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爾泰文集 高爾泰
卷二 流沙墮簡(1)
別無選擇
一九五五年夏天百來個內地師範院校畢業被統一分配來西北支邊的大學生在蘭州一條小街上一家小旅館裏住了將近一個月等待再分配每天沒事到處閑轉.
蘭州是一座古城伊斯蘭風格的房屋大都是用泥上建築的從城邊的皋蘭山上望下去除少數新建的灰色樓房外千門萬戶一色蒼黃有點兒像中東的阿拉伯市鎮又有點兒像美國中西部桑塔菲那樣的印第安小城日夜奔騰的黃河咆哮著沿城流過把浩蕩河聲散布到城市的每個角落.
沿河有許多巨大的圓形水車從容地緩緩旋轉灌溉著兩岸的果園兩岸果園綿延數十裏春天繁花似錦夏天濃綠重蔭秋天千樹萬樹沉甸甸都是果實冬天積雪不消一片銀白黃河結了冰汽車馬車都可以從冰上過去過來來年解凍後的冰淩子互相磕碰擠壓格格有聲一直要流淌到四五月裏才銷聲匿跡
居民以漢族為多雖有許多少數民族周邊的少數民族也常來此集散賣他們的野味瓜果毛皮香料藥材烤羊肉串和形形色色精美絕倫的手工藝品街上地攤相接貨物琳琅滿目 當地土特產和外省輕工業品相與雜陳回族藏族裕固族東鄉族維吾爾族哈薩克族人和來自全國各地移民支邊的漢族做買賣語言手勢南腔北調服飾異形五色雜而炫耀街上 沒鋪瀝青孔孔窪窪狗羊雞不知讓路有些地方堆放著建築材料汽車馬車驢車拉拉車自行車和行人互相吆喝閃避晴天黃塵滾滾雨天泥漿飛濺繁忙混亂中透著一股子新興之 氣.
西北石油資源的開發使蘭州成為新興的工業基地麵貌日新月異七十年代末我重到蘭州時一座高樓煙囪林立有二百多萬人口的現代化都市已代替了那鄉土氣息和曆史韻 味都極其濃厚的破落小城從皋蘭山上俯視它煙塵深鎖灰蒙蒙如同雲海有時連高樓的頂端都看不見黃河水不再結冰三九寒天飄流著油汙和泡沫這是五十年代的我們怎麽 也想不到的那時的我們在各處走了一遭淺嚐了許多新奇髒亂和不便之後就都哪裏也不想去了成天在旅館裏打撲克下象棋或者躺著看書又沒好書可看百無聊賴度日如 年.
一天有通知下來甘肅省教育廳廳長劉海聲要接見我們什麽叫 接見我不知道跟著上了卡車顛顛簸簸來到一個什麽單位的禮堂下麵坐著好幾百人都是全國各高校分配來了以後又再分配到教育係統的應屆畢業生台上長桌後坐著幾個 人據說中間的一個是廳長其人瘦而皮膚鬆弛一直靠在椅背上看桌子麵無表情好像也同我們一樣百無聊賴度日如年.
先是坐在他旁邊的一個人起來講話歡迎大家來到甘肅介紹甘肅概況和美好的發展前景接著廳長致歡迎辭稱讚我們能無私地聽從祖國召喚希望我們落地生根為壯麗的事業奉獻如火的青春說時兩眼放光就像換了個人說完往椅背上一靠耷拉下眼皮又恢複了原樣.
下麵是同學講話誰願意講誰講大家紛紛上台感謝首長的關懷鼓勵表示絕不會辜負期望其中的一位發言特氣派給我印象特深直到現在還記得那聲調我代表(停)全體同學停)向<停)首長們堅決保證完全地無條件地服從統一分配.
還是我的同班同學汪希曾說得最好他說他是黨員帶頭要求到祖國最艱苦的地方去準備的油畫顏料多是土黃生赭來了才知道赭黃用不完綠色不夠用這裏的綠不亞於我們 江南不比江南還好這麽大這麽多的瓜果蔬菜生來都沒見過這麽香這麽美的羊肉泡饃牛肉拉麵生來都沒吃過這麽好的地方牛都拉不走我老死甘肅我無怨無悔大家給了他 一陣掌聲和笑聲連一直麵無表情的廳長也拾起上眼皮看了他一下.
第二天分配方案就下來了都在蘭州各個中學裏教書同時各學校也都紛紛派人來接走本校的新老師我同其他十一個分別來自四川貴州廣東廣西南京和上海市的同學包括那位發言特廣泛的同學一起被分配在黃河北麵的蘭州市第十中學我們得知結果時來接我們的人已在旅館的門廳裏等著了.
注此文用的是新青年網站的版本原題走向混沌(四篇)與花城版文字略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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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泥鴻爪
蘭州十中位於市郊黃河北岸一處叫做鹽場堡廟灘子的山坡上地名既難聽風景也難看新蓋的三層樓校舍像一個灰色的火柴盒孤零零兀立在無數低矮破舊的 土屋之上土屋鱗次櫛比往下一直延伸到河邊的果園果園的綠色隻限在河邊並不向外蔓延在水車灌溉的範圍之外寸草不生從果園後邊沿著屋與屋之間狹仄的土巷曲折上 行約兩華裏可到我們學校再從學校後麵往上走房屋漸漸稀少再上去就是山了山是光禿禿的土山山上沒樹沒草沒石頭山後麵還是山都是這種山千山萬山一個樣從最高峰 望出去一片無窮山單調醜陋之中仍不失雄奇獷悍.
學校剛剛新建隻有初中十六個班級近千學生全是一年級學生年齡參差不齊我那時十九歲不少學生比我還大教師大都是本地人有從各個中小學抽調來的老 教師也有應屆畢業的高中生教學任務都很重個個課程表排得滿滿我教全校的美術每周十六節課也就是每周重複講十六次同樣的內容批閱近千份作業除了吃飯睡覺就是 工作整個地變成了工作機器.
教研室和教師宿舍都在三樓一個宿舍住兩個人和我同住的恰巧是在接見會上發言特氣派的那位叫孫學文華東師大曆史係畢業上海人大我五歲高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服裝得體嗓門洪亮儀表堂堂每晚都要把褲子疊好壓在枕頭底下床下一長排皮鞋雙雙擦得發亮.
早上鈴一響他就一躍下床打開留聲機放上一張舞曲唱片跟著哼起來穿衣疊被梳洗擦鞋動作快速而且合乎曲子的節拍完了還要踏著舞步轉幾下身才關掉唱機拿上碗筷出門去到門口總要向我叫一聲快點兒開飯了接著就是一連串硬底皮鞋敲著水泥樓梯下樓的聲音嗒嗒嗒嗒清麗響亮快速.
這樣一個人卻有很多書而且都是好書世界曆史一類裝滿三大木箱許我借閱這些書他都認真讀過密密劃著紅線批注也見解不俗同他談話可以得到不少啟發 他說雨果和狄更斯不了解法國革命他說對德國而言罪魁禍首不是希特勒而是俾斯麥不論正確與否這些都是他自己的看法很難得的他說他的畢業論文是探討洋務運動隻 來得及說了個大概想著什麽時候有時間了要寫一本書著.
有一次我提到那次發言問他為什麽說是代表全體同事他說那是臨時支部的安排我說你是黨員嗎他說不是是團員他父親信基督教已過世他說他現在是唯物主義的信徒他說首先說服他的是費爾巴哈的宗教本質講演錄我相信.
五七年反右運動中由於他的揭發我失掉許多文稿筆記但在我被打成右派開除勞動教養以後他也被打成了右派剛被點名不久就從三樓宿舍的窗口跳下去自 殺了二十一年後聽到這個消息時我難以想像因為他那充沛的精力開朗樂觀無憂無慮的性格以及在單調枯燥機械而緊張的生活中活得有滋有味的能力留給我極其深刻的 印象.
我們這十來個人自成一個鬆散的交往圈子除我以外都是團員隻有一個黨員叫謝樹榮四川人川大生物係畢業她教生物兼當共青團教師支部書記做思想工作特認真談話時由於真誠由於理想主義的照耀眼睛裏閃著純潔神聖的光芒令人感動.
有一次校長雷煦華找她談話給她介紹對象說對方是上級首長你隻要同意現在就可以用他的錢她楞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站起來看著雷的眼睛說雷校長 你這同你的職務很不相稱說完轉身就走到門邊又回頭說了聲可恥出來越想越氣沒處發泄就到我們宿舍來說臉發白直抖輪到大家來給她做思想工作了都說這不過小事一 樁你不同意也就算了別氣下來她要求調走爭取了很久都不行每個人都是大機器上的小零件要準你隨便挪動豈不是散了架了幸好常有運動反右以後反右傾她被打成右傾 不想走也得走了七十年代末我重到蘭州時一位朋友給我看了一封她寄自西藏的信信上說人生真沒意思活得很累卻不知為何.
我的同班同學汪希曾被分配在城南的西北中學兩校相距很遠又都極忙難得一見那天他來看我一見麵就激動地喊道蘭新線通車了你知道嗎喊時兩眼放光原 來西北中學靠近鐵路他每天半夜裏醒來聽到火車突突突突(他學得很像)向西進發就強烈地感覺到我們偉大的祖國正在一天天一天天勝利向前蒸蒸日上就心花怒放樂 不可支他說時手舞足蹈春風滿麵我知道他是真誠的他就是這麽一個人在五十年代這種人多的是 反右運動以後同他失去聯係再也沒見過麵後來才聽說他一度當了西北中學的教導主任文革中被揪鬥得了精神分裂症不知去向.
注此文用的是新青年網站的版本原題走向混沌(四篇)與花城版文字略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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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 美
蘭州的變化日新月異看著我也相信國家的經濟正在起飛所以汪希曾的情緒有時也引起我的共鳴那年我還寫了一首詩古老的城沉默的城描述起飛景象發表 在巴金主編的文藝月報上我大姐二姐和十六歲的妹妹聯名寫信給我祝賀我發表第一首詩祝我將來成為大詩人榮名萬世我給她們回信說我再也寫不出第二首來了因為我 心裏有太多的困惑我困惑因為我聽到看到體驗到的一切告訴我為了這個經濟起飛人人都付出了自由的代價並將繼續支付我不相信這樣一種用一代人作肥料去滋養另一 代人(據說是)的事業是正義的事業因此我也不相信那隻以此為理由強製地給每一個人分配角色和任務的看不見的手代表著唯一的最高真理沒人理解我我感到孤獨渴 望尋求理解幾年前讀過羅曼羅蘭的 約翰克利斯朵夫和他的三部傳記感動莫名刻骨銘心斯人已逝我無處追尋就給他的譯者傅雷寫了一封長信談我的苦悶我說我不是愛懷疑我別無選擇因為隻有懷疑才是對 信仰負責的態度寫好信後寄到該書的出版社請代轉.
三周後回信來了是傅雷先生的親筆說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都早已回答了你所提出的那些問題諸如精神與物質的關係經濟基礎和各項上層建築包 括政治道德法律藝術思想意識和社會製度等等的關係問題答案都很明確你口口聲聲追求真理真理早就被證明了就在眼前你卻視而不見難道是聰明的嗎.
像被上了一堂政治課我莫名其妙但仍不甘心我愛我的思想不願意就此把它埋葬拚命擠時間寫了幾篇文章越寫越自信越寫越振奮越寫越旁若無人眼前的一切仿佛虛幻而 虛幻的東西倒變成了實在那時我看人的時候不像在看人倒像是看著人背後的什麽心不在焉地吃暍心不在焉地應酬和工作有時望著樓窗外憂鬱的風景直覺得滿天涯煙草 斷人腸有股子說不出的愁緒它迫使我拿起筆來寫呀寫隻有在這時候我才感到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快樂.
時間畢竟太少文章都是草稿加工完成的隻一篇題為論美約一萬二千多字就流行觀點中最明顯的謬誤之一美是客觀存在的說法提出我的不同意見我說美是 感覺的評價無異感覺本身並且因人因時因地因事而異取決於各個審美者的不同心境所以它是主觀的因此審美活動不是物的反映而是心的創造藝術創作不是現實的複製 而是靈感的表現.
對此我深信不疑相信真理在自己手裏並且我已經把它說清楚了很快樂那種獨上高樓的感覺確是美好的體驗騎了來回三個多小時的自行車進城買來一疊有 格稿紙把它整整齊齊抄了兩份.一份投寄到北京新建設月刊社一份想找個懂得的人給看看硬是找不著找到蘭州大學中文係係主任舒連景先生他看了說題目太大做文章 題目越小越好做要是隻談一幅畫一首詩的美或者一處山水一件文物的美容易展開讀者也愛看題目大了吃力不討好我唯唯心想大教授尚且如此夫複何求有一種地老天荒 無人識的感覺.
後來聽說西北師範學院院長徐褐夫是個大學問家曾在蘇聯長期擔任莫斯科大學哲學係教授教自然辯證法赫赫有名我喜歡褐夫這個名字很文化很平民心想 沒準兒這個人能看懂我的文章就帶著文稿去找他師院所在地十裏店在黃河上遊很遠那天風沙彌漫到那裏已是下午滿身塵土去敲院長辦公室的門開門的人堵在門口不讓 進說徐老很忙有事找係主任談校外的校外的一律不見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我再敲他再開再關我又再敲出來一個有點兒駝背禿頂白發六十來歲的矮小老人說我就是徐褐夫找我有什麽事我說請你看一看我的一篇文章可以嗎沒等他回答就把稿子奉上前去他遲疑了一下接了稿子看了一下標題說好的我看看.
如約等了兩周又再去還是那人開門滿麵笑容讓到一邊說請進徐心情極好問我家史誇我才華熱情懇切但是說到文章意見卻很尖銳說它是十足的馬赫主義早 就被列寧批倒了問我讀過列寧的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論沒有叫我一定要好好讀一讀最後從桌上推過來一疊字紙說具體意見我都寫在這裏麵了你回去看看要是不同意我 們再討論.
這篇一萬多字的意見寫得棒極了深刻而豐富其對信念的執著對一個無名小子的關愛和尊重以及淵博的哲學史藝術史知識都使我對徐褐夫先生的人格學問 極為敬佩但他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這個不是為發表而寫的意見也和後來報刊發表的許多批評我的文章一樣認為我的主觀論是錯誤的唯心主義的我請他介紹來訪的師院 教授洪毅然先生帶了一封長信給他表示我由衷的感激和敬佩信上我說但是美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這個問題同心物二者誰決定誰的問題不是同一個層次上的問題前者是 微觀心理學後者是宏觀宇宙學是為兩極當然兩極是相交的心理現象是生命現象我在文章一開頭就說 生命是物質運動的形態以後的推導都以此為前提這和馬赫或者其他唯心主義者都不相同洪先生說徐看了直搖頭他同意徐的意見
半年後一九五七年二月文章發表了編者加了按語表示不同意說是遵照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刊出以供討論並預告下期將刊文進行批評希讀者注意接著 新建設文藝報學術論壇學術月刊哲學研究等報刊上發表了許多批評它的文章一致說我唯心主義有的文章甚至說馬克思主義就是在同唯心主義的鬥爭中成長起來的唯心 和唯物的鬥爭是革命和反革命的鬥爭它貫穿著整個哲學史有的文章不那麽尖銳但政治立場同樣鮮明如說美的客觀性來自美的社會性五星紅旗之美來自新中國的偉大成 就你能說它不是客觀的嗎.
總觀整個討論不但是學術批判也是政治批判並且這裏麵隱藏著許多陷阱一答覆就要掉進去比如有篇文章說在一定曆史社會條件下存在著一定的社會標準 這標準並不因為你不承認不認識而不存在我回答說對於公雞而言一粒麥子比一鬥珍珠更符合標準它並沒有弄錯這就掉進去了這話後來被解釋為我要用資產階級標準代 替無產階級標準又如有篇文章說存在決定意識我們感到生活美好也是由新中國的現實所決定的我回答說無條件之條件將不成其為條件愛海的人住在海邊愛城市的人住 在城裏都可以感到幸福但如果把他們的位置對調海城依舊幸福卻沒了這又掉進去了這話後來被解釋為我說新中國不幸福.
我答辯題為論美感的絕對性強調第一事物不等於經驗第二經曆不等於社會性第三社會性不等於客觀性我說經驗是變動的事物作為客體則是相對地固定和 持久的它還能再次引起經驗但不一定是相同的經驗另一方麵經驗是個人的事物作為客體由於同時被許多人經驗相對而言屬於社會這裏麵要區別三個層次不能混為一談 此文發表於新建設七月號其時反右運動已經開始這些話不再有人回答對我的政治批判卻升級了隴花月刊一連發了三篇文章指控我反對毛澤東文藝思想同(在延安文藝 座談會上的講話)唱對台戲階段敵人磨刀霍霍胡風的幽靈又在高爾泰身上複活了再下去這個說法又提升為我是有目的有計畫有步驟地向黨進攻到這份兒上我已無話可 說想說也沒處說了.
