走,但對於夏悅來說,反而更有“詩意”。在她看來,那些青山,那些連綿的、被八月的太陽照亮的青山,在潔淨的、雜著鬆脂清香的山風裏,顯得多麽幽美,多麽迷人。白水在山澗流淌,瀨著溜圓的卵石,在人的腳下潺潺地唱一會兒,又朝遠方匆匆而去,去尋求它的理想,去追求它的愛情……唉呀,真美呐!夏悅醉了。

陳輝嚴肅的臉上也隱約著笑意。他和夏悅落在後麵,又講起他二十多年前的知青愛情故事。他背誦一首不知哪個知青胡謅的“詩”給夏悅聽:

禮舍江水長又長,江邊有塊大石板,石板上坐著個周正的姑娘,姑娘正在洗衣裳。禮舍江水清幽清幽地淌,它不知流向何方……

夏悅聽了,覺得很有詩意,就邊走邊記,有時要陳輝解釋,有時又自個兒背誦。那光景,尤如一個女中學生,單純稚氣,而又美妙動人。

他們選擇紅花、綠樹、青山、白雲、泉水等各種好風景作背景,交互給對方攝影。

中午,四人在濃密的樹蔭下匆匆吃了些糕點和水,又向山下趕去。

山裏人有腳勁,雖然背著城裏人的兩個沉甸甸的提包,其中一人還瘸了腿,但仍然一路領先。落在後麵的男女一麵趕,一麵交談。

“這些山區人,怪熱情的。”夏悅有感而發。

陳輝隻是淡然一笑,並不作答。

夏悅想了想,問:“他們為什麽這樣熱情?”

“這你就是明知故問了。”

“當然嘍,我們是去查帳的嘛。依我看,獨眼是個有心思的人。”

“豈止有心思,還有心計呢。”

“他們準備了相機,當然是為了迎合我們。這我知道。這點小手腳,城裏人誰不會。”

“我在山裏和農民生活了幾年,進城後在供銷社也盡是和農民出身的人打交道,我了解農民。最憨厚樸實的是老農民,最狡猾的也是農民。你信不信?”

“說農民狡猾,我可不信。什麽文化也沒有,怎麽狡猾得起來?”

“這你就不懂了,你得慢慢看,慢慢學。也許等你吃了他的虧,你才知道老農民的利害。”

“你故意嚇人。”夏悅咯咯笑了。

下午時分,獨眼回身叫喊,但風把他的叫聲吹散,聽不清楚。夏悅和陳輝加緊腳步,走到丫口一看,才知下麵是禮舍江。

由於聽了陳輝講的許多有關禮舍江的故事,所以,在夏悅心中,禮舍江成了一條神奇美麗的江,她甚至在夢裏也想看到它的豐姿。現在,多時的夢想變為現實,她一時間竟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了。

腳下是一道萬丈懸崖,夏悅一陣眩暈,連忙抓住身旁一株橄欖樹,站穩後,急不可待地觀賞起來。

出乎意料的是,大江在深穀中竟是一條細長的凝然不動的緞帶,太陽光下,江麵呈現出動人的藍寶石般的色彩,兩岸陡峭峽穀上的植被象披氈一樣從雲邊直垂江麵,江流窄處,架一條小木片樣的吊橋,蒼鷹在上方盤旋,整個畫麵顯得古樸、肅穆而莊重,隻有橋邊不遠處一座小院升起的嫋嫋炊煙,看起來才有些柔美之感。

兩個山裏人坐在橄欖樹叢中靜靜地吸煙,陳輝站在姑娘身後,而夏悅長時間沒聲響,她深深地被眼前的江山打動著。

終於由陳輝打破了這沉醉。他拿出相機來為姑娘攝影。

陳輝從取景框裏仔細看出去:夏悅站立在一塊飛突的岩石上,讓山風把特意散開的長發撩向身後,風力把柔姿紗上衣緊貼在前胸,於是嬌小乳罩的尖角就在陽光下顯出動人的白光……陳輝感到一陣心的振顫,相機拖下的尼龍繩抖動了一陣,當振顫消失後,他又繼續看姑娘特為攝影而戴上的茶色防風眼鏡,以及隨便地垂在腿旁的紮著金色緞帶的白涼帽……

“按啊!”姑娘把看著江岸的眼睛轉過來,急迫地說。

“再調一調焦距。”陳輝說。

兩個山裏人已抽完煙,坐在一旁觀望,臉上透出和善的笑容。

取景框裏,帶有彩虹色彩的夏悅,線條柔和,整個身姿洋溢著青春的動人魅力。            

“哢嚓”,相機終於響了。接著暴發出一陣嘖嘖的讚美聲,是兩個山裏人的讚美。

“啊呀呀,夏同誌這張照得最好啦!夏同誌頂漂亮,比我們山裏所有婦女漂亮,陳科長和你在一起工作真是有福氣喲。”

已經恢複鎮定的陳輝笑說:“那就讓夏姑娘留在你們這裏工作,好不好?”

“好啊!”兩個山裏人幾乎是同時叫起來。接著獨眼狡獪地說:“隻怕陳科長你舍不得。”

獨眼一句話,說得陳輝有些不自在,也不好開腔。夏悅倒沒什麽,她隻不過當作一句平常的玩笑話罷了。

傍晚,四人來到江底,低海撥的河穀送來一陣陣熱風。稀疏的木瓜樹林中,一座小旅店悄然靜立。門旁一塊木牌,上麵用紅油漆寫著幾個筆劃生硬的字:江邊供銷社旅店。進門一看,小院已打掃過,才要進屋,一陣煮雞的香氣就撲鼻而來。獨眼大聲說:“茶秀英,來客啦!”喊了幾聲,卻不見有人應答。四人進了屋,隻見一切已經準備好:冼臉水、新毛巾、剛打開的香皂、桌上的碗筷、三瓶大曲酒、七八瓶白龍潭啤酒……隻等上菜了。

瘸子象回到家裏一樣,給客人讓座,又到櫥房倒來茶水。正在洗臉,就聽一個女聲響亮亮地傳進來:“啊呀呀!貴客來到江邊,真是難得。我去後頭喂豬,對不起,來遲了。洗臉洗臉,吃茶吃茶。”隨著聲響,女店主出現在屋外,兩個客人連忙看去,隻見一個四十開外的健壯女人,紅亮的大臉盤上幾點豌豆大的麻子,大眼大嘴,鬢邊插一大朵不知名的白底起芝麻點的野花,肩上搭條白毛巾,腕上亮錚錚一付紅銅鐲子,腳下踏雙解放膠鞋,大約不少於四十碼。才進屋,掃一眼人們,立刻前去夏悅身邊,歪著頭把夏悅打量一眼,又正著頭打量一眼,說:“啊呀呀,你看這姑娘才難得呢,老遠遠走路到我們山裏來,又不得騎馬,累得大汗長淌,那雙嫩腳怕早走起泡啦。”又轉身對著獨眼說:“你們這些大男人也不背背人家,隻會吃煙吃酒,空口白牙的。”又轉身拉起夏悅的手,說:“噫,花朵樣的人,不怕給日頭曬癟了。不急,大嫂給你拿些麻蛇油擦手臉,保你擦得嫩生生象朵白馬纓花。”忙不疊給夏悅遞扇子,又端茶水,又倒冼臉水,又一邊說些笑話,小店裏充滿帶些野味的愉悅氣氛,使夏悅十分驚喜,而曾在這一帶插隊三年的陳輝也頗覺意外。

高山深穀,夜色降臨得早。小店裏,馬燈下,又饑又乏的四個人大嚼雞肉,大喝魚湯。女店主邊上菜斟酒,邊與男人們把酒碗碰得叮鐺地“拚搏”。

“陳科長,”獨眼說:“聽說你曾在我們這山裏當過插隊知青?”

“是啊。”還不等陳輝回答,夏悅就搶著說:“他有好多好多這裏的故事呢!”

“是在哪個村?”獨眼繼續問。

“青木箐。知道嗎?”

