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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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醫生

(2010-10-22 01:30:03) 下一個
邊城醫生(修改稿二)一一九六九年仲夏,哀牢山上茶花嶺生產隊三個插隊知青中,那個最健壯的吳德病了,拉紅痢,一拉一坑紅,叫人看著害怕。吳德說,這病年年發,往年在城裏吃紅黴素,一吃就靈,但不會斷根。他叫同戶知青周最到公社衛生院去為他買紅黴素。周最說,天黑得像鍋底,遇上野豬咋整?不肯動身。要是平時,吳德早發火了,說不定揪著周最的頭發在門框上砸幾個響頭,但是今天他渾身無力,隻能躺在床上幹瞪眼。周最害怕,出門去找隊長。隊長急了,答應派兩個夥子社員陪周最到公社買藥。兩個夥子來到知青住處,一看天色,山雨欲來,還能成行嗎?但隊長堅決要他們出發。三人穿了蓑衣,打著明子火把下山,穿林過箐,直奔公社。才到半道,大雨傾盆,火把滅了,看不見路,躲在山崖下避雨。那夜的雨就專門整他們的冤枉,下個不停,把他們困在那裏,直到天明才收場。如此一來,周最那個麻杆軀體如何受得了,也病倒了,發高燒,渾身疼,兩腳軟,農民夥子隻好扶著他回村。隊長更急了,召開隊委會議,決定用擔架把兩個病知青抬到公社衛生院。幾個社員正在紮擔架,卻見吳華回來了。吳華也是這村的知青,被派到大隊糧倉碾米,住在附近村落的知青家,過幾天回來一趟。今天回來,是來拿口糧。吳華見這情景,不慌不忙問兩人病情,然後叫社員們不用紮擔架了,說他自己到公社為兩人買藥。隊長答應了,吳華動身前往公社。吳華到了公社衛生院,開兩個處方,抓兩付中藥,翻山越嶺,天黑前回到村,煎湯給吳德、周最服了。吳華為吳德所開方子,叫白頭翁湯。方用白頭翁、黃柏、黃連、秦皮,藥僅四味,功效如神,吳德服後,安睡了一夜,次日就大好如初。吳華為周最開的方,叫麻黃湯。方用麻黃、桂枝、甘草、杏仁,周最服後,吳華叫他捂著被子發汗。不到半小時,周最說全身出毛毛汗,燒退了,渾身輕鬆,還要吃藥,吳華說:“行了,這發汗藥吃多了傷陽氣,要見好就收。”兩人的病好得利索,誇讚衛生院的醫生手段好,卻不知是吳華開的方子。公社衛生院的醫生,是響應“六二六”指示,剛從城裏下放來的西醫,對吳華自開中藥方子的事捏把汗,所以比較關注,見吳華他們大隊的知青到衛生院看病,就順帶問一問吳華自開方子抓回去的中藥,病人服後情況如何。衛生院的醫生這麽一問,消息就不脛而走,傳來傳去傳到茶花嶺,吳德和周最才知道是老同學為他們治好了病。村裏的農民見吳華能治病,陸陸續續,就有找上門來的,吳華推不掉,隻好邊看醫書邊診治,也為他們解除了些病痛。那年,根據上邊的精神,農村要組織赤腳醫生隊伍,可人才稀缺。大隊領導聽說吳華能治病,就派人到茶花嶺了解情況。一了解,才知道吳華出自中醫世家,自小讀過《醫學三字經》、《藥性賦》,又時常聽父親講醫理,時間久了,學了些歧黃術在身。大隊聽了,不容分說,叫吳華當赤腳醫生。哀牢山百草豐茂,一屁股坐下去有三棵藥。吳華既然當了赤腳醫生,就學著神農氏嚐百草,識藥采藥用藥,漸漸積累了些經驗。再加上山民們自古就流傳下來些草醫草藥知識,有些竟是藥到病除的絕技,看著吳華老實,願意向他傳授。下鄉第二年,公社按照上級要求,開展“一打三反”運動。公社食品組一個殺豬買肉的朱師傅,原是城裏食品公司下放來的,腆個肚子,滿臉油光,知青把他比作《儒林外史》裏的胡屠戶。運動初起,聲勢大,胡屠戶因為曆年賬目不清,怕得要死,吞了些大頭針自殺,肚子疼,忍不住叫喊起來,被人發現,送到公社衛生院。衛生院的醫生說要送縣城醫院開刀。但是公社到縣城百餘裏,又無公路,要是用單架送出去,隻怕在路上就斷氣了。這麽說,大家沒辦法了。消息傳到吳華所在的大隊,大隊長問吳華有無辦法,吳華說有。於是吳華和衛生院通了電話。吳華問吞了幾根大頭針,回答十二三根。吳華說,用韭菜十三四束,每束結成一個疙瘩,在漲水裏煮得半熟,叫病人吞下,一兩天內就會和大便一起屙出來。衛生院的醫生不相信,但又束手無策,隻好死馬當活馬醫,照吳華的辦法做,果然使胡屠戶肚裏的大頭針全部紮在韭菜疙瘩上,排出體外。就為此事,公社發現了人才,下令把吳華調到衛生院。二插隊第三年,國家開始允許招收部分知青回城參加工作,吳德被招到邊城地區醫藥公司,周最被招到邊城縣獸醫站。到了邊城醫藥公司,吳德先被分配管理中藥庫,兩年後調管西藥庫。吳德愛動腦子,他發現西藥中有的品種會被淘汰,而且對於淘汰的西藥,不要說普通患者不清楚,就是一些醫生護士也不清楚。吳德想,假如把淘汰的西藥低價賣給病人,不就可以賺錢了麽。有天,他正在倉庫上班,周最又來找他玩。周最穿了套再生布工作服,麻杆身材略長粗了點。下了班,吳德把周最帶到自己的單身宿舍,做飯吃,煎了一盤花生米,旁邊放瓶虎骨木瓜酒。周最知道虎骨木瓜酒是從藥庫裏拿來的“過期失效藥品”,靈機一動,問過期的西藥能不能給牛馬治病。吳德說完全可以。周最喜歡了,說:“那麽你把過期的藥給我幾盒,我拿去賣給農民醫牛馬。”吳德說:“行啊。”隨即轉身從櫃裏拿出幾盒青黴素針劑、幾付注射器,遞給周最。周最說:“要是賣了錢,我們平分。常來常往嘛。”此後,吳德常把各種淘汰和過期的西藥提供給周最,周最拿去賣了,把錢分給吳德。一兩年下來,倆人都發了點小財。旁人一點不知底細。吳德手裏有錢,和醫藥公司的會計劉美麗結了婚。妻子剛懷孕,文教局分配給公司一個浙江省醫學院工農兵學員的名額,幾個年青人爭,公司領導鑒於劉美麗是會計,不願得罪她,就安排吳德去上大學。三吳德進了醫學院,學西醫,想起老同學吳華也是搞醫的,有同道之感,就寫封信去告訴一聲,問個好。此後,兩人信件一來一往,一兩個月總有一次談心。工農兵學員在校的主要活動是“批林批孔”,學醫的時間少一些。但有一位講醫學史的教授,據說是餘雲岫的弟子,醫學史功力深厚,其演講深深吸引了青年學子。他講到西醫在近代傳入中國後,不斷提升中國的社會醫療服務水平,深刻改變了中國人的醫藥、疾病觀念,形成一種新型的醫藥文化。他說,“五四”以來的中國精英們,幾乎眾口一詞讚揚這個新的醫藥文化。他講到中醫在近現代的命運時說:“不科學的東西必將被淘汰。這是不以人們的意誌為轉移的。這是曆史的辯證法,也是醫學史的辯證法。”這些演講像一滴滴水,注進吳德幹旱的心田。當這們功課結束時,吳德已然成為老教授的俘虜。吳德想到學習中醫的吳華,深為惋惜。他把那些聽來的見解毫不保留地寫信告訴吳華,希望吳華向西醫靠攏。