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
(2007-04-17 19:19:09)
下一個
為“走路”寫篇文章,看來有些小題大做,其實不然。走路是人生中一個極大的事情,大到與衣、食、住同樣重要的地位。
上初中時,教材《社會發展簡史》上說人類的“直立行走”解放了人的雙手,人的雙手可以做更為複雜的工作,於是促進了人類自身的發展。我當時是被這種說法震憾了。近年來又聽說日本人認為“走路就是生命”,鑒於對日本人功利心極重的成見,我雖報以一笑,卻也不能把這句話放下。
同樣是在上初中時,看電影《劉三姐》,其中劉三姐與秀才對歌,劉三姐問“什麽有腳不走路?”秀才答不上來,劉三姐說:“財主有腳不走路”。此後的很長時間內,我覺得這句歌詞勝過許多宣揚階級鬥爭的大塊文章,可謂“一句頂一萬句”。及至後來閱曆增加,更覺得劉三姐這話大有文章。
從曆史記載上看,好象是自從人類有了貧富之別以後,富人就有了“代步”,或騎馬、騎牛、騎驢、騎象,等等,總之是不用走路,而貧者則隻能仍然“雙腳直立行走”。
在中國古代社會,騎乘與走路是權勢者與平民的重要區別之一,而權勢者的“代步”又有若幹等級,其等級的劃分雖然各朝有異,但總的說來等級的劃分是一個“永恒”的主題。在這些盡人皆知的“製度”中,我隨便撿一個說說。比如《西遊記》中,唐僧是師傅,所以理應騎馬,而他的三個徒弟則隻能步行。設若四人都騎馬,則就成了美國西部片。這騎馬與步行的設計,也許《西遊記》的始作者連想都沒想就如此落筆,因為在等級社會中,有無“代步”是等級最基本的區別標誌。然而聰明的權勢者有了“代步”之後,仍然不敢不走路,因為如果不走路,他們就要大禍臨頭。
西漢枚乘在《七發》中警告:“出輿入輦,命曰蹶痿之機”。意思說,一個人如果盡坐車乘轎,那就是得癱瘓症的先兆。我猜想,中國古代的讀書人,沒讀過《七發》的可能不多,而既讀書又有權勢的人總不會置枚乘的警告於不顧,因為我從史書中還未發現有哪個權勢者是因不走路而導致癱瘓的。於是推論:所有的權勢者沒有誰敢不走路,於是再推論劉三姐所謂“財主有腳不走路”的說法實際上隻不過是一種表麵的、巧妙的宣傳。事情的實際情況是:所有擁有“代步”的人,在需要代步時使用代步,在不需要代步時走路。
權勢者情形大致如上,平民呢?平民走路如何?
一般說來,平民走路較權勢者和富人為多,因為他們必須如此。作為一個終生的平民,我對此頗有感受。我四五歲時,跟隨母親到她所任教的腰站街小學,那裏離城十多公裏,來回必須步行。有次母親見我走不動,就說:“前邊就是滴水涯了。”小孩好奇,就問什麽是滴水涯,母親笑著,假裝用手抹眼淚。我明白了,於是不哭,繼續向前走。半年之內,大約來回走了十多趟。於是一個孩童明白了這樣一個普通的道理:平民在需要代步的情況下,仍然必須走路。
鹿城的男孩在十來歲後,家裏窮的,多半要到離城七八公裏以外的山裏挑柴。我體力不好,然而樂於參加挑柴的隊伍。挑柴不比空手走路,那可是負重啊,非出大力氣不可。通常,七八個孩子組成的挑柴隊伍頂著星光出發,離城好遠天才亮。年稍長或體力好的孩子走得很快,那時覺得他們簡直是小跑,我隻得努力跟上。到了山裏,大夥立即砍柴,砍好柴,然後才吃各自帶來的食品,那多半是大米飯團,或壓縮在口缸裏的冷飯。坐在樹陰裏,喝著山泉,花開鳥鳴,而且是在幾個小時匆匆行走和用力砍柴之後的休息期間,所以那飯食之特別有味,那情景之尤其愜意,就是沒挑過柴的孩子難以體會的了。回城之路才是真正的考驗。還沒下完山,肩上的擔子就感到十分沉重。走一截,歇氣一陣,再走,再歇氣,再走,那真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何時歸家。有力氣的朝前走了,力小的落後。我不知道這是自然法則,還是人類社會特有的競賽。總之我常常落後,有一次是到了星光燦爛的時候才回到家。後來長大了,讀到什麽“山鬆野草帶花挑”,就比別人多一點體會:大人嘛,所謂樵者,又是先前讀過書的,自然有那份野趣,而一群挑柴的孩子,他能瀟灑?然而挑柴對於孩子,真正稱得起“鍛煉”,哪裏象如今一些人隨便小跑幾步,或扭幾下屁股,亦稱“鍛煉”。