“嗨,那不是龍樹大隊嗎,就在我家那個大隊西邊。那可是個艱苦地方喲,一天才角多錢收入。不過那一山的姑娘倒是怪有情意的,陳科長在那裏就曉得。”

獨眼的話撓到陳輝的癢處,又由於多喝了些酒,再說陳輝也早盤算著喝酒時絕不與獨眼談公事,特別是他知道夏悅最愛聽那些知青故事,有心取悅於她,所以被獨眼的話一引,就有意地大談起當年的知青們如何愛戀一類的笑話,不斷惹得哄堂大笑。陳輝越講越來勁,三個山裏人所勸的酒,他都來者不拒,漸漸地看著醉了。

夏悅隻會喝啤酒,由於今日特別高興,再加女店主專一坐在她旁邊殷情相待,所以不知不覺間,也已兩瓶下肚,視線模糊起來。

深夜,昏沉沉的夏悅模糊地感到被女店主攙扶著,踏著破碎的月光走上樓梯,在一張硬梆梆的床上躺下,似乎知道女店主邊說好好睡覺一類的話,一邊幫她脫衣脫鞋。

夏悅立刻沉睡了。但似乎感到被人翻弄著,又感到被一個熱烘烘的肉體壓迫著,氣難喘,渾身盡是粘糊糊的汗水……她總想睜開眼睛來,但不知睜開沒有,反正什麽都看不見;想喊,又喊不出來,總之是有些難受的異樣感覺。但不一會這些感覺就消失了,然後她睡得很安穩,很甜。

夏悅一覺醒來,看到陽光已照進屋裏,照在蚊帳和她的衣服上。那些衣服,丟得太淩亂,胸罩落在板凳下……她奇怪自己怎麽這樣不成樣子,繼而回憶起昨夜喝醉了酒,由女店主扶上樓,並且衣服也是那女人幫脫的,於是歎道:“山裏人真不會收拾房間。”

她想起身,才一動,眼前金花亂飛,頭沉重得象石頭。但還是一麵責怪自己多喝了酒,一麵硬撐起來穿衣服。門扣響了,夏悅忙把被子裹在身上。門開後,進來的是女店主,仍是笑嘻嘻的,隻是鬢邊換成朵金色野花。

“昨夜是你幫我脫的衣服吧?”夏悅衝著問。

“是啊,咋個啦?”女店主仍然笑著,但看得出那眼神中有些吃驚。

“你幫我脫個精光。何必呢?!”

“精光?你說我把你脫得光溜溜?”女店主問,眼神比先前更疑惑。

“你看,”夏悅火了,指著地下的胸罩說:“連這個也丟在地上。”

“唉呀呀,這可不是我……”女店主說到這裏,突然打住,她似乎想到別的什麽了,眼珠一轉,又彎腰去撿起地上的胸罩,拿在手中仔細看看,才坐到夏悅背後,幫她係扣。

這麽一來,夏悅看不到女店主的臉,隻聽女店主含混地說:“我也是多吃了幾口酒,記不清了,也可能是我給你脫光的吧,也許我想看看你白嫩嫩的身子吧?反正我也記不太清啦……”

“真是你給脫的?”夏悅轉臉對著女店主問。

“真是的。”女店主現在的語氣是確定的。她站起來,又幫夏悅拿來衣裳,說:“唉呀,也不是多大的事。你不曉得,我們山裏人睡覺都是光身子的,我才幫你脫光。以後知道你們城裏人的習慣,我就不幫人家脫光啦。好了,我給你端洗臉水去。”

話才說完,女店主如釋重負般溜出去了。

夏悅一邊穿衣服,一邊迅速分析女店主的話。她覺得女店主的話前後矛盾,而且在話語轉折時,其神情中也有一個迅速思索的過程。“不對!”她說。隨著自己的這一聲,她的心蹦跳起來,腦子裏也轟地振響。“糟啦!”她叫起來,一屁股坐在床上。

但立刻之間,她突然蹦起來,衝到門邊,迅急地把門從裏扣上,脫掉剛才穿上的衣服,把自己渾身上下仔細查看,看有無值得懷疑的東西。沒有,身上沒留下任何值得懷疑的東西。然後,又檢查被子和床單,也沒什麽異物。於是,她緩了口氣,把門扣打開。這時女店主正好端來冼臉水,無事地朝她笑笑。

夏悅洗完臉,坐在鏡前梳頭,這時,她看到頭發太散亂,全披開著,連兩根黑漆鐵發夾也不在頭上。這使她重又緊張起來,渾身冒出熱辣辣的汗,勾頭到處找發夾。後來,終於在枕頭下找到一棵,又在地板上找到一棵。她梳完頭,把發夾重新夾上,但心裏總是亂麻般理不出個頭緒。

夏悅甚至不敢離開房間到樓下去,她怕看見那些男人們的視線。她打開窗子,讓陽光和風傾瀉進屋,她現在覺得這些自然界的東西才可以使人鎮定些。她探出身子望去,大江在峽穀裏平緩流淌,還沒照到陽光的江麵發出幽暗的白光,對麵山崖上的植被冷寂地靜聽著江水的嗚咽。麵對此情此景,夏悅的亂麻心緒變為一種莫名的恐懼,她一下子非常想念城裏的熱鬧生活,一下子渴望回城去了,她實在是後悔到這裏來。

聽到有人上樓梯的聲音,是男人的沉重腳步,是陳輝的腳步,是他走進屋。然而夏悅沒轉身,她不敢,也不願見到男人的視線。

“頭昏麽?夏悅,我是頭昏得利害。”

這句和夏悅心事無關的話使她多少從煩惱中解脫出來。她轉過身,說:“是麽?我倒不昏。你怎麽?酒喝多啦?”

陳輝臉色有些沮喪,目光略顯遲鈍,也不看夏悅,就自個兒坐在床邊的板凳上,掏出煙來抽。

陳輝這付模樣使夏悅心情輕鬆起來。她走近陳輝,說:“多喝了酒,問題不大吧。”

“是有問題。”陳輝決然地說。

“什麽問題?”夏悅睜大眼睛問。

“等我再想想,你也仔細回憶回憶昨晚的酒。”陳輝眼睛一下子盯住夏悅,斷然地說:“問題就在酒上。”

“……”

吃飯時,陳輝盯住獨眼說:“我今日可是頭疼得利害。”

“唉呀,我也是頭昏疼!咋搞的?”獨眼說,麵上顯出痛苦的樣子,繼而又問女店主:“你頭疼不疼?”

女店主聽了,忙說:“啊呀!你們頭疼,我也頭疼啊。咋有?”而後又問:“夏同誌頭疼不疼?”

“是有些昏脹。”夏悅說。

陳輝冷笑說:“王主任,這酒咋搞的?莫不是你加了佐料?”

獨眼也冷笑說:“陳科長,這笑話開不得。你道是我想謀哪個人的命?我咋敢?這些年的假酒多,有的是放了敵敵畏,你也知道吧。我們這酒是外地產的,哪個敢保證沒問題?陳科長呐,你莫多心。頭疼嘛,休息一天就好了。這樣吧,今天吃完飯你和夏同誌去江裏釣魚,這裏魚又多又大,最好釣。我們明天再走,好不好?”

獨眼幾句話,有硬有軟,有道理有分寸,說得陳輝無言以對,隻好接住釣魚的話題說:“好嘛,今天釣魚,明天走。”

飯後,獨眼帶著城裏的一男一女沿江走了十多分鍾,到了個回水灣,看兩人拋下釣絲,又說了幾句笑話才回店去。

那漁具,是日本貨,是獨眼特意為下來的幹部們準備的,江外供銷社共有三付,這回輪到陳輝和夏悅使用。

陳輝是個釣魚迷,他欣賞這漁具,又感到獨眼這安排特合心意,更難得的是在釣魚時,身旁有個美人兒培伴。

夏悅被上午那些事的陰影籠罩著,總開不了心,鎖著眉頭,懶得說話。

“咬鉤啦!喂,喂,咬鉤啦,快拉!”陳輝摧促。

夏悅聽說,連忙把魚杆往上揚,果然一條小魚被拉出水麵,在空中劃一道圈,落到夏悅身後老遠的草叢中。

當夏悅給釣鉤穿蚯蚓時,她看到陳輝的浮子在波浪中被拉動,接著全部沒入水中,繼而迅速冒出水麵。

“拉呀!”夏悅急叫。

然而陳輝不動。浮子在水麵打起旋轉,這時陳輝才一揚杆梢,釣絲立刻繃緊。看來魚穩穩地上鉤了。魚和人相持了一會兒,就浮上水麵。夏悅看到魚兒深灰色的脊梁足有一尺多長,它浮出水麵,用尾巴打水,而後迅速朝深水鑽下去。陳輝順著魚遊的形勢或輕或重地牽引著,當魚鑽深水時,他就把釣絲放鬆些,等魚遊上淺水層,他又把釣絲收緊些,魚朝急流帶遊去,他就讓它遊一段,然後把它牽引出急流帶,總之是既不緊拉硬拖,也不放任自流。這種頑強的意誌和柔韌的耐性給於夏悅一個強烈的印象。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魚兒終於順從著釣絲的牽引,排開細浪來到岸邊的淺水裏。