誰知吳華不但不領情,反而極力為中醫辯護,這使吳德感到可笑。他覺得自己的老同學是井底之蛙。然而吳華卻一如既往地來信暢談中醫。他談到在當前開展的批林批孔運動中,許多醫學典籍和珍貴醫案被冠以法家的頭銜問世,書籍印製精良,價格低廉,這對於愛好中醫的人,無疑是天賜良機。對此,他每天沉浸其中,樂而不疲。理論結合實踐,自認為醫術日進。此類的信,吳德看多了覺得煩。有一回,他把梁啟超一段批判中國舊文化的精彩議論抄錄在回信中,寄給吳華。梁啟超的中心論點是說“陰陽五行是中國封建迷信的大本營”。吳德想用這個重拳出擊,使老同學醒悟。對此,吳華回複了一封洋洋灑灑的信,他說陰陽五行是中醫的靈魂,中國醫學借此而建立起人體整體觀念、運動觀念,因而中醫是治療一個完整的、運動著的人,而不是治療一個孤立的、靜止的器官或細胞。信的最後,吳華引用張仲《傷寒論•序言》中的一段話作為回敬:“夫天布五行,以運萬類,人稟五常,以有五藏,經絡府俞,陰陽會通,玄冥幽微,變化難極,自非才高識妙,豈能探其理致哉!”看了信,吳德笑想:“你一個山鄉醫生,談什麽‘才高識妙’,笑話!”,至此,他再沒給吳華回信。四在江外,吳華結了婚,妻子周翠芬在公社小學教書。小倆口有個兒子,取名一階,三歲了,能跑山上樹。文革結束,恢複高考。吳華報考,錄取在雲南大學中文係。要入學了,吳華回到邊城,見父母都已兩鬢蒼蒼,有些傷感,晚上陪父親聊天。閑聊一陣,父親說到正題,婉轉批評兒子選擇中文係。吳華說:“我是這樣想:古今讀書人,有許多醉心歧黃的,比如稽叔夜、蘇東坡、王安石、朱熹,杜甫也挖過草藥,章太炎也會開藥方,他們既有文章傳世,又有歧黃養身,境界就高出時醫一籌。”父親聽了,大感詫異,捋捋花白胡須,若有所悟,說:“你久在高山流水處,風物陶冶,心胸自然高曠。沒想到啊,出息了。”那一夜,父親很高興,免不了為吳華點撥醫理。次日一早,吳華約了周最等幾個朋友遊西山,中午回家,進門就感覺氣氛不對。進了後堂,看見幾個早先認識的縣醫院的醫生坐在板凳上,父親躺在中間的躺椅裏,滿頭是血。吳華快步上前,抓了父親的手號脈。哪裏還有脈息,連手也是冰涼的。“不能用針啦?”吳華問旁邊的醫生。醫生們搖頭,其中一位說:“我們趕到,就已經斷氣了。”母親從後院過來,臉色灰暗,告訴吳華,父親一早在天井讀書,也有一兩個小時了,踩著青苔,滑了一跤,腦殼砸在石井欄上,拉起來,連話也不會說了,連忙請了他們幾位來,都說沒脈了。此後,吳華在家裏設靈堂,守靈七天,會親友,火化,送墳山,忙了十多天。母親問吳華:“上學的日子都過期了吧?”吳華說:“過期倒是問題不大。我隻覺得有些不對頭,爹這樣走,好像跟我有什麽關係。”母親說:“什麽關係?他是見你成器了,喜歡過度。又喜歡那本書,有空就讀。人過於喜歡什麽,就會死在什麽上。他也值了。”夜間,吳華獨自在屋裏吃茶,回憶那本書的往事。原來,文革開始不到半年,全國紅衛兵大串聯,而後所有大中學生嘩的一下子跑出校門,全國各地周遊,吳華也要出門了。當晚,父親把他叫到書房,讓他坐在自己對麵一個椅子上,語調凝重地對兒子說:“中國醫學,到東漢張仲景是個高峰。張仲景治病,注重維護人的陽氣,但是到了金元四大家,除李東垣外,其餘三家都好用寒冷之劑,雖能治病,但畢竟克伐了人的正氣,削弱了身體,此後的病更多。醫家不識,病家更不知,以致成了潮流。直到清朝鹹豐、同治年間,四川成都出了個鄭欽安,力挽頹風,寫了《醫理真傳》、《傷寒恒論》和《醫法圓通》三本醫書,承繼仲景學說,跟他學醫的人多半成為現代中醫界的棟梁。我這一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沒讀過這幾本書。你這次出門,請你為我到成都把這幾本書找來,了卻我的心願。好不好?”吳華聽了,吃驚不小,說:“既然是這樣,我拚出命也要找到。”父親聽兒子回答得堅決有力,轉身從書桌的抽屜裏拿出一張紙片和一疊錢,鄭重其事交給兒子,說紙片上是書名和作者名,兩百元錢出門花。按照父親的要求,吳華到了成都,踏破鐵鞋無覓處。後來打聽到鄭飲安的故鄉在邛萊,跑到邛萊,聽說一個老中醫家藏有《醫理真傳》,跪地求人,才得手抄了一本回來。《醫理真傳》抄寫本帶到父親麵前,父親急忙接過去翻看,看得手都抖了。五就在吳華進大學那年,吳德畢業回鄉,仍在醫藥公司工作,當采購員。采購員在當年是個肥差,既可遊山玩水,又有些小錢小物的收益。更重要的是他通過這個工作,進一步了解到醫藥業的黑幕,熟悉了許多鑽政策空子的操作手法,這對他此後的前程至關重要,所以他樂於他的職業。就在吳德樂於醫藥采購之際,他的事業又出現了轉機。這個轉機的直接原因是社會開始重視文憑。當時的邊城地區醫藥公司,幾十號人,有大學畢業文憑的年青人僅吳德一人而已。於是以“年輕化知識化”為標準,吳德於一夜之間被提拔為公司副經理,分管藥品和醫療器材的采購、保管方麵的工作。由於這兩項工作對於吳德來說是輕車熟路,所以他在短時期內就為醫藥公司賺了一大筆錢。由於成績顯著,“人才難得”,一年之後,吳德被提拔為地區衛生局副局長,分管醫院。一天,在辦公桌大量的文件和信函中,吳德不經意間看到一封信,來信地址是江外鄉,再看熟悉的筆跡,知道是吳華來的。吳德笑了,他沒及時開封,喝口咖啡,有意猜一猜老同學寫些什麽。吳德知道老同學考取了雲南大學中文係,算一算時間,應該在去年畢業了。來信地址是江外鄉,也就是原來的江外公社,看來老同學仍然在原單位工作。老同學當鄉醫,而自己身為地區衛生局副局長,分管醫院,看來是要求調動一類的事吧。想到這裏,吳德心裏說,這隻井蛙,想跳出來啦。吳德終於打開來信,瀏覽一番,居然不是要求調動的事,掃興。吳華在信中,概述自己幾年來讀大學,以及畢業後重返江外衛生院的情況。此外,著重講述他在讀大學期間,留意中國古代傑出文人在養生和醫道方麵的愛好、事跡、成就,收集了大量資料,作了一番考證研究,著為一書,名為《中國古代文人與醫道》。吳華說,該書出版之前,想請吳德為之作序,因為“知我者莫若君也”。如果老同學願意,隨即將書稿托人帶來。吳德想,“知我者莫若君也”,什麽意思啊?你那一套,我都看不上眼。莫不是想借我的名托大?還是別有所求?經過考慮,吳德回信,婉言拒絕了吳華的要求。此外,吳德問吳華有何困難,如需要幫助,一定盡力而為。吳德的下意識,總覺得醫生一定有求於衛生局長,尤其是一個屈居山鄉的醫生。然而吳華回信說,不為寫序,也無大礙;醫生救死扶傷,在朝在野一樣,可在太醫院供職,亦可遊鄉竄戶,其樂並無二致。吳德看了,搖頭歎息。吳德在衛生局當副手,風光是有點風光,卻無成就感,更無實利,心中煩燥,如此心情,往往惹禍。