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80)
2021 (49)
2022 (69)
插隊時,忙閑隨季節變化。農忙時四點即起,晚九點才回。飯罷,即熄燈睡覺。累得無暇它顧,哪有時間讀書?但冬季農閑時晚出早歸,晝短夜長,最宜讀書。初到山村,被分配在科技組,三個農民,兩個知青。組長人稱為老叔。到了地裏,剛幹完一個小時,老叔就道:歇會兒。他找個樹蔭,放倒便睡。等他一覺起來,太陽已經落山。又吆喝道:老陽兒下山了,收工回去罷。山腳下太陽落山早,這時也就五點來鍾。次日我就帶了本書去。他睡覺我看書,兩不耽誤。很多書都是在地頭讀完的。趕上被隊長分配到那些俏活時,就更有時間看書了。比如看場,每天晚上睡在場院的小屋裏,看守場上的糧食,就有很多時間讀書。還有晚上澆地,夜裏可以在地頭上偷著睡一兩個小時。次日可以不出工,有一整天的時間。還有一次,我跟拖拉機犁地。就是用鐵鍬平整拖拉機犁不到的田頭地埂。正好我借到一本《紅與黑》,書主催得很急。為趕時間,我把書帶到地頭,就趴在壟溝裏看。看一會兒書,就跳起來,猛揮鐵鍬,大幹一氣,然後再爬在壟溝裏看幾頁。如果天公作美,下雨,不出工。就可以得到額外的讀書時間。這樣的機會並不多,主要的讀書的時間還要利用收工後的零星時間。很多知青喜歡收工後到老鄉家串門聊天,一方麵解饞,吃點社員的烤紅薯,蒸玉米啥的,另一方麵為今後上調打群眾基礎(中央文件上說,上調選拔要經群眾評議)。我寧願用這些時間來讀書。有一次,盛夏時節,母親來看我。正是中午,別人都在午睡,隻有我光著膀子伏案讀書。上午為玉米地鋤草,背上是被玉米葉剌得道道血痕。母親看見,噓唏不已。
讀的內容也很泛。曆史哲學方麵有任繼愈的《中國哲學史》,範文瀾的《中國通史》和周一良的《世界通史》。小說主要是外國的文學名著:《巴黎聖母院》,《悲慘世界》,《歐也妮•葛朗台》,《大衛•科波菲爾》等等。這類書當時還是禁書,主要是通過同學朋友互相借閱。有時為了從其他村的知青那裏借一本書,可以走來回二十幾裏路。由於常常是輾轉借閱,在手裏停留的時間都很短。有一次借到一本書,書主說好隻有一晚上時間,我和一個朋友都想看。於是我看上半夜,他睡覺,後半夜我把他叫醒接著看。有一次借到一本手抄本《基督山恩仇記》。那是一本硬皮筆記本,抄者很認真,字體工整。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可惜的是看完鄧蒂斯從地牢裏逃出後,就再也找不到下文了。不知道鄧蒂斯如何去報仇。這懸念一懸就是三年。文革後《基督山恩仇記》重新出版,我立刻買下了全套四冊書,才解了懸念。另一類是當時的手抄本地下文學,像《第二次握手》。雪夜閉門讀禁書,讓人緊張而又激動。知青小高交遊廣泛,偷偷借給我一本《少女的心》,說特刺激,特好看,並千叮萬囑不能給別人看見。那本書抄在一個小學生的練習簿上,字體歪斜,描寫非常暴露,讀得臉紅心跳,血脈賁脹。聽說現在大陸又重新出版此書。大概是出版界的無聊,紅色經典炒完了又來炒黃色經典。又聽說官方開始查禁此書。但是和《往事並不如煙》,《中國農民調查》綁在一起來禁。中宣部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還有一類書是當時的內部出版物,像《希思首相》,尼克鬆自傳《六次危機》、田中角榮自傳《我的履曆書》、朱可夫的《回憶與思考》,《第三帝國的興亡》、費正清的《美國與中國》,《法國大革命史》,《多雪的冬天》,《你到底要什麽》,《落角》,《人世間》,《州委書記》,《沙器》和《望鄉》等等。這些書大多是通過家裏找到的。所以插隊回家的日期往往取決於還書借書的需要。上調回城之後,我還經常跑東單二條的內部書店,通過朋友搞到的一個介紹信,在這裏買了不少內部書。這些內部書,是蒙昧時代裏了解外部世界的一扇窗口。通過閱讀觸發了我們在正統說教下的獨立思考。有些書甚至對我的思想產生過巨大影響。讀《你到底要什麽》時,正是從農村上調之時。因為分配工作不理想,我麵臨走與不走的抉擇。長到二十歲,人生觀一直模模糊糊。從來沒有認真問過自己你到底要什麽?此書書名的提問,書中人物伊婭的生活態度,都對我有很大觸動。它讓我第一次認真地思考人生哲學的最基本命題:你到底要什麽?從書中悟到人如果過度追求物質,就會為物質生活所累,成為物資的奴隸。人隻應該擁有必需的物質生活,而把主要精力放在追求精神豐富和高尚上。
高中畢業時,立誌要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千裏之行,始於插隊。插隊雖苦,讀書有樂。所以盡管勞作碌碌,仍不廢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