夏悅不等陳輝起身,就自個兒去捉魚。她朝魚彎下身子,見魚那蚌殼樣的大腮扇動著,圓溜溜的眼裏似乎充滿驚恐,心裏突然升起一陣憐憫之情,動作也就緩慢下來。

“抓住腮!手指插進腮去!”已經站在姑娘身後的陳輝說。

夏悅左手握住仍然繃緊的釣絲,右手摸一下魚的腹側,那魚好象全然沒有知覺,隻是一個勁地用腮扇水。她的細長食指插進魚腮,感到一陣剌痛,就鬆了手,這時,魚突然翻騰身子,尾巴啪啪亂擺,於是,象碎銀片一樣白亮的鱗片和激起的水花,在太陽光下五顏六色地晃得夏悅睜不開眼,她一縮手,魚就掙斷釣絲,一頭紮進水裏消失了。夏悅仔細找,無影無蹤啦,隻有水輕輕拍打岸邊的砂石,同時聞到一陣濃烈的魚腥。她呆在那裏。

江水哼著自己的調子流過去,灌木叢中一隻雌孔雀憂傷地叫喚,深林子裏的蟬也“嘰~~”一陣響起。唉,真倒楣,夏悅在心裏自歎。

“算了吧。”陳輝說:“再來吧,反正魚多的是,而且有足夠的時間。”

由於出了差錯,姑娘的心就朝男人貼近些,說話的語調也沒了未婚女子那種常有的傲氣。夏悅主動坐到陳輝身邊,手抱著腳杆。

“陳叔叔,釣魚有什麽訣竅?”過了一會兒,夏悅問。

陳輝看出,夏悅有意要討好自己一下。他心裏一笑,隨便地說:“這釣魚嘛,一要有耐性,二嘛,要瞅得準時機。你以後多釣幾次就掌握了。我說,你今天好象有些走神,怎麽回事?”

“我走神啦?就因為沒抓住魚你就認為我走神?”夏悅砰然心動。

“不。我看你早上就那樣,和往常大不相同。”

“是這樣……唉,也沒什麽,真的沒什麽。”夏悅想把早上的疑團講出,但她開不了口,她跟本就不知道這樣的事應該從何講起。

“沒事就好。如果發現什麽,你一定要對我講。你要記住,這次不是來玩,而是來查人家的帳。所以,凡有什麽異常,你都要對我講,開不得玩笑。”

夏悅默默點頭,也不知陳輝看見沒看見。

接下來,他們釣了四條魚。

晚上,大家吃那些魚,但沒喝酒。

夏悅在睡覺時仔細把房門朝裏扣緊,一夜留神著睡。

次日一早,四人過了吊橋,沿馬幫路向江外供銷社進發,下午到達。

經十五天緊張的清查,基本查出主任王有發貪汙、挪用公款二萬三千二百餘元;會計王德才貪汙、挪用近萬元;其他揮霍、損失十一萬元。證據大體具備,隻等回地社匯報,而後再作下步處理。

兩個城裏人從緊張繁忙的公事中解脫出來,都舒了口氣,打算休息一兩天就返回城去。夏悅心情舒暢,因為自從離開江邊以來沒發生過令人不安的事,一切都很順利。中午,她把陳輝和自己的髒衣服放進個小背籮裏時,告訴陳輝,她先到門市部去買洗衣粉,順便和幾個女營業員說笑、告別,然後到她前幾天發現的一條景色秀麗的小河去冼衣物。

陳輝躺在供銷社小樓宿舍的床上,悠閑地翻看他從城裏帶來的《查台萊夫人和她的情人》。這本小說,他已看過多遍,許多細節,早已背熟,然而他仍然愛不釋手,一有空就拿出來賞玩。到了這個年紀,他好象突然發現自己以前的生活白白拋擲了,恨不得把一切都挽回來,所以,對於性,對於金錢,他都批判自己從前那種多少有些冷漠的思想,而力圖把自己改造成一個與時代合拍的新人。現在,他一邊看書,一邊等待著從獨眼那裏傳來的新信息。

樓梯終於響了,從腳步聲中可以斷定是獨眼王有發上樓。陳輝斷定,在查完帳之後,獨眼一定有花樣,而在這個時候上門,必定有戲唱。

獨眼進門後,兩人對坐著說了些閑話,之後,獨眼從衣兜裏掏出個信封放在桌上,微笑著,眼睛盯著陳輝,緩緩把信封推到陳輝麵前。

是個大號牛皮信封,沒有字,裝得脹鼓鼓。陳輝心裏一動,接著到牆邊拿來水煙筒,把半截紙煙逗上,斜著臉吸起來,小樓裏充滿隆隆的煙筒翻水聲。

獨眼也不出氣,悠然地吸紙煙。

“裏麵是什麽?”陳輝吸完半截煙後,終於問。

“你看嘛。”獨眼說。

“這不好嘛。嗯?拿回去。”陳輝說。

“你還是先看看。要是你不喜歡,回頭我再來拿不遲。我走啦。”獨眼說完,狡黠地一笑,露出一對白亮的虎牙,然後轉身走了。

聽著獨眼下完最後一台樓梯,陳輝才迅速伸手去拿信封。他拿信封時那沉甸甸的份量使他吃了一驚,因為按經驗,這樣厚的一疊現鈔是不可能如此沉重的。他一邊迅速判斷著裏麵的東西,一邊撕信封。當撕開封蓋後,看起來好象是些照片,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往桌上一倒,嘩啦啦一些五顏六色的畫片呈現在他眼前,的確是彩照。

“簡直——”他衝口而出。幾張照片還值得如此正兒八經地送來,呸!他心裏咒罵。

獨眼搞什麽鬼名堂?這照片算是送點小殷勤?你這是逗娃娃?然而獨眼剛才的神態挺怪誕的,仿佛這信封裏大有文章。陳輝腦子裏迅速閃過這些念頭。

但他一時間想不出個所以然,就把照片一張張拿近了來看。是他們一路進山時照的。夏悅的幾張都照得很好。他把姑娘的形象飽覽一番,突然間好象明白了獨眼的用意,就自言自語道:“獨眼龍啊獨眼龍,你他媽以為這樣讓我高興下我老陳就能對你手下留情?你才想得輕巧。”

陳輝繼續欣賞姑娘的豐姿。他覺得,如果夏悅再經打扮,那麽,即便山口百匯所扮演的純情少女形象,也不見得比夏悅更使人迷戀。他一再慶幸命運給他送到身邊如此一個尤物。

陳輝繼續往後看。有一張照片突然把他給搞糊塗了,接著眼睛也麻花起來。“什麽?什麽?”他心裏問著,手開始發抖,自覺臉有些脫形。那是張照片?還是夾雜在其中的淫畫?一男一女赤裸裸臥在床上擁抱。男人的後背,一個熟悉的後背,好象是陳輝自己的後背,而女的呢,雖然臉麵在男人的陰影裏,但還是大體可以看出是夏悅,而且那長發,那修長而白皙的腿,以及鬆馳地摟著男人脖脛的手,也是夏悅的……

“咋回事?”陳輝自問。他一下就想到獨眼,想到江邊旅店,想到那晚喝的曾引起他懷疑的酒……

“上當了,老子上了獨眼龍的當啦!”陳輝說:“這雜種實在無恥,太無恥啦!居然想得出這種辦法。”