有天衛生局召開領導班子會議,討論創建地區中醫院和地區少數民族醫藥研究所的事,吳德發表了一通言論。他說,中醫是小農經濟的產物,看病隻能針對個體,不能針對群體,不能大範圍解決問題。社會化大生產就是要掃除這種個體手工業。就本地區而言,少數民族醫藥沒有形成自己的理論,零星的一點半點醫療技術值不得新設一個科研機構去研究它。他建議把有限的資金用在刀刃上,刀刃就是西醫院。他的議論當場就受到反駁,但吳德不以為然,他說這些反駁是一些短視的意見,甚至說舉辦這一院一所“完全是胡鬧”。會後,吳德的意見被匯報到地區行署,專員大為光火,認為吳德是一心要阻礙行署創造政績,就通知衛生局,把吳德調離現崗位。衛生局遵照上級指示,經過一番考慮,把吳德調任地區人民醫院副院長。吳德接到調令,反而喜歡,因為他認為醫院才是他發揮才能的地方。他當天就到醫院報到。地區醫院的職工風聞吳德極力支持擴大西醫院的意見,所以大家看重他,瞞著衛生局,開個歡迎會。會上,吳德表示一定盡力為醫院做出成績。院長經過的運動多了,凡事不願出頭,又見吳德血氣方剛,急欲立功,就把全院試行體製改革的工作交給吳德。吳德當仁不讓,率先在內科推行包產到戶政策,鼓勵醫生開大處方,用貴重藥,然後按收入提成。一年下來,內科人員的錢包漸漸鼓脹,全院人員,無不羨慕,巴望這樣的改革之雨灑到自己身上。然而院長不敢大張旗鼓地在全院推行包產到戶政策,他還要觀望上邊的風向。這激起全院職工的不滿,而吳德卻到處表態,暗示如果他當院長,將立即在全院推行改革,於是大家都盼望著老院長退休,為吳德讓道。老院長是個老革命,醫術不高,眼力卻好,一眼就把吳德的心懷看個透穿。一天,他把吳德叫到身邊,說:“我年事已高,又有高血壓,肩上這付擔子,想交了。但是幾個副院長,交給誰合適?”吳德聽了,略為沉思後說:“如果院長看得起我吳德,院長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話說到這個份上,院長無彎子可轉了,說:“幾個副院長中,數你年富力強,又有大學文憑,交給你,衛生局不至於太反對吧?”吳德笑說:“衛生局那麵,我有人緣。”老院長也笑了,笑過之後卻嚴肅地說:“但是,你來這裏之前,好像是得罪了專員。如果專員不同意,事情就搞不成。你是不是需要到專員那裏疏通疏通?”吳德說:“院長你有什麽辦法?”老院長說:“我知道專員有個毛病,就是有時,頭會不由自主地搖,進了許多大醫院,都沒治好。你若能把他這個病治好,接我的班就不成問題。”吳德一聽,覺得老院長還要留一手,就說:“讓我先了解一下專員的情況吧。”吳德告辭,老院長以一種無限悲憫的眼色目送後生出門。六吳華從江邊衛生院下了班,回到家,有事要對妻子周翠芬說,話到嘴邊,又咽進肚。夜裏睡不著,翻來覆去。妻子覺得奇怪,追問了,吳華才說,地區新成立中醫院,衛生局在各縣鄉抽調中醫,把自己也抽去了。妻子問他去還是不去。吳華說:“自從插隊到現在,也有十多年了,哀牢牢山成了我第二故鄉。我原想,古代多少文人,也都是在山裏修煉,為人治病,成了名醫,有醫書傳世。為什麽?因為寧靜才可以致遠。城裏喧鬧,我不習慣。”妻子聽了,說:“我嘛,也想不得這樣深遠。隻是你在哪裏,我陪你過一生,心滿意足了。”夫妻倆是這樣決定,但鄉政府不敢違反上級指示,一定要吳華服從上級安排。吳華無奈,隻得告別妻兒,到了邊城,在新成立的中醫院報到。中醫院草創,有中醫人員五十多,院長看過吳華的檔案,欣賞他的才華,就安排他組織內科。又見他組織內科極有章法,組織完畢,就安排他當內科主任。吳華以“不會當頭”推辭,院長說莫假謙虛,正是缺人才的時候,硬是讓他當了科頭。上班幾天後,院長巡視各科,來到內科,看見吳華與眾不同——沒穿白大褂,也沒戴白帽。院長說:“吳科長,你以為這裏是鄉下衛生院?”吳華滿臉狐疑,問院長什麽事。院長說:“為什麽不按規定穿白大褂?”吳華這才明白,回答:“我是中醫啊。”院長說:“中醫就不用穿這個?誰規定的?”吳華說:“中醫是中國人的醫術。中國人認為白大褂不吉利,像穿孝服。”此論一出,全室嘩然。院長火了,說:“你不按規定辦就別當科頭啦!”吳華說:“我本來就不合適。”院長還要發火,旁邊的醫生來相勸,院長壓著火出了科門。第二天,院長室發個紅頭文件,重申紀律,其中特別提到全院員工必須穿白大褂。大家把目光落在吳華身上,然而吳華一如既往。院長帶著領導班子全體人馬來到內科,開會整頓作風。院長著重申明,吳華必須穿白大褂,戴白帽。其他領導全部支持院長。吳華一句話不說,自己在那裏抽煙,無動於衷。最後,院長真的火了,宣布決定:吳華停職反省,什麽時候願意穿了,什麽時候恢複上班。反省期間隻發生活費,每天十元。這樣一來,吳華就在家裏閑著。母親問他為什麽不上班,他說領導安排寫論文。一天,來個電話,一聽聲音,是吳德的。吳德在電話裏說“久違了”,寒喧之後,說要來看望老同學,問在哪裏見麵。吳華說在家。過一會,聽得門外有車子停下,吳華迎了出去。吳德下車,快步向前,拉著老同學的手緊握,說:“啊呀,出鄉了也不給我個通知。剛才聽我們院長說起你,我就來啦。”又轉身對司機說:“你瞧,人家和我同歲,看起來像小我十歲樣的,仙風道骨啊。”進了門,兩個老同學在書房坐了,吃茶,聊天。吳德又說了一番闊別之思後,正經地說:“我是要來勞老朋友的大駕啊。”吳華說:“不客氣。什麽事?”吳德說:“要請你治一個病,一個怪病。”吳華問:“什麽證狀?”吳德說:“健健康康的人,就是頭有時不由自主地搖。”吳華說:“你的意思是說我能治?”吳德說:“當然,聽我們院長說,這是你的絕招之一。”吳華想一想,說:“是有此事。那是在大學讀書時,為一位教授治過這種證候。”吳德一聽,揮手說:“才說的,我老同學就是名不虛傳嘛。”吳華問:“什麽人有這個證候?”吳德說:“不瞞你說,是範專員得了這個病。病不重,但不雅觀。也有些醫生為他治過,不見好。我聽我們院長說你能治,就特意推薦你,治好了,就是交上個高檔朋友,那就不是鬧著玩的了。你說呢?”吳華聽了,不出聲。吳德問:“怎麽樣?老同學也不支持我一下?還是有什麽困難?”吳華說:“中醫講陰陽五行,是封建迷信。怕治不好吧。”吳德聽了,鬆了口氣,笑說:“啊呀,老同學記性好。那時年輕,書生之見,鬧意氣,不算數。現在時過境遷,要講實際。你千萬別跟我一般見識。”吳華笑笑,仍然不說話。吳德說:“說個笑話給你聽:專員姓範,叫範進,這你知道。可你知道他是江外公社那個胡屠戶的姑爺麽?”一個笑話,把吳華笑得連剛進嘴的茶水也噴出來。吳德見狀,問:“就算看在胡屠戶麵上,為他治一次吧?”吳華沒反對。吳德說:“我先聯係。