五十年代那一場美學大辯論參加的人很多並不都是針對我的他們之間也互相批評所有的互相批評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強調自己的觀點是馬克思主義的 對方的不是這並非由於所有的人都想討好統治者其中不乏正派誠實嚴肅認真的學者他們是真信馬列比如朱光潛先生自己被別人批評為唯心主義拒絕承認卻也來信指出 我的觀點是唯心主義的因而是錯誤的又如宗白華先生他的讀{論美)後的一些疑問一文就事論事而未上綱上錢是對我最溫和寬厚的一篇但字裏行間自然流露出來的是 更真誠的馬列信念我感到奇怪為什麽所有這些大知識分子都那麽堅信馬列眾口一詞洪毅然先生反問道難道所有的人都錯了隻有你一個人是對的.
我說真理不是用投票表決的方法來決定的它需要證明洪說早已證明了所以大家才信你思路要開闊些能接受新思想才是聰明人這幾乎是重複了傅雷的話使 我更加困惑在絕對的孤獨中有時也懷疑自己我想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關於生命關於曆史關於宇宙關於人類世界的現狀我都所知甚微怎能這麽自信但是我又想正因為 如此我不能拜倒在某個終極真理腳下放棄我自由探索的權利何況以這個真理的名義我們已經被剝奪得太多太多
困惑中把論美重新又看了一邊發現問題很多主要是處處以人為本而沒有具體區分人的個體與整體在使用人字的時候有時是指前者有時是指後者這種概念 不清造成了許多邏輯混亂因為整體的主觀也可能是個體的客觀批評者們都沒有提到這種但我很痛心自己的輕率後悔沒有放一放多看幾遍就拿出去現在回頭再看幸虧那 時輕率如果穩重一下此文就會與其他草稿一同在反右運動中失去即使僥幸留存也再無處發表.
從政治的角度來看對我的批判縱然非常惡毒但都沒有抓住要害強調美的主觀性也就是強調人的主體性人的尊嚴權利與自由這同強調統一意誌服從領導服從多數的黨性原則背道而馳不過我絲毫沒有因為他們的這種疏忽而受益他們捏造出來強加給我的罪名已經比那嚴重得多了.
西北師院反右運動的動員報告是徐褐夫作的但徐本人接著就被打成了右派我確切地知道徐是絕對真誠的馬克思主義者消息傳來驚訝感慨之餘也自知在劫 難逃對於來日大難有一種模糊的預感不過到也不怎麽害怕因為我沒有什麽可以失去這個由別人強行替我安排的存在方式我煩透了渴望著改變但我也不再寫作生活愈是 無意義愈是沒出路內心愈是騷動不安不管風景多麽醜陋我常出去獨自散步從學校後門出去不遠一處平曠的廣場上常有許多兵士在那裏訓練生馬我常坐在場邊一看就是 很久他們給那些桀騖不馴的烈馬套上七八根長長的韁繩人手一根從四麵八方把它緊緊拉住然後騎它如果它不服八根韁繩同時一爽它就會被拋起來沉重摔倒地上爽幾次 就摔幾次然後再騎直到它馴服有匹馬特野特頑一次次翻起來顛倒跳躍鬃毛飛騰如黑色火一當摔掉騎手就前腳離地站起來顫聲一陣哀叫看著它我想處處是人你往哪裏逃 假如你一定不願被人騎那麽你的肉可以吃皮可以製革你別無選擇我問自己假如我是它我怎麽辦.
我不知道.
注此文用的是新青年網站的版本原題走向混沌(四篇)花城版將題目改為<論美>之失與讀書二00三年第十期所載相同二者文字不同處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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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的鑼鼓
一九五七年我雖然已經二十一歲也愛動個腦筋還是很懵懂對周圍的人事矛盾渾然不知更不關心政治在遙遠西北一個偏僻的小單位我甚至沒有感覺到那個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當然我也看報但那歡欣鼓舞的大鳴大放和隨之而來的憤怒聲討於我都隻像是電影的鑼鼓.
論美的寫作和發表完全是瞎碰瞎撞上的由於發表在北京的所謂中央報刊上又受到全國性的批判我們的校長肖英以為出了大事跑到蘭州市委報告嚴重情況接待她的青年官員謝昌餘(他後來成了我的朋友)聽完匯報告訴她這是正常的學術討論不是政治問題不要緊張.
甘肅省委召開座談會發給了我一個請柬我沒在意也沒興趣沒去也沒答覆肖英找我談話說那個會很重要很盛大擅自不去是脫離政治自由主義純技術觀點給 我看了一份會上傳達的文件是毛澤東的講話打印的不讓帶走要我當場看了就還給她粗粗溜了一下主要是請大家出來鳴放幫助黨整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言者無罪聞者足 戒雲雲我隻當耳邊風.
洪毅然先生來訪他剛參加了省上那個為期三天的會特興奮特高興問我為什麽沒去說張仲良(甘肅省委第一書記)托他向我問好說會開得好極了大家都講 出了心裏話很暢快誰說了什麽誰又說了什麽一個比一個尖銳張仲良說都說得很好能開誠布公證明大家相信共產黨黨和大家打成一片肝膽相照才能共同進步我問難道你 們沒看到最近人民日報的社論嗎這是為什麽工人說話了都在講要反擊北京那些人鳴放了一陣已經在挨整了洪回答說張仲良說了那是針對右派的不是右派就不用怕毛主 席親自發表講話保證言者無罪你還不信嗎.
不久報上公布了毛的那個講話但已和傳達的不同提出要根據六條標準區別香花毒草說六條標準中最重要的是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製度這兩條不但北京地 方報刊也開始反右甘肅日報連續多天以通欄大標題堅決粉碎資產階級右派的猖狂進攻整版整版報導在省委那個座談會上出現的反動言論省政協主席水梓甘肅日報編輯 王景超西北師院院長徐褐夫蘭州大學校長陳時偉都被點了名廣大工農群眾憤怒指出這群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是無產階級的凶惡敵人.
緊接著蘭州市委也召開座談會也給我發了一個請柬會期也是三天這次我不能不去了他們派了一輛小汽車來接我我們的新校長雷煦華陪同來人找到我一同 滿麵笑容逼著我上了汽車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小汽車也是這些彎彎曲曲迷宮似的土屋小巷裏第一次有小汽車通過車子夾在裏麵東傾西側前高後低一頓一頓地爬行常遇 到寬度不夠之處又倒回來另覓新路駕駛員已很焦躁有時猛一衝嚇得雞飛狗跳嚇得那些腆著髒肚皮吮著黑手指貼牆站著看新奇的孩子們一陣亂叫亂跑和他相反那個來接 我的人卻一直在後視鏡裏親切地微笑.
開幕式像聽報告數百人坐在下麵十來個人坐在台上還是傳達毛的那個講話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然後張仲良以省委書記的身分向大家保證 安全這個人我見過去年辦農業展覽調我去畫畫他審稿意見不俗好像有點懂行還說我畫得好這次他說黨有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宮僚主義教條主義等等毛病請大家來提提意 見幫助我們改正務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錯了也不要緊都是好心我們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中間他問高爾泰先生來了沒有(有人答來了)來了歡迎歡迎上次邀請你你沒來 大家都很遺憾有意見沒處提到北京去發表這說明我們的工作已經很脫離群眾了來了溝通溝通隔閡就沒了如是雲雲說完就走了這裏繼續開會市委書記***(名字忘了 待查)講話動員大家叫打消顧慮暢所欲言.
討論會氣氛熱烈大家發言踴躍我始終沒開口晚飯後會散了他們留下十來個人包括我在小會議室開小小會有牡丹煙龍井茶有橄欖和話梅市委頭兒都來了或 慈祥懇切或豪爽直率香煙氤氳光暈朦朧有股子隨和勁兒坐到我的旁邊促膝撫背熱情得像一盆火要我給黨提點寶貴意見我堅持說我沒意見他說你在北京發表的意見不是 很好嘛我說那不是意見那是美學他說哪裏哪裏你太客氣了咱們是一家人哪說什麽也別客氣呀我想不出話來回答隻能一再重複不不不我沒意見顯得不近人情像個傻瓜散 會後他派車送我回校第二天我沒再去.
學校放暑假時反右進入高潮由周恩來簽署的勞動教養條例也已公布蘭州市教育局通知中小學教師也要鳴放叫我們帶上行李到市中心幾個學校集中開會這次不是邀請是 規定不想去也得去還是原套程序傳達主席講話書記擔保平安局長動員鳴放還是原套說法幫黨整風竭誠歡迎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但會期不是三天而是一個月日程是公開的 先鳴放後反右暑假裏揭開階級鬥爭的蓋子開學後繼續批鬥.
我想人都不是傻子到這份兒上該不會有人聞笛起舞了吧不奇怪得很照樣熱鬧覆車之鑒全都視若無睹我們住在教室裏一室十幾二十個人那些課桌白天聚攏 來就是會議桌晚上分開拚就是各人的床鋪半天開會鳴放半天寫大字報寫大字報的紙墨筆全由教育局供應要多少有多少大家寫得不亦樂乎貼得不見牆麵敘事評論順口溜 相聲甚至漫畫都有記得女子師範的許植本老師寫了許多詩貼出去得意得很常在牆前徘徊聽人家讚美我記得全的隻兩首一首寫農村的饑餓粒米煮成十碗粥東風吹來浪悠 悠一勺舀出西湖鏡照得全家水中遊一首寫城市住房的緊張兩家共住一間房每逢周末換班忙開關門戶起糾紛兒童歸來叫錯娘.
好像有點漫畫化但我沒說看什麽樣的大字報我都不表態有人稿長見我沒事請我幫抄幾張我拒絕有人貼出呼籲書許多人連署要我簽名我也拒絕我想我不沾這個邊在整個鳴放過程中我自始至終一直未發一個字也沒寫.
想不到第一個被揪出來的右派分子就是我.
我們學校有個四十多歲的女教師叫楊春台丈夫是西北師範學院的地理係主任家在西師那天早上在院子裏遇見我問她西師的右派分子是怎麽處理的她說還 沒處理當天下午牆上就出現了一張題為質問高爾泰的大字報說你不是右派為什麽鬼鬼祟祟打聽右派分子怎麽處理你不是右派為什麽鳴放聲中噤若寒蟬下麵簽名之多是 正文的好幾倍不少名字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幾天後大禮堂東牆所有的大字報都更新了上麵一橫排標語是用墨汁寫在報紙上的一張報紙寫一個字二十幾個字排過去十幾米長寫著把反黨反社會主義的 資產階級右派分子高爾泰揪出來示眾就像報紙的通欄標題下麵都是揭發我的大字報內容除了摘抄報刊上對論美的政治批判都是兩年前在肅反運動中整過的材料其中包 括我寫給好朋友劉漢的信那時我還在大學上學受過批鬥但沒處分看來材料都保存著不然這些人怎麽能夠知道是誰給他們看的這麽多大字報是在哪裏寫的怎麽貼出來以 前我一點也不知道我都莫名其妙.
有一張大字報寫出了新材料但卻是無中生有說我半夜裏說夢話大喊殺殺殺寫這份大字報的人叫鄭鈞我們學校的地理教師甘肅民勤人古銅色臉上有深深的皺紋樸實一如老農平時沉默寡言同我也無冤無仇.
開學後一番批鬥我被定為極右西去勞動教養二十一年以後平反歸來到蘭州大學哲學係數書頗有點兒前度劉郎的感慨一度曾去北岸訪舊十中已人事景物全 非唯一的舊相識也就是這位鄭鈞老師了他已很衰老白發稀疏腿腳也不大靈便見到我他非常高興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久久不放堅持要我到三樓他的宿舍裏喝一盅顯然又見 友人他有一份深深的感動
二十一年過去蘭州市容變化很大但皋蘭山和黃河都還是老樣子從樓窗外望出去沉沉晚煙凝紫風景略似當年老人說起往事神色有些黯然那年老婆子餓死後兒子去引洮上山也死了退休下來沒處去隻好賴在學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
我不知道怎麽安慰他隻能默默地對飲.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城.
注此文用的是新青年網站的版本原題走向混沌(四篇),花城版將標題改為電影裏的鑼鼓 二者文字略有不同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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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擲骰子
一九五六年,我二十歲初入社會,不通世故,懵懂之極對周圍人際關係的複雜矛盾毫無感覺,對任務的壓力也毫無感覺書呆子一個,生活在別處,不知前途為何物身 不由己,本無前途,無意識地聽任擺布,少了很多煩惱,算是歪打正著那年我糊裏糊塗幹了兩件事,竟然改變了我的一生,偶然地
一件是寫作論美那時我不關心身邊的具體事物,卻老想著時空宇宙,生命的意義,存在的價值之類不著邊際的問題想來想去,深夜裏閉門造車,做出這篇不合時宜的 論文恰恰又碰上引蛇出洞的時機得以公開發表,引起全國批判我因此出了一陣子名, 倒了二十年黴二十年後改革開放,歐美各國科技信息進來,其中一些,和我的想法偶合當然隻是碰巧,但我因此,又出了一陣子名,成了學者,教授甚至國家科 委批準,授予我有突出貢獻的國家級專家稱號得失榮辱,如同一場兒戲這場兒戲,以論美始.
另一件事,是拜訪呂斯百先生那時工作刻板單調,完了沒處去,除了讀書寫作,就是畫畫畫了一批油畫,古典寫實的那種,想請個人批評指點聽說大名鼎鼎的油畫家 呂斯百先生就在我們蘭州,在西北師範學院藝術係當係主任卷了幾幅畫,去登門求教先生看了,叫我以後有畫,都拿去看我少不更事,不知道一個大名家這樣對待一 個陌生的小青年,是多麽的難能可貴,還以為他該當如此從此常去,技藝銳進.
先生說,想當畫家,就要參加美術界的活動,讓更多的人看到你的畫,得到同行的承認,才能打開局麵他寫了一封信,把我介紹給甘肅省美術界的領導人陳伯希先生 和米英先生,要他們關照我我因此得以在這年暑假出去公費旅行寫生,到祁連山下幾個少數民族聚居地轉了一圈,看到了大草原,大森林,別樣的生活和別樣的人們 學會了騎馬,摔跤, 吃半生的肉回來後,校長找我談話,說省上抽調我去搞工農業展覽,已安排別人代課,去了好好幹要整潔一點,別這麽邋裏邋遢像叫化子,影響太不好了.
我自從離家外出求學,須要自己料理自己的時候起,就開始邋遢隨便慣了,要改也難知我者謂我不拘小節,不知我者謂我懶惰工作以後,每星期上十六節課,批閱一 千多份作業,下來還想做點自己喜歡的事,顧不上許多那天我蓬首垢麵,破衣髒褲,去展覽會美術組開會先是單位門房不讓進門,看了證件還不放心,把我一直領到 會議室,交給了會議主持人才走.
會議室裏白台布綠地毯幹淨明亮,會議桌前和靠牆的沙發上,稀稀拉拉地坐著十幾二十來個人,我初到蘭州,一個也不認得看他們個個呢服革履,內衣雪白頭發烏 亮,胡茬發青眼鏡片子閃光,喝茶抽煙的姿勢都瀟灑優雅,有一點兒自慚形穢角落裏有張單人沙發空著,我蹩過去,坐在上麵大家的視線落在地毯上,一連串黃色的 腳印,隱隱顯顯從門口連到我的腳下為掩飾尷尬,我往後一靠,架起腿不料從鞋後跟洞裏,流出一些沙來布鞋子前麵裂了,嘻開嘴笑,露出腳趾, 像一排牙齒,他們都在看放下腳,惱火起來,也盯著其中一個人的眼睛看那人眼睛一轉,看地下去了,我鬆了口氣.
會議是分配任務根據設計方案,要畫的圖畫,落實到各人的頭上到散會時,任務分完了,沒我的事也難怪,這麽像個流浪漢,人家不放心麽以後的日子,我就是走來 走去看他們畫畫他們有時叫我掃個地倒個洗筆水什麽的,我不愛幹,也就算了我有時出去逛逛新華書店,轉轉大街小巷, 回來吃飯他們晚上要加班到一兩點鍾,夜餐頗豐盛我睡到那時,也起來一下,吃了再睡兩個月後,展覽的籌備工作基本就緒省委書記張仲良帶了一群人來驗收,有些 講解詞要重寫,有些實物要更換,所有的畫都沒通過返工更緊張,又趕了一陣子.
半個月後,第二次審查的時候,有兩幅大油畫仍沒通過 這一次,張仲良帶了呂斯百先生一起也來看,呂把我從人群中叫出來,讓把兩幅油畫加工一下張在一旁說,內容不動,好就行呂說,要用群眾喜聞樂見的形式我說知 道了他們走後,我日夜加班,竭盡全力嘩眾取寵盡可能精細逼真亮麗熱烈,區別男女的膚色和布麻的質料,區別日照下銅煙鍋的閃光和煙鍋裏點著的火的亮度,使耳 環紐扣之類都像是安上去的實物,可以取下來似的十幾天後預展,很受歡迎張仲良因此記住了我的名字,五九年籌辦十年建設成就展覽的時候點名要我那時我正 在戈壁灘上的夾邊溝農場勞動教養由於疲勞饑餓周圍的人們都在紛紛死去我也已極度衰弱,到了臨界線上突然被兩個警察帶到蘭州畫畫得以死裏逃生.