他想衝出屋,他要跟獨眼幹一場。他走到樓梯口,站住了,深思一陣,又折到屋裏。

陳輝坐下,點支煙吸著。他努力回憶江邊那夜的情形。依稀記得當時自己和獨眼都喝得很醉,女店主也醉得可以。夏悅滿臉通紅,說連眼皮都睜不開,要睡了,大家不讓,說還要玩一陣,但她實在堅持不住,隻好由女店主扶上樓。獨眼又喊著要和陳輝“拚”,陳輝不服,又幹了一杯。最後,獨眼和陳輝醉倒在鬆毛地上,獨眼掙著起身,喊著要摸女店主的奶,被女店主使個絆子絆倒回地上,人們大笑,說些胡話、瘋話。後來,獨眼吩咐,由瘸子扶陳輝上樓。記得在樓梯口,陳輝跌倒,是由瘸子一瘸一瘸背上樓的。瘸子給他點亮蠟燭,又端了些茶水,最後幫他脫了衣服和鞋,把他的光腿塞進被窩,然後他睡著了,直到第二天。

作了這些回憶,陳輝認為,是瘸子在後半夜把自己背到夏悅的床上,扒光之後拍的照;或是瘸子把夏悅背到自己床上拍的,總之,是由獨眼精心安排,而由瘸子實施的,而整個安排之所以出人意外,則是安排在查帳之先,而不是之後,這就是獨眼的過人之處。陳輝認為,是自己把獨眼的智力估計低了,這是吃虧的關鍵所在。

陳輝恢複了平靜。現在,他要把自己從困境中解脫出來,要尋求對付獨眼的辦法。

他有意無意地流覽那些照片。終於,他停住了。他似乎覺得有了個辦法。     他從兩張裸照中發展自己的思路。那是兩張不同姿勢的裸照,是一先一後照的。他認為,如果照片上的人在清醒狀態下,除非有意,否則是不會被人連拍兩張照片而不知道的;如果裸體者在非清醒狀態下被人拍了這樣的照片,那能說明什麽問題呢?隻能說明是偷拍,而為什麽有人要偷拍這樣的照片呢?這目的不是明擺著了嗎?

陳輝把這些理由再思考一遍,覺得無懈可擊,於是就打算即時去找獨眼,讓他打消念頭,而乖乖就範。

陳輝剛站起身,冷不防一人在身後,這倒真嚇了他一跳。定睛一看,是獨眼在背後冷笑。

“你……幹什麽?”

“看得咋樣啦?”獨眼陰陽怪氣地問。

陳輝緩過神來,搖搖頭,笑笑,自個兒坐回椅子。

“打算如何處理那些照片?陳科長。”

“很好處理。”陳輝揚起頭,正對著獨眼說:“把它交給地社,再轉檢察院。”

“轉檢察院?你不怕?”

“怕什麽?”

“嘿嘿……嗬嗬……哈哈哈……”獨眼笑起來,起先是幹笑,而後是大笑,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高,大嘴的黑牙閃閃發光。笑到最響時突然中斷,俯下身來正對陳輝的兩眼,逼視著,陰森地說:“那就是說,你、我,還有那姑娘一起完蛋?”

“不!隻是你倒黴。當然嘍,還有瘸子。是你和瘸子倒黴。”

“為什麽?”

“因為你們搞了兩張。”陳輝說,把兩個指頭在獨眼眼前晃動。“我問你,誰會在幹那種事的時候,讓別人拍了一張,又變換個姿勢再拍一張?我問你,難道幹那種事的人是聾子,聽不見照相機的哢嚓聲?是瞎子,看不見相機的閃光?既然不聾不瞎,為什麽讓你拍兩張?你可以說是睡著後拍的,但就一般而言,沒有人會在那種不合法的情況下睡得那樣死,除非是被人下了藥。”

這一席話,說得獨眼啞口無言。他眨巴一陣眼,又笑起來,說:“不管它兩張還是三張,總之是,夏悅還是個姑娘,你把照片公開,她咋嫁人?”

“那是她的事,你去問她。我麽,反正是非公開不可。王有發,我告訴你,你這次是罪上加罪,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再商量,我們再商量嘛。”獨眼開始轉向,語調變得和從前一樣柔和而誠肯。

“商量?你不要以為我姓陳的好打發。告訴你,我明後天就走,你可要想明白。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不要再想耍什麽把戲,還是老實為妙。我等你的回音吧。”

“是是是,我定有回音。”獨眼說,手一比劃,似乎是一個暗示。

“去吧。一回想好再來。”陳輝也似乎若有所會地說。

獨眼走後,陳輝獨自沉思,不一會兒,他腦海裏就有了個新計劃,他把那疊照片放進衣兜。

陳輝走出供銷社大門,迅速越過嶺崗,走一段小道,進入一片鬆林。他知道林子後有條小河,夏悅就在河裏洗衣服。

將出鬆林,他的眼睛被玻璃般的水光晃著,他在一蓬爬滿野山藥藤子的小樹前站住,往下看。不見夏悅,但見洗好的衣物鋪在小灌木上,有的已幹了,而一個白絲的胸罩,正在一株高大的紅馬纓花下晃蕩。陳輝繞到野山藥藤蓬後,從葉縫中向下看。

小河落差大,河水沿石壁落下,衝出一個小塘,塘子周圍是碧綠的蒲草。姑娘仰臥水麵,讓清澈的流水撫摸周身。高原的陽光亮得耀眼,把那些在石頭的棱角和人體的突出部位上激起的水花照得璀燦奪目。在水的薄紗下麵,是輕輕蠕動的女性的胴體,是平時隱約可見而不可捉摸的姑娘的肌膚。那長發,海草般蕩漾的、為水流所衝刷的烏發,有幾次被挽成小髻,讓下麵粉白的脖脛在人前麵多麽撩人地晃動呐。現在,一切都可以讓人清清楚楚地看到啦,那些器官……陳輝感到體內驟然升起一陣難以抑遏的情欲,他哼了一聲。他被自己的呻吟嚇了一跳,是一種來自深井中的困獸的低沉呻吟,他不由自主地縮矮身子,幾乎蹲下,兩手插進自己的頭發,揪著。

當陳輝重新站立,從葉縫再次往下看時,夏悅已然坐在水裏一塊石上,隨便理她的水淋淋的頭發。變換了姿勢的人體又顯出另一番韻味。陳輝又飽覽一番。他想到,他必須乘夏悅低著頭時接近她的衣服,於是,他離開野山藥藤叢,繞過幾蓬灌木,貓著腰走近夏悅脫放在岸邊的衣服堆,把信封放在涼鞋上。這時,幾乎蒲伏在地的陳輝從草莖間看到夏悅白雪般的背臀,看見她浮在水麵的、被太陽曬得留下涼鞋花紋印的腳脊背,看到染著玫瑰色指甲油的、蹺起來的大腳趾……陳輝身子抖動一下,閉上眼,並深深地呼吸著。這種不由自主的情況很快過去了。當陳輝控製住自己後,他毅然離開衣服堆,貓著腰離開河邊,然後折上緩坡,消失在綠蔭裏。

風吹動鬆林,天邊一片積雨雲迅速飛來遮住太陽,林子驟然暗下來。夏悅交臂抱著雙肩小跑上岸,瑟縮著穿起衣服。這時她發覺涼鞋上放著隻大信封,一時疑惑起來。她想,怎麽多了這東西?拿起來抽出一看,唉,原來是一疊彩照,立刻,一陣紅暈湧上臉頰,“唉呀,我被人偷看啦!”她想。她連忙直起身朝四周察看,但不見半個人影。“會是誰呢?”她問自己。“唉,這太羞人啦,她一定偷看我好長時間。會是誰呢?一定是陳輝,隻有他知道我在這兒洗衣服。”想到今後還要和陳輝一起工作,這叫人多難為情呀!“這人也真是,怎能偷看一個姑娘洗澡呢?!”她這時非常憎恨陳輝了。

沒下雨,太陽很快從積雨雲中掙出來,林子又閃現幽綠的迷人光彩,夏悅感到溫暖些。她鼓起勇氣,站起來朝遠處喊陳輝,然而沒人回答,林子裏隻有微弱的回音。

心定了些,她收好衣物,歎一聲:“唉,沒法,這些男人們。”

她坐著翻看照片。起先,她為自己的倩影而自豪,但當她看到兩張裸照時,她迷迷茫不知這算咋回事,後來,她恐怖極了,手也抖動起來,繼而她覺得林子暗下來,流水聲也停頓了,然後眼前的灌木叢動搖,天空漸向斜下方傾移,最後一切都顛倒,一切都暗下來,一點聲響都沒有……夏悅被嚇昏過去。

當她恢複知覺後,她感到自己被一個男人扶坐著,而頭則靠在那人溫暖的懷裏,她立刻掙紮開,想要站起來,但一陣眩暈使她重又坐在草地上,一麵虛弱地喘息。

“不要害怕,夏悅。那是獨眼龍他們幹的,是想要封住我們的口。”是陳輝的聲音,此時聽來,比平時溫柔而沉著。

陳輝繼續說:“你要相信我,我完全有辦法對付他們。”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夏悅問。

“是在江邊旅店,被獨眼他們在酒裏放了藥,然後乘我們昏迷不醒時,把我們放在一起拍的照。”陳輝簡短地說。

“唉呀,我老早就感覺不對頭。”夏悅哭腔說:“那天早上我起床後,就覺得不對,……衣服亂丟,連……”她欲言又止。

“連什麽?”