聯係好了通知你。”吳華在門口送走吳德,正要轉身進門,有個青年上前問:“請問這裏有沒有個吳華醫生?”吳華說:“我就是。”青年很高興,說:“還真找到了!吳醫生,打擾一下。我是《邊城晚報》記者,聽說你在中醫院擔任內科主任,不願意穿白大褂,可有其事?”吳華說:“有啊。你要為我宣傳?”記者說:“我從網文中得知,中醫穿不穿白大褂,是一件有爭議的事,想加以報道,借以開展討論。”吳華說:“是為了活躍你們的版麵?”記者說:“也是,報紙嘛,就要發揮這個功能,不能死氣沉沉。”吳華看記者直率,就把他讓進屋座談。邊吃茶,吳華邊把中醫院裏有關穿不穿白大褂的事情經過原原本本介紹了。記者問:“吳醫生的意思是中醫就應該保持中醫的傳統,不能事事隨著西醫,是這樣嗎?”吳華說:“從這件事生發出去,可以講幾天,不僅是中西醫之別,而且是中西文化之別。這個爭論,從近代以來到今天,沒有斷過。”記者說:“這樣吧,吳醫生。我們不把事情弄複雜。我們把你在中醫院發生的事情作真實報道,隻是不講你被停職反省。”吳華說:“停職反省一定要報道,那才真實,也可以讓讀者更重視這件事,深思其中的意義。”記者笑說:“你要這樣做,我還有什麽意見。”記者送張名片給吳華,告辭了。第二天中午,一個街坊特意送來一張《邊城晚報》,吳華一看,有一篇標題是《中醫師要不要穿白大褂?》的文章。文章說:穿白大褂是西醫的一項製度,也是一個標誌。隨著西醫在我國普及,並成為主流醫學,中醫也穿白大褂。世人對此習以為常。時至今日,反而以中醫人員不穿白大褂為奇事。近日,本地區中醫院一位中醫師拒絕穿白大褂,其理由為:“中醫是中國人的醫術。中國人認為白大褂不吉利,像穿孝服。”對此,院方宣布該中醫師停職反省。本報對此事加以如實報道,意在引起讀者關注,並希望能對“中醫師要不要穿白大褂”問題,加以討論。吳華看了,覺得這個記者不錯,雖然年輕,卻有心思,文筆好。把他的名片找出來看,上麵寫著李宣。七吳華和幾個朋友,在距城十多公裏的紫溪山寂光寺聽和尚講經,吳德來電話說今天為專員治病,接著駕輛“奔馳”趕到寂光寺,硬把吳華拉上車。到了邊城大酒店,在個標間前站下按門鈴,等了幾分鍾,門開了,專員秘書送出一個衣裙飄香的女人,而後請兩位醫生進屋。兩個醫生在沙發裏落座後,秘書一麵在他們麵前的茶幾上放了茶水和香煙,一麵說,剛才是專員理發,讓兩位久等了。吳德開腔:“範專員,這就是我的老同學吳華。是不是現在讓他……”專員輕輕抬起一隻手,示意不要再說,笑問:“是不是那位不穿白大褂的吳醫生啊?”吳華說:“範專員日理萬機,也留心等閑小事。”專員眨了眨眼,正要說話,頭卻搖起來。大約搖了十多鈔鍾吧,停了,喘口粗氣,整頓一下精神,說:“正好讓你看到,那就請問吳醫生,能不能治?”吳華說:“也要四診後才能斷定。”專員說:“是應該這樣。以往為我治這個病的醫生,開口就說能治,結果治不了,讓我白費時間。那好,你為我診吧。”吳華走近專員,仔細望氣色,又看了舌質舌苔,在兩手寸關尺切脈,問:“專員這個證候,有多少年了?”專員說:“三年了。起先是幾個月一次,後來每月一兩次,近來常發。”吳華問:“都是些什麽醫生看過?”專員說:“先是西醫,看不好,再看中醫,也看不好,後來連草醫都看過。西醫認為是神經官能症,中醫說有風,草醫不講道理,隻開藥。結果全都沒用。”吳華說:“中醫開的藥方,你還記不記得?”專員說:“我怎麽能記得?當時記得,過後也就忘了。”吳華說:“是不是有防風、川芎、白芷、甘草、柴胡、羌活、烏藥、半夏、當歸、芍藥、黃芩之類?”秘書插話,說:“正是這些藥,方子還保存著。”吳華說:“那是用了袪風之劑,名叫‘如聖飲’,《醫方集解》就是教人用這個方子治這個證。如果有風,也是藥到病除。但是你服了這些藥後,反而病症更加嚴重,是這樣麽?”專員說:“是啊,所以我都不敢相信中醫了。隻因吳副院長極力推薦,說你曾治好幾位教授的類似病症,我才同意你來試試。”吳華說:“中醫難掌握,所以自古以來庸醫不少。他們把你診斷為有風,但你這個證,我看不是風。你麵白少神,脈沉緩,清陽不升,常拉肚子,元氣虛極,不能鎮定,故而頭搖。”專員說:“是的,時常拉肚子,西醫以為消化功能紊亂。這和頭搖有關係?”吳華說:“人身是個整體,你真陽太弱,什麽拉肚、出虛汗、運動無力,乃至常打噴嚏之類,都會出現。”專員和秘書欣喜地對視一下,說:“正是這樣,一點不差。”吳德露出笑容。吳華說:“我給你開個方子,先吃三十付,即使頭不搖了,也應再吃幾十付,才能把你的真陽全提起來。”專員聽說要吃這麽多藥,望望吳德,難下決斷。吳華卻不說話,等著病人下決心。專員說:“你先開方子吧。”秘書聽了,連忙拿來紙筆。吳華接過,運筆處方:黑附片100克、肉桂30克、生薑30克、白術30克、炙甘草20克、黨參30克。看吳華寫完,秘書忙把處方拿給專員,專員看了,遞給吳德。吳德會意,仔細看了一陣,明顯是在思考,終於說:“吳醫生,我也管過中藥,讀過《本草綱目》。附子是大毒之藥,國家藥典規定通常劑量五克,最多不能超過十五克。這裏開一百克,莫不是筆誤?”吳華決然說:“是一百克,沒錯。量少了治不了這個病。”大家一時沉默。專員問:“吳醫生的意思,我這病很嚴重?”吳華說:“是很嚴重。”專員笑笑:“醫生都說病人的病嚴重。這也是情理中事。”吳華冷笑道:“我說點你的其它症狀,行不行?”專員說:“你說。”吳華說:“除剛才說過那些證候外,還有怕冷,手腳冰涼,耳鳴,齒落發稀,肚子時常陰疼,吃酸冷後常會發痧,小便清長,是不是這樣?”專員很吃驚,說:“是這樣,沒錯。”吳華說:“這是陽氣大衰的表現,若不及時大補元陽,說個不中聽的話,隻怕你活不過五年八載。”專員聽後,臉色唰一下更蒼白了,眼睛翻望著天花板,說不出話。吳德和秘書也不好插話。吳華說:“古人說‘治亂世用重典’,治大病也得用重藥。附子是陽藥之王,先秦兩漢,朝野所用極多,南北朝隋唐以後,醫學失傳,醫家普遍不敢大量使用附子,往往改用參茸之類,因而許多陽衰的病人不能得到救治。雖然附子是大毒,但經過炮製,成了附片,毒性大減。隻要先煮一兩個小時,吃在嘴裏不麻,就不會中毒。再說處方中加了甘草,也可以調和附片的毒性,而不減少附子的功能。”吳華侃侃而談,見大家靜靜地聽,就轉頭向吳德說:“吳副院長,你雖然采購過藥材,知道附子這味藥,但是你聽說過西安附近的周至縣是附子產地之一麽?那裏的農民,常把附子煮了給孩子吃,一如我們這裏給孩子吃煮洋芋一樣。結果那些孩子身體健康。”吳德幹笑,說:“這個到是聞所未聞。”吳華又說:“為什麽國家藥典規定附子隻能用五至十五克?那是擔心一般醫生用不好,出問題,其實是多慮了。為什麽?