生死一發,係於偶然係於三年前一個風沙彌漫的早晨, 我洗了個臉,夾著畫卷,去拜訪一位陌生的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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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門
五七年反右運動中,我們幾個被批鬥的老師,所謂右派分子,在校園裏接受監督勞動, 等待處理都沒經驗,不知道害怕,休息時說說笑笑有人帶來一本李白詩選,大家拿著占卜前途據說閉上眼睛,打開書隨便一指,指到的那兩句詩,就是你未來的預言 我雖不信,也跟著玩,指到的兩句是:徘徊六合無知己,飄若浮雲且西去.
不久,我被開除公職勞動教養,地點在河西走廊最西邊的酒泉境內校黨支部辦公室的,一個紅黑矮胖的政工幹部,拿著個鼓脹的黑皮包押送我去我猜,那裏麵是我的 檔案, 不知道寫著些什麽真多呀,我想我那年二十一歲,傻得可以,自己掏錢買票,跟他上了西去的火車一路上想象自己是車爾尼雪夫斯基去西伯利亞,為真理受苦受 難.
第三天上午,在酒泉站下車,換乘汽車,顛簸一個多小時,到達酒泉城一路上都是戈壁沙灘,到城市近郊,才變成了田野,見出晚秋的蕭索城裏街道狹窄,刻劃著深 深的車轍沿街有許多古樹,參天拔地,愈顯得房屋低矮房屋一色灰黃,行人疏疏,白楊蕭蕭,一股子邊城的落寞我們倆在一家小鋪子裏,吃了一頓羊肉泡饃吃罷他 說, 這個挺好,比蘭州的地道多了這是一路上他同我說過的惟一的一句話.
轉過街角,有棟新建的青灰色三層樓房,是全城最高的建築院門上掛著甘肅省勞改工作管理局酒泉分局的牌子 院子很大,院牆跟前,彎彎曲曲的盤著兩行人,一行百十來個全是男的,那邊二三十個全是女的,都坐在行李上沒人說話中間空地上,有幾個警察走來走去張把我交 給了其中的一個,夾著皮包,進大樓去了那個警察叫我排在男人隊伍的末尾我放下行李,也坐下了.
一輛撲滿塵沙的大卡車馳進大院警察們叫排在前麵的男人們起來,排隊,報數,上車,拉走了我們依次往前移陸續地又進來了一些人,相繼坐在我的後麵卷起的塵土 還沒完全消散,隊伍又恢複到了原來的長度這時政工幹部出來了, 手裏的皮包癟了,徑直走到大門外,忽又折回,朝我走來, 說,你的火車票,留著也沒用處了,給我吧,我還可以報銷一拿到手,扭頭就走了.
不久,又一輛卡車拉上我們,顛簸著馳出城外,穿過荒涼的田野和一些相距遙遠的小村,向茫茫大戈壁中開去卷起的陣陣黃雲,拖得很長不散須臾,望中就杳無人煙 了戈壁灘的地貌,無非礫石組成的平麵,車行幾百裏,都是那個樣使人困倦,使人喪失時空觀念走了不知多久,冉冉地,戈壁灘變成了鹽堿地荒原上出現了一些淡咖 啡色的水窪,白色的堿包和灰綠色的蘆草偶爾會碰到一株兩株低矮的沙棗樹,灰不溜秋,和蘆草同色大戈壁雄渾莽蒼的陽剛之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不死 不活賴兮兮的味兒.
待看到一些耕作過的貧瘠田地時,也就望見了高地上一個四角有崗樓的土圍子,孤零零兀立在無邊荒原中映照著晚秋的斜陽,一如中古的城堡
車到土圍子跟前停住了,鐵門裏出來幾個中年男人,吆喝我們下車排隊報數的聲音,特別的凶狠報完數,車子就走了然後挨個兒檢查行李,搜身,也特別的粗暴現金 證件藥品手表刀剪火柴褲帶和球鞋帶,還有捆行李的繩子,都在沒收之列搜查過的人,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拉著匆匆聚攏的行李什物,到一邊收拾打包我沒想象到會遇 見這種事,猝不及防,除了書籍筆記和一些別的東西,還失去一本反右運動中隱藏起來沒有交出的日記
太陽早已下山,天色漸漸黑暗收工的人們相繼歸來,人都焉不拉嘰,隊伍移動很慢,悄無聲息地,沒入圍子的鐵門我們中有兩個人被叫進去,抬出來一木桶什麽,分 給每人一勺各人用自帶的碗盆飯盒茶缸去接,沒帶的就用麵盆黑暗中胡亂吃了一頓不知是什麽的晚餐吃罷,有個人把繩子發還給了我們,叫捆起行李,背上,列隊, 出發.
荒原上有一條路,在月光下發白我們背著行李,提著褲子,走了很久很久半夜裏到達一個地方,有幾排低矮的土坯房,窗洞上沒格子,門洞上沒門,淒厲荒寒有人提 著馬燈, 帶我們進入其中的一棟聞到一股子酸臭,原來裏麵有人,都在地鋪上睡著他喝令那些人起來,把鋪位挪近,騰出地方給我們然後收回繩子,拿上燈走了暗中摸索,下 麵是草,胡亂鋪上被褥,兩手枕在腦後,很久都沒睡著.
冉冉地,月光透過窗洞,照在我的鋪位上,很亮窗外一排排黑沉沉的土屋,也都鑲上了發藍的銀邊想起了兒時的歌謠:月光光,照村莊,覺得這個猙獰的夜,也 有幾許溫柔的色彩母親父親姐姐妹妹,甚至還有已經過世的祖母的音容笑貌,連同許多兒時憶象,無端地都來到心頭,如同一陣子喧嘩的潮水突然想到日記被搜走 了,不由得一陣恐懼想到逃跑想到在如此荒原上逃跑的不可能想到即使逃出荒原,也無處可以藏身想到一些書本上的東西,但丁寫在地獄之門上的詩句:你進來的 人們,放棄一切希望吧,和魯迅引用過的話: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想到西伯利亞的囚徒,都學會了自製皮靴,不知道我在這裏,能學點兒什麽手藝鼾 聲此起彼伏,想到沒有秋蟲覺得口渴,想到我那個鋁水壺,路上把蓋子丟了,得做一個才行,拿什麽來做呢, 有一根和壺口同樣粗細的樹枝就好了但是下了汽車,一路來,沒見一棵樹.
幾天後才知道,這個地方叫地方國營夾邊溝農場,在那個搜查我們的土圍子的鐵門旁邊,就掛著這樣一個牌子,我倉皇中竟沒有看見那是場本部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個新建的分場,叫夾邊溝農場新添墩作業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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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墮簡(2)
沙棗
一
新添墩作業站,是夾邊溝農場的一個分場位在巴丹吉林沙漠和大戈壁之間遼闊的荒原上荒原裏除了小塊的沙漠和戈壁,大部分是鹽堿地,望出去白茫茫一片不是雪原的明淨潔白,是恒久地積澱著大漠風塵的慘白近看斑斑駁駁,烈日下蒸發著一股子苦澀重濁的堿味. 我們的任務,是在這上麵挖排堿溝每隔約一華裏挖一條據說讓堿水從底下流走,不往上冒,地麵上就可以耕種溝麵寬度不變, 大約五公尺左右溝底寬度也不變,大約三十公分左右深度和坡度隨地勢高低,從兩到五公尺多不等挖到有水出來為止土抬上來, 就倒在溝渠的兩邊四個大隊一千多人,分段包幹,交叉著轉移工地集中挖通一條,接著再挖新的何謂通?一溝有多長?要挖多少溝?都不知道我們隻是叫在哪裏挖, 就在哪裏挖一天挖到晚,一年挖到頭.
挖好的溝,有時會被風沙堵塞,必須及時挑開如不及時,幾場風沙過去,有些地段就填平了曾經有人說,這是無效勞動在每天晚上的政治學習會上,曾經有一段 日子各隊都集中火力,批判這無效勞動論大家都說,勞動不光是改造自然,首先是要改造人不能光算經濟賬,首先要算政治賬有人說,誰要是幹了一天思想沒得到改 造,那才是無效勞動有人說,不,不是無效勞動,那是抗拒改造.
晚上的會,一般是小隊會一小隊八九個人或者十來個人,同一號子,通鋪,各坐各位點一盞墨水瓶子做的煤油燈,如螢如豆微光中輪流發言反省自己,檢舉別人誰磨 洋工,假裝大便到工地外蹲著誰有不滿情緒,踢倒了石灰線上的小木牌誰怕吃苦,結了冰就磨蹭著不下水諸如此類說到哨子響了,熄燈睡覺這樣,我們白天勞動,晚 上學習,天天一個樣無窮的日子來了又去了,所有的日子都像是一個日子.
二
除了晝長夜短的幾個月,我們總是天不亮就出工,黑了才收工除了刮風,總是在星光和月光底下,吃早飯和晚飯早飯和晚飯一樣,都是白菜蘿卜之類煮熟了,攙合進 包穀麵或其他雜糧麵攪拌而成,我們叫它糊糊,很稀要是稠些就成了豬飼料了每小隊半桶,抬回來自己分小隊長掌勺, 每人一勺,約半加侖如有剩餘,再分配一次中午飯是幹糧,通常是包穀麵窩窩頭或者高粱餅有時也有白麵饃頭拳頭般大小早飯時發給,每人一個是讓帶到工地上吃 的.
可沒人帶到工地,都到手就吃掉了吃完再喝糊糊喝完糊糊,舐完盆,就去刮桶刮吃那空飯桶壁上沾著的薄薄一層起先大家搶著刮,後來相約輪流刮管教幹部們都不幹 涉桶是木桶,比汽油桶矮些粗些我把它傾側過來,轉著用小鋁勺刮,隨刮隨吃刮下來的湯汁裏帶著木纖維木腥氣和鋁腥氣,到底上還有砂土煤屑,一並都吃了吃了仍 然很餓, 就像沒吃一樣隻有期盼著十幾個小時以後晚上的那一頓了.
工地如不太遠,中午可以有水喝各中隊派回去抬水的人一回來,哨子就響了大家放下杠子籮筐洋鎬鐵鍬,都圍到桶邊沒飯吃,喝點兒水,也長力氣有時候排堿溝挖出 去很遠,出工和收工都得走兩個多小時,就會一連十幾天中午沒水喝到時候,午休的哨音遠遠地叫那麽幾聲,聽起來像一隻失群的野鳥在風天中哭泣人們放下工具, 緩緩爬出溝渠, 隨地躺下直到開工,都不再說話,也不再動彈.
那年我二十二歲,進來以前,剛從大學畢業不久在校時愛運動,是校隊田徑代表,曾破江蘇省紀錄,平全國紀錄現在也躺下去就不想動彈起來得要慢慢撐,因為腰和 腿,都不能一下子伸直多次想,這樣下去不行有一次下了決心,硬是把中午的幹糧留到了下午但是在工地上,我剛一拿出來, 就聽到了遠遠近近尖利如錐子,燒灼如炭火,固執如釘的目光齊朔朔掃過來的聲音慌忙幾口咽下,從此不敢再試.
三
一天,在一處新工地上午休,我枕著籮筐望遠望見一棵孤樹,忽然眼睛一亮離得遠,看不清但我相信,那是沙棗.
沙棗是多年生沙漠植物,大西北常見暮春開白花,香氣濃烈晚秋棗熟,大小如杏仁,顏色金黃皮厚核大,中有澱粉,微酸微甜,多食澀口從前在蘭州,曾見村姑用紅 柳筐子提著沿街叫賣一碗三四十顆,價一角戈壁灘或鹽堿地上, 不長別的樹,唯此偶或有之眼下深秋,棗應已熟整個下午,我一直在琢磨,怎麽得到它.
收工時,日己西沉,我耽誤了一下下,排在了隊伍的末尾瞅準沒人注意,跳到低處伏下等隊伍走遠了,起來貓腰,向晚霞裏那個模糊的小黑點兒跑去雖然貓著腰,遠處隊伍裏隻要有人回頭望,也還是有可能發現我的好在這種事, 沒有發生.
堿包鬆軟,一踩一個孔,行進如同跋涉我雖來了精神, 也還是無力跑快,到達時暮色已濃確實是一棵沙棗樹小, 結實無多,但於我已足足有餘我邊采邊吃邊往身上塞,動作很快從破洞塞進棉衣的夾層,可以裝許多,裝了就往回跑邊跑邊吃.
晚霞正在消失,出現了最初的星星愈跑愈黑暗,不久就找不到來時的腳印了,隻能估摸著大致的方向往前走走著走著,腳下的土地硬起來,時不時還有幹枯翻轉的泥皮發出碎裂的聲響困惑中,竟然發現,兩邊都是沙丘我大吃一驚,站住了.
沙丘不到一人高,坡度一邊徐緩一邊陡峭,一道一道如同波浪,沒人黑暗之中兩道沙丘之間,沙子很薄,地麵堅實 這該不是沙漠,是戈壁落霞紅盡處,該是西方那麽沙丘是東西向排列的,徑直走該能走通原以為該往東走,那麽順著走過去就是了但是,這又分明是不對的因為一路 過來,都沒看到沙丘.
爬上沙丘,也還是望不得更遠除了天上的星星,沒有一絲微光除了自己的呼吸,沒有一點兒聲響隻有我一個生物,麵對這宇宙洪荒一陣恐怖襲來,坐下複又站起下了沙丘,又從陡峭的一麵,手腳並用,爬上了另一道沙丘這毫無必要,因為所有的沙丘,都一樣.
須臾月出,大而無光,暗紅暗紅的荒原愈見其黑,景色淒厲獷悍想到一些迷路者死在戈壁沙漠裏的故事想到生命的脆弱和無機世界的強大想到故鄉和親人都沒來頭但 我冷靜些了,對自己說,你先別急,咱們來想個辦法我想我迷路應該不遠,因為時間很短但是沒了方位,不遠也無法可想汗濕的衣服貼在身上,冰涼冰涼幸而沒風 隨著月亮越高越白越小越亮,大地上的光影也越來越清晰望著望著,發現一條纖細筆直的陰影,就像誰在銀藍色的紙上,用米達尺輕輕地劃了一道鉛筆線不可能是別 的,隻能是排堿溝裏起出來的土,一路堆了過來.
我知道,我得救了.
溝渠邊人們走出來的那條小路,在月光下發白我走得很快,邊走邊吃知道隊伍移動很慢,估計應能趕上萬一趕不上,麻煩就大了,急起來,又跑一陣子.
沙棗含堿,吃多了唇焦舌燥本來就渴,現在就更難受了當然溝渠裏有水,但那是堿水,喝不得,隻有忍著,走走又跑跑本來就虛弱,平時動一下都吃力,而現在,居然還能跑,跑了那麽多,也真是奇了怪了.
新挖的排堿溝中,一泓積水映著天光,時而幽暗,時而晶亮,像一根顫動的琴弦,剛勁而柔和沿著它行進,我像一頭孤狼想到在集體中聽任擺布,我早已沒了自我, 而此刻,居然能自己掌握自己,忽然有一份感動,一種驚奇一絲幸福的感覺掠過心頭像琴弦上跳出幾個音符,一陣叮叮咚咚,複又無跡可求.
擁有了自我,也就擁有了世界這種與世界的同一,不就是我長期以來一直夢想著的自由嗎?
月冷籠沙,星垂大荒一個自由人,在追趕監獄.
四
快到場部的時候,終於追上了隊伍想同旁邊的人說句話,表示自己的存在但是說不出來,突然撲倒,怎麽也爬不起來人們架著我拖進號子,擲在炕上.
渾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一小節都動彈不得一些遙遠的和久已消失的記憶:一句母親的話語,一角兒時家園忽然掠過眼前,快速而清晰而眼前發生的一切,反而一片空白有片刻我懷疑我已經死了,隻頭腦還暫時活著但我聽到了開飯的哨音,聞到了糊糊的香味.
依然是食物的誘惑,激活了生命的潛能我複又慢慢地支撐著起來,拿了飯盆出去,領到了我那一勺端著盆回來時, 他們正趴在我的鋪位上亂撥拉,動作劇烈煤油燈小小的火焰,被王我得一滅一滅原來我的鋪上,撒著許多沙棗,他們在搶.
事發後先搜身,搜得我的破棉襖更破了中隊長問我,膽敢逃跑咋又回來了?大隊長上報時被分場長訓斥,回來作了檢查,說隊裏壞人猖狂他有責任,每個人都有責 任,沒做到互相監督,說明都沒改造好說著他突然吼道:都在吃,檢查個球!都把沙棗交出來! 大家紛紛交出沙棗所剩已經無多,有的隻幾顆,最多的也不過一把小隊長摸了每個人的口袋,挨個兒用帽子接了, 放在土台子上,準備明天一早,交給管教幹部.
