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80)
2021 (49)
2022 (69)
進村的第一課是階級鬥爭課。大隊的治保主任老安把全村的地富反壞都叫到隊部,讓我們認識一下,避免以後在街上碰到時,還親熱地打招呼,趕著叫大爺,就是喪失階級立場的大問題了。四類分子在前麵站成一排,彎腰,低頭。幾乎所有的人都唯唯諾諾,隻有一個年輕人,斜著眼看人,一付滿不在乎的樣子。老安告訴我們,他叫李加純,因為說反動話,打架鬥毆,被戴上了壞分子的帽子。戴帽時間不長,還很狂。時間長了,就會被整老實了。黑四類中的唯一一個地主,叫張山。解放前在城裏開了一個修車補胎鋪,吃手藝飯的,屬於工人階級。隻因為掙了點錢,買了幾十畝地,就成了村裏的首富,正好趕到解放就被劃成地主了。
以後再一起看見他們,就多是在大隊部開全村大會的時候。不論是批林還是批孔,他們都是活靶子,在前麵彎腰戳著。我和張山在一起幹過活,他很老實,不太說話。有一次在地裏除草,忽然他手碰到一個蟲子,嚇了一跳。一個農民開玩笑說,別怕,那是粘蟲,不咬人。他一本正經地回答,知道了,下次就不怕了。老蔡個頭很矮,人稱恨天高,常被人欺負,更愛欺負不如他的弱者。有一次他和張山一起在場上趕牲口脫粒,老蔡一反畏縮之相,頤指氣使,吆三喝四,把張山支使得團團轉。老張山一邊咧著豁牙笑,一邊連聲說“聽你的,聽你的。”大部份貧下中農和四類分子的關係和諧,看不出有敵我界限。幹活休息時大家都喜歡抽張山的關東煙,和他開玩笑。張山的兒子文革前在北京上學,差點去了外語學校,文革時被遣返回村裏。他喜歡看書,特聰明,學什麽會什麽。他們家的房子就是他自己畫圖紙設計的。人長得也英俊,但因為成分高,一直沒說上媳婦。
一天隊長到知青屋來,說要抓階級鬥爭。原來公社讓四類分子白勞動,如果不出勞務,就要扣工分,叫見勤工。壞分子李加純覺得這太欺負人了,不服管教,和隊幹部吵了起來。隊裏決定第二天開會鬥爭他,如果他不服,還罵幹部的話,就揍他一頓。但是群眾平時和他關係不錯,怕群眾發動不起來,所以想讓我們知青明天上去揍他。知青都不願摻合,虛言敷衍。臨走時隊長考我們什麽是階級異己分子。最後得意地告訴我們,階級異己分子就是很多人都想擠進共產黨的門,所以叫一擠(異己)分子。
第二天開會大隊書記講話,先大講無產階級專政,再說到昨天吵架事。決定停李加純的工,如果李不服從,將有更嚴厲的製裁,然後讓李作檢查。李加純站起來說:“那我就說說昨天的事。昨天我不知是公社的指示,我以為是大隊的那幾個人存心擠對我。大隊的那幾個人平時都不咋樣。我要知道是上級的指示,我就不鬧了。我這個人就這樣了,就這個脾氣,壞就壞下去吧。我也不打算好啦,就差一顆槍仔把我斃了”雖說是認錯,他的口氣卻很橫。說完之後,全場默然。過了半天,支書才說“還有話沒有,沒有就走吧。”李正要離開,他媽媽哭著把他拉住,向支書求情。說他的檢查不行,這樣下去不行,要好好說他。支書不想惹李加純,正巴不得結束此事,擺手趕緊讓李走了。這次批判會沒有達到把李加純的傲氣壓下去的目的,倒給了他一個示威的機會。他的態度不軟不硬,沒有給隊幹部動手的口實。
幹活時群眾議論,覺得大隊做得過分了。李加純也就是一刺兒頭,戴個壞分子帽子,處罰太重,人為地製造了敵我矛盾。其實底下普通群眾都當他是自己人,和他的關係都很好,幹活時打打鬧鬧。
真正愛說反動話的卻是貧下中農。我們隊裏有一個當過八路軍的農民,叫王全瑞,他的頭上有一道傷疤,說是飛機炸的。在地頭休息時常講起他當年的經曆。他的記性很好,當時的人名,地名,時間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告訴我們:紅軍吃皮帶根本是沒有的事,皮帶怎麽能吃?紅一方麵軍過雪山損失最少,因為在山下把老百姓的牲口全宰了,背著肉上去的。後來的部隊,無糧可籌,損失就大了。過草地時,人一陷就下去了,別的人根本就不能救,一拉自己也玩完,沒什麽階級友愛互相幫助。狼牙山五壯士的副班長,投降給鬼子殺死,其他五人無路可走,才跳崖的。八路軍擴軍時見老百姓就問:“八路好還是日本好?” 當然回答是八路好,說日本好就是漢奸了。“既然八路好,你就背槍當八路吧。”這一帶幾個村的老百姓嘩變,把八路軍一支隊五百人全部活埋在山洞裏。王全瑞有一次為國民黨軍隊帶路,一脫口說出一個軍事術語:“回合”。國民黨就問他;你當過八路軍吧?他連忙否認。國民黨也不追究。最後讓他跟他們走,他不幹,也很和氣地把他放了。那時討飯的都是懶人,要像這會兒這麽苦幹,誰都可以發財,誰都是地主。
這些就是我在農村上的階級鬥爭教育課。
很喜歡你的知青生活係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