因為醫學失傳,漢代張仲景的附子用量通常是一二兩,到了明代,編《本草綱目》那個李時珍,已經不清楚漢代的度量與明代度量的比例,猜想著說‘古之一兩,今用一錢可也’,那就隻用到古方藥量的四分之一,這樣一來,古方就治不了大病。”吳德聽了,沒法回答。吳華又說:“中醫所謂不傳之秘,就在用藥的分量。你們不是中醫,不知道個中道理,也是情有所原,不怪你們。”話說到這個份上,專員隻好說:“這樣吧,我相信吳醫生,就用這個方子。”吳華說:“頭兩付藥,我為你煮,服藥以後,如果有什麽問題,我一概承擔。”專員笑了,說:“這樣最好。”二吳離開酒店。過了十多天,胡屠戶老態龍鍾,來到吳華家,由司機幫著抬進來幾瓶茅台酒、幾條中華牌卷煙、幾盒烏龍茶,坐了說話。胡屠戶說:“我家姑爺吃了吳醫生開的藥,才十多付,頭不搖了。不要說姑爺高興,我那女兒也是高興得跑出跑進,買了這些煙酒,要我早點送來給你。這不,一大早就出來了。”吳華笑笑,點支煙抽著,說:“還記得吧,你回城時,把江邊公社的大小領導都請去吃酒,也有七八桌。我們是老鄉,你沒忘記請去,還送了我一顆牛黃。”胡屠戶說:“我再老昏不中用,也不會忘了吳醫生的恩德嘛。我家姑爺也是個知恩報恩的人。吳德才為他拉個線,姑爺就讓他當了院長。姑爺的病一天天好起來,那份高興勁,我覺著就是吳醫生想當中醫院的院長,你隻要吭聲氣,立馬叫你當,也是小菜一碟。”吳華笑說:“我可沒那本事。”又說些閑話,送走胡屠戶。八停職反省之後,吳華在家賦閑兩月餘,把父親留下的《醫理真傳》再行揣摩。不時有街坊來請他看病,都是些疑難雜證。他開了方子,讓病人到中藥店抓藥。有街坊知道他被停職反省,就說:“與其受製於人,不如恢複濟生堂,自己當家,又光宗耀祖。”吳華聽了,心有所動。一天,中醫院院長秘書來到吳華家,通知院長決定:免棄原先對吳華的處分,停職時期工資照發。但是吳華說,他不去上班了,他要求退休。秘書先以為吳華開玩笑,後來知道是真的,急了,說:“吳醫生,就跟你亮底吧。這件事,是上頭通知的。上頭說了,中醫穿不穿白大褂,屬於學術問題,不該動輒處分。又說人才難得,吳醫生是個人才,但他的妻子還在農村,應該考慮把他妻子調到城裏工作。這些,院裏都必須照辦。為此,我還要到教育局聯係你妻子調動的事。你看,組織上對你這樣關心器重,你還要走,那不是叫院長下不了台嗎?”聽了這番話,吳華也很感動,但是說出的話就像潑出的水,不好收回,所以一時無話。吳華的母親從裏屋過來打圓場,對秘書說:“同誌,吳華在山裏時間久了,不活絡。領導關心他,我代他領情。你先回去告訴領導,說吳華明天準定去中醫院上班。”秘書聽了,如釋重負,說:“我就聽老人家這一句話。”說完,離開吳家院子。次日一早,吳華到中醫院上班,沒穿白大褂。他召開內科會議,宣布幾條“基本要求”:一、中醫內科決不允許掛瓶;二、決不允許開西藥;三、一般不開大處方,盡量開經方;四、決不允許用聽診器,可以參照西醫的診斷結論,但必須以四診為依據處方。吳華說:“如果你看不了那個病,認為那個病西醫治療更方便,更有效,可以建議病人到西醫院治療,但你決不能給病人開西藥,掛瓶。因為我們沒有西醫的資格。”聽了主任的話,有醫生提出:“中藥針劑也不許掛瓶麽?”吳華說:“不允許。中藥針劑的副作用是個困擾醫學界的大問題,這難道各位不清楚嗎?因使用中藥針劑產生不良反映和死亡的報道,各位還看得少嗎?”大家無言,相視唏噓。此後,內科嚴格執行吳華的要求,前來就診的老人和慢性病者日漸增多,一改前此門庭冷落的狀況。一天,記者李宣來到內科,找到吳華,說:地區中醫院內科的“四條基本要求”成為邊城一些醫務人員和病患議論的話題,《晚報》欲加以報道。吳華同意,並向記者如實講述“四條基本要求”的內容。李宣說:“吳主任推行‘四條基本要求’的目的,請簡單準確地講一講。”吳華說:“一言以蔽之,中醫的發展不是向西醫靠攏。”李宣問:“為什麽?”吳華說:“不要以為中醫西醫都是醫,其實中醫是哲學,講的是陰陽,西醫是生物醫學,講的是細胞、分子。中醫對證治療,西醫對病治療。”李宣說:“這樣複雜的專業問題,報紙上講不了。我隻能把吳主任的基本要求和基本想法如實報道,讓讀者評論。”李宣走後第二天,《晚報》發了文章,標題為《地區中醫院內科四條基本要求有沒有道理》。幾天以後,內科李醫生來反映一個病患的情況。李醫生說,患者是縣醫院一名西醫,叫高小明,被診斷患有腎結石,他拿著《晚報》來,指著上麵那篇《地區中醫院內科四條基本要求有沒有道理》的文章說,要領教一下,看中醫有什麽辦法把結石排出體外。中醫院內科醫生為高小明使用了“排石湯”,無效,受他嘲笑。科內醫生的意見是讓他轉西醫院,用理療或手術治療。李醫生說:“這明擺著是來找茬,要看我們的笑話。”吳華笑笑,說:“高小明和我是街坊,互知根底。他小時候,母親錯吃了一個中醫的藥,死了,他從此憎惡中醫,常把魯迅那句名言——中醫是有意無意的騙子——用來說我們這些人。這次來,是有意要讓我們難堪。既來之則安之。走,去看看。”李醫生說:“他沒住院。留下話說,如果我們有了辦法,通知他,他一定到。”吳華說:“請他來吧。”電話打過去,高小明來到中醫院,進了內科診室,見了吳華,嘴角間現出一絲譏笑。吳華指著一個座位說:“請坐,我為你號脈。”高小明說:“已經在我們院裏確診了,是腎結石。還要診斷麽?”吳華說:“請坐好。”高小明隻得就座。吳華號脈。號完脈,又叫伸出舌頭。高小明縮回舌頭以後,說:“啊呀,我是忍著痛來請你們治療,已吃過“排石湯”,不僅毫無效果,身體越發不適。吳醫生還有什麽辦法?如果沒辦法就早點說,免得我受苦。我用西醫的辦法一下子就能把石頭搞掉。”李醫生湊近吳華說:“他在西醫院照過X光片,右腎腎盂有十粒結石影像,小如花椒,大如蠶豆。”高小明冷笑說:“是這樣。”吳華不說話,拿來處方箋,飛速寫下:附片60克、杜仲10克、桂枝30克、幹薑40克、茯苓30克、上肉桂10克、北細辛6克、甘草6克。又寫:十五付。然後交給病患。高小明接過處方,說:“十五付,那就是說要吃十五天。要是十五天石頭排不出來怎麽辦?”吳華說:“那就再吃十五付。”高小明“嘿嘿”哼聲鼻音,懶懶地拿了方子,交錢抓藥去。高小明走後,醫生們圍問吳華為什麽開溫補劑。吳華說:“看他舌苔白滑厚膩,脈沉遲無力,一派腎寒之像,寒濕不化,內結成石,所以用溫腎扶陽溫化之法,投以四逆湯加味。你們按通常方法,用排石湯,殊不知排石湯是行氣寒冷之藥,對他不僅無效,反而使病情加重。也怪不得他那樣大的火氣。”過了十五天,高小明又來到中醫院,換了一付心平氣和的嘴臉,說他吃藥到第三天,開始排出第一粒石子。此後繼續服藥,又排石三粒。現在十五付藥全吃了,要請吳醫生繼續開藥。