第二天醒來,帽子空了.
注此文首發於今天一九九六年第二期與花城版差別較大花城版寫的更細一些此處用花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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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者
夾邊溝農場的人犯,由文職公安管理,沒有武裝警察看守初到那裏時,我想過逃跑, 後來不想了四周是鹽堿地戈壁和沙漠,沒可能徒步穿越何況不認得路.
有個李滬生,隻有十九歲,上海到西北來 支邊的他說他們那一批有好幾百人,來了都很失望他約了幾個同伴,偷偷跑回上海到家後誰都來管,地段派出所街道辦事處居民委員會,甚至弄堂裏的小腳老太 婆都來管,問這問那,教育啟發,逼著回來,沒法子存身他說阿拉又勿是個分子,人家就說儂想當分子阿是呀?結果他和他那幾個同伴,一無例外全都又回來了回來 了領導上說他帶頭鬧事,給了個勞動教養的處分,他乖乖地接受了他說別說跑不出去,出去了也沒地方去, 勿來事!
這不用說,誰都知道所以在我們農場,一般沒人逃跑也有個人,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也沒見過他的麵孔那天晚飯以後,全場集合開鬥爭會,他已經不能站立,五花大 綁俯伏著被拖到台上擲下,像一堆抹布.我坐得遠,天又黑了,連他在地上的姿態也沒看清聽各隊代表發言,才知道他是逃跑犯不是逃跑的犯人,而是犯了逃跑 罪的人.
他沒戴任何帽子,不是右派,不是曆反, 不是現反,也不是壞分子因為在單位上吊兒郎當,不聽調度,頂撞領導,組織上把他送來,委托農場代為管教一段時間在農場像這種情況來的,不隻他一個但他想不 通,抵觸情緒很大,總嚷嚷說把他同我們這些社會渣滓關在一起吃苦受罪,是天大的侮辱虐待,他要伸冤沒人聽他,他就想跑一跑,可就真的犯了罪了大家都說,這 是他自絕於人民,自作自受.
他不是被捉回來的,沒人去捉他他是自己回來的不是思想通了自己回來的,是跑了兩天跑不出鹽堿地戈壁灘,認著自己的腳印回來的暈倒在附近,前幾天被人發現, 捆起來送到場部劉場長沒發脾氣,隻是說你小子命大,要是兩天裏刮一場風,沒了腳印,你就報銷了,也省了我的麻煩下令解掉繩子,叫放他歸隊,過幾天再處理.
劉場長的風趣是有名的鬥爭完了,他做總結報告,說你們誰想跑就跑,我們不擋最好事先打個招呼,我給你水,給你幹糧,你背得動多少給多少,隻要你去了不回來 回來就不客氣了,地上這個,就是榜樣本來想叫他給大家擺一擺逃跑的經驗,他放癱不肯起來, 隻好算了,你們自己琢磨去吧你們的發言,講得都很好聽, 但是批了別人,得要聯係檢查自已連個互相監督都做不到, 還改造個球?
下來一連幾個晚上,都是討論劉場長的講話每個人都說,要加強互相監督.
注此文首發於今天一九九六年第四期與花城版差別較大此處用花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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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
聽說有些大風,能吹倒馬匹和行人聽說起自蘇丹的哈比風,起自阿富汗的比特羅風, 可以卷起百尺沙牆,埋沒村莊埃及的卡辛風,能一連吹上幾個月,掀翻石頭,吹掉雕像的頭部西羅多德甚至說,有眾多的大軍,還有一個民族,被西蒙風所埋沒在美 國的中西部,龍卷風來得突然,總是伴隨著可怕的電,幾分鍾內拔木掀屋,傷亡無數,然後一去無蹤跡所有這些,都隻是聽說,最多隻是從電視上看到但每次聽或看 到,我都感同身受因為往昔的一次遭遇,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一九五八年冬天,我在酒泉勞改日短夜長,早上出工的時候,天才麻麻亮平日是越來越亮,那天卻越走越黑隊裏的老西北說, 要刮風了,看勢頭小不了不是刮大風的季節,大家都納著悶兒走,越走越黑灰黃色的不透明的天空,像腳下的戈壁沙漠一樣,沉重地壓在頭上,越壓越低,終於和大 地結為一體看不到遠方,也分不出個上下前後,像被包在厚被裏一樣的窒悶,越來越難受當第一陣風吹過來的時候,大家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風從背後來,一陣緊似一陣吼聲夾雜著嘯聲,如同無數飛機同時掠過低空風裏除了塵沙和鹽堿,還有石頭小的像高梁,大的像黃豆揍打在裸露的後脖子上,很痛揍打在凝結著鹽堿因而很硬的棉衣褲上,叭叭地響如同陣陣急雨.
像拉著車子下坡那樣,我盡量後傾,步步抵著腳,讓風推著走碰到一個沙丘,就在它的背風麵蹲下,以避鋒頭那沿著沙丘貼地卷過來的是回風,夾雜著更多的沙石, 沒頭沒臉地迎麵撲來,一下子就塞滿耳朵鼻孔牙齒縫,灌進衣領衣袖和諸破洞,並墊平了所有的衣褶,大有立即把我變成另一個沙丘的勢頭我趕緊爬起,它們沒了依 附,又都倏地飛去.
跌跌撞撞,我沿著新開的排堿溝寸寸前進溝的盡頭,出現了許多半埋在沙裏的籮筐杠子洋鍋鐵鍬和一些模糊的人影,知道工地已經到了我拖出一把鐵鍬,像大家一樣 抵在前麵,背向著風,斜撐著像一個人字,縮緊脖子,閉上眼睛,一任它天昏地暗鬼哭狼嚎,一任它吹透的棉衣貼在背上像背著一塊冰.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耳邊吼,叫收工我努力把話傳給了前麵一個人,叫他再傳過去,就丟下鍬往回走往回是逆風,幾乎無法前進連滾帶爬倒行逆拖,最後總算是回 到了場部屋裏很黑,剛進去隻好摸著走,一會兒才看得見東西人們在各自的鋪位上坐著,默無聲息個個從頭到腳一色土黃 眉毛嘴巴都分不清隻有閉著的眼睛,在土黃色的眉毛下,呈現出兩撇模糊的紅濕昏暗中望上去,一個個和泥塑無異想到這些泥塑裏麵有活人的血液和心髒,不禁駭 然.
坐著坐著坐著,不知道過了多久風在屋外狂吼,搖撼著緊閉的門窗牆和屋頂之間有許多縫隙,喧囂中還可以聽見, 從四麵八方飛進來的砂石,落在肩上沙沙地響我們冷餓疲勞皮膚像糊上一層漿糊,幹了,巴得難受耳朵鼻子牙齒 縫裏塞滿沙土,又幹又脹虱子怕冷,都離開冰涼的衣服,到幹燥的皮膚上來爬,渾身奇癢難熬不得不時時扭動身體,使衣服和皮膚互相摩擦,幹擾它們的行動置身在 蠕動不止的泥塑群中,我一陣陣感到恐怖.
坐著坐著坐著,腦中沒了思想我生平第一次,發現了時間的硬度時間作為我的生命的要素,或者我的生命的一個表現,變成了我的對立麵,像一堵石砌的大牆,用它的陰冷潮濕滑溜溜的沉重,緊緊地砥著我的鼻尖,我的額頭和我的胸膛.
風暴過去以後很久,這個感覺還長久地留在心中.
注此文首發於今天一九九六年第四期原名風之味與花城版差別較大此處用花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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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兆俊
一
一九五八年十月一日,我們新添墩分場四個大隊全體人犯,天不亮起來,摸黑吃飯,帶著碗筷,沿著新築的車路,拖拖迷迷走了兩三個鍾頭,到達場本部所在地夾邊溝,參加慶祝國慶大會.
夾邊溝農場,位在甘肅酒泉東北方的巴丹吉林沙漠邊緣一邊是戈壁灘,一邊是沙漠, 滿目荒涼沙漠與戈壁之間,是一大片鹽堿地,稀稀拉拉長著一些蘆草,焉不拉嘰低窪處浸泡著茶色的死水,高處鼓滿白色的堿包, 一踩一個坑有一處地勢較高,土地也較堅實,被風吹得光禿禿的農場建築就坐落在那上麵建築的那邊,是一片農田,也就是改造過的鹽堿地土質虛鬆,有些打好的地 埂子被風吹沒了,有些挖好的溝渠被沙填平了,作物長勢不是很好 再過去又是荒原荒原那邊,天氣清朗的時候,可以看到地平線上一發顛連不斷的雪山,那是祁連山蘭新鐵路從山下經過,望不見,但於順風時,隱約可以聽到火車汽 笛的聲音,微如飛蚊.
夾邊溝農場,原先是監獄勞改農場,始建於一九五四年這些地,都是當年的犯人開墾出來的一九五七年,勞改農場改為勞教農場,集中關押未經法院判決由各單位直 接送來的因而也沒有刑期的右派分子和壞分子仍歸甘肅省公安廳勞改工作管理局管轄沒有使用武裝警察,由文職公安(管教幹部)治理原有的監獄設施不用 了,但未拆除大牆方正巍峨,四角崗樓聳峙,孤零零兀立在荒漠中,如古城堡遠望詩意盎然,近看畫味十足.
原有的監房,隻能容納一千多人五七年十月以後,人犯劇增,擠到兩千多人(全是男性,官方數字是兩千四百人),再也容納不下,又在農場西北八公裏以外,設立 了一個分場新添墩作業站分場沒有圍牆,隻十幾排低矮的土坯房場本部的勞動隊種地,叫農業隊分場的勞動隊,搞新農場的基本建設:造房子,開荒,挖排堿溝,改 造鹽堿地,使之可以耕種,叫基建隊基建隊一千多人,也都全是男性,分為四個大隊,這次全都來了.
女右派的集中地,也在酒泉境內,但離我們很遠,汽車要走一整天,叫安西農場和我同一小隊的兩個右派的妻子, 甘肅日報編輯王景超的妻子和鳳嗚(也是該報編輯);蘭州大學校長陳時偉的妻子左宗祀(蘭大化學係係主任),都關押在那邊後來王景超和陳時偉死在夾邊溝農場 和鳳嗚得以生還,我到蘭州後,曾經見過她她說,安西農場也死了不少人.
我們到達時,牆外麵臨時搭成的司令台前,已經席地坐著一大片人灰糊糊的,就像是拾荒者晾曬著的一地破爛管教幹部們都穿著深藍色鑲細紅線的公安製服(平時不 大穿),在四邊走來走去大牆上插著幾麵五星紅旗,在淡日下迎風飄揚 牆下的司令台上,掛著個毛主席像,笑眯眯的像兩邊是國旗和黨旗,像下前麵,有一桌一椅.
我們剛坐下,慶祝大會就開始了有個人上台領唱國歌, 複又全體起立那人衣服上滿是補丁,顯然也是犯人但清潔整齊,頗精神約莫四十來歲,高個子,蒼白瘦削,脖子細長,喉結突出,額頭寬闊,下巴結實狹長無肉的臉 上,小半是絡腮胡子他麵對全場,神色冷峻,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才張開兩臂開唱略帶嘶啞的男低音,意想不到的深沉渾厚.
起一一來一一
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這是國歌的歌詞,來自抗日戰爭時的義勇軍進行曲 唱著他兩手往上一揚,全場就跟著唱起來了他打拍子指揮, 動作幅度很大,全身都在動,眼睛發亮,長頭發一聳一聳的, 很投入下麵三千多人,又乏又餓,有氣無力,各唱各的,聲音不齊看著聽著,也都怪怪的.
接著劉場長訓話他說,你們進來才一年,外麵就實現了大躍進,提前進入了共產主義時代人民公社吃飯不要錢,全國上下破私立公,全民煉鋼全民皆兵,一天幹十幾 二十個小時,創造了一畝地產萬斤糧,一天等於二十年的奇跡全都聞所未聞環顧四周,有人在捉虱子,有人在縫鈕扣,有人在閉目養神大有昨夜一江風雨,都不曾 聽得的境界.
接下來劉場長說,我們農場的形勢,也是一派大好原先,抗拒改造的占百分之幾,有抵觸情緒的占百分之幾,願意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的占百分之幾,愛場如家願意以 場為家的占百分之幾現在,在黨的勞教政策的感召之下,局麵有了根本的改變各占百分之幾,都有具體數字,還有小數點漸漸地我也開始打起盹兒來了.
突然有幾句話,像錐子似地鑽進了耳朵:個別人狗膽包天,竟敢記秘密日記沒有馬上治你,是為了給你一個主動坦白的機會你不坦白,就看你表演 我腦子裏轟地一下,響起了無數蟬鳴,完全清醒了.
二
勞動教養這個詞,以及它所指謂的事物,是-九五七年的新生事物,曆史上從未有過(以前隻有勞動改造詞兒進來以前,沒人知道勞教農場是個什麽樣子來 自五湖四海的人們,帶來了許多事後看起來非常可笑的東西:二胡手風琴小提琴象棋溜冰鞋啞鈴拉力器等等之類,畫家畢可甚至帶來了畫箱畫架和一大卷油畫布,重 得背不動有些東西(例如照相機望遠鏡書籍畫冊等等),進門時被沒收了沒有被沒收的,持有者生前是個累贅,死後都成了後死者們生火取暖的材料.
我帶來了一堆書,還有一本日記,是反右運動中隱瞞未交裏麵都是那種懵懂年齡裏一個自由愛好者一閃一現的小感想諸如一個社會裏個人自由的程度,是這個社會 進步程度的標誌,或者我的世界是這麽大,這麽千山萬水無窮無盡;我的世界又這麽小,這麽咫尺千裏寸步難行之類毫無操作意義,本身微不足道但要是被別 人拿到,後果卻十分嚴重在那右派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年代,沒人代為保管,又不甘心銷毀,隻有帶在身上,終於一直帶到農場來了.
我喜歡農場這個詞的牧歌意味,心想到這裏就安全了沒想到入場時要搜查行李,還搜身那本要命的日記,也同現金藥片皮帶球鞋帶手表問題書籍一起,落到管教 幹部手裏從那時起我一直做惡夢每看到一些人由於一些小事被捆起來擲在地上示眾,繩子嵌進肉裏滲出殷紅的鮮血, 就想到不知哪天日記事發,會輪到自己我想由於問題嚴重, 我定會被捆得更緊,時間更長,很可能繩子切斷肌肉,再也不得恢複久無動靜,又擔心是在暗中醞釀著更大的災禍每晚的小隊會上,例行表態是少不掉的,每當我表 態擁護黨擁護社會主義的時候,心裏總是擔心,這會和日記聯係起來,構成欺騙罪,被加上去算總賬.
但是,將近一年的時間過去了,毫無異常猜不出原因, 一直納悶兒這次才知道,他們原來是在看我表演我想貓玩老鼠就是這樣,時間越長越有趣恐懼是活東西,在脆弱而又孤獨的靈魂中,它會生長,會變出各種花樣一時 間我覺得, 好像腳下的土地在往下沉別說是外麵的形勢,周圍這些捉虱子縫鈕扣打瞌睡的人們,也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幻影了想起了父親母親姐姐和妹妹,音容笑貌如在目前我 擔心,再也見不著他們了.
不知何時,午休開始了嗡嗡的人聲響成一片起來小便的人很多,隊與隊之間的空當裏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帶起來的灰塵和劣質卷煙混成濁霧籠罩全場午餐改善生活,吃糖包子,喝小米稀飯是農場稀有的美食,從未有過我雖極度饑餓,也沒吃出味道.
三
有人在後麵叫我的名字,我一驚,猛回頭,是我們的大隊長陳治邦,旁邊站著那個領唱國歌的人他向陳點了點頭,給我說,你跟我來.
我跟著他穿過人群,進入有鐵門的大牆院子裏一排排開著門的號子,空無一人每一排開頭的傘牆上,都貼著各隊慶祝國慶歌頌新中國的牆報,爭嬌鬥豔,花裏胡哨他 領著我匆匆走過,進入號子中的一間同別的號子一樣,十幾平方米的麵積,大半都是土炕但別的號子炕上都擠著十幾個鋪位, 這間炕上隻有一副被褥,其餘空鋪位上糊著舊報紙,不見土麵,很幹淨靠裏麵的一半,放著碗筷麵盆暖瓶衣服包裹之類,還有尺來厚一摞子我們農場右派們編的工地 快報,疊得整整齊齊,捆得嚴嚴實實這東西新添墩也有,每天一張, 發到各小隊,是大家做卷煙紙和手紙的材料除了最新的,全都消失了.
