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檗的罵_斯是生活始能罵人

(2006-09-15 12:58:47) 下一個
僧問洞山:“如何是佛?”

  洞山雲:“麻三斤。”

  麻三斤,秤一秤。更織他一織,作成布,或搓他一搓,作成繩。這就是生活。

  旭日東升,急急而上。明月東上,一刹時升。出入青空,普照大地,不分晝夜,頓成古今。太陽起來了,我們就起來。明月出來了,我們躑躅著。同樣我們起來了,太陽也就升起了。我們躑躅著,明月也跟來了。有感即應,大感大應,小感小應,善感善應,一切決不能輕輕觸著。在生活上,搏免必須用獅子之力,何曾有一事可以輕,可以隨便,可以馬虎?因之生活的遲鈍,就是生活的沉重,就是生活的莊嚴,就是生活的華貴!

生活原是笨重的,隻不過,

  “展事投機見洞山,跛鱉盲龜入空穀。”(雪竇頌)

  大智是從大愚裏來,大巧是從大拙裏來。而大機大用也正是從列機用裏生出的。蛛絲盡管輕巧,麻三斤盡管笨重,但在人間展事投機,洞山之意在麻,麻之意便是佛意。跛了的鱉,行得多遠?盲了的龜,看見什麽?空空的行,空空的見,自隻有空空的歸宿,那就是一個空穀。隻有輕巧的,才會入於空穀。隻有跛了盲了的,才會自以為輕巧。

  生活原是粗冷的,隻不過,

  “花簇簇,錦簇簇,南方竹兮北方木。”(雪竇頌)

  南山之竹,英姿挺,北山之木,亮節清風。更何況又向花簇簇間出數尖,並於錦簇簇中露筋骨。此等事,人隻見其瀟瀟灑灑,堂堂皇皇,又見其花花綠綠,十色五光。殊不知當竹為筍,筍才出土,土複是礫時,豈非甚粗?當木為苗,苗須越冬,冬複是雪時,豈非甚冷?隻有厭粗怕冷,未能出土越冬的,才會不識三春,不知錦繡。

  生活原是辛酸酸的,隻不過,

  “因思長塵陸大夫,解道含笑不合哭。咦!”(雪竇頌)

  據載:“陸亙大夫,作宣州觀察使,參南泉。泉遷化,亙聞喪入寺,不祭,卻嗬嗬大笑。”院主雲:“先師與大夫有師資之義,何不哭?”大夫雲:“道得即哭。”院主無語,亙大哭雲:“蒼天蒼天,先師去世遠矣。”後來長慶聞雲:“大夫合笑不合哭。”要知人生會隻是辛酸的工作。但善其生者即所以善其死。生命可愛,人間可親。工作的意義是酬謝,是振答。因之生活就不能不是辛酸的。酬謝好了,便是笑。振答好了,便不合哭。對生活而言,要來就來,要去就去,因之要生就生,要死就死。要不沾滯才是生活,掙泥帶水就不是生活。生活的辛酸,正是生命的淨化。生命的淨化,就是不拖泥帶水,就是不沾滯。到這裏自隻有合笑不合哭。到這裏死是什麽呢?你盡可“咦”的一聲自己作主。隻自己能夠生作主,死作主就是聖佛。

  本上所述,麻三斤,就是生活,就是佛。生活是遲鈍,是笨重,是粗冷,是辛酸。佛是“殿裏底”,是“三十二相”,是“杖竹山下竹筋鞭”,但遲鈍、笨重、粗冷、辛酸,就是殿裏底;就是三十二相,就是杖竹山下竹筋鞭。於此,便要說一說黃檗的罵。

  有生活,就不能不有罵。誤解了生活,要罵。歪曲了生活,要罵。生活的誤解是迷。生活的正確是悟。生活的歪曲是魔,生活的正途是道。但生活的本身一則是一張白紙,可以題詩,可以作畫,可以製曲,可以參禪。黃檗禪師有一次對眾宣示道:

  “汝等諸人,盡是童酒糟漢。恁麽行腳,何處有今日,還知大唐國裏無禪師麽?”

  在我國唐朝的時候,人家愛罵人作“童酒糟漢”。凡是這樣罵人的,人家多喚作“黃檗罵”。

  生活不能糊塗,生活更不能胡混。童酒糟漢,既糊塗,又胡混,挨排過日,過去的已經早早過去未來的會是茫茫未來。隻今日是過去了,還是未曾來?當你童酒糟說聲今日時,何處會有今日,何事會有今日?大家都生活著,誰會知道生活?誰能知道生活?既然生活都不會給人知道,都不能給人知道,那就是分明在那樣一個輝煌的大唐國度裏,不也是沒有了禪師麽?