聽此一說,內科醫生們精神大振,飛快把消息告訴主任。吳華聽了,淡然一笑。又為高小明號脈、看舌,然後讓高小明拉起上衣,摸了摸他的腰部,說:“你腰部寒冷,是腎寒太久,所以結石不能排盡。現在繼續為你扶陽溫化,再開十五付,想來應該能排光了。”然後處方。高小明接了處方,說:“謝謝!”吳華笑說:“還是等全部排出來再說這話吧。”高小明說:“我相信能排光。感覺吃了那些藥,精神各方麵都好多了,尤其能吃能睡。”醫生們都笑了。過了半個多月,內科收到高小明一封信,信中說,吃完吳醫生所開十五付藥,結石全部排出。由此他開始轉變看不起中醫的觀念,並且在《邊城晚報》上寫篇小文章,標題是《地區中醫院內科四條基本要求有道理》,算是參與《晚報》的討論,也是對自己醫學觀念的一個清理。吳華沒說話,他隻見醫生們十分振奮,心中高興。下班後,吳華回到家,發現妻子周翠芬正和母親邊做飯邊聊天,一問,原來是教育局下了調令,把她從江外鄉小學調到邊城第一小學校,仍然當老師。她說她想給吳華一個驚喜,沒把消息告訴吳華,自己把家搬出來了。吳華和母親自然高興。此後,吳華把兒子吳一階送進邊城第二中學讀書。九吳德任地區人民醫院院長之職後,根據衛生部的精神,學習外地經驗,在全院推行“五定一獎”,即定任務、定床位、定編製、定業務技術指標、定經濟補助和完成任務獎勵。全院工作日有起色,職工高興。吳德又在院內單獨起了一院,稱幹部病房,環境優美,設備精良,服務優質,吸引了大量公費報銷的幹部住院治病、療養,醫院增收,他本人也常到幹部病房關照各級幹部,人脈資源大增。一天,周最到醫院找到吳德,不免談到吳華推行“四條基本要求”的事,吳德問周最:“你覺得怎麽樣?”周最說:“華哥有能耐。”吳德說:“好是好,不過那樣一搞,他們就賺不到多少錢了。”周最不解,問:“怎麽會賺不到錢?”吳德說:“你不知道,經方就是秦漢時期傳下來的古方子,多半在張仲景的《傷寒論》和《金匱要略》中。經方藥味少,藥價賤。他要求醫生多用經方,明擺就是要少賺病人的錢。又不準開西藥,西藥才貴嘛,尤其是新藥,那更是少賺錢。少賺錢就不合時宜。你等著瞧,用不了多久,他們院裏,從院長到內科人員,必定跟他過不去。”周最說:“那麽德哥應該勸勸他。”吳德說:“唉,難啊。說句不該說的話,吳華是個古董,不能與時俱進,怎麽勸得過來。”周最歎口氣,把吳德桌上的蘇煙拿一根抽起來,說:“德哥戒煙了,還擺這個做什麽?”吳德說:“有什麽事嗎?我這裏很忙。”周最說:“當然有事。是這樣——我在獸醫站,也多年了,工作髒,掙錢少。這你是知道的。現在都講發財。我這個人發不了大財,小財是想發的。你不是說過開醫院可以發財麽?”吳德說:“你痛快說,想要我為你做什麽?”周最說:“德哥爽快,我就不客氣了。我觀察過,現今滿街巷是寵物狗,喂得肥胖,病多,一病就送寵物醫院,寵物醫院進錢如流水。我想把獸醫站的工作辭了,出來幹個寵物醫院,自己當醫生,又當老板。”吳德說:“你有獸醫的資質嗎?”周最說:“就是缺這個。所以要請德哥給我搞個獸醫資質。”說完,眼巴巴地望著吳德。吳德說:“這事不容易。”想了想,又說:“我看你先不要辭職。先搞個病退,然後開業,這樣有個退路。開業之後,若有衛生局、工商局的人去查,你就說搞過獸醫,病退在家,無以糊口,開個小店維持生計。我在後麵為你向衛生局、工商局打個招呼。你就這樣混吧,混到哪天算哪天。實在混不下去,再回獸醫站。”周最聽了,有點失望,但別無辦法,隻得同意。說:“病退證明怎麽辦?”吳德說:“這個就容易了。你到我們醫院檢查,我給他們打個招呼就能通過。”周最謝過,走了。過了些日子,周最在小街上開個“回春寵物診所”。又穿件白大褂,戴白帽,胸前掛個聽診器,看起來蠻像個西醫模樣。治病時遇到疑難,打電話請教吳德。吳德說,看它不吃食,用消化藥;發燒,用抗生素;有寄生蟲,用驅蟲藥。寵物多半是這些病。周最照辦,也治好不少寵物,生意日漸紅火。再加他用的是治人病的西藥,用量大,效果顯著,就是收費高一點,寵物主人也願意。這麽一來,周最真的發了小財,心滿意足。眼見周最發財,吳德感慨:“周最這小子都能發財,要不是親眼見,鬼才相信。看來要發財也不難,關鍵是敢想敢幹。想當年保管藥品,還能從中漁利,現在好不容易掙個院長職位,卻縮手縮腳,外水不多,這院長還有什麽意思。”吳德既然打定主意發財,那麽憑著他的才能,尤其是憑著他對醫藥黑幕的了解,生財的辦法就多啦,比如開大處方啊,用新藥貴藥啊,讓患者作多項檢查啊,開設專家門診啊,小病大醫啊,大批購置高檔設備啊,大作廣告宣傳啊等等,總之是千方百計向病患刮錢。所刮的錢,一富醫院,二富員工。富醫院,減輕地區財政壓力,領導高興;富員工,員工高興。兩頭高興之際就可混水摸魚——他總攬進藥權、進器材權和基建權而從中漁利。吳德打定主意後,首先在全院開動員大會,把上麵“給政策不給錢”的精神作一番解釋,他說:“這個政策是對醫院的一個大考驗,也是一個大解放。我們能不能生存和發展,完全取決於我們敢不敢投身於經濟大潮,並能在其中各顯神通。”隨即,經過院領導的“具體研究和布署”,全院迅速推行科室承包製。各科室悄無聲息而又堅定不移地推進改革,一年年改變著醫院的麵貌。幾年之後,他們醫院成為當地公認的暴利單位。當吳德的醫療改革節節勝利之際,他老婆劉美麗所在的醫藥公司改製,成為民營企業。企業換了老板,老板要任用新會計,劉美麗隻能讓職。然而醫藥公司必須拉攏醫院才能賺錢,所以老板委任劉美麗為藥品銷售部長,專門針對地區醫院售藥。這麽一來,醫藥公司的主要銷售業務就常常在吳德家裏進行,雙方省力又賺錢。十周最混進醫界之門,發了財,不忘老朋友,不時拎點煙酒到吳華家,吃酒玩笑。談笑間,周最說,一個福建女人,叫馬芳菲,年近四十,風騷精明,是醫藥代表,聽說德哥老家也是福建的,就和德哥認了老鄉,枕頭邊談生意,一舉兩得,時間長了,瞞不過劉美麗。劉美麗鬧了幾次,風聲外揚,結果地區紀委派人去查德哥的賬,還好沒查出大問題。又說,德哥這幾年發大了,很多人在背後議論,我聽了也為他捏把汗。華哥你應該給他提個醒。吳華說:“小弟,你這個人不貪心,所以對事才有這個看法。吳德的情況,我聽人說得多了,也提醒過他,他不但聽不進去,還說我僵化。我想說多說重了,就是朋友也會反目,隻好悶在心裏。要不這樣,我們揀個日子,把他弄到紫溪山玩玩,乘機向他說幾句知心話。如果他懸崖勒馬,那就再好不過,也不負了我們朋友一場。”周最說:“最好!”不久,吳華撿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叫了周最,邀吳德到紫溪山遊玩。