靠外麵的一半當桌子使用,放著一些文具,一個鬧鍾,一些紙袋子和一塊玻璃板,很整齊玻璃板下麵壓著幾張表格, 和一張四寸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女人和兩個男孩他介紹說, 老伴叫劉蓉,在蘭州第四初中當校醫大兒子五歲,叫安泰小兒子安石,現在兩歲了問我喝水不,讓在炕沿沿上(桌子邊上)坐下他語音壓得很低,但是大開著房門.
他是曆史學家,叫安兆俊,原先在民族學院研究新疆史是夾邊溝監獄改為勞教農場後第一批關進來的右派分子之一,當了農業隊第一大隊的大隊長在勞改隊和勞教隊 裏,用犯人來管理犯人是很普遍的事我們基建隊四個大隊的大隊長全是勞教分子但都當得不長我曾在工地上看見,第三大隊的大隊長上官錦文因為說錯了一句話,被 管教幹部當場撤職,下令捆起來,擲在地上.
安兆俊這個隊長倒是當下來了管教幹部們忙不過來時, 也把一些雜事交給他做其中包括把沒收來的東西分類登記這個工作本應由執行搜查的管教幹部在現場做以前犯人是法院判來的,一次隻進來一兩個,可從容搜查登記 現在大量湧入,天天排長龍,他們隻來得及把各人的東西分別裝在標名的紙袋裏,回頭再登記這就交給他了他看了我那本日記,沒登記,趁幫灶時,丟在灶膛裏燒了 他說,我看了特別喜歡, 但是沒處放,隻好燒了你別可惜,安全第一,你說對吧?人比東西寶貴,有人就會有東西,你說對吧?
我說剛才劉場長的報告,正把我嚇得不行他說現在你可以安心了那是心理戰,隨時都會有,一不冷靜就會輸有時候我就擔心,哪天你給唬住了,沉不住氣,自己去坦 白,檢討運動中隱藏日記的錯誤,我就麻煩大了每次陳治邦來開會, 我都要摸摸那邊的底,後來就放心了我問,他說我什麽了? 他說,他從來沒有提到過你,這就夠了陳治邦這個人不壞, 他是公安出身,知道立功不能贖罪,所以也沒有害人之心現在怕的,是那種想要立功贖罪的人那種人愛攀談,但自己不說什麽,光想聽你說,見了要小心.
我唯唯他說怎麽樣?熬得下來麽?我說還可以他說,我看你的日記,思想感覺多些,閱曆經驗很少,還是個小孩子麽我說我二十二歲了他說是麽,我比你大一倍呢真 擔心你的承受能力處境越是絕望,人也越容易沮喪特別是我們這種,都是些孤獨的個人,沒有個組織的支持,沒有個輿論的聲援,也沒有個社會的同情,這種人最容 易沮喪我們這裏, 名演員偷別人的饅頭,大音樂家涎著臉乞求一丁點兒施舍,在外國拿了兩個博士學位回來的學者,為搶著刮桶,打架不要命,這樣的事,多得都不奇怪了至於自打耳 光,告小狀一年到頭不洗臉不梳頭不補衣服的,那就更普遍了這都是精神崩潰的表現現在死掉的人越來越多,我想除了餓和累,精神意誌的崩潰,也是一個原因你還 年輕,一定要堅強些,再堅強些,要學會經得起摔打這個,誰也幫不上忙,全靠你自己了說著他瞟了一下鬧鍾,站起來,說,回去了好自為之記住,不光是要活下 去,還要活出意義來.
我唯唯,也站起來他又指了指炕角落上那捆工地快報,說,那個,你時常看見吧,別看它廢紙一張,將來都是第一手曆史資料,珍貴得不得了我一直留心收集,一張 都沒有少掉著眼於將來,現在就有了意義你說對吧?本來沒路的地方,一走就有了路,你說對吧?好,今天沒時間多談了, 很遺憾沒能聽你談談一會兒報告就要開始,我們得回去了說著他伸出手來,同我握手握得特有力,特緊,特久,微微抖動我感到一股子強烈的熱流,從那手上傳遍我 全身.
鬆了手沒放,他說,要是陳治邦問你做什麽去了,你就說認一隻手表,那不是你的不問你就什麽也別說我說,他要是問我幹嗎去了那麽長的時間,我怎麽說?他說他 不會那樣問的,要問你就說,時間不長呀,就行了現在我們走吧我沒動,說,你也要注意安全同我素不相識,就這樣,我怕你太輕信了,容易出事他把手放在我的肩 上,好像是教我放心, 又好像是推我快走說,這個你別怕,我謹慎得很走著又補充說,你別忘了,我看過你的日記
四
國慶後,分場派我們基建第四大隊協助農業隊秋收各小隊分在不同的地段收完一片地,把成捆的穀子背到路邊,等候農業隊的馬車來拉,再轉移到下一片地路都是現 開的,把地埂上撥開一個豁口,把溝渠填平,讓車子能趕過來,地就成了路穀子拉走後,再把它複原,路又成了地土質鬆軟,收成無多,這些都很容易,比平時挖排 堿溝要輕鬆多了但是起早摸黑,加上餓,也還是很累息晌的哨子一響,人們都就地坐下,打起盹兒來.
那天正打盹兒的時候,忽然聽見唱歌是國際歌聲音低沉渾厚,一如熱風貼著地麵,徐緩而又執拗地行進:
滿腔----的
熱血已經沸騰
一聽就知道,那是安兆俊我一骨碌坐了起來遠處坡地上,停著一輛馬車,車旁橫七豎八躺著坐著許多人,大家喝完了車子捎來的那桶水,就在那裏隨地息下了我走過 去,看見背向人群,支起上半身,側躺在斜坡上再走近些,從側麵,看見他眼睛裏汪著淚水,胡子閃閃發光好在是革命歌曲,沒人多心,都隻當風過耳邊.
看見我,他用食指碰了一下嘴唇,示意別說什麽拍了拍地麵,讓我在他旁邊坐下把一隻手放在我的手上我們就這樣,默默地坐了一會兒,一動不動天大地大,沒一絲 風,沒一點兒綠色,沒一點兒聲音西斜的秋陽照著橫七豎八靜靜地一動不動的人群,像照著許多沒有生命被風吹散的破布垃圾灰淡灰淡的地平線,長而直刹那間,有 一種被活埋了的感覺掠過心頭,也想唱點兒歌,但我沒唱.
他是來拉穀子的穀子離地,如不及時拉走,就會被風吹走他的搭檔睡在車上,打了個哈欠,下來蹲到我們旁邊,從口袋裏掏出煙袋和兩張小紙片,開始卷煙一麵說,聽說今天晚上吃莽麥麵糊糊,加洋芋.
吃什麽是農場每天的重要新聞,永遠聽者興奮講者得意他也得意,卷好一支煙,用手指碰了碰安的臂膀,說,隊長, 給安沒回頭,從肩上接過煙,抽起來那人又卷好一支,自己叼到嘴上,噴出一個又一個圓圓的煙圈,眯縫著眼睛看天.
天,是一大片空白.
開工的哨子響了,安同我握了一下子仍然那麽緊,那麽有力,那麽微微地抖動我再次感到,一股子強烈的熱流,從那手上,傳遍我的全身.
這以後,我沒再見到過他.
五
一九五九年三月初,我被兩個省公安廳來的警察,帶離了夾邊溝,到蘭州為建國十年成就展覽作畫完了還得再回來但這一年期間,夾邊溝農場因死人太多,已經麵臨關閉 無家可歸的我,被送到了另一個農場----靖遠夾河灘勞改農場.
一九六一年夏天,甘肅省勞改局從紅山根磚瓦窯抽調了一批人,到我們農場來協助夏收其中有一個夾邊溝的幸存者, 叫劉文漢以前是解放軍,到朝鮮打過仗,受過傷,立過功,轉業到公安廳五七年響應黨的號召,大鳴大放,批評肅反運動是打虎的鞭子打在羊身上因此被劃為右 派,送到夾邊溝勞教從他那兒,我知道安兆俊已經死了.
他說,不知道是怎麽想的,那個天天死人的當兒,領導上還要再搞一個分場,把一千多人送到高台縣明水鄉開荒夾邊溝這邊,隻剩下不到一半的人勞動量翻了一番, 配給的口糧,卻少了將近一半原先規定一天十二市兩,這會兒隻有七市兩了實際上吃到的還不夠這個數那還幹什麽活!幹部們也不管事了,秋作物還沒有收上場,都 由著你躺在炕上掩埋組的人天天拉著板車大院裏轉一圈哪個號子裏死了人,拉出來放在門邊,他們就撿走了後來板車不濟事了,改用了大馬車.
我問他安兆俊在哪裏,明水還是夾邊溝?他說在夾邊溝要是在明水,死得更快他說,那家夥迂得很,已經不行了, 還要天天擦臉梳頭沾一點兒杯子裏喝的開水,就這麽擦分飯的時候別人都到手就下了肚子,他還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吃不管是什麽湯湯水水,都一勺一勺吃得人模人樣 別人都躺在炕上,他不到天黑不上炕,在門外邊地上鋪一塊東西,背靠牆坐著看天有時候還要唱點兒歌咿咿唔唔的,不知道唱的什麽他就是這麽坐著死的.
我問他人埋在哪裏,他說埋什麽!誰還有力氣挖坑!拉出去,丟在野地裏就是了.
從六年十二月起,派來了一個工作組,開始搶救和遣返工作那時候,據統計,場本部明水分場和新添墩分場三處加起來,總共不到一千一百人了遣返也不容易,不少 人已經無家可歸,不少人被開除公職,沒個單位收留打那時候起, 到六一年十月撤銷農場,聽說又拖了一年.
六
二十年後,一九七八年,右派被平反,恢複名譽,恢複工作,叫做歸隊我趕上了這趟順風車,到蘭州大學哲學係教書一到蘭州,就去了一趟第四初中,尋訪 安的妻子劉蓉她已在六五年改嫁,帶著兩個孩子,不知去向聽說她在六二年曾去尋找安兆俊,到酒泉才知道,連農場都沒了.
一九七八年年底,我被借調到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工作在那裏三年,正碰上群眾進京上訴上訪的高潮來自全國各地的冤假錯案受害者,擠滿車站,露宿街 頭,在國務院公安部和其他各部委群眾來信來訪辦公室棋盤一般狹小的窗口下麵排著長龍過夜,希望能求得一點兒公平和正義其中有一個夾邊溝的幸存者,叫詹 慶元,原先是蘭州新華印刷廠的工人,戴的是壞分子帽子五七年反右時,有一條黨的政策:工人中有右派言論者不叫右派分子,叫壞分子(因為工人階級是 革命階級,理論上應無右派),他屬於這一類但是壞分子的帽子,不單是為工人中的右派而設,社會上有男女作風問題的不聽調度的打架鬧事的小偷小摸的,都叫壞 分子右派平反的時候,壞分子並不平反,這樣他就虧了在當地求告無門,到北京來尋求公正.
不料,他的申訴材料,仍然被轉回到原單位處理昕說我在社科院,來找我商量個辦法在樓下總布胡同的一家小飯館裏,我們談了很久他離開夾邊溝較晚,是被工作組 遣返的 他說開頭死人都丟得很遠,後來越丟越近,最後死的那批人, 包括安兆俊在內,就都丟在場部大門前麵二百公尺處第一道沙梁的下麵.
一九八二年,我回到蘭州大學有一天,我們係上的同事教中國哲學史的楊梓斌(也是歸隊右派,事見拙作老實人)氣衝衝跑來,說他要抗議,抗議甘肅省委批準蘭州 醫學院到夾邊溝挖掘完整人骨,做實驗和教學用具那件事本來是嚴格保密的但醫學院的辦貨人事先答應附近的農民按計件工資付酬,後來發現不用挖掘,隻在農場大 門遺跡前麵的第一道沙梁子底下揀了一天就夠數了覺得太虧,要求修正合約,改為按勞付酬農民說他賴賬,他說農民騙錢雙方一衝突,秘密就公開了,這才傳到了老 楊的耳朵裏麵但是,抗議發動不起來這樣的事情,沒人覺得有趣.
很可能揀來的骨骼裏麵,就有安兆俊的然而麵對累累枯骨,誰又能夠區別,英雄與奴才殉道者與市繪老實人與騙 子這個人與那個人?即使是未來的基因考古學家,又怎麽能夠知道,哪具骨骼裏麵,曾經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更何況,早已經,沒有人想要知道這個.
這些沒有墳墓的森森白骨,曾被人們忘記得一幹二淨,在荒原上風吹日曬草纏沙擁由於有用處,這才被想起於是乎公文飛馳,藥水浸泡,教鞭戳指,動物標本一般任憑撥弄.
突然一下子,血與火的曆史都退縮到了遙遠的地平線,湮沒在遺忘的陰影中而那些至今糾纏著我們,耗盡著我們,我們牢牢記住和竭力想要糾正的一切,也好像倏忽之間,都幻化成了一些不可闡釋的象形符號,誰也沒有興趣再來把它們弄清.
留下來的,隻有我這一星半點在烈風中飄零四散的記憶: 他的保護,他的話語,他的握手,他的冷峻的側影炎熱的眼淚,和寂寞的歌,還有他的工地快報----那個意義的追尋,那種向絕對零度挑戰的意誌.
由於有這些!我才在全方位孤獨的歲月裏,理解了祖國這兩個字的涵義感覺到了自己與它的聯係以及與曆史與整個文化人類的聯係不管這聯係是何等渺茫虛幻甚至是想象的產物它就是全部的生存意義.
一轉眼四十多年的時間過去了不知道他的兩個兒子,安泰和安石,現在都在哪裏?還記得自己的父親不?如果沒有意外,他們該都過了四十歲了我深深地祝福他們!但願他們能夠知道,他們的父親,是-個值得他們自豪的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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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淡淡
在夾邊溝,有過兩次難忘的邂逅.
一次是在領取郵包的時候. 農場裏每個月有一天,在場部分發郵包誰有郵包,名字寫在小黑板上,收件人收工回來看到,可以在晚飯後學習前的那段時間,去排隊領取人多,郵包要檢查,所以等的時間長學習會往往遲到,但不算犯規.
那天我有郵包,和許多人一起,在場部辦公室外的牆根,或蹲或坐,等著叫自己的名字大家默默無言有的打盹,有的在薄暗中縫補什麽,有的三個五個一起,抽自製 的煙卷我呢,就這麽坐著,幹等深秋的晚風掠過寸草不生的地麵,塵沙和垃圾落寞地回舞有時回風穿過人群,在身上留下灰土.
我旁邊坐著一個老頭兒,大約五十來歲戴著一頂皺巴巴的解放帽,帽簷塌下來搭拉在前額上花白胡子很髒眼囊肥大空虛,鬆弛下垂,一副衰疲不堪的樣子他緊閉著 嘴,反複看他的兩隻手手上許多大大小小的裂口,如同象形文字天黑下來以後,他同我搭訕起來,問我叫什麽名字說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裏見過問我是不是在新建設上 發表過文章,題目是論美?說那篇文章,觀點鮮明,概念模糊,邏輯不嚴格,算不得科學論文,他隻當藝術品看還舉了幾個例子,記憶力之好,思維之敏捷,使我驚 訝.
我說你是搞美學的嗎?他說不是不是,隻不過是個愛好者因為好奇,什麽都感興趣,雜七雜八都看他的專業是語言學他懂好幾國語言,最喜歡的卻是藏語他說藏語的 表達能力,一點兒也不比漢語差用藏文翻譯的梵文佛經,和迦利陀婆的著作,還有泰戈爾用英文寫的詩,都比漢文翻譯的更好更達意也更傳神用藏文記載的各種西藏 典籍,包括苯教的教義,那精深獨到之處也不是不懂藏文的人能夠真正理解的我問他冰心和鄭振鋒翻譯的泰戈爾怎麽樣?他說可以,但損失還是很多詩本不可以轉 述,何況是泰戈爾.
他說泰戈爾寫過一本書,也叫論美,問我看過沒有? 我說我不懂英文他說要學學外國語要趁早,年紀大了就難了接著他向我介紹泰戈爾那本書,說得很詳細,可惜我都記不得了那時的我,這方麵的興趣已經衰退粗糙剛 硬的現實,打磨掉我一層柔嫩的皮膚,打磨掉我許多纖細精致的感覺的觸須,把我也變成了粗糙與剛硬我要的已經不是虛幻空靈的詩與美,而是足夠的食物休息和睡 眠,是火與劍,野性的叫喊,掀天揭地的狂風暴雨一切夢想家議論家感傷家愛美家,包括過去的我自己,對於我來說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在這沒有綠色的土地上, 在這無愛的人們中間,聽一個無力的老人談論那另一個世界的事情,我不覺得多麽有趣.