“連……連胸罩也丟在地上,我從來不那樣,從來……”

“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呢?我記得釣魚那天就說過,有什麽感覺不對頭要跟我講。你看你,難道你連我也信不過?”

“我是不好意思。”

“夏悅,你以後能相信我麽?”

夏悅點點頭,繼而問:“剛才,你看見我洗澡啦?”

“嗨,那有什麽?對於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來說,女人的肌膚沒有什麽稀奇。”陳輝輕鬆地說:“再說,我連看也沒看,放下信封後就折頭到鬆林裏睡覺去了。唉,你怎麽老是不相信我啊?嗯?”

“唉,我怎麽會不相信你呢。”夏悅說。她的聲音低沉下去,象個漸漸放氣的皮球。

“你怎麽對付獨眼他們?”夏悅問。

“我想好啦。”陳輝眼睛盯著姑娘,胸有成竹地說:“把查帳的結果和照片全部交給地社,然後轉給檢察院,一切就真象大白啦。”

夏悅驚跳起來:“唉呀,那不成,那叫我以後怎麽作人,我還沒結婚呢!”

“那照片上的事是假的嘛。”陳輝若無其事地說。

“假的也一樣,反正人們會笑我。你當然無所謂,你這大年紀,又結了婚。”

“笑就笑吧,隻要你男朋友不笑,就沒事。”

“說千道萬我就擔心這個,讓他知道我就完啦,他肯定不會要我的,肯定……”說著,夏悅埋頭哭起來。

陳輝不解勸,任姑娘哭。他點支煙抽著,一麵看天邊桔黃的雲彩和漸漸落下的太陽,隨手折斷腳旁一根探頭的野草莖。

“走吧,時間晚了。”陳輝等夏悅哭夠,才這樣說。

“這不成!我不幹!”夏悅猛一揚頭,強硬地說。

“不幹?能由得你?”陳輝同樣強硬地說:“我早就說過公事公辦,你忘啦?”

夏悅直視陳輝,眼光象鋒利的劍,陳輝自然毫不示弱,木然的臉象一麵厚實的盾。這樣相持了好一會兒,夏悅的目光終於軟下來,她一扭身,跌跌撞撞朝林子跑去,爬上緩坡,消失在鳴著蟬的暗樹叢裏。

薄暮,夏悅獨自回到供銷社宿舍,陳輝把洗過的衣服送來時,她已經鑽進被窩,並不理睬陳輝。陳輝出了夏悅的宿舍,到獨眼那裏去了。

夜裏,夏悅總覺得門沒扣好,反複起身關了幾次。黎明前終於睡著了。她在夢中看見她的男友、縣長的兒子黑山,那個披著長發、拎著電吉它的小夥子。她覺得自己睡在家裏的床上,床邊躺著雙紅拖鞋,黑山從床上坐起,伸腳把那拖鞋扒了扒,掉轉了方向穿進去,於是那拖鞋在地毯上刷刷響。黑山對著鏡子照一照,把亂長發隨便理理,又從地毯上抓起褲子套上,而後說:“明天領睡票去吧。”夏悅躺平身子,麵對粉紅的帳頂,說:“什麽睡票,說得怪難聽。”“何必假正經,象這樣偷偷摸摸的,以後老子不幹啦。”他的小眼睛閃著光芒射進蚊帳。“我還沒轉正呢,不能再等半年麽?黑山,你真性急。”“半年?嘿,我可不是開玩笑,老子找阿麗去,阿麗還摧我快去領睡票呢。”“唉呀,你怎麽啦?我這身子是交給你的呀!”“誰交給誰?這年頭!”“你別走,等我去跟領導要求,你莫走嘛!”但是黑山已出了屋,他的小影子在熹微的晨光中從窗簾上迅速滑過,消失了。夏悅醒來,知道是躺在供銷社的床上作這樣的夢,夢中居然和黑山躺在一起,自個兒羞得臉兒飛紅。

夏悅梳洗完畢,就到陳輝房間,見他正坐著喝茶、抽煙,顯得十分輕鬆,就問:“陳叔叔,我說的話,你考慮啦?”

“坐吧,夏悅。”陳輝平靜地說:“我當然考慮啦。我考慮了一夜,考慮來考慮去,反複權衡利害得失,還是認為,作為一個國家幹部,咱們隻有作出點個人犧牲才行。無論如何也不能損害黨和人民的利益。你說是不是?”

“唉,”夏悅垂下長長的眼睫毛,無可奈何地說:“我原以為,你這樣聰明的人,又有豐富的社會經驗,應該有個好辦法。可你競這樣,一點兒不顧我的臉麵。”

“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你呢?你有什麽好辦法?”

“我們不能把照片、底片買下來?”

“嗯?”

“我出錢。”

“哈哈,你出錢,你能出多少錢?三千?五千?”

“何必這麽多?”

“何必這麽多?王有發貪汙兩萬餘元,王德才將近一萬,別人還不算在其內,就這兩個數,你出得起?再說,這樣一來,我們也違了法,和他們一樣啦。不成。”

“……”

“我看咱們還是趁早走吧,一路上再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找到一個既不違反原則,又不傷和氣的辦法。”     “你不是決定了嗎?還商量什麽?”     “唉呀呀你這姑娘,心眼怎麽這樣死。世上什麽事不是商量著辦的,連國家的法律不也是商量出來的嗎。我們還是及早走吧。”

吃完早飯,太陽從山頂露出來,照亮供銷社亂堆著商品的院子。核桃樹下的石桌上,放著陳輝的黑色人造革提包,大小跟來時差不多。夏悅心想,陳輝大概什麽都沒買。夏悅的提包則由原來的一個變為兩個。她買了許多樹花,塞了滿滿一新提包。

除了正在開店的營業員外,江外供銷社全部職工都來送行。獨眼和顏悅色,無事一樣。瘸子還是那樣土裏土氣。夏悅連看都不耐煩多看他倆一眼,隻和這十多天來就相處很好的幾個女職工道別。

夏悅雖然不願看獨眼,但當獨眼和陳輝說話時,她還是尖起耳朵聽。她聽到獨眼要他們再留一天,明天再走,因為明天可以和糧所的馬幫同行,免得路上遇到野獸。但是陳輝拒絕了。

聽獨眼說到野獸,夏悅才想到一路的安全問題。她想到進山來一連串可怕的事,心緊張起來。再考慮一層,要是獨眼他們在路途上耍弄什麽新花樣,那如何是好?夏悅雖然想到這些,但此時她不便說出來。

由於陳輝堅持今天走,而且拒絕供銷社派人送,所以,這一男一女兩個城裏人終於在十點半鍾離開江外供銷社,沿馬幫路朝禮舍江進發。

陳輝兩肩掛著兩個提包,一個是他自己的,另一個是夏悅的。夏悅也掛一個裝樹花的提包,不時左右肩交換著。沒走半小時,夏悅已氣喘籲籲,陳輝也是滿頭大汗。過一會,夏悅要求歇氣,陳輝不同意,說怕擔擱了時間,天黑前走不到江邊。夏悅又免強堅持一會兒,無奈兩肩象火燒樣疼,汗水把頭發粘在臉麵和脖脛,辣乎乎怪難受,就不管陳輝的意見,自個兒坐下歇氣。陳輝無法,再加自己也已累得夠嗆,也就歇下來。

“起先他們要送,就讓他們送。這下可好啦,背都背不動。”夏悅抱怨著,眼睛看著沿坡而上的小路,一邊用小手絹快速地給自己臉上扇風。

“我是怕送的人又不安好心。”陳輝燃起支煙,眼睛不看夏悅地解釋著。

“明天跟馬幫一起走也行啊。”

“誰敢肯定趕馬人不是獨眼一夥?”