車子載著吳華三人周遊了幾個景點之後,在寂光寺外停下。才下車,就見寺門外一個年輕和尚笑笑眯眯前往迎接。還沒等吳華介紹,周最就叫:“溪月和尚,你好啊!”吳德問周最:“你們認識?”周最指著溪月說:“他是華哥的朋友,我怎麽能不認識呢。”吳華和溪月相視而笑。進了寺門,一麵看四大金剛、天王殿彌勒菩薩、童子麵韋馱菩薩,一麵聊些佛教常識。聲音傳到廂房,就有一個老年女居士從廂房走出來,說:“阿彌陀佛。聽各位領導所言,深得佛學妙旨,這廂房是靈簽寶殿,不妨進去看看。”眾人就跟著她進了廂房,果然見一尊菩薩下,設了簽桌,但沒人願意抽簽。女居士把眾人看了看,然而對吳德說:“看這位先生的麵色神氣,好像遇到不順心的事。抽個簽吧,問一問吉凶。寂光寺的簽最靈。”大家聽了,把目光集中在吳德臉上,隻見他蹙了蹙眉,好像要發火又不便發樣的。周最說:“德哥抽一簽嘛,我幫你掛功德。”一邊說,一邊掏了張五十元的鈔票,從功德廂的孔裏放進去,對吳德說:“錢都交了,莫白費。”女居士見了,趕緊把簽筒送到吳德手邊,說:“想求什麽,你心裏說。”吳德無奈,接過簽筒,想一想,搖了七八下,跳出一支簽落在地上,周最連忙拾起一看,叫道:“德哥運氣好,是上上簽。”大家聽說,把頭湊在一起看簽,隻見簽文寫的是:“於今莫作運通時,虎落平陽被犬欺。滄海桑田猶未定,千山萬水莫奔馳。”吳德看了,當即變了臉色,說要另抽一簽。居士說:“一天之內隻抽一簽。”吳德說:“我再掛一次功德也不行?”居士笑說:“依我看,這一簽是好的。”仍然不答應。吳德歎口氣,說聲:“我們走。”大夥出了廂房,由溪月領著進入齋房,隻見兩個小沙彌,已經擺好一桌素食,見大夥來了,說:“這桌是溪月師兄為你們幾位準備的。”幾人上前一看,見有一盆豌豆稀粉,一碗用洋芋絲和著麵粉油炸的“螃蟹”,一碗煮蓮籽,一碗炒竹筍片,一碟油炸花生,一碗煮雞腿,一碗煮豬蹄。周最指著煮雞腿和煮豬蹄說:“原來寺裏也吃肉啊,可見這些年是什麽也不講究了。”溪月說:“這煮雞腿和煮豬蹄是用麵粉做的,你一吃就知道。”周最詫意,眾人皆笑。周最問:“這裏不興吃酒?不興吃酒就不叫酒席了。可惜。”吳華說:“我也想酒吃。要不這樣,我們把這桌席搬到寺外樹陰下,那樣就可以吃酒了。溪月你看如何?”溪月說:“隨意就好。”幾人把素席搬到寺外,揀一個草皮地麵,樹陰下擺開。周最早從車裏拎來兩瓦罐小灶酒,在每人麵前倒一碗。溪月見給自己倒酒,也不出聲。正要吃酒,寺裏傳來鍾聲。渾厚的聲波,一波一波漾來,穿過叢林和枝葉,以及林間光柱,朝遠處傳去,消失在遠山白雲裏,讓人聽了,頓生超凡脫俗之感。酒至半酣,周最提議請溪月講解吳德的簽文。溪月卻說:“抽簽不是佛門的做法,隻因為眾生所好,寺裏特許居士設簽,有點從眾玩笑的意思。所以我講不了,還得請師傅講。”吳德問:“還得請寺裏的和尚講?”周最一聽大笑,說:“德哥弄錯了。溪月說的師傅是指華哥。他向華哥學醫呢。”吳德聽了,“哦”了一聲,現出一種莫明其妙的表情,說:“好吧,那就請你師傅為我解謎。”轉頭看向吳華。吳華說:“那個簽語,其實你也看得懂,何必多此一舉?”吳德說:“老實說,我是覺得有些不祥。你看呢?”吳華說:“上上簽未必就好,隻怕是物極必反。”眾人無語,一陣清風穿林而過,把吳德胸前的彩色領帶吹得亂擺。風過後,吳華接著說:“簽文前兩句,無非說個現象,後兩句是勸告。” 吳德問:“勸告什麽?”吳華說:“勸君改弦易轍。”吳德說:“改弦易轍?是指我現時的工作?”吳華說:“應該是指你全部的生活。工作當然也在其中。”吳德問:“以你之見,應該怎樣改?”吳華說:“俗話說‘樹大招風’。你久居院長高位,銳意進取,難免有失誤,有失誤就會有積厭。時間越長,積厭越深。俗話又說‘樹挪死,人挪活’,到不如另擇新位,避一避。”吳德說:“另擇新位,我也考慮過。但到哪裏合適?”吳華說:“以你現在的職務,最好是到地區疾病控製中心。聽說那裏的頭頭不安心,多次提出調動。這正是你一個機會。”周最插嘴說:“疾控中心是清水衙門,頭頭當然不願幹。德哥到那裏,不也就兩袖清風啦?”吳華笑說:“正是這個意思。兩袖清風嘛,財物上苦點,落得精神鬆爽。精神鬆爽,身體才可望健康。吳德我看你近年身體大不如前,說每況愈下也不過分。長此以往,不堪設想。”吳德點頭說:“道理是對的。不過嘛,跟你們說句實話,搬開石頭螞蟻多。我還得回去細想。”又轉頭問溪月:“你看呢?”溪月平靜地說:“在佛門看來,總是一句話:‘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吳院長應該深思,陷得越深,自拔越難。《紅樓夢》裏說‘還須退步抽身早’。身在紅樓的人,聽此言應當警醒。”吳德愁雲滿麵,不出聲,把目光移向那些山光水色,隻聽猢猻箐密林中,傳來一陣猿猴的哀鳴,淒厲摧腸。吳德聽了,不寒而栗,端起酒碗說:“我是身在紅樓,心如黃連啊!”一仰脖子,把酒吃個精光。十一晚飯後,吳華在書房吃茶,母親進來,一臉嚴肅,說有事商量。母親說:“一階大學畢業,一心學醫,學了醫卻沒個工作單位。我也訪過了,一個城裏,私人開的診所也有七八家,家家都是財源滾進。你不想賺錢,可是讓兒子有個職業總是應該的吧?人做事,不能光想著自己,上要對得起祖宗,下要對得起後人。”母親的話說得太狠,像根棒子敲在吳華腦殼上,不由他不認真思考。吳華想,母親的話很有道理。再說中醫院裏,雖然人人說我醫術高明,可是因為在我那一套管理方式下,內科不能賺錢,所以從院領導到內科人員,並不喜歡我。想來想去,覺得自己跟吳德一樣,也到退步抽身的時候了。第二天,吳華給院領導遞份病退申請,上午遞去下午就批準了。當晚給他開個歡送會,會上給他戴了幾頂高帽子,比如“醫德高尚”啊,“古道熱腸”啊,等等。然後用車把他送到家門,握手道別。醫院有點絕情,吳華視而不見,到衛生局辦了行醫證,不幾天就恢複了濟生堂。吳一階跟著父親行醫,十分努力,每天一早開門,深夜才關,雖然對每個病人收費低,但他用的是針灸推拿,一天能為百十個病人治療,收入也很可觀,一兩年下來,也有十幾萬,娶了個幼兒園的老師為妻,小日子滿溫馨。吳華專治疑難重證,病患多半是經西醫久治不愈又花了大筆醫藥費的老年人。遇有年紀太大或不方便行走的,他就讓病人在家等著,上門診治,天長日久,許多老病號都成了他的朋友。既然是朋友,收費就隻是個意思,然而他的醫名,也因此在邊城傳得家喻戶曉,有人幹脆就叫他“華陀”。一天夜裏,吳華出診回來,才進家,就見周最迎上來,滿臉愁雲,連聲說:“德哥出事了!”邊說邊把吳華拉進書房,關起門會報。周最說:“德哥被那個醫藥代表馬芳菲害了。”吳華叫慢慢講,周最坐了,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回。