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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 塵(四)

(2006-09-05 17:59:45) 下一個
(四)

亦豐的北京女朋友當然來了,亦豐去悉尼機場接的她。

半年沒見,雙方都有些生分了,特別是亦豐,看那個人,怎麽看怎麽也不舒服了,問題出在她粉紅的套裝上嗎?好像不是,那是她精致的化了裝的臉蛋嗎?好像也不是,從前在北京她也一直是這樣的,她在一家大國企裏做總經理助理,人不能不是那種緊繃繃地臨戰狀態,這也是亦豐理解的,可如今就是不舒服了。後來亦豐聽她指揮他去搬她的總經理的行李時,感覺特別刺耳,他才明白這北京女人整個兒讓他不舒服的原因出在哪裏了,但是亦豐什麽也沒有說。

路上,亦豐一直在考慮一個問題,他不知道自己今晚該睡在哪裏。

亦豐在北京有自己的一套房子,那時,到了周末兩人就去那裏幽會,亦豐剛到澳大利亞的頭兩個月是很想念那些個浪漫的周末的。後來遇到了櫻,就漸漸把這些思念收藏起來,慢慢就又淡了。現在,要讓他再把那些小思小念再提起,亦豐覺得心裏挺不是滋味的。但是,這個夜晚不和她一起分享,等於是宣告兩人的關係結束了,但那有必要嗎?櫻把手機關了,也不知她在哪裏,是讓他心寒了的。如果和這邊也鬧崩了,再過幾個月回國時,又將該怎麽辦才好啊。

晚飯,亦豐是和北京女友她們公司的老總,還有幾個領導一起吃的,吃的很好,在唐人街一家鮑魚海鮮酒家點了滿滿一桌。亦豐在國內也經常這樣被人宴請,到澳大利亞幾個月來,竟然有些陌生了,不過,畢竟他是在場麵上混久了的人,很快他就融入了他們的氣氛中,海吃海喝起來。席間,亦豐也有別扭的時候,他的北京女友尖聲尖氣地忙著招呼這些個領導,還把亦豐當作一件禮物似地介紹給在座的頭頭腦腦,亦豐覺得很是尷尬,畢竟他是沾了這女人的光才混了這頓好飯吃的。

晚飯過後,領導們都結伴去逛悉尼的夜景。北京女友把他們送走以後,才轉過頭來對亦豐說,我們隻能在這呆兩個晚上,後天要去墨爾本呢。亦豐心裏鬆了一口氣,但他很快就又掩飾著說,怎麽不多呆幾日呢。

北京女友的心思還不完全在他身上,她沒有注意到這語氣裏究竟有多少真實的成分,她是那種對自己充滿信心勇往直前的人。

不過,她確實應該有信心,名牌大學畢業,高幹子女,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總經理助理,經常陪老總出國考察訪問,見過大世麵,盡管三十了,青春在遠去,但是她不怕,她有自己的榮譽和事業,圍在她身邊向她獻殷勤的各種男人都有,因為有了他們的存在,她從不畏懼臉上的皺紋和即逝的青春。亦豐是了解她的,他們從小相識,他們的父輩曾經是戰友,而今,他們倆在國內是戰略合作夥伴關係,把他們拴在一起的不僅僅是感情因素。

因此,從某種程度來說,亦豐是有些怕她的。

亦豐這一夜留在了北京女友的房間裏。

這個夜晚,他做了一個夢,夢裏,那細長的眼睛,在密密的密密的睫毛裏笑,他激動地想去親吻那眼睛旁的皺紋……

醒來,北京女友已經起床去陪領導了,留給他一個字條,“自己去找吃的,我們出去走走,吻。”

亦豐打開了手機,他想給一個人打個電話,但是,他沒有勇氣按下那一串早在心裏撚熟了的號碼。

亦豐在鏡子裏,看到自己一夜之間,胡須瘋長,憔悴不堪。

憔悴許是心累,也未曾可知,可是,第二夜,他沒走,也留了下來。

亦豐把北京女友送上了去墨爾本的航班時,櫻也回到了悉尼,他們沒再聯係。

很快,亦豐公派留學結束,歸國的日期就在眼前,亦豐撥了櫻的號碼,已經停機了,於是就給櫻從前的住所去了個電話,房東說,那個中國女孩兩個月前早就搬走了。亦豐找櫻找了一大圈,然而,櫻好像是空氣,一下子從悉尼蒸發了,他什麽也沒找著,他知道他是找她找得太晚了。

亦豐不死心,他在臨走前,他仔細想過,如果不去和那個人說說話,那將會是他終身的遺憾。他來到了櫻所在的學校,找到了係裏,接待他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慈眉善目的辦事員,她很快從電腦裏調出了櫻的資料,她認真地把亦豐看了好幾眼,低聲地問他:“請問,你是她什麽人?”

亦豐說:“一個好朋友。”

辦事員用英文說得很慢,盡量把每個音節發得清楚,她說:“很抱歉,她出車禍死了,是在上個月。”

亦豐楞住了。在他拚命思索的時候,她同情地遞給了他一份英文報紙,報紙上說,“那場車禍中,死去的叫櫻的中國女孩還有一個學期就拿到市場學碩士學位了,她的功課很好,是個勤奮的學生。車上的司機受了重傷,終因搶救無效而在醫院身亡,臨終前,他說,他是櫻的朋友,從珀斯過來,專為慶祝她的生日的……”

亦豐看著報紙,頓然覺得這個世界索然無味,原來,一個人要離開一個人以及她身後五光十色的世界是這麽輕率的事情,甚至連招呼都不用打。他邊走邊想,櫻在離開這個世界的刹那有沒有想起過他?然而,這些日子以來,他是經常想起她的。

他已經記不清他是怎樣從櫻的學校裏出來的,依稀記得,那個優雅年邁的辦事員臨走前對他還說,櫻的母親來過,已經把她帶回了中國。

亦豐,耿耿於懷的,還有,和櫻一起走的,竟然是個藍眼睛黃頭發的老外,他想知道櫻是怎樣認識他的。亦豐記得,櫻說過,她不喜歡和藍眼睛黃頭發談戀愛,她說看不懂他們在想什麽,但是,畢竟她還是和那樣一個人一起去了另外一個世界,現在想挽留都挽留不住了。

亦豐回到他那已經收拾清爽的公寓裏,空空蕩蕩的屋子裏,放著不多的一點行李,這裏,曾還有過他和櫻短暫的愛情,亦豐想去尋出點櫻的紀念品來好把它們帶回中國,卻發現他們兩人連一張合影也未曾留下,而他能帶走的亦隻有櫻留在他枕畔的點點溫馨了。

在亦豐拎起行李離開公寓的刹那,恍惚間,他又看見了那雙細長的藏在密密睫毛裏的眼睛正閃著柔和恬靜的光芒看著他,還有那天那個人那句拖長了尾音的“保重吧---”在屋中輕輕回響,沒想到那竟是櫻和他永別的話語,而他後來還罵她什麽來著?

亦豐淚水滂沱,兀自靠在門上,沒有氣力再走出那扇門了。

櫻去的那天,正好三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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