“我們兩人走也危險,要是遇上野獸,就完啦。”

“野獸。那隻是獨眼嚇你這些姑娘的話。我在這山裏走了三年,還沒碰上過大野獸呢。其實,野獸倒是很怕人的,見了人老早就鑽躲進樹林啦。”

意見不合的兩人又繼續走。這回山路上沒了交談聲,隻有正午稀疏的鳥嗚和風吹鬆針的沙沙聲。

翻過坡,夏悅口幹得利害,自己沒帶水,附近也沒山泉,隻好找個路旁的小積水坑喝兩口解渴。才喝完水,陳輝就說,天色轉陰,催促快走。夏悅實在走不動,陳輝隻得把那個裝樹花的提包也拿來背起,讓夏悅打空手走。

夏悅從後麵看去,陳輝背負三個鼓脹的提包,象匹牲口一樣艱難爬坡,她縱然滿腹意見,但此情此景,也不能無動於衷。她想,這男人真強,心思也太細,他寧肯自己受苦,也不要獨眼的幫助,他這是何苦來著?夏悅腦海裏回想起陳輝釣魚的情景……

經過一道山澗,兩邊陡峭的山崖上長著茂盛的麻櫟樹,光線暗淡,流水象黑緞子,潮濕的空氣裏有濃烈的菌子氣味。兩人從彎扭的坡道上下來,踩著淺淺流水中的石塊過去,爬一個坡,來到一段筆直的石板路上。這是山裏人從懸崖上鑿出的一條四五尺寬的通道,上麵的樹葉紛披下來,使通道橫切麵形成“C”字形。

夏悅走在前麵。她正踏著潮濕而有馬蹄印的路麵前進,卻驟然停下來。陳輝見她轉回來的臉上神色驚恐,忙問:“什麽事?”

“好象是……好象是一隻熊!”夏悅指著前麵說。

陳輝朝夏悅指處望去,十多二十米處,果然有個黑家夥,而且這時又聽夏悅補充說:“胸上還長著白毛。”於是陳輝說:“唔,是一頭黑熊。”

此時,幽暗的通道裏隻有兩人沉重的呼吸聲,他們甚至都聽到對方的心跳。

“退回去吧。”夏悅低聲說。

“唔,隻能退回去。”陳輝口裏應答著,仍然朝熊看。

這時,夏悅深感悔恨。

然而悔恨也已無用,後退也難以逃脫這野獸的追撲。

顯然,總有一人要喪命,或許兩人都不能生還。誰會死呢?

夏悅來不及後悔了,她覺得自己已經躲到一個大的肉體後麵,手抓在他的後脖脛上,並從他肩上看著那黑獸。她覺得陳輝移動的方向不對:他是帶著夏悅朝有熊的方向迎去。她覺得捏著胳脯的手腕又酸又麻。

仍在原地找東西吃,低著腦袋,胸前的白毛在周身黑毛的襯托下異常鮮明,那頭不大的畜牲!

“是頭小熊。”陳輝說,並繼續朝它挪著步子。

夏悅的腳有時踩到陳輝的腳後跟上。他當然感覺到了,而夏悅卻不知道。

“不能再朝前走啦,不能……”夏悅哀求著,拉著。

“它為什麽一動不動呢?”陳輝疑惑地說,仍盯住熊。

當他們和熊相距十多米遠時,陳輝眼底的映象如幻燈屏幕一樣突然變換:熊不見了,在原來熊的位置上,立著一個被山火燒黑的樹樁。再仔細看,那隻不過是一個一米多高的有水桶粗的斜長在路旁的樹樁,樹根前麵,開著一簇憂鬱的不知名目的白花而已。

陳輝把這情況告訴夏悅後,夏悅也突然一下子反應過來,那的確是一個樹樁。她笑起來。

又聽見澗水嘲諷般的歌唱了。

這時她看見自己緊捏著男人胳膊的染著紅指甲油的手爪,已然嵌入陳輝的襯衣的袖子,血珠正洶湧地在指縫間流動,從手腕淌進自己的袖間。

“哎呀!”她急忙縮回手來,好象那是塊燒紅的烙鐵。

在為陳輝包紮傷口時,她嗅到熱烘烘的、帶煙草味的男人氣息。她感到自己露著的後脖脛上的細發,被十分接近的鼻息吹動著。夏悅的手抖動起來,以致於結了四次才把手絹結起疙瘩。

包紮完畢,當男人的胳膊從她手中縮回去時,她迅速朝陳輝瞟去,於是看見他漆黑的、伸到光嘴唇上的長鼻毛,看見鼻尖上細小而光亮的汗珠。

在夏悅包紮傷口時,陳輝低下頭,他看見從姑娘後衣領裏露出的、長著金色汗毛的、圓潤光澤的肩背,嗅到從那裏麵升騰起來的溫熱的肌膚香氣。當他看到姑娘迅速地瞟向自己時,那閃著淚花的眼裏充滿令人神弛的、象春天的江水一樣的、無盡的柔情……他再次體驗到小河邊那種驟然升起而又難以抑製的激情衝動。

禮舍江已在眼下深深的河穀中,看得見江橋,看得見江邊旅店的飲煙和屋頂了。

夏悅自覺和陳輝的精神空前地接近,她打算乘這時向陳輝提出請求,於是,不覺飛紅了臉,低聲說:“陳叔叔,那事,還是不匯報算了吧?嗯?”

陳輝立住腳,細心觀察夏悅的臉,而後含糊地說:“這個麽,這個……”

“求求你,陳叔叔,求求你啦,我真害怕,真的。”夏悅眼中泛起淚花。     “是啊,是害怕。”陳輝也感慨地說:“不過,你和黑山的關係是親密到什麽地步了?很親密吧?”

“問這幹啥?”夏悅低著頭,小聲說。     “如果你們已經到了那種,”陳輝截住話頭,在空中把兩個手指頭並在一起,說:“也就是這種關係,我應該為你有所考慮,我不能捧打鴛鴦嘛,哈哈……”

“人家急死啦,你還笑。”夏悅撒嬌地扭動身姿,說:“當然是那種關係。”接著,用手捂住臉,朝坡下迅速走去。陳輝此時看去,這金畫眉真的就是一隻嬌美無比的小鳥,他心裏笑了。

就在他們踏上江橋時,天空開始落下雨點。

江邊旅店裏,隻有女店主一人,仍是滿麵笑容,一見了陳輝和夏悅,就說“啊呀呀就轉來啦,咋不多在幾天?我們這山裏好在的嘛。”

陳輝和往常一樣,洗臉吃飯;夏悅則不耐煩答理女店主,飯後就自個兒到樓上歇息。

雨更大了,沙沙地打得屋瓦響。整個禮舍江峽穀一片漆黑。殘燭在碗底上搖曳,黃光照著那些似曾相識的髒樓板和破土牆,以及來不及洗的髒被蓋。屋子隔牆上端空著,陳輝住在隔壁。他把蠟燭端到夏悅房裏,坐在夏悅對麵的另一床上閑談。禮舍江的嗚咽一如既往。聽不見女店主的聲音,大約已經入睡。

燭淚從碗底流出,淌到桌麵上。燭火最後一搖,熄滅了,整個屋子猶如曠野一般。

“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呢。”黑暗中傳來夏悅的聲音,多少雜有一些不安。

但是黑暗中無聽到陳輝的回答。

“陳叔叔,陳叔叔,你在哪裏?”夏悅再次小聲問,又怕女店主聽見。

仍然聽不見回答,男人好象消失了一般。夏悅正想從床上下來去關門,還沒動,冷不防裹在棉被裏的一隻腳被一隻手捉住。她“喲”地小聲驚叫起來,並立刻往後縮腳,但那隻手也跟進來。