原來,地區醫院職工例行體檢,發現三個男醫生患了愛滋病,一查根源,是被馬芳菲傳染的。吳德聽了,立即暗中體檢,結果顯示同樣染了愛滋病,嚇得魂飛魄散,又不敢公開治療,因為那樣一來,他通過馬芳菲在藥品購進中大量吃回扣的事就會曝光。周最又說:“這是德哥叫我來,向華哥求救,希望能為他暗中治療。”吳華聽了,又氣又好笑,問周最:“他人呢?”周最說:“他隻要華哥同意,一個電話就趕來。”吳華說:“那就快打電話。”周最一個電話打出去,不一會吳德來了。書房裏,燈光下,吳華臉色灰黑,人也消瘦了,避開吳華的目光,說聲“慚愧”,就坐在椅子裏伸出一隻手,等著老同學為他號脈。吳華為他號過兩手的脈,又看了舌質舌苔,說:“你搖精勞神,元陽大虧,危險已極,再得這個病,是雪上加霜啊。”吳德黯然道:“難道沒辦法?你也沒辦法了?”吳華說:“也無一蹴而就的辦法。隻能先溫補腎陽,然後提高髒腑功能。”吳德說:“依你說,你說咋辦就咋辦。”吳華開了方子,讓吳德看。吳德看了,說:“記得這方子是開給範專員的,沒搞錯吧?”吳華說:“你和專員,病不同,病根卻差不多,都是腎陽極虛,所以方子也差不多。你就在我這裏抓藥吃,吃幾年,身體恢複元氣,那種病毒也就翻不起浪了。”當即,吳華叫兒子為吳德照方抓了十幾付藥,裝了一大提包,交給他提著走了。此後,吳德吃完藥,又到濟生堂開方抓藥,身體漸漸有起色。過了半年,正是盛夏時節,吳華因嶽父有病,就把濟生堂交給兒子,自己回到江外。吳華為嶽父開了方子,吃了幾付藥,漸漸好了。又愛山裏風光好,人又親切,就留住嶽父家,時常沿著當年走過的山間小道遊玩,碰到病人,也為治療。一天下午,吳華正在村外溪邊樹陰下吃茶,手機響了,是周最打來的。聽周最說,吳德最近被地區紀委“雙規”了,原因是馬芳菲供出她在供應藥品、醫療器材時大量給吳德回扣的犯罪事實。如果事情確如馬芳菲所交待的,將把吳德移送司法機關處理。吳華說:“如果你能和他聯係,告訴他,就說我說的,事情要講清楚,藥也要繼續吃。如果不吃藥,就是一錯再錯了。”周最答應了,說看著辦。初秋,吳華回到邊城,才進家,就聽吳一階說,吳德被法院判了三年刑,考慮到他患有愛滋病,準許保外就醫,家產被沒收,劉美麗也被醫藥公司“內退”了。吳華拿起電話,撥吳德,是空號,又撥周最,通了,叫他約了吳德,趕快來濟生堂會麵。周最說,近來找不到吳德,也不知他藏到什麽地方去了。此後一段時間,吳華、周最到處打聽吳德消息,一無所獲。中秋節晚上,吳一階在院中茶樹下擺張方桌,一家五口人吃月餅,賞月,沒料到周最約著吳德和劉美麗一起來了。周最說,他是在吳德嶽父家“捉到他們兩口”的。周最提個飯籃,裏邊裝些飯盒,打開了放在桌上,有牛冷片、烤山羊肉串、烤洋芋、烤條刀魚,還有一瓦罐白酒。又說:“今晚我們一醉方休!”劉美麗變了樣,穿著樸素,首飾全無,又是首次到吳華家,經周最介紹和吳華家人一一相見後,靜靜地坐在吳德身邊。明月下,吳華仔細看吳德,仍穿西裝,卻不打領帶,雖然骨瘦如柴,精神卻比先前清朗。周最為每人倒一杯酒,對吳華母親說:“老人家,雖然是在你府上,但是今晚的人,數我們山裏人多,所以得按我們山裏的規矩,大塊吃肉,大碗吃酒。老人家答應麽?”母親笑說:“山裏的規矩也好,我們老巷子的古規也好,都差不多,很清爽。”大家笑了。說笑間,聽見敲門聲,吳一階去開了門,進來的是溪月,大家更覺有趣。溪月就坐後,周最在他麵前照樣倒一杯酒,說:“這酒麽,你不吃也可以,隻是個心意。”吳華說:“看過電影《少林寺》,記得一句台詞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溪月你今夜就像少林寺那些和尚,吃一杯給他們看看。”溪月說:“黃花開滿地,清泉石上流,自在就好。隻要是大家的誠心,有什麽不能吃的。”說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眾人大喜,當此之際,一輪明月升到空中,把院子照得清亮,大家不約而同舉起酒杯,或盡飲,或半飲,或飲個樣子,隨意。席間,周最說:“德哥經此一難,好像病也減了大半,華哥你看是這樣麽?”吳華說:“前年在寂光寺抽得上上簽時,我就說過物極必反,後來真是反過去,如今又反回到常態。溪月你說是不是這樣?”溪月說:“如今我看吳院長,雖然瘦點,神氣卻清朗,又見院長夫人也是一派和平氣象,可見風雨已過,池水澄鮮了。”吳德此時終於開口,說:“哪裏是什麽院長,都成階下囚了,應了簽上的話‘虎落平陽’。不過麽,經過此難,我也想通了:人生一世,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犯不著為那些東西瞎忙。看看世上的人,還是象你們幾位率性而行,自由自在的好。”周最問:“德哥下步,是要休息呢,還是要找個工作做?如果你想工作,不賺棄我那裏,我請你去,表麵當醫生,其實是當領導。你願意麽?”吳德說:“老弟的情我領了,隻是我身上帶這個病,會傳染,不能隨便與人接觸。”吳華聽了,說:“周小弟想得實在,吳德應該有個事做才行。要不這樣,你從前管過中藥庫,懂中藥,若不賺棄,就到濟生堂來,幫著采購、炮製中藥。我一月拿幾文錢,你也照拿幾文。”母親聽了,說:“你們從小是弟兄,長大後各奔前程,如今能同舟共濟,也算我沒白心疼你們一場。”吳德此時,百感交集,舉頭望明月,淚流滿麵。沒人說話,隻聽得秋蟲低鳴。沉默之後,吳德說:“老朋友給我條出路,我怎能不走。隻是我這身病無法可想。”吳華說:“老兄你也知道,這個病,被稱為世界十大醫學難題之一,其實那隻是西醫的意見,祖國醫學卻不這樣認為。凡是病,根本的原因不在外,而是在內。你隻要對祖國醫學有信心,一方麵服用溫補之劑,另方麵改變一切不良生活習慣,尤其是改變不良的精神狀態,這個病就不是不治之症。”吳華見吳德認真聽,又說:“今後,我為你開藥方,治身體;溪月陪你聊天,治精神;周最陪你打趣,讓你開心。三管齊下,還愁病不會好?”母親說:“還有美麗給你洗衣做飯,也算是神仙過的日子了。”眾人聽了,都笑開了。邊吃酒,吳華又拿些核桃招待大家,說:“這是我剛從江外帶來的,你們嚐嚐,是不是原先那個味?”周最嚼一個,說:“還是那個味,苦香苦香的。”吳德也嚼一個,說:“味沒變,隻覺更濃了。”二〇〇九年十月十日星期六於鹿城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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