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老鄉們並沒把古槐當回事。我下放的莊子離公社所在的集鎮15華裏,先走十裏土路,後麵五裏就是鋪柏油的公路了,古槐正在土路和油路的交界處。但如果抄一條小路,可以少走二裏,不過就看不到古槐了。大家理所當然地都抄小路,多繞一截路去看一棵樹,有病啊?鄉下哪兒沒樹?所以我們看到古槐的機會是很少的。
那古槐也真不起眼,黑黑的一段,也不高,冬季就像一段糟爛的木頭,到春天就在枝枝椏椏上發出綠芽來,然後長得鬱鬱蔥蔥,很努力的樣子,總歸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吧,枝葉並不茂盛,但依然是活得很好。
在鄉下談了個女朋友,也是知青,她那個大隊在公路的另一側。那年冬天,我們說好某日下午一起到公社去搭長途汽車進城,選擇碰頭地點時,我隨口說,就在老槐樹下吧,因為她到公社必經這兒的。誰知那天下起了鵝毛大雪,氣溫極低,但既已約好,就沒有變更的道理,我很早吃了午飯,便不管不顧地衝進茫茫大雪之中。趕到槐樹下,也不知道時間,隻見四野白茫茫,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漫長的等待,倒給了我一個近距離觀察古槐的機會。那槐樹,主幹粗大,在樹幹下部卻有一個巨大的洞,足可以藏進一個人去,樹幹是烏黑的,像鐵鑄一般,因為雪水的浸蝕,更顯得沉重無比,它枝杈稀少,孤零零地聳立在雪野之中,任西北風狂嘯,卻紋絲不動,與身邊那些細細的楓楊樹亂搖亂扭的可憐相截然不同。那一刻,我感到它身上一種曆史的凝重。我知道這個地方打過無數次的仗,有過無數次的動亂,它居然能活到現在,真是不容易,這是一個極頑強的生命。那時我還沒看過《天仙配》,不知道老槐樹是可以作媒人的,所以在樹下等女朋友之際並無神聖之感,直到後來重新演老戲,看了《天仙配》,看到老槐樹,我才感到奇怪,明明是在老槐樹下約會的,怎麽女朋友這麽快就同我分手了呢?隻是那一天這株古槐的形象是深深地印在我腦海中了。
離開鄉村到城裏之後,有時下鄉或到鄰縣去,開車走過這條省道,依然能看到古槐,大多數是根本沒注意,偶爾車中有人感歎一聲:啊,那棵唐槐還在啊!於是大家振作精神看它一眼,也就一瞬間,車就過去了。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縣裏新出的縣誌將古槐列為本縣的古樹名木之列,上麵有這樣的記載:樹高8米,胸徑84厘米,傳說唐時就有,樹下曾有廟,1939年傾圮。1965年在樹幹下部出現朽洞,1983年冬天因一個精神病患者在洞內生火取暖,樹幹內被燒成2米高的大洞,樹的東南側枝枯死。原來古槐又經曆了一場大劫而成半身不遂了,但它依然是有生命的,每到春天,它仍然萌生出一片綠陰。隔不多久,本縣籍的一位省報記者將當地的幾株古樹寫成一篇通訊,刊登在《人民日報》海外版上,其中就有這株唐槐,當時我想,這是古槐此生最風光的時候了。
到上個世紀末,古槐忽然發達了。先是在它的四周被有關部門圍上了鐵欄杆,成了保護對象,漸漸地,又有人給它披紅掛綠了,原來是村人將其視作神物,來求告許願,然後又送來綢緞被麵鏡匾等等,又有人來送上供品,終於香火繚繞,變成神物了。最近路過古槐,專門下車去看了看,它因為半邊的損毀,已無法平衡,人們隻好給它的缺損部分補上水泥,樹周圍已被各種供品圍得水泄不通,它被無數的俗物和香煙所包圍,這是它的幸福還是無奈?
我知道,槐的壽命很長,曾在江蘇宿遷的項羽故裏看到一株有著兩千多年樹齡的古槐,主幹已全部埋入黃土卻依然枝葉茂盛。比起那株古槐,唐槐還是小輩,照理應該活得更好些,更精神些。但在那一片紅紅綠綠和煙霧中,我怎麽看都覺得它打不起精神來。
時光在繼續,看來,古槐仍然要為許多俗人充當神物。也許,它會因此而付出生命的代價,但它已身不由己。“昔年移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庾信的《枯樹賦》因一棵樹的生死引發對人生的感慨。麵對今天的古槐,我們似乎應該說“人猶如此,樹何以堪”,我想,如果它有思想的話,一定是在懷念過去那些雲淡風清的日子,或者那些雨雪霏霏的日子,這才是一棵樹應該享受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