無心地聽著,無心地望著他,黑暗中依稀覺得,他的語調,他的麵影,有什麽地方,參差像我的父親對麵土屋牆上,抹上了一層淡淡的月光,淡得如果不是半牆陰影 的襯托就看不出來,卻映照得一排一排的土屋清冷荒寒淒厲得慌,仿佛是被世界拋棄遺忘在那裏的一些空房空房與空房之間是無邊的曠野,霧海一般隱約微茫那人蒼 老沙啞而又熱烈的話語,聽起來也像這月光,黯淡虛幻,而又遙遠忽然辦公室裏叫我的名字,我一下子跳起來,向那裏跑去包裹是母親寄來的寒衣,裏麵有一封信等 管教幹部一一看過,已變成亂七八糟的一大堆來不及整理,一股腦兒抱著就往回跑,都忘了向那位不知姓名的老漢打個招呼第二天想起來,才意識到這是失禮,肯定 傷了他的心我隻能希望,有機會能再次遇見他,向他道個歉,聽他說說話後來農場的形勢越來越嚴酷,年輕人日益衰弱,老弱者紛紛死去,這個希望,也越來越渺茫 了.
還有一次難忘的邂逅,是在夏收的時候幹農業活,夏收是一個特別緊張的環節為趕在麥子成熟以後脫粒以前把它搶收回來,農村裏都要男女老少齊出動,披星戴月地 幹我們分場四個大隊都是基建隊,但是到了夏收時節,全都要支援場本部的農業隊這是緊張的突擊任務,要求連夜幹分場長在動員報告中說,外麵的廣大人民群眾都 在大躍進,插紅旗寸土不讓,幹革命分秒必爭很多人通夜不睡, 連續作戰幾天幾夜你們要立功贖罪,難道可以比人民群眾還少出力氣嗎? 農場的麥地,同荒地也差不多麥子稀疏矮小,許多地方根本就沒長出來長出來了的也有許多沒抽穗不管有穗沒穗,我們的任務是把它一齊連根拔起,捆成捆兒背到路 邊,等候農業隊的馬車來拉走沒法子掌握進度,有時大片的地隻要走個過場就行了,有時又得寸寸前進有時在前進中會遇見別的基建隊,並排幹一陣,各又分開沒見 過麵,但又似曾相識陌路相逢,也不甚覺得有趣.
沙土很鬆軟,拔起來不費勁,一抖,根上就沒土了但是晚上不睡覺,很困長時間蹲著,腰背膝都很酸痛受不了時,可以跪下,爬著幹比較省力,但是跟不上趟,爬一 陣 還得再起來,蹲著追趕一陣,難受得很不過這中間可以偷吃生麥子把揉下的麥粒在手掌心裏一搓,吹去麩皮,往嘴裏一丟,是一件快事大家都餓,都偷,所以沒人舉 報,都隻裝沒看見這樣各個孤獨的和對立著的個人之間,似乎又有了某種無形的聯係,這也令人愜意.
問題在於,人吃了生麥子,要拉稀那幾天普遍拉稀,農場有不少右派醫生,和我們一樣勞動有幸分配到醫務所,可以看病派藥的,隻兩個夏收時,他們背著藥箱在工 地上跑來跑去,也通夜不睡,很困很累地大,人多,顧此失彼,難得一見見著了,就給幾粒土黴素,很管用 那天半夜裏,我們隊和另一個隊在高地上會合,轉移前坐在地邊休息,來了醫生,大家蜂擁過去,他每人給四粒預先包好的土黴素有人嫌少,過一會兒又再去要一次 醫生記不清,照給我也想這樣,剛要站起來,坐在旁邊的一個陌生人 按住我的胳膊,說,土黴素吃多了不好又說,我是醫生,你要相信我.
月光下看不清他的年齡,隻覺得那頭發濃密嘴唇寬厚, 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樣子,像個書呆子我依他沒去,他似乎對我有了好感,又說,我不騙你這話,也像書呆子說的,我覺得.
他告訴我,所有黴素類的藥物,都對人類有害,它們不但殺死外界侵入的細菌,也殺死我們自己身上的細菌,比方說大腸裏麵的葡萄球菌他說要是沒有葡萄球菌的幫 助,我們就不能充分消化食物實際上,作為消化器官不可缺少的零件,葡萄球菌已經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了他說這就像豆根一樣你看到過豆根上有許多瘤子嗎?那是 根瘤菌造成的,但也是植物合成養料的器官他說他相信,我們全身各個部分,都有像葡萄球菌和根瘤菌那樣同我們共生的各種細菌他說他猜想我們的身體,甚至我們 的每一個細胞都不過是一個各種微生物的共同體我們的大腦活動,我們的思想感情,不過是許多微生物協同行動所產生的合力.
他說他小時候,聽說人的身體有百分之七十以上是水分, 很吃驚很難過,因為那不是他的我看到骷髏就覺得害怕和惡心,聽說自己身體裏也有這個東西,簡直不敢相信!後來上了醫學院,進了研究所,才發現我就 是那些東西的總和究竟有沒有我,確實是個問題他說出去了,一定要把這個問題弄明白.
在深夜的荒原上,野沉沉,月茫茫,星漢垂地聽這些駭人的和憂鬱的話語,我受到深深的震撼但我無知,隻能沉默哨子一響,各走一方,從此沒有再見他提出的問 題,長久地困擾著我每想到這些問題,我就想到他他姓鄢, 這個字我不識,以致牢記不忘,竟把他的名字給忘了,怎麽想也想不起來
文革後期,我在酒泉地區五七幹校勞動,昕說有一個夾邊溝的幸存者,在肅北蒙古族自治縣當門診大夫,文革 中被打死了,就姓這個姓我常想:那恐怕就是他了.
三十九年以後,一九九五年那個多雪的冬天,我在美國曼徹斯特圖書館,看到一本評介近十年來科學成果的書說人體細胞內部的腺粒體,實際上是一些早先進入我們 的真核細胞並留在裏麵的原始細菌它們和其他許多居住在我們體內的小生物一起,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並以其不同於我們的DNA和RNA自我複製它們推動我們 的細胞運作,供給我們氧化能,使我們能活動和思想我們沒有它們就不行甚至我們自己的DNA也來自這共生體的編碼也就是說,連我們的基因也是由各方麵信息指 令的協同機製構成的這本書的作者 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生物學家Lewis Thomas教授感慨地說: 原來我的細胞,竟然是一個比牙買加海灣還要複雜的生態係統但願它們為我工作,並感我之所感,想我之所想.
把拳頭放在書上,我,或者名之為我的這個生態係統,靠著椅背呆想我想這個世界,對於那個我曾在月夜曠野裏遇見的醫生來說,真是太不公平了.
注此文首發於今天一九九六年第三期與花城版文字略有出入此處用花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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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皮襖
生息在鹽堿地上的人們,特別容易憔悴襤褸和衰老皮膚吹了堿風,會枯搞腳泡了堿水,會皴裂衣服蒙上了堿粉,會褪色和腐爛我們這群來自五湖四海的老中青,在這 裏泡久了都分不清誰是誰了在一色灰不溜秋的人群中,一眼就可以看出誰是新來的人犯:他的衣服較完整色彩也較明確.
但是也有例外一大隊三中隊四小隊的龍慶忠,可算是老號了,一件衣服始終保持著初來時的光鮮工地上老遠望去,在灰糊糊的背景上一閃一閃,很紮眼他愛惜那件衣 服遠超過愛惜自己,也因此出了名 他並不偷懶但過於照顧衣服,總要影響勞動,小隊會上沒少受批評堅持不改,也上過中隊會和大隊會有一次劉場長做報告,還提到過龍慶忠的大名,說你是勞動來了 還是找對象來了?引起下麵一陣,有氣無力的笑聲在劉場長嘴裏,還算不上批評接下去,劉場長還表揚了他幾句因為郵檢時發現,他在寫給他母親的信裏,說農場生 活美好,他在這裏很快樂劉場長說,這是愛場如家,說明思想改造有進步憑著這幾句表揚,隊裏拿他沒轍.
有一次開荒打擂,我和他碰到一起開荒打擂是高勞動效率的一種形式場部劃出一大片荒地做擂台,撒上石灰線像跑道,寬如公路,長約三百米,並排十六條 各小隊派人來翻整,每人一條,同時出發,看誰先到終點比賽很緊張,但是除了幾個管教幹部,沒有別的觀眾觀眾在另一片工地,挖排堿溝每天的戰況,在工地 快報上登出,如有超前,光榮屬於小隊個人得到的報酬,是幹更多更重的活---第二天再派你去.
他戴著深聲近視眼鏡,瘦得像把筋衣架子一般頂著那件引人注目的藏藍色大皮襖,下麵空空蕩蕩直透風我說隻要在腰上捆一道繩子,問題就解決了他不,他說這是雙 麵哢嘰布,磨不得,一磨一道白印,哪經得起繩子捆!說著他一一指給我看,袖口肩膀肘關節處磨過的地方,已經發白他很傷心,撫摸那段白痕就像撫摸傷口一樣袖 口蓋住手背,勞動不便,他不得不卷起一道,露出兩圈雪白的羊毛羊毛落上沙土,拍不掉,越拍打越往裏鑽他時不時摘掉眼鏡,眼睛貼著羊毛,頑強地尋找那裏麵的 異物休息時也不躺下,隻是坐著打個盹我躺著看他,那纖細的脖子和深陷的兩頰,垂著的下巴和吊開著的嘴,都無不呈現出深度的衰弱和疲勞但他頑強地要坐著,勸 不睡---衣服要緊.
如果我睡著了,他一點兒聲音也不出我睡不著時他也願意同我說說話稍微有點結巴,但是不急不忙,說說停停,不知道是相信我會聽下去還是不在乎我聽不聽他是獨 子,自幼喪父守寡的母親千辛萬苦把他帶大;供他上學,直到大學畢業他是學生物的,畢業後分配在中國科學院蘭州分院經常出差在外,調查研究草原寄生蟲回到所 裏就是吃公共食堂,住集體宿舍,快三十了還沒結婚一心想把在河北老家的母親接來蘭州,互相有個照顧.
母親是農村戶口,按製度規定,不能住在城裏他書呆子想不通,嘟嘟嚷嚷不高興又想家,要求調回河北當時國家正開發西北, 由西往東的戶口卡得很緊而且單位上工作需要,個人必須服從領導給他說:黨和國家把你培養出來不容易,你耗費了那麽多人民的血汗,到頭來卻隻想著個人的利 益,像話嗎他張口結舌答不上來,可還是想不通,頗多怨言.
反右運動中,他們單位右派湊不夠數,給了他一個名額批鬥手續一辦,他就到夾邊溝來了他不敢告訴母親,第一次對母親說了謊他說這次出差下鄉,可能時間較 長, 請她放心別急臨走前收到母親一個郵包,裏麵就是那件使他在農場大出其名的藍皮襖式樣老舊,肥大不合身,但是牢固得不得了那是他母親自己親手做的眼睛老花手 指粗硬, 針腳不是很齊但是反反複複,縫得密密實實.
他的故事,特別使我感動,因為我也想念我的母親開荒打擂結束後,再沒機會同他接觸,但是常常想到他那時夾邊溝人正在一個接一個地倒下死去他體質比別人 弱,耽心他不能堅持下去在工地上,不免朝一大隊那邊多望幾眼望見那藍皮襖在灰不溜秋的人群中一閃一閃,就有一絲欣慰之感掠過心頭我相信那是母親的愛,給了 他生存下去的力量我想愛是一種比死更強大的力量.
第二年冬去春來的時候,有天晚上我到醫務室去換紗布, 黑暗中穿過籃球場,看到他在前麵走,居然在腰間束上了繩子到底還是想通了!我很高興,趕緊追了上去他回過頭來,竟是穿著那件藍皮襖的另一個人那人告訴我, 龍慶忠早已死了接著穿這件衣服的人後來也死了這衣服到他手裏, 已經是幾易其主了.
注此文首發於今天一九九六年第四期與花城版文字略有出入此處用花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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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人之死
上宮錦文
那天,工地上發生了一件不大平常的事情,三大隊的大隊長上官錦文,被管教幹部韓幹事當場撤職,下令捆起來,擲在地上.
上官這人,有點兒怪一身草綠色軍服, 不破不髒才五十來歲,卻留著長長的三縷胡子,像胡誌明那樣他進來以前,是解放軍的高級軍官高到什麽程度,犯了什麽事進來的,都不知道隻聽說他參加過兩萬五 千裏長征,當過軍事幹校的教練他在批評別人的時候,常說列寧說過,生活上的不純就是政治上的不純因此有人懷疑他是栽在生活問題上, 要不是多次檢討,怎能把生活問題上到這麽高的綱上?也有人說他是中了毒招,說要不是有人搞他,他們那號人什麽樣的生活問題都不是問題.
他的胡子是進來的那天開始留的,揚言不到出去不剃掉長起來,就有了某種祖父相,有點莊嚴有點慈祥配上軍服, 怪怪的管教幹部們對他也另眼相看,不大管他,還委任他當了我們新添墩分場第三大隊的大隊長三大隊挨著我們四大隊,號子相鄰,早晨出工時,隊伍相鄰,在工地 上勞動的地段也常常相鄰我們常可聽到他那威嚴洪亮的嗓門那作派,那氣度,也確實像個大首長在長長的隊伍麵前訓話是他的本行,駕輕就熟,得其所哉他並不苛 嚴,也不粗暴,就是擺架子,要麵子,話多這是他的樂趣.
那天早晨,渠裏結了冰,我們都赤著腳在冰水裏挖泥三大隊許多人不敢下水,怕水上官要求大家打掉嬌氣他說當年我們,紅軍長征,比這苦多啦,不論傷號病 號,一樣地翻雪山過草地,都不在話下,要是像現在你們這樣,哪能有革命的勝利蹲在我們地段上的韓幹事,一直在咬著牙簽側耳傾聽,抬起下巴朝那邊叫道,上 官錦文,你胡說白道些什麽呀你停了一會兒,又說,自己穿著鞋子襪子,光叫別人下水,說得再好也沒用上官丟了臉麵,回答不知分寸,丟過來一句:你不是也穿著 鞋子襪子嗎?韓幹事取出牙簽,慢慢站起來,一麵朝那邊走,一麵說,給我捆起來!
話音剛落,三隊幾個人立即猛撲上去,把上官按跪地上, 去取繩子的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把他雙手反剪到背上, 在背後交叉捆住,然後扣住肩膀上的繩子使勁往上一勒,他殺豬般號叫起來,不像人類的聲音第二聲沒叫完,卡在喉嚨裏出不來,卡卡卡卡直響,臉憋成豬肝色,額 頭和脖子上的血脈蜓蚓一般隆起.
韓幹事已在三大隊地段上蹲下了,咬著牙簽說:才給的三分顏色,就忘了本,連自己是什麽人都不知道了!又對大家說:你們聽著,你們不要被這個人弄混了,你們不是嬌氣不嬌氣革命不革命的問題,你們是認不認罪,服不服管教的問題說時,那根牙簽在嘴角上一上一下直顛簸.
三大隊的人早已全部下水,水裏有人帶頭喊口號:不許階級敵人翻案!隻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人民民主專政萬歲!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 歲!全大隊的人都跟著喊,瘦胳膊往天上一伸一伸的,細脖子上個個爆出八條筋人多聲音齊,仍然有一種動地的氣勢上官臉貼地伏在那裏一動不動,一隻腳連鞋襪 一齊浸在冰水裏,半截棉褲都滲透了.
不知道這是韓幹事的隨意處置,還是場部早有安排,總之從此,上官錦文不再是大隊長了,同大家一樣做起工來由於一天的勞動堅持不下來,在工地上吆喝他的人多 得很他日益衰弱下去,胡子剪掉了,臉上手上都有了土,那身神氣的軍服,也破孔日多,因日積月累的泥巴鹽堿而變成了同大家一樣的那種灰不溜秋不三不四的顏色 一天夜裏,他開完小隊的 學習會,沒脫衣服就躺倒睡著了從此再也沒有起來.
郭永懷
上官錦文不是農場裏惟一穿軍服的人,另外還有兩個,都在我們四大隊四中隊一小隊一個叫郭永懷,三十來歲,個兒矮小,臉也很小,頗似史記中的白起,小頭銳 麵皮膚黑裏透黃,眼白和牙齒也是黃的不是黃症病那種帶綠意的黃,而是檀香木那種有咖啡味的黃這使他看上去特別精悍 事實上也是他到過朝鮮,打過仗,負過傷,背上留著疤痕,如同英雄的勳章.
清晨哨子一響,他總是第一個起身,動作迅速利落我們穿好衣服去打飯時,他已等在那裏了在工地上也是每次休息時間一過,他總是剛聽到哨子就從地上彈起來,你 還沒拍完屁股上的土,他已經拿著杠子,提著繩子,在那裏等你去同他抬筐了需要泡堿水的時候,他在裏麵泡得最久,泡得腳上密密麻麻的裂口比誰都多都深需要下 冰水的時候,他總是第一個脫掉鞋襪下去,弄得大家不得不緊緊跟上凡此種種,都無不招人厭,招人恨.