“別鬧,陳叔叔,怪害怕的!”夏悅央求。

依然聽不到陳輝的聲音。她知道自己的絲襪被扯脫,接著感到腳心酥癢異常。

“唉喲~~”她喘息著,想在床上站起來,但不知怎麽就沒那麽大的力量,雖然動了動,但隻不過象繭裏的蠶蛹一樣蠕動,而身子卻仍在原處。

她感到一陣更強烈的酥麻,象電流一樣迅速從腿下傳來,擴散到全身。過一會她才反應過來,原來她的腳趾被一張濕潤而溫熱的大嘴含住,牙齒輕輕地、迅速變換位置地咬來咬去。

“啊~~”她呻吟著:“太難受啦~~啊~~啊~~”

姑娘顯然從未受過這樣不可思議的愛撫,她大概連作夢也沒想到過。這時她無法擺脫這愛撫,她隻是輕輕地掙紮,小聲地咒罵,喘著粗氣。

過一會兒,那愛撫終於停止,聽到男人低聲說:“你太美啦,尤其這腳,你冼澡時我看見啦,還塗著紅指甲油,誰叫你塗的呢,它把我逗饞啦,還有,還有……”

陳輝象瘋子一樣毫無顧忌地傾訴自己對夏悅肉體的仰慕之情,他好象一下子變成個男孩。此時,雨更大了,不時傳來雷聲。夏悅感到臉被男人親吻著,接著是嘴被猛烈地吸吮,她一點力量也沒有,她覺得難以避免了。

一個炸雷在峽穀暴響,陳輝猛然離床,站立起來,叫道:“糟糕!”

“什麽事?”夏悅瞢懂地問。

“我的提包,我的提包放在樓下了。”陳輝說著,就飛速打開門,衝到樓下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夏悅得到解救。她赤腳下床,昏頭昏腦地摸到門,“蓬”一聲關上,把門扣緊緊扣起。就在這時樓梯響了,緊接著就聽到沉重的推門聲,一連好幾下。夏悅站在門邊不敢動。她聽到陳輝小聲地央求開門,而後那聲音就多少帶有些威協。夏悅此時,開也不是,不開也不是,站在門後發抖。然後他聽到指甲在門板上咯咯的抓響聲。“他抓門呢,多癩。”夏悅心想。她聽見男人憤怒的沉重歎息。

這一男一女隔著門板在黑暗中佇立,誰也不走開。

夏悅的光腳板踩在冰冷的樓板上開始發麻,她輕輕移動步子。她覺得心突突跳,渾身被冷汗濡濕。她想叫陳輝回去睡覺,但又不敢開口,想自己回床去,也似乎不敢,她簡直沒了辦法。過一會兒,她聽到一聲長長的歎息,接著聽到輕微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她長長地歎口氣,慢慢回到床上,和衣坐著。她決心坐等天明。

然而不一會兒她就在雨聲中分辨出一陣聲響。是什麽聲響呢?很快她就意識可能是那個男人從隔壁的牆頭上翻過來,她這樣判斷,越發吃驚得不敢動彈。

“你過份啦!”黑暗中傳來陳輝的埋怨。

夏悅覺得這話本該自己說的,轉過來被陳輝運用,一時間竟回答不上來。

她聽見“嘭”的一聲,好象是個東西放在樓板上,猜想可能是陳輝剛去拿來的提包。看來這人今夜要癩在這裏了,她想,同時又自問,那提包就這樣重要?

她的腳重新被捉住。這一次她沒縮回,而是較為冷靜地說:“剛才在地上踩髒啦。”

然而陳輝競不管,比先前更猛烈地吻著、含著、咬著,叫人受不了。

“唉--呀!真是討厭!”夏悅不客氣起來。

“什麽?討厭,討厭我?”陳輝把身子直起來,湊近夏悅耳邊說:“互相幫忙嘛,你不是求我不公開那東西麽?我隻不過鬧一鬧,決不做那種事。乖乖,這皮膚多潤……”

陳輝的話說的是一種交易,這意識其實早潛伏在夏悅心中,要不然,她決不會讓陳輝如此放肆,再說,這男人的愛撫方式也奇特,它使這涉事不深的姑娘不知所措而難以拒絕。現在,陳輝又表示不把事情做到那一步,姑娘也就多少放了心。

沒過多久,夏悅在男人各種不同尋常的愛撫之中漸漸進入興奮狀態,開始不能自持了。她感到那種事就要發生了,她問:“你想幹什麽?”但聲音裏早已失去反抗的意味。

“你不懂麽?”陳輝柔聲說:“你也不會是頭一回吧。”

“唉呀,你這人真是。”夏悅推拒著說:“不行。”

“為什麽不行?”

“會讓人知道。”

“鬼才知道。”

“……”

夏悅終於沒了聲響。她已全部失去反抗,於是,一陣輕微的眩暈,她就聽不見禮舍江的嗚咽,聽不到已經滂沱的大雨聲了。

突然,她看見了閃電,是從陳輝動蕩的肩膀上看見的非常耀眼的一閃。

這不象自然界的閃電,她同時還聽見熟悉的“卡嚓”一聲,那是驚心動魄的掀動閃光燈的聲音啊!

接著就聽到牆頭有人滑下去的聲音。

陳輝起來,接著夏悅起來。陳輝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還是找不到自己的衣服。

夏悅找到自己的衣服,穿起後,坐在床邊。她不敢去點燈,也說不出一句話。

急中生智的陳輝打開原先放在樓板上的提包,抓出換洗衣服穿上。在黑暗中說:“別急,我先下樓看個究竟。”說完就下樓去。

雨仍然下著。等了好一會兒不見陳輝回來,夏悅走到門邊,看見女店主屋子的燈光穿過雨簾照過來。她隻好硬著頭皮下樓去看一看。

    夏悅走到女店主屋外,吃了一驚:屋裏坐著三個男人,燈光照在臉上的是獨眼王有發,旁邊站著瘸子王德才,陳輝則背對燈光蹲在地上,見夏悅來了,立刻站起來。

“這兩個家夥,是什麽時候來的?”夏悅暗想,手扶門框。

曾經伴他們吃酒的那盞馬燈,今夜格外精神地亮著,引得一隻野飛蛾扇動大翅膀不斷朝玻璃罩上撲撞,屋裏隻有它低沉的撲翅和錚錚響的清脆的撞玻璃聲。

“進來嘛,夏同誌。”獨眼說。夏悅聽那語氣倒無惡意,但她仍站原地,她的腳不聽使喚。

獨眼坐的板凳吱吱一聲,然後他對瘸子說:“去,把陳科長的提包拿來。”

“雜種!”陳輝罵著,並上前攔瘸子:“你們這些騙子!”

然而陳輝攔人並不用力,好象隻是作個樣子。於是瘸子就從身邊繞開,出門去了。獨眼對著瘸子的背影說:“怕什麽,我還沒動真格兒的。”然後轉頭對陳輝說:“罵什麽?!彼此彼此。”

“我勸你不要作得太絕,王有發。”陳輝切齒說。

獨眼象沒聽見一樣,拿出草煙,用打火機點燃,巴噠巴噠咂幾口,惡狠狠地朝地下吐了泡口水,說:“呸!是的,是我王有發做得過份。不過麽,要是你陳科長不過份,我還拍不著今夜的照片呢。我今夜隻拍一張,一~~張。”

“我們是自願,別人無權幹涉。”

“我不知你們是不是自願,我隻看出你眼睛色迷迷的,老早就想把姑娘吞下肚了,我可是看在眼裏,明白在心裏的喲。”

“放狗屁!”

“不是麽。隻要夏同誌走在前麵,你的眼睛就象要鼓出血,我就是一隻眼睛也看得一清二楚,要是看不出這點路數,哼,我們老遠遠從江外趕來作什麽。我是料定啦。”

太無恥啦!把照片交出來。我們完全是自願。

夏悅此時,渾身發抖,依偎著門框,一句話也說不出。

“翻牆也算自願?我們山裏人,翻牆就不算自願啦。”獨眼笑著說,那語氣象跟朋友開玩笑。

早已拿來提包的瘸子這時把提包放到桌子上。獨眼瞟了提包一眼,對陳輝說:“我們是對半,還是四六,你六我四?”