1967年,上邊指示學生要“串聯”,於是轟的一陣,學生們都出了校門,紛往各自想往的所在。緊接著提倡“步行串聯”,於是就走路。我想,如此大規模的、由上邊特意提倡的步行,在人類曆史上大概僅此一次。這次步行,學生們大開眼界,而我們這些邊疆小城的學生,多半是首次目睹什麽是“都市”,什麽是平原之遼闊,什麽是大海之寬廣。而在因步行而獲得的體會中,最廣泛的共識是:內地人普遍比我們邊疆人“狡猾”,於是一些善於學習和使用的人,在以後的全部生活中得亦非淺,失亦非淺。
兩年後,上邊又封我們為“知識青年”,叫我們上山下鄉插隊,還哄孩子一樣說:農村是廣闊天地,青年人在那裏可以大有作為。有的又附合說:農村也是大學。我們真的下鄉了,無論喜歡還是不喜歡,無論自願還是不自願。總之,除了當兵入伍的脫逃外,其餘都下鄉了,據說有一千七百萬。這一千七百萬知青,不用說都與“走路”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我們所“上”者乃哀牢山也。當年公路所及,離所到之處還有一天步行的路程,自然必需走路。那可是真的大山,非尋常嶺崗可比。頭回爬那樣的山,但覺雲海茫茫、林海茫茫,山之高、水之深,皆前所未親臨者,於是歎曰:“廣闊天地”誠非虛言。及至插隊落戶之後,每天的活計,基本功就靠“兩條腿走路”。你看,那山民走路絕不似山外人,一起步,幾乎不上就下,很少有平邁的機會,所以真的山裏人即便得走一段平路,那走姿也絕不象山外人那樣從容坦然,而是高抬腿,緩邁步,顯得笨拙。我們經年把的山道行走,也和山民的走相相差無幾。記得有個知青首次回城,返回山裏後對我們驚呼:啊呀!走到公路上,不曉得怎樣走大平路了,腳一個勁往上抬。我們大笑,有些懷疑,及至我首次返城時,踏上平路,確有這種感覺。光憑這一點,你就略可體會我們當年所走之路,是如何地“不平坦”。要知道,那可是經常有幾十斤百把斤的“背頭”壓迫出來的走姿,而絕非空手遊山者可以成就。爬大山是苦,但其中也有履坦途者所不能領略的趣味。不用說花鳥如何美,不用說鬆風如何爽,不用說炊煙如何嫋嫋,不用說山泉如何潺潺,單說海拔的變化,就叫你驚奇,因為那是高山獨具的美。
就說哀牢山吧,最下是禮舍江河穀,亞熱帶風光,闊葉林、甘蔗林,木棉樹下,一個榨糖的棚子,老牛拉著轂轆轉,但在稍遠處聽不見轂轆的轉動聲,因為江聲浩蕩。再上,到了海拔1800至2000米一帶,有些寒意了,村落亦多,核桃樹滿坡。我們的村子就在這一帶,真正是四季無寒暑,一雨就成冬。2000米以上,植被矮了,灌木下的地表常年結冰。我們背柴從那一帶下山,常被滑倒。站在高山一望,最不尋常的感覺就是天一下子大了,腳下的千裏林海讓你頓生遺世獨立的感覺。陳子昂才登點幽州台,就生“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感覺,我登上哀牢山,不唯見不到古人和來者,就是今人,你的親人,也是遠在天邊,好象連思緒都不可及了。那時,你想起曹雪芹那個“大荒山”,會慨歎他取這山名的用意。
以上所說,是爬山的所得,如果你是乘了直升飛機到山頂,我斷定你不可能產生這種大荒的感覺,因為你沒有經過遙遠的跋涉,沒有體驗寒熱的變化,沒有嚐過饑渴的滋味,沒有麵對野獸的驚恐,你甚至沒有喘息,沒有流汗,所以你能體會什麽呢,頂多就是安逸。我們在哀牢山走了將近三年,經上邊允許,又走了出來。
1982年冬,我得調動到州誌辦工作。從我所住的東瓜走到城裏,足足八公裏。我天不亮出發,到城裏將近黎明。下班後又沿路返回,每趟需90分鍾,每天共三個小時。如此來回三個月,不用說鞋子,就是襪子也走破了幾雙。為什麽我要走路呢?因為沒有自行車,且如果乘班車,則會上班遲到。跟朋友借自行車麽,你不能天天借。自己買一張呢,又想買輛名牌,舍不得出一大筆錢買張雜牌車,所以說是別無他法。雖說出於無奈,但這樣也有許多好處。首先是胃口大開,每早走下來,到政府食堂,一口氣吃下兩大碗麵條。晚上躺下,一合眼就睡著。走夜路,也有些驚險。當年治安狀況極好,不用擔心人,但東瓜食品站的五六條狼狗,因得天天吃肉,所以極其雄壯,每見人來,就一擁而上。我那時年紀輕,又經過農村勞動,體力沒說的,所以不想繞道,於是天天必經食品站,要去逢那些壯士。第一次,狼狗聽見聲響,一下子竄過來,把我包圍。我想這下子麻煩了,五六條狗還真不好對付。急忙中想到這些狗是公家的,見的世麵多,不象山裏的狗很少見生人,於是想先來“文”的,不行再來“武”的。夜色中,我咋著舌頭,表示認識或親近,手裏揮動著帆布挎包,驅趕接近的狗頭,象跳舞一樣邊轉身邊退卻,直到離食品站老遠,狗才退去。此後,我特意別了把匕首,以防不測。三個月下來,總算沒有動武。