按農場的製度,我們白天勞動,晚上開會學習,互相監督互相批評,插紅旗,拔白旗,砍黑旗每個人一天的表現,都要受到全小隊的評估大凡在白天偷奸耍 滑不好好勞動的人,晚上發言都特積極特踴躍,觀察特細致評論特苛刻 他們挑不出郭永懷的錯,但絕不說他一句好話我們的小隊長柴和根也不說,讓他的一切好表現全都白費他好像並不在乎晚上一言不發,白天照樣拚命的幹身上帶著針 線,休息時縫補衣服修理鞋襪他的舊軍服上滿是補丁,但是沒有破洞,也不髒,整整齊齊,他因此更加顯得精悍.
我們小隊裏有三個壞分子,周道富魏廷鬆陸鴻年,特別地偷奸耍滑特別地能說會道,也特別地憎恨和討厭郭永懷漸漸地以他們為核心大家形成了一種默契,聯合 起來整他不管是誰上筐,都把他的筐上得特滿特高大家輪流同他抬,他個兒小總是抬前麵,後麵的人總是把筐繩子撥到他那一頭,讓重量都壓著他他瘦小的身軀搖搖 晃晃站都站不穩還要推著他跑他在斜坡上滑倒了就催他快點起來別耽誤生產幸而工地上經常有管教幹部來來去去,那些人這樣做有所顧忌有所不便,不然的話,他絕 對支持不了幾天.
晚上開會的時候,眾口一辭,都說他假積極,說他有管教幹部在場就出力氣管教幹部一走就磨洋工他都靜靜地聽著,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言不發隊長叫他表 態時, 他就說他不是那樣但既說不出道理也提不出證據,隻能引來滔滔不絕的反駁和義正辭嚴的新的指控他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但好像也不太放在心上第二天照樣下死力幹 活,不管你怎樣整治他他都接受挑戰,一不告饒二不放癱好在他並不指控別人什麽,大家拿他沒治,也就算了就像你踩一塊頑硬的小石頭,怎麽踩也踩不碎它,也就 不踩了.
但是你不踩他,他自己要踩自己就像莊老夫子說的, 山木自砍,源泉自盜,那時又餓又累又睡眠不足,人人力求自保,他的這種表現,著實不可思議我一直小心地避著他,有時不得不同他搭檔,也要想方設法不被 他拖著賣命比方說兩人抬筐,從裝筐的地方到倒土的地方有頗長一段路,倒了土以後,我總是堅持杠子和籮筐各人分開拿,這樣我可以利用背著空筐慢慢往回走的時 間休息一下了他跑得再快,到那裏也得等我他知道我偷懶,一直不說.
一天,他忍不住了,同我一道慢慢走,說:老高,我們到這裏來,可不是來玩的呀我知道他要說什麽,連忙說,我的身體不能同你比呀他說,我的身體咋能同你比 呀,我同誰都不能比,我從小沒爹沒娘,光著屁股給人家放牛,天天吃的是糠,是菜,吃糠吃菜長大的,咋能同吃飯長大的比呀!再說, 你才二十來歲,我比你大十幾歲哩!
我回答說,所以你也要保重點兒他說,現在幹就是保重,這也同打仗一樣,越是怕死的,越是容易死我打過仗, 這樣的事見了不知道有多少我還沒來得及細想,他又說,比方說下冰水吧,你怕是下不怕也是下,不怕下去就不那麽痛,越怕越痛越怕越受不了,你說是不是?我想 了想,承認他說得對
盡管這樣,他還是沒能頂住開春後,一個冷晴天,他正抬著筐走,突然撲地死去抬他的人說,他輕得不得了.
張元勤
和郭永懷相反,張元勤是個大個兒我身高一米七九,在隊裏算是比較高的了,他比我還高出至少半個頭肩膀寬闊, 胸脯厚實,腰細腿長,手大腳大,活像古希臘的雕刻他五八年夏天才進來,那時我們已很衰弱,他卻十分強壯,一身軍服,又牛高馬大,使我們望而生畏.
可能是個新兵,隻有二十來歲也許還不到二十,臉上一股子兒童的稚氣特別是他的嘴,呈風菱形,活像小孩兒的嘴下巴結實,鼻子長而直,直通寬廣的前額兩朵劍眉毛外端上揚,大眼睛黑白分明,單純而機靈,稚氣中透著英氣.
他一個字也不識,開口就是老子捶死你,聲如洪鍾 這是他的口頭禪聽者瞟一眼他那特大的拳頭,總不免心裏有點兒發毛但他歌唱得特別好,嗓門子沉雄嘹亮,好像練過共鳴我猜他是文工團來的,但他不是,也沒練過共鳴他是工程兵,入伍後一直在西藏開山築路.
農場不禁唱歌,但那僅限於開大會前人到齊了的時候各隊互相拉歌,這種解放以來一切群眾集會上永遠不變的老一套, 在農場也照樣應用但如果不是在那種場合,集體的歌聲就會被視為異常情況個人高聲唱歌也是不允許的你忘乎所以了嗎?你是示威還是什麽的?愛唱歌的張元勤 被這麽吆喝過幾次以後,再也不敢在工地上高唱了但還是常常要低唱,特別是收工以後回到號子裏,更是不斷低唱:躺在鋪上兩手枕在腦後唱,斜靠著牆望著屋頂 唱,邊縫補什麽邊唱,或者用大手撫摩著腳上被堿水浸泡出來的密密麻麻的裂縫唱.
不知為什麽,那些老掉了牙的革命歌曲,從他嘴裏唱出來,都有了一種全新的韻味.
二呀麽二郎山
高呀麽高萬丈
羊腸小道哪難行走
巨石滿山崗
晚飯後,開會前,十幾個人在薄暗裏坐著,聽上去特別的蒼涼沒有一個人說話,連咳嗽都輕輕地直到柴和根點上小小的油燈宣布開會的時候,藉著燈光,你仍然可以看到,那歌聲的餘波在人們陰鬱的臉上蕩漾:它的落寞,它的憂傷,它的對於不可企及的幸福的渴望.
那時候,勞教沒有刑期,說是什麽時候改造好什麽時候出去你明天改造好明天就可以出去,改造不好一輩子都不得出去張元勤對此深信不疑他不知道什麽叫改造好,急於出去,就拚命勞動力氣又大,在半死不活的人群中,一個頂十來個一麵幹,一麵低聲唱歌.
解放軍
鐵打的漢
下決心
到西藏
隨著歌聲,大堆大堆的泥土從寬闊的溝渠深處連珠炮似的飛向兩岸大家冷冷地看著他,管教幹部們也冷冷地看著他拚命勞動是每個新來者共同的表現,誰都知道他們 這樣子維持不了多久沒想到的是,鋼鐵巨人張元勤垮得比任何人都快 應了傑克倫敦的一句話:大塊頭先死這不奇怪:一棵草或可養活一隻鵝,但絕對養活不了一頭牛吃著和別人同樣的一份食物,他愈來愈比任何人都餓得慌焉得快漸漸 地他不再唱歌,開始磨洋工磨法很拙劣,就是站著不動在農場的術語中,站著不動叫電線杆 拔電線杆是每日工地的常課,也是每晚小隊會必談的老題,是最瞞不過人的了一天到晚,大家都唬著他甚至抬筐的人吆號子也唬著他:
張元勤哪
嗨嗨
電線杆哪
嗨嗨
他沒法可想,改為頻頻大小便走得遠,站或蹲得久,來回慢慢走這是流行的偷懶法之一,大家不約而同一致使用我也每天使用但我們使用,都有個分寸次數遠近久 暫,都有個限度正像那本老書道德經上所說的,為惡無近刑這樣才能細水長流用之不竭他不懂,恨不得殺雞取蛋,立即引起了注意.
夾邊溝人特別擅長於和壞人壞事作鬥爭,這是改造好的一個標誌別看一個個餓得皮包骨累得像稀泥,動作遲緩表情呆滯,這方麵的能力可特發達你以為是神 不知鬼不覺的一個小動作,晚上開會時都有人提到這是長期改造磨煉出來的功夫,不是乳臭未幹新來乍到的張元勤所能參透得了的 當他背朝工地捏著個什麽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的時候,那背景就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有人記下時間,有人裝做也解手遁蹤去查看虛實這種種,他都渾然不覺,做夢也想 不到過一會兒以為別人已經忘了自己剛回來,又再去一遍.
夾邊溝有一份油印的報紙,叫工地快報,是勞教人員在場部的支持下自己辦的,每天一張,八開大小,表揚好人好事,揭發批判壞人壞事張元勤的名字終於上了報, 說他抗拒勞動某月某日的大小便各幾次每次多少時間,都有具體記錄他成了典型,還不知道事態嚴重晚間會上把工地快報念給他聽,他眼睛一瞪,說:天下哪有 不許巴矢拉尿的事!
沒有人回答他,他以為勝利了第二天韓幹事在工地上訓斥他的時候,他用同樣的話來回答韓幹事下令把他捆起來捆人的事農場常有,他見過,很害怕聽到這個命令,臉都嚇白了嘴巴和眼睛都張得很大,驚恐乞憐的目光,急速地四麵求助.
我至今弄不明白的是,那些爭著執行捆綁任務的勞教人員,都沒有受過這方麵的訓練,大都是文職人員,何況都已餓得半死,怎麽就那麽懂行那麽熟練那麽動作敏捷 力氣大?繩子竟然勒得陷進他的肉裏,立即就滲出了鮮紅的血,冉冉地浸透了繩子,也浸透了繩子周邊的衣服以致後來撕去繩子剝下衣服,腫脹青紫的兩臂和手背都 冉冉變成了灰白色他像小孩一樣,不停地哭幸虧農場的醫生(也是勞教人員)夠水平,沒讓肌肉壞死,幾個星期以後,他終於開始康複.
秋天到來的時候,他收到一個郵包,是山東老家裏寄來的,裏麵是一件棉背心,一雙棉手套和一雙棉襪子沒有附信農場每月分發一次郵包,時間總是在晚上收工回 來,飯後會前的那一段時間他領回郵包時會已開始,不敢拆開來看, 把它放在膝上,先是隔著布包又捏又摸,後又從郵檢的拆口一件件拉出一角來看在昏暗燈光的陰影裏,什麽也看不清,但他還是要看看不清就用那骨節粗大的手指去 撚,撚一會兒塞回去,再拉出另一件這樣直到會開完,他立即打開包,一件件抖著翻著看睡下以後放在枕頭邊,時不時用他那瘦骨如柴布滿裂紋的大手去摸一下.
我的鋪位緊貼著他的可以聞見他那邊一股子新鮮棉布的氣味,農村的家的氣味引起許多童年生活的聯想快要朦朧入睡的時候,隔著被子,感到他的脊背在一抖一抖的 漸漸地愈來愈抖得強烈,聽到他蒙著頭在被窩裏哭漸漸地哭聲愈來愈高,完全像小孩子的號啕黑暗裏有人大叫:吵死了!哭聲戛然而止但那脊背的抖動,仍然持續了 很久很久.
幾個月以後,他的第二個郵包到來的時候,他已經死了他的名字,在場部那塊黑板的郵件通知欄裏,保存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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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墮簡(1)
幸福的符號
夾邊溝人共同創造了一個幸福的符號:一種舉世無雙的笑和舉世無雙的跑步姿勢創造的潛力是長年累月地發生和積累起來的,創造活動的展開卻始於一個偶然:有一個什麽參觀團要來. 場部讓我們連夜趕建了籃球場,組織了籃球隊舞蹈隊歌詠隊曲藝組牆報編輯部參觀團來的前一天,提前收工,讓我們打掃衛生,理發刮胡子不過,管教幹部們都說,最重要的,還是要活躍工地氣氛,表現出幸福感 .
參觀團來去匆匆,沒到我們工地我們自吃了一頓好飯:白麵饅頭,青菜炒肉,量也比平時多,留下難忘的回憶那些籃球隊曲藝組什麽的,都沒派上用場,後來也就散 了但是四個大隊出的四麵大牆報,仍然留上(在?)牆上爭妍鬥豔隻有看了這些牆報,你才會知道,夾邊溝小地方是多麽人才濟濟編排設計無不具有專業水平抄寫的 文章同時也是地道的書法,柳體顏體漢碑魏碑瘦金體都有第一大隊用劉禹錫詩做對聯,沉舟側畔千帆過, 病樹前頭萬木春鬥大的字樸拙老辣就像金農的手筆這樣的的好字,不是在夾邊溝你就看不到.
文章大都是評論駁黨天下謬論 何物政治設 計院之類觀點鮮明,情辭懇切詩更熱烈,記得有一首 啊!夾溝邊溝!我新生命的搖籃,題目就用了三個歎號我印象最深的一篇,叫駁勞教不如勞改的謬論,說有人認為勞教不如勞改,因為勞改有刑期勞教沒有這種 人如果不是別有用心,就是缺乏最起碼的政治常識勞改是對敵人的專政,勞教是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是黨對我們的寬大不設刑期,是為了有利於我們改造 改造不好,出去了會再犯錯誤什麽時候改造好什麽時候出去,正體現了黨對我們的關心愛護不知感恩,還要抱怨,真是喪盡天良雲雲.
沒有人能分得清這是嚴肅還是幽默,真誠還是撒謊我相信,連作者自己也分不清不,根本就沒人想到要作這種區分這種無分別心(用佛家的話說)是一種自然, 混沌中一切的問題都自動地解決了,不必認真一認真,事情就複雜化了,麻煩就來了,什麽都別別扭扭疙疙瘩瘩,就像機器的零件都錯了位這樣的事情,也曾經發生 過,說來話長.
在這以前的一段時期,我們隊歸王幹事管王幹事剛從軍隊轉業過來,還穿著舊軍服沒什麽文化,人卻厚道吧唧著一管竹子煙鬥,在工地上東轉轉西走走,很少說話那 天,他在我們小隊的工段上蹲了很久,看了看表,說,休息一下吧, 都累了大家亟需休息,但又要表現積極,都說不累不累,繼續幹.
王幹事微微張開了嘴巴,一股子詫異和困惑的神色前省委宣傳部理論處處長王笑良停止挖掘,一手在後麵按著腰,一手扶著鍬把,吃力地慢慢直起身,巴結地說,領導落後於群眾啦哈哈!這是大躍進中領導上用來發動群眾的套話,當時報上屢見.
不料王幹事卻認了真,眼睛裏閃過一絲尷尬,沒答腔低著頭用支散草杆子通他的煙鬥,邊通邊敲,在鞋底上敲得梆梆響完了他站起來,頭也沒回,撲撲屁股就走了留了一股子莫合煙的氣味.
大家更尷尬,覺得沒趣,也很不安本來是要討好,反而得罪了人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好別扭!好複雜!幸而王幹事不久就被調走了,換了個韓幹事, 刁鑽凶狠, 一臉的陰森,從不正眼看人勞動和學習都抓得很緊,關係也就理順了複雜別扭也就改變成了單純自然.
準備參觀團來的那陣子,我們已歸韓幹事管他抓活躍工地氣氛,從打擊抵觸情緒入手白天加強互相監督,晚上加強揭發批判誰誰誰老是吊著個哭喪臉:你是對誰不 滿?誰誰誰一天到晚悶聲不響:你打的什麽鬼算盤?誰誰誰抬籮筐一步三搖:你是要給誰看這樣互相揭來揭去,批來批去,終於大家都取得了共識:由於思想沒有改 造好,我們都多少有些抵觸情緒,身在福中不知福每個人都作了檢討,保證改正,請大家監督.
工地氣氛很快就改變了在所有的大中小隊裏,人人都在微笑一天到晚笑,隨時隨地笑笑著掄鎬,笑著使鍁, 笑著抬筐跑上坡,笑著下坡往回跑邊笑邊跑邊吆號子起先是按跑步的節奏吆:嗨---嗨,嗨---嗨不久就有人在這個基礎上,創造出同調的吆歌吆歌是兩個人對 吆抬後麵的人吆一句歌詞,抬前麵的人吆一句嗨嗨作答歌詞都是即興創作比方說抬著筐跑過大隊長陳治邦身邊時,吆的是:
陳治邦哪---嗨,嗨!
好領導哪---嗨,嗨!
經過勞動不好的張元勤身邊時,吆的是:
張元勤哪嗨,嗨!
電線杆哪嗨,嗨!
時值一九五八年,外麵正在大躍進,人民群眾賽詩賽畫賽民歌熱火朝天不知道是什麽風把熱烈的分子吹過遼遠荒漠, 吹到了我們這個封閉的大牆之內,夾邊溝人也自發地賽起吆歌來了.
不過,對於我們互相磨礪得像剃刀一般鋒利的感覺來說, 歌詞往往都經不起分析比方說當天就有人指出,大隊長也是勞教人員,稱領導不妥此句遂改為好榜樣哪嗨嗨又有人說既然他沒被釋放就說明他還沒改造好,不能作為 榜樣遂又改為幹勁大哪嗨嗨,似乎可以了,但陳治邦本人已經琢磨過來, 說突出個人不妥,叫不要這樣喊了由於難度大風險高,一度高漲的創作熱情逐漸冷落,又都恢複了單純自然的嗨嗨聲這樣也很好,整個工地上所有的人都笑著嗨嗨地 跑,已足以表現出我們的幸福感了.