“滾你媽的蛋。”陳輝說:“男子漢做事不興反悔。”

“你敲得太狠啦,陳科長。你比任何人都狠心,說真的。不過我既然答應給你,現在也就不全部拿回來,免得你嘴巴空空的愛講話。”獨眼把臉掉向夏悅,說:“吃虧的是你呀,姑娘。”

夏悅身子緊靠門框,臉上流下虛汗。她哪裏還說得出話來。

“拿出來。”獨眼命令。

瘸子拉開提包的拉鏈,先拿出些洗幹淨的衣服,再伸手從底部掏出一疊用報紙包著的東西。他把上麵捆著的麻線解開,打開報紙,於是,一疊鈔票就嘩然躺在馬燈底座旁的暗處。

夏悅看到這情景,合上眼,虛弱地搖著頭,歎息著:“啊……啊……”

獨眼拿過鈔票,隨便地分成厚薄稍有差別的兩份,兩手各拿一份,說:“我王有發雖然占公家一點便宜,但從來不占朋友的便宜,我是公私分明,這一點,請兩位上級領導看清楚。我想,拿點公款用用跟你們也沒關係,你們卻要老遠跑來插手。好嘛,既然來了,我也不能虧待你們,出差補貼總得付一點吧。這樣算了--我們每人拿出五百給夏同誌,不能讓姑娘一人吃虧。”

獨眼在每疊中數出五張,交給旁邊的瘸子,一邊對夏悅說:“姑娘,我王有發對不起你啦,不過也是不得而已。剛才照的相片,我負責保管,隻要大家心裏明白就行,不要到處宣傳,我就把照片藏得穩穩妥妥的。你們一生一世不說我的事,我也一生一世不拿出這照片。這次的事,就是螞蟻子在洞裏磕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陳科長拿我多少錢,你也不用打聽,反正要比你多些,他是科長嘛。”獨眼頓一頓,咽口唾沫,又說:“姑娘,你這次進山,是來吃虧的。不過不是來吃我王有發的虧,是吃你上級、你陳叔叔的虧。要是他不打你的主意,你看,我還拿他沒辦法的。”

“雜種,你太歹毒!”陳輝在一旁罵,也說不出個道理來。

然而獨眼似乎沒聽見罵聲,還繼續心平氣和地說:“姑娘,你太嫩啦。你隻知道埋頭打算盤、清帳,你卻不看看旁邊的人在打什麽主意。你想嘛,你清我的帳,清得又那麽認真,那麽仔細,你是把我朝班房裏趕啊,我呢,我能呆呆地讓你趕?我當然要想點辦法嘍。你再想想嘛,你們陳科長為什麽老遠遠走路來查我?不想撈油水他會來吃那份苦?姑娘,你呢,你以為世上的人都跟你一樣,隻想利用工作機會,順便玩玩,看看風景?唉,你不懂得這個世道,你的《政治經濟學》沒學及格呐,以後跟你們陳科長好好學習學習,他是這方麵的專家呢,不知道你聽沒聽說過……”

夏悅已全身麻木,虛汗濕了內衣,連褲子也似乎沾在腿上,她喘息著。

“站穩啊,姑娘。”身後傳來女店主的聲音,同時她感到熱氣吹在脖頸上,於是她明白過來,女店主一直在背後扶住她,要不然自己可能早已倒在地上了。

“唉呀呀!”女店主的大嗓門響起來:“你們這些事,我現在才算明白,也太那個了些。王主任,陳科長,依我女人家的見識,這事就了決算了。你們得了好處,立個誓不說,照片就還給姑娘,人家的日子還長著呢,再說還沒嫁人……”

女店主說話時,三個男人都微笑著,沒人搭腔。

女店主說完了,仍然無人說話。店裏頓覺空寂,於是,禮舍江聲陡然宏大起來,雨仍在下。

獨眼一扭頭,瘸子走過來。夏悅感到自己的一隻手被他捉住,拉起來,啪一聲按進一疊鈔票,然後,麻木的手指被他捏攏,那鈔票轉移到夏悅手裏了。

她看到馬燈搖晃起來,燈下的黑桌子搖晃起來,三個男人的黑影搖晃起來,那些紙片從手裏飄落下去,散開,繼而馬燈暗淡下來,象暗夜的貓眼,然後,熄滅了。接著,她似乎感到自己跌進一個熱烘烘的肉懷裏去……

夏悅覺得自己很快就醒來,掙紮出女店主的懷抱,朝黑色的雨簾子衝進去,風聲在她耳邊響,雨聲和江聲混合著形成一種從未聽過的悲憤曲調,她知道腳踩進水窪和爛泥裏,茅草和樹叫牽掛著褲腿,不時被樹枝抽打在臉上,她是朝大江跑去,她看見黑糊糊的江水洶湧地翻滾著朝下遊奔去,後麵有追趕的聲音。

夏悅的一隻鞋陷進爛泥,她光著腳跑,她要跳進江水中去。她在江邊站住,抬頭看看黑色的、不斷澆下冷雨的天穹,那天穹十分狹長,跟江麵差不多一樣寬,兩岸的高山象立起的門板,更黑,黑得跟漆一樣,啊,什麽清幽的江水,什麽紅花綠樹,什麽朝陽……全都沒了,變成一個黑暗而冰冷的世界,一切都完了,啊,爸爸媽媽姐姐老師同學們,還有黑山,哦呀,再見啦,哦不,永別啦,我要走了,去和黑糊糊的江水作伴……夏悅馬上要湧身跳下去了。

一道閃電撕裂狹長的天穹,一刹那間把青色的山、山上高大的樹和林間紅的花朵,以及土黃色的禮舍江水……全都照得分外明亮,連那些雨水形成的長線條,也閃閃發光,這又是一個世界,一個光明而生動的世界,這個世界呈現在姑娘眼前,用它有力的胳膊挽住姑娘,留她在人世間。

夏悅停住身軀,呆立在閃電之後的黑暗中,然而此時,在她的腦際,江山還是那樣地明亮……她終於沒往洶湧的江水裏跳下,她已經在閃電那一瞬間恢複了理智,覺悟到自己生命的價值,她決心活下去。

三個男人和女店主從江邊把夏悅帶回旅店。

次日一早,毫無表情的夏悅和帶著慚愧神態的陳輝沿著來時的馬幫小道走去。

無論是在漫長的馬幫小道上,還是在搭乘的汽車裏,夏悅都默無一言。

到了城裏,陳輝小心而又嚴厲地說:“夏悅,那事就算過啦。”

夏悅看了男人一兩天來突然老了幾歲的臉,平靜地點了一下頭。

當她看見陳輝背著提包的身影消失在街燈暗處後,她折頭朝另條街走去。在那條街上,檢察院的大門正大開著。

                                                                             1998年5月於鹿城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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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 回複 悄悄話 作者的描寫太直白。作者把人性的醜惡、淺薄、陰暗、扭曲、肮髒與殘忍一覽無餘,淋漓盡致地放在讀者麵前,令讀者有一種措手不及的感覺。

如果不談靈魂與感情,“性”本身也不應該是那麽一無是處,它也可以有一種原始的自然美,然而作者的文筆是如此決絕與犀利,一幅吸吮肮髒腳趾頭扭曲的畫麵,將所有關於性的幻想與美麗踩得粉碎;作者不給讀者的心靈有絲毫喘息的機會,哪怕是一小會兒的自欺欺人,作者的直白讓讀者在人性的醜惡麵前無所躲藏。好殘忍的描述手法!

“陳輝順著魚遊的形勢或輕或重地牽引著,當魚鑽深水時,他就把釣絲放鬆些,等魚遊上淺水層,他又把釣絲收緊些,魚朝急流帶遊去,他就讓它遊一段,然後把它牽引出急流帶,總之是既不緊拉硬拖,也不放任自流。這種頑強的意誌和柔韌的耐性給於夏悅一個強烈的印象。”

我雖然不是那條魚,卻能感受到魚的痛苦與掙紮。我深為生活中任人宰割的魚肉悲哀,更對程輝這樣的漁夫心裏充滿了憤怒與鄙視;那是一種能衝破九霄雲天的憤怒,那是一種骨子裏浸透著不屑的鄙視。

這篇小說最大的特點,在於作者用直白、毫不隱諱的手法,犀利決絕地將人性的醜陋毫無遮掩地放在讀者麵前,給予讀者心靈一種無可躲避、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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