  但黃檗實在是一位禪師,他身長七尺,額上長著一個圓珠,他會談坐禪,是出乎天性。

  有一次黃檗在天台遊玩,路上遇到一個僧人,他和這僧人談笑起來,竟像是多年的相識朋友。他把這們人定睛細看,看出這僧人目光身人,相貌甚是奇異。於是兩人一道走著。剛好溪水暴漲著,阻擋了行進。於是黃檗把手杖插起來,把頭笠拿下來,就站在那裏。那僧人卻要拉著他一同渡過暴漲的溪水。黃檗說:“就請你渡去吧。”那僧人立即掀起衣裳,在水波之上,像走平地似的走去了,還回頭說道:“渡來渡你。”黃檗便咄罵著:

  “這自了漢,吾早知捏怪,當砍汝脛。”

  於是那僧人聽了,也就歎道:“真大乘法器。”說完這話就不見了。

  對童酒糟漢,黃檗要咄罵著。對這在水波上行走的,黃檗也咄罵著。這因為生活是清明的事,又是平常的事。

  溪水暴漲,一會兒就會過去的,就等一等,站立一會兒,讓暴漲的溪水自去自消吧。在水波上,渡過暴漲的溪水,那是非常的事,那也是失常的事。未能架橋或擺渡,讓人人都可過去,而隻能一人獨自波上行走,如履平地,那是奇特的事,那也是自了的事。失常不是生活,自了不是好漢。而以此誘人同渡,便同妖怪。故不以此有動於衷,自屬上乘。

  黃檗初到百丈禪師處,百丈就問他道:

  “巍巍堂堂從什麽處來?”

  黃檗雲:“巍巍堂堂,從嶺中來。”

  百丈雲:“來為何事?”

  黃檗雲:“不為別事。”

  巍巍堂堂是不平凡。“不平凡”自然是崎嶇不平的嶺中來。既是從崎嶇不平的嶺中來,來了就是平地,那還會為了別事麽?生活是巍巍堂堂的事,生活也是平平常常的事。能到了平平常常,就是行過了巍巍堂堂。

  第二日,黃檗便向百丈禪師辭行要走。

  “什麽處去?”百丈問。

  “江西禮拜馬大師去。”黃檗答。

  “馬大師已遷化去也。”百丈說。

  “某甲特地去禮拜,福緣淺薄,不及一見,未審平日有何言句?願聞舉示。”黃檗說。

  於是百丈便把自己參見馬祖的一段事說給黃檗聽,他說:

  “馬祖見我來,便豎起拂子。我問雲:‘即此用,離此用?'宜遂掛拂子於禪床角。良久,祖 卻問我:‘汝已後鼓兩片皮,如何為人?'我取拂子,豎起。祖雲:‘即此用,離此用?'我將拂子掛禪床角。祖振威一喝,我筆北得三日耳聾。?/p>

  黃檗聽了百丈如此敘述,便不知不覺地悚吐出舌頭。以後黃檗的罵,實實是由於他的師父百丈禪師所述的這喝。

  行過了巍巍堂堂,就到達了平平常常,到達了平平常常,就須得振威奮發。這時要心存萬古,氣吞雲霓,指呼人天,掌握命脈,始是生活的本領。即此用,此是說法。擱下來,大聲喝,這是自處。隻是說法,如何為人?必須大喝,始是為己。這才是生活的道理。必須有生活的本領,始能罵人。必須有生活的道理,始會罵人。罵是什麽?那是:

  “凜凜孤風不自誇,端居寰海定龍蛇。”(雪竇頌)

  有時候孤峰之頂,獨立自如。有時候鬧市之中,橫身自在,凜凜孤風,謙謙令德,如有人來,一入我們,即知是龍是蛇,並能擒虎兕。所謂“定龍蛇兮眼何正?擒虎兕兮機不全。”(雪竇句),這定龍蛇之眼一瞪、就是罵。這擒虎兕之機一揮,就是罵,罵可讓生活的誤解,歸於正解。罵可使生活的歪曲,歸於正途。這讓迷成司,讓魔成道的,是罵。這能罵會罵的就是師。

  黃檗不僅能罵會罵,而且是能以掌打人,又善以掌打人。據續鹹通傳中載:

  唐憲宗有二子,一曰穆宗,一曰宣宗。宣宗乃大中也。年十三,少而敏黠。常愛跏趺坐。穆宗在位時,因早罷朝,大中乃戲登龍床,作揖群臣勢。大臣見而謂之心風。乃奏穆宗,穆宗見而撫歎曰:“我弟乃吾宗英胄也。”穆宗於長慶四年晏駕。有三子,曰敬宗、文宗、武宗。敬宗繼父位二年,內臣謀易之。文宗繼位一十四年。武宗即位,常喚大中作癡奴。一日武宗恨大中戲登父位,遂打殺至後苑中。以不潔灌而複更。遂潛逃至香嚴閑和尚會下。後剃度為沙彌。未受具戒。後與誌閑遊方到廬山,因誌閑題瀑布詩雲:“穿雲透石不辭勞,地遠方知出處高。”閑吟此兩句佇思久之,欲釣他語脈看如何。大中續雲:“溪漳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閑方知不是尋常人,乃默而識之。後到鹽官會中,請大中作書記。黃檗在彼作首座。檗一日,禮佛次,大中見而問曰:“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眾求,禮拜當何所求?”檗雲:“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眾求,常禮如是。”大中雲:“用禮何為?”檗便掌,大中雲:“大粗生!”檗雲:“這裏是什麽所在?說粗說細。”檗又掌。

  在生活的禮拜裏,說“用禮何為?”就須要以掌去打。在生活地殿堂裏,說粗說細,就須要再以掌去打。天子不是癡奴,不會招來這種掌,但未經招來這種掌,癡奴也難成天子。雪竇於此續頌雲:

  “大中天子曾輊觸,三主薪遭弄爪牙。”

  黃檗就這樣用他的罵以至他的掌,完成了自己,也完成了人們。

  當黃檗罵人作童酒糟漢,說“大唐國裏無禪師”的時候,有一個僧人就出來說道:

  “隻如諸方匡徒領眾,又作麽生?”

  黃檗這才說明著:

  “不道無禪,隻是無師。”

  在一個智慧的國度裏,禪根是普遍的,生活是普遍的。隻是誰去掘發著呢?誰去指點著呢?誰去罵著呢?以至誰去掌著呢?徒有禪根,不去發掘,反而會成功著沒有了心,沒有了靈。徒有生活,未經點化,也更會變成了沒有骨骼。這是慘重的。原本是一個輝煌的智慧的國度,卻充塞著沒有心沒有靈沒有骨骼的人民,此乃求禪而不求師之過。求禪無禪,而求師則有師。匡徒領眾,是要作生活。生活的本身就是佛,就是禪。挑水砍柴,莫非妙道。隻是無師,所以便俗。而有師則有罵,以至有掌有喝,這才能向上轉去。

  隻不過徒罵徒喝,也會盡有花槍。據載:

  睦州問僧近離甚處?僧便喝。州雲:“老僧被汝一喝。”僧又喝。州雲:“三喝四喝後作麽生?”僧無語。州便打雲:“這掠虛頭漢。”

  大家都在生活裏,還要問離甚處麽?僧之一喝,喝得甚是。但大家都陷入生活裏,頭出頭沒,無由超脫,這還得了嗎?因之再喝,就有問題。三喝四喝,喝個什麽?這分明是玩弄光景,不識生活。連生活都不識,就須痛打了。喝裏麵,盡有花槍。罵裏麵,也盡有花。不是真心人,不是真實漢,罵人喝人,隻是罵己喝己。生活是道的本根,生活是道的本體。離開生活,就沒有了路徑,就沒有了入門,就沒有了道。生活是道體,隻生活得真實,就有體。隻生活得通達,就是道。這裏沒有虛頭,這裏不是光景。掠著虛頭,玩弄光景,就失掉了生活的本體,就離開了生活的本根。這是慘痛的事。在這裏就要截斷它。

  黃檗在裴休為相國時,被封為斷際禪師。黃檗的罵,不是禪道,而是師道。

  黃檗與裴相國為方外友。裴鎮守宛陵時,曾請他到那裏,把自己禪的著作給他看。他入在座上,看也不看。過了很久,就問道:

  “會麽?”

  “不會。”裴休答。

  “若便恁麽會得,猶較此子,若他形於紙墨,何處更有吾宗?”黃檗說。

  從書本上體認著一切,或從文字上體認著一切,是遠不如從生活上體認著一切的。隻生活上的體認,是最真切的體認。裴休於黃檗之意,有所領會,便頌讚他,說道:

  “自從大士傳心印,額有圓珠七尺身,掛錫十年棲蜀水,浮杯今日渡洛濱。八千龍象隨高步,萬裏香花結勝因。擬欲師事為弟子,不知將法付何人?”

  黃檗看了裴相國這首頌詩,也全沒有喜色,隻說道:

  “心如大海無邊際,中吐紅蓮養病身。自有一雙無事手,不曾隻揖等閑人。”

  其實黃檗的罵,也隻不過是要人歸於生活,體認生活。他的傳心弟子,即臨濟禪師於大愚禪師處,忽然對其師,三度打出他的事情,大悟徹悟說道:

  “黃檗佛法無多子。”

  這話是說得很好的。所謂“無多子”,就是上說的那末一點點。這即是黃檗的罵。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