如果說我們前此的走路是因為沒有“代步”,是必須走,那麽,近年來的走路,自願的成份就大增了。為什麽會自願了呢?這首先是因為大家覺得走路可以增強體質,增強體質就意味著少得病,少得病就少花錢,而近年的醫藥費是貴得嚇人,貴得使許多人難以承受,貴得使一些人得了重病卻放棄治療。
我初中時的一位班主任,前些年得了心髒病,年紀不太大,卻是走路都有些困難了。靠醫院麽,也沒什麽妙手回春的醫生,想來想去,決定采用走路療法。他每天走路八九公裏,轉了城內轉城外,幾年下來,居然如健康人一般,在同學的宴會上,許多他從前的學生都不敢吃白酒了,他還自告奮勇,飲一小杯。
選擇走路的另一原因是可以怡神。無論溜公園,爬小山,走村竄社,都可以觀山水,看花聽鳥,吸新鮮空氣,若是還有些春情,則可免費瀏覽滿街行人的入時穿著打扮。當然了,那些熱衷於到各地旅遊的人,還能得到些了解各地風土人情,乃至曆史文化的樂趣。
也許還有更高境界的走路人,他們走路的功利性很小,他們隻把走路視為生命活動的一個部分,所以他們走起路來沒有目標,走路的姿態也如行雲流水一般,相當自然,既不急迫也不拖遝。當然了,他們不會一邊走路一邊嗑葵花籽,也不會一邊走路一邊背外語單詞。如果他見到一樹紅葉,也許要當場吟首詩,並不在意旁邊是否有人。如果他到了杏花村,也許要去吃口酒,並不在意酒店的檔次。如果他覺得走到窮途末路,也許要放聲大哭,並不在意別人把這事當作笑料。就我所知,魏晉才有接近這種風度的人,晚年的李太白、白香山,以及貶官黃州以後的蘇東坡等差強似之。以後呢,很少了。
邊城秀才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一日於鹿城東山寓
握手!
需要代步時就用代步,不需要代步時就走路,這才是自由。罷了君你們很自由了,而且心中有一份安靜,退休之後,這安靜就會擴大,乃至於延及你的大部份生活。(這當然是在中國的經驗,美國人退休以後怎樣生活,我卻不得而知。)
在朋友們的眼裏,我是一個充滿激情、精力旺盛、熱愛生活、喜歡熱鬧、積極且富有活力的人,他們常調侃地說我 “生命不息,折騰不止”。這話當然也沒錯,但是卻很少有人看到,在我的內心深處,有那麽一塊地方,一塊安靜的、平和的、靜謐的、獨來獨往的,不希望被打擾的、完全屬於我個人的寧靜之地。我小的時候曾經讀過許多陶淵明的詩,尤為喜歡他的二十首飲酒詩,這些詩在我小小的胸膛裏埋下了一顆向往的種子,它在我年幼的心裏發芽,生長成一個美麗的夢 —— 去過一種遠離塵世,無車馬之喧,“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舉目望夕陽西下,抬頭見飛鳥相還,一種與大自然合二為一,人物兩忘的生活。
可是,日月推遷,人將老去,我心中的夢依然離我很遠。麵對這個浮躁紛爭的世界,麵對人世間百般無奈,無論我怎麽努力,都很難使我那顆悸動浮躁的心安定下來。每當我身心疲憊的時候,我便會把那扇麵對著喧囂塵世的門關上,轉過身去,去尋找存放在我心靈深處,那些超塵脫俗,瀟灑飄逸,閑雲野鶴般 “世外高人” 的朋友們,從他們那裏,再一次找回我內心的平靜,找回那個“原本的我”。
我不知道,前麵的路還有多長;我不知道,我還要走多久才能抵達我心中的夢鄉。但是我相信,一定會有這麽一天,我會實現這個夢想;一定會有這麽一天,我可以隨心所欲地安排我的生活;一定會有這麽一天,我可以過上“達人解其會,逝將不複疑;忽與一樽酒,日夕歡相持”悠然的日子。那個時候,我終於可以坐下來,安靜地將我的心情,將我的感受,將每一個從我生命中走過的人,以文字的形式記錄下來,給那些懂我的朋友們看,給自己看。我將會成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安靜、平和,靜謐、坦然,沒有功利,沒有目的,即無所求,也無所懼;安安靜靜地,心無旁騖地,守著我心中一方淨土,守著我心中的夢,慢慢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