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護林隊的時候,家的隔壁是隊裏的醫務室,醫務室裏有個戴眼鏡皮膚很白的上海阿姨,她就是我們隊上唯一的衛生員。阿姨大約三十出頭,她有個女兒,聽人說,這阿姨還沒有結婚,那小姑娘是私生子,誰都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我見過那小姑娘幾次,也和那阿姨一樣,皮膚很白,眼睛黑黑地,就是見到生人很害羞,緊緊地依偎著她的媽媽。我倒是很想和她玩來著,因為她和我差不多大,又住得那麽近,無疑,我們是可以成為最親近的小夥伴的。然而,她從沒有打算和我一起玩,哪怕踢一回毽子丟一次沙包也沒有,她放了學就回家很少出門,她的媽媽出去到食堂打飯,她也不象我那樣愉快地跟在爸爸後麵屁顛顛地端個搪瓷碗。
那都是七十年代末的事了,全國百廢待興,在北京上海的一些人家可能都看到電視了,但我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從來沒有人跟我提起過電視,我也從沒看過電視節目。吃完晚飯,我們就看書做作業,媽媽在一邊織毛衣,每當這時,隔壁就響起了眼鏡阿姨悠揚的手風琴聲,她拉的曲子我說不出名字,有時候節奏很快,好像有說不出的煩惱,琴都要被拉破了;有時候很舒緩,聽上去象幅畫一樣優美;有的時候還很憂傷,如泣如訴,許多年後,我現在在澳大利亞看著悉尼瓦藍瓦藍的天空還回想得起她那黃昏的琴聲。而那時,我是很嫉妒隔壁那小姑娘的,她媽媽一定也教她拉手風琴了吧,她可以摸那上麵的鍵盤,至少彈出叨瑞咪了,而我隻有隔著牆聽的份。我盼望著我也能摸一摸那手風琴。
機會終於來了,有一天,放學後,我故意在醫務室門口玩,阿姨回來了,穿著令人羨慕的白大褂,脖子上還掛了個聽診器,肩上挎著藥箱,我大聲地喊她“阿姨好”,果然,阿姨停下了腳步,走過來,一反平常冷冰冰的神態溫和地摸摸我的頭,問我,你多大了?我說,七歲半了,阿姨一邊沉思一邊說,我的那個比你大一點。我知道她的那個就是那個小姑娘了。我說,阿姨,你天天都拉手風琴嗎?她高興地說,你聽到了?我說,我們家的人都聽到了。她說,你也想拉嗎?我說,我想摸摸那手風琴。她領我走進她的房間去,一架顏色黑白相間的發著美麗光澤的手風琴扣著皮帶扣結實地躺在潔白的小床上,她的房間不大,裏麵還有一個櫃子,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牆角放著一個小煤油爐和做飯的家什,所有的一切都擺放得很整齊。我打量四周,發現少了什麽?還沒等我問,阿姨就說,小妹被別人帶回上海了。我說,她什麽時候回來?阿姨一邊洗手一邊說,不知道,可能不回來了。阿姨打開手風琴的皮帶扣,讓我的手指在鍵盤上肆意地滑動,告訴我怎樣彈奏那些音符,我玩夠了,臨走時,她還塞給我了一把糖。
當然,這樣的機會並不是天天都有,不知為什麽我還是有點害怕那阿姨,她好像不歡迎別人到她一塵不染的房間去,她沒事就把門關得緊緊地,除了給人看病拿藥就是拉手風琴,她去打飯也不喜歡和人說話。冬天到了,她還喜歡戴個大口罩,把自己的臉全遮住,隻露出戴了黑邊框眼鏡的眼睛。有人到我們家來玩,經常談起她,說她清高,說她戴的那條粉色的圍巾真漂亮,是真正的羊毛,從上海帶來地!在那個時代,上海貨對偏遠的新疆塔裏木盆地邊緣的生產建設兵團的人來說就是時尚高雅的代名詞,她們的語氣裏全是羨慕。
可突然有一段時間我沒聽到那阿姨的琴聲了,媽媽說,隔壁的阿姨談戀愛了,這兩天見到人也有個笑臉了。我在門口玩的時候,確實看見過一個高高大大皮膚黑黑的頭發卷曲鼻子挺直的叔叔來看她,姐姐說,這個叔叔有一半的俄羅斯血統,住在另一個連隊,是個拖拉機手。眼鏡阿姨也有和他一起出門的時候,但叔叔走得很快,推著自行車在前麵,後麵才是瘦小苗條的阿姨捧著去食堂打飯的碗。有個冬天的晚上,下雪了,我趴在窗台上看門口的白楊樹上掛滿了白白的雪花,看得正起勁,卻看見高大帥氣的卷毛叔叔幫阿姨提水,阿姨圍著粉紅圍巾,戴著手套幫叔叔打著手電筒,阿姨的手撒嬌似地叉在叔叔的臂彎裏兩人又說又笑很親熱。
誰知道,這段幸福時光很快就過去了。有天放學回來,發現我們這排房子的鄰裏鄰居神色慌張很嚴肅地在議論一件事情,我從他們斷斷續續的談話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阿姨寫好了遺書,吃了很多安眠藥躺在床上,被前來看病的人及時發現了,現已經送到團場的醫院去洗腸了。他們說,那個卷毛叔叔玩弄了她的感情,不要她了,那叔叔嫌她比他大七歲還有一個女兒。就這樣,阿姨想不通了,就吃了很多安眠藥自殺。隊上的許多人都很關心這件事情,這個故事在我們隊裏流傳了好多天好幾年。我聽爸爸說,這女人很可憐,孩子在上海,而她又弄不到返回上海的名額,這樣在新疆呆下去肯定有問題。末了,又把那個叔叔批評了一番,爸爸說,應該找他來好好勸勸他,讓他對阿姨好一點。後來,沒幾天,阿姨從醫院回來了,很憔悴,臉更白了,又沒有笑容了。叔叔在一個大家吃晚飯的時候來看過她,但不象以前到很晚了才走,好像天還沒怎麽黑就聽到他哐啷哐啷推自行車走的聲音。而那阿姨又是一個人在冰天雪地的夜裏獨自打著手電筒到井邊去提水了。阿姨也還拉琴,但時斷時續,沒精打采的琴聲在我們那排房子的上空象輕煙一樣飄蕩,聽得人心裏亂糟糟地,早早就關門睡覺了。
夏天新疆瓜果飄香的季節到了。阿姨不知道怎麽弄到了返回上海的名額,爸爸說,她搭上了末班車。她高興地整理行李,逢人就打招呼。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見地上放了個大袋子,媽媽說那是隔壁的阿姨送給我的衣服,那袋子裏有很多衣服是她女兒的,許多嶄新得還沒有穿過,翻了翻,突然見到疊得整整齊齊的那條被許多人羨慕的粉紅羊毛圍巾也躺在袋子裏,不由地又想起了她的琴聲。
從那天以後的許多個日子裏,一路走來我見過很多人遇到過很多事,但再也沒有聽到過那麽動人心弦的手風琴聲了,也再也沒有見過那個拉手風琴的阿姨和她怯怯的女兒了。不知道她們現在好嗎?
但願她們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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