但是我們的笑和跑,同一般的笑和跑還是不一樣一般的笑先得要有快樂一般的跑先得要有力氣為了做到沒有這兩樣東西的條件下笑和跑,我們每個人都同自己進行了 一場艱苦的和持久的鬥爭眼睛眯縫著兩角向下彎,嘴巴咧開著兩角向上翹,這樣努力一擠,臉上橫紋多於直紋,就得到了一個笑容這有點兒費勁要持久地維持這笑 容,就得費更大的勁笑容由於呈現出這費勁的努力,又有點兒像哭.
跑更難,它要求後蹬彈跳前擺高抬,以致有瞬間兩腳同時離地,步伐和速度都增大我們無力做到這一點,必須先放下前腳才有可能提起後腳,這就和走沒有區別了為 了避免像走,我們都盡量彎曲兩腿,然後一下子伸直如同彈跳,這樣一伸一伸,人也一聳一聳,看起來像跑如此跑法比走慢一點, 比走吃力一點但是既然不允許走,又無力真跑,它就是惟一的選擇了.
參觀團來的事早已被忘掉,但這種笑容跑姿,卻一直保持下來因為互相監督的機製和生存競爭的需要,都迫使我們 堅持進步不許倒退,久之成了習慣,要再改回去也難成千人的工地上,所有那些瞪得大大的茫然的眼睛全都眯上了 我抬著筐一聳一聳地在全都一聳一聳的人群中嗨嗨地穿行,有時會神經錯亂一下:突然覺得周圍這些老相識都變成了陌生的怪物我自己也是.
在一個和往常一樣的清晨,我剛把第一筐土抬到溝外邊新堆起來的土坡上,碰上日出貼著長長的直直的地平線,暗紅的太陽又大又圓,好像並不發光但我們這個荒涼 空寂凹凸不平的星球表層,卻出現了許多淺藍色的陰影我望見在一條細長的陰影裏,一群灰暗的小生物一丁點兒一丁點兒地挖著貧瘠的地表,一聳一聳地來來去去, 徐徐移動,漸遠漸淡,直到消失在太古洪荒時代的背景之中,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錯愕.
我想假如有一個不知就裏的局外人,一下子麵對這獨特的景觀,一定會驚駭得張大嘴巴,半天也合不攏來我想單是那無數凝固不動的怪異笑容,就足以把他嚇得頭發 豎豎的我又想,假如這時發生地震,我們全都突然埋入地下原樣變成化石,異代的考古學家也一定不能解釋,這舉世無雙的表情和姿勢究竟意味著什麽.
我想,也許他們會猜測,這是某個非理性教派的神秘儀式;也許他們會想像,這是蠻荒絕域某個己滅絕的人種的生態特征或者文化隱喻,就像瑪雅人扁平的頭骨,或者新幾內亞島上詭譎的麵具那樣不論如何,我相信,絕不會有人讀出, 這就是幸福的符號.
注此文首發於今天一九九六年第四期與花城版文字略有出入此處用花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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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死
那天,我們和往常一樣,在熹微的晨光裏集合,準備出工很冷我盡量把棉衣裹緊, 縮著頭,袖著手,在隊伍裏跺腳忽然聽到一聲叫喊:高爾泰!出來!!我走出隊伍,韓幹事來到跟前,上下一打量,說,回屋裏去.
回到號子,在鋪位上躺下,兩手枕在腦後,看牆上斑駁剝落的泥皮腦子裏空空洞洞,既沒有思想,也沒有恐懼不知道為什麽叫我出來,但知道怎麽的都不會比現狀更壞躺著躺著,不覺沉沉睡去.
不知多久,有人叫我分場長後麵,跟著兩個警察門外停著一輛軍用吉普叫我上車剛坐下,又叫我帶上行李我把我那堆破爛,連虱子連草卷成一團,哩哩拉拉的,塞在我的座位旁邊兩個警察坐前麵,我坐後麵這種坐法,使我有了一種好的預感,但也沒有多想.
車子時而風馳電掣,時而蹦蹦跳跳,駛過茫茫戈壁很冷很冷我裹在那堆破爛裏,不覺又沉沉睡去夢裏聽到槍聲, 是我的旅伴在打黃羊一連幾次,都沒打著我醒了又睡,醒了又睡.
傍晚醒來,落日蒼茫車到一個小鎮郊外散落著一些農家的土屋,炕洞裏冒著秫秸和乾畜糞的濃煙煙不上升,在大野上凝成長條的沉雲,逐漸溶解在暮藹之中,使暮藹 溷濁而有焦糊味兒,昏黃裏透著晚霞的夜紫若有若無地可以望見荒草的叢莽,成排的白楊,黃沙簇擁的地埂雖然都毫無綠意,卻使我十分感動望著那人類生活的種種 跡象,我有一種久客的遊子回到了故鄉的感覺車子未進市區拐進了一座有高牆和警察站崗的大院牆上有崗樓和鐵絲網,門上掛著高台監獄的牌子.
崗樓映著殘陽,一半是玫瑰紅色的,一半是深藍色的我們在深藍色的陰影裏下車,幾個穿深藍色製服的警察,把我們讓進一間爐火通紅燈光模糊充滿煙氣熱烘烘有股 子腐酸味的房間他們顯然是老熟人,談笑粗聲大氣有人端來洗臉洗腳的熱水,居然也有我的一份 接著是豐盛的酒宴一桌有十幾個人,都是公安幹警我也夾帶在裏麵沒人同我說話他們猜拳行令,痛飲高談之際,餓得半死的我兀自猛吃,大塊肉整個蛋來不及咬碎, 幾乎都是囫圇吞下夜裏肚子鼓脹劇痛,到天亮都沒睡著.
高台,是蘭新線上一個小站一邊是祁連山,一邊是大戈壁它位在斜坡上,可以望得很遠,風日蒼涼我們一行三人,在這裏上了火車看到車票,我才知道,這天是一九五九年三月六日,我們在向東往蘭州去.
一年多前我被押送西來時,車上還有餐車和臥車,這次都沒了一天兩次,列車員分發鍋盔,每人一個,又冷又硬,沒菜但乘客們伸出來的手,好像都很急切拿在手 裏,好像都很寶貝那時全國性的大饑荒已經開始,與世隔絕的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隻覺得整車廂,有一股憂鬱之氣上上下下的人,個個憔悴衰疲.
第三天早晨,我們在蘭州下車倆警察把我帶到甘肅省公安廳,交給廳長辦公室兩個文職公安,就走了兩個文職公安都很友好一個叫東林,四十來歲,蘭州大學曆史係 畢業一個叫丁生輝,三十來歲,西北政法學院法律係畢業他們告訴我,為了迎接建國十周年大慶,省委要舉辦一個十年建設成就展覽,在蘭州七裏河建了個 展覽館(後來做了甘肅省博物館)館裏需要幾幅大油畫我的任務,就是要在十月一日展覽會開幕前,畫出這些畫我問畫什麽,畫多大,他們不知道,說去了會有人告 訴我.
最後東林說,我得提醒你一下,這次省委調你來,是臨時任務,工作需要不等於解除你的勞動教養,更不等於摘掉你的右派帽子勞動環境變了,身份沒變勞動內容變了,性質沒變記住這一點,對你有好處.
丁生輝把我送到七裏河,交給展覽會籌備處,就走了臨走時給我說,這裏都是各個機關抽調來的人,人多口雜,說話要特別小心但是也別害怕你同這裏任何人的關 係,都隻是工作關係,隻有同我們的關係才是組織關係誰要怎麽樣你, 都得通過我們過些日子我們會來看你,有什麽事,同我們說就是了.
在當時純粹革命的語意場中,他這些話,還有東林那些話,聽起來都有些異樣把人當人,而不是當政治符號來對待,這不像是組織對個人使用的語言,更不像是暴力 機關對專政對象使用的語言沒有一句改造思想立功贖罪之類 的官腔套話,耳朵竟不大習慣與其說使我感到溫暖,不如說使我感到驚訝.
籌備處安排我住在展覽館對麵的友誼飯店這是一家專門接待蘇聯專家的飯店,設備豪華我是第一次住豪華飯店,瘦如骷髏衣不蔽體,置身在厚地毯大壁掛沉重的 金絲絨窗簾和珠光寶氣的枝形吊燈之間,頗怪異,好像有什麽事情不對頭其實沒什麽,當時中蘇交惡,這個飯店裏已無蘇聯專家,展覽會包下了這些房間.
所有要畫的畫,都是歌頌新中國的偉大成就,主要是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千萬人連夜不睡戰天鬥地移山造海; 熱愛公共食堂雷打不散;放衛星畝產萬斤豬比牛大;土高爐遍地開花鋼水奔騰要突出所有這些偉大成就,都是在黨和毛主席的領導下才取得的畫要經過多次審 查,達到領導滿意群眾點頭,才算完成.
給我拿來一大堆畫報,這類照片多得很內容已有公式, 七拚八湊即可,不難完成任務仍然是體力勞動,和藝術無關好在它的勞動強度比挖排堿溝要輕得多了問題是我的身體,當時的我,上身瘦得皮包骨,兩腿卻腫得很粗 成天隻想躺著,躺下去就起不來要起來得翻身俯伏,用兩臂慢慢撐起畫大,上下腳手架,得有人扶助作畫時不能久立,時不時要坐一會兒我咬緊牙關,竭力堅持我知 道,要是達不到要求,就會被送回夾邊溝去那就是死東林說,記住這一點,對你有好處,這就是好處這不是畫畫,這是求生.
飯店裏食物講究,花樣多,且不定量由於吃得太多,很快就胖起來,胖得比我以往任何時候都胖許多臃腫不堪但一身肥肉,仍然疲乏,仍然兩腿像灌了鉛一般的沉 重,仍然反應遲飩,走路時不知回避,常要和迎麵走來的人相撞;仍然在看到別人追逐嬉戲時感到奇怪,不知道他們哪來的那麽多力氣......四五個月以後, 身體又開始消瘦一天天瘦下去,一直瘦回到勞教以前的水平才停止這時我才感到,精力和元氣漸漸恢複了不再怕爬樓梯,不再怕走遠路,遇事反應愈來愈靈敏;上下 腳手架也愈來愈自如與之同時,又開始對一些與己無關的事物,比方說星空,河聲,或者一隻在高空盤旋的老鷹,感到有興趣愈來愈愛逛書店,進去了留連忘返也常 常性欲行衝動,半夜裏醒過來睡不著覺.
工作進展,也愈來愈順利過多了審稿的關,學會了投其所好聽多了各種指手劃腳,學會了嘩眾取寵連省公安廳那邊,也聽說我在這裏表現很好有一幅社員之家 最受好評畫的是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桌上魚肉酥脆流油,饅頭熱氣騰騰,男女老少個個滿麵紅光笑口高張當時全國性的大饑荒正在蔓延,我一門心思製造效果, 致力於細節逼真氣氛熱烈,想不到自己是在撒謊,是在參與擴大災難不,有時也想到一下,浮光掠影,並不影響工作
隨著十月一日---完成任務的日子愈來愈近,我愈來愈感到不安存著最好的希望,我做著最壞的準備每天天不亮起來,沿著黃河長跑,希望能練好身體,經得 起臨界的考驗但是考驗沒有再來,展覽會開幕後,留下來編了一本這次展覽的紀念畫冊,我得以在蘭州停留到一九六0年夏天其時夾邊溝農場因死人太多,瀕臨消 失,我已無家可歸,被送到另一個勞改農場---靖遠夾河灘農場.
這裏的勞動條件和自然環境都比夾邊溝好些,何況我的身體已經複元,不怕了.
在荒涼的田野上,想到蘭州友誼飯店的豪華,恍如一夢我發現,那時候,隨著肉體的複活,我的靈魂已走向死亡我已經失掉自我,變成了他人手中一件可以隨意使用的工具,變成了物人的物化,無異死亡.
求生的本能,迫使我開始寫作偷偷地,用很小很小的字,寫在一些偶然到手的小紙片上日久多起來,身上裝不下了,得找個秘密的地方收藏這很危險,但也顧不得了.
多少年來,我東奔西跑,都一直帶著這個不斷增大的危險的包袱我後來發表的文章,出版的書,多來自這個包袱 因為有它的存在,我才敢於確信,我走出了死亡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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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煤記
靖遠境內的夾河灘農場,位在黃河邊上, 由三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犯人,有軍警看管,叫犯人隊;一部分是已釋放的犯人,叫就業隊;一部分是輪流下放勞動鍛煉的公安人員,叫幹部隊我未經法院判刑,不 算犯人; 尚未解除勞教,不能就業;但為了方便,編入了就業隊集體勞動,集體吃住,略似一般農場的農工.
一天,場部從旱峽拉來兩卡車煤,過不了黃河,就卸在河對麵的山上怕附近農民為來偷,派我和一個叫杜開發的就業人員去弄回來,限期十天杜是個強悍的角 色,臉小脖子粗,胸脯寬闊,手大腳大,遍體雜毛連須脾氣暴躁,衣服髒得像泥土一樣.
當天我們就扛著鐵鍬,麻袋,麻繩,背兜糧食鍋碗和一個羊皮筏子出發,抄近路出向黃河走去一路上雷聲隱隱,天邊團團黑雲,不覺己到半空河麵寬處有百多公尺,狹仄處不過幾十碼,兩邊峭壁對峙,浪濤抽打著精赤的岩壁,發出鬱雷一般的悶響.
我們向上遊走了約摸兩裏,把羊皮筏子放下水,把東西放上去綁紮穩當,同時一躍而上筏子一沉,接著就被一個大浪抬得很高,像一片小小的樹葉,從浪的斜坡滑下 去,滑得很深以為要被埋沒了,又一下子被拋擲起來他用力劃槳,被水淋濕的古銅色的皮膚,在烈日下一閃一閃,泛著銅像般凶戾的光.
當黑雲吞沒了太陽,天地間突然一片昏暗的時候,起了大風,一陣緊似一陣筏子在昏暗中升沉傾側,一麵不斷地向對岸接近,一麵被衝向下遊,在河麵上經由一條約六十度的斜線,恰好在那個峽穀的對麵衝上陸地.
我們水淋淋地上了岸,卸下水淋淋的東西,把筏子拖到高處,綁牢在石頭上,背上東西就爬山,爬到山洪夠不著的地方,才找了個石頭洞避雨洞在峭壁上,朝著河不 深,但是大,背風上麵凸出的岩層,恰像廊簷,可以擋雨放下東西,又出去打了一大堆柴來,才鬆了口氣生起一堆火,剝下衣服擰幹,赤條條坐著烘烤.
雨來得很突然一下子四麵都是潮水一般的聲音好幾股黃色的小瀑布,從岩簷前飛流直下,悠蕩著投入河中河麵昏茫一片,雨打出重重白煙篝火很旺,衣服和麻包上熱氣騰騰我們盤腿坐在火邊,啃一口大餅,咬一口大蒜,喝一口水,廢慶幸著如此大雨,卻淋不著我們.
吃著他說,要不是這麽個天,趕明兒煤就下山去了我說你急個什麽?怕政府們忘了你嗎?他說完了咱們可以打些紅柳條子,編幾個籮筐,到近處村裏賣錢我問有人要 嗎?他說這邊廂籮筐缺得很,兩塊到兩塊五毛錢一個,瘋搶我說我不會編,他說我教你,咱倆抓緊點兒,一天編得五六個我起勁兒起來,說太棒了,趕前不趕後,我 們加油幹!他說你急個什麽,下雨哩眼睛裏陰沉的光,也變得柔和了.
烤了一會兒,他問我家裏還有什麽人,一會兒又說,隻要能回家去,他這輩子就什麽也不想了!說著解下腰上的褡褳, 取出一個繡著紅花綠葉已經十分汙舊的黑布荷包又從荷包裏取出一個紙包,打開幾層香煙紙,裏麵是一張照片他側身就著火光看一會兒,遞給我,同時繞過火堆,蹲 在我的旁邊, 陪我看.
是一張發黃的舊照片,隻一寸,卻有三個人,且有磨損, 看不清依稀是一個農婦和兩個女孩的半身像右下角一大塊指痕的汙斑,比人像清晰得多他用彎曲堅硬骨節粗大的手指觸碰著它,說這是我家裏,這是個大丫頭,這是老(小)丫頭.
我假裝很有興趣,認真地看了一會兒,說,這兩個孩子, 都是好孩子----看得出來不料這虛假空洞的客套,竟使他十分感激,對我恭敬起來我沒看他也感覺到了他的感動他雙手接過照片,回到火堆那邊,小心地包好, 收好說起他的娃們來,螞蚱蟈蟈雞毛蒜皮,不厭其詳我聽著聽著,不覺沉沉睡去那夜發了山洪,雷霆震怒,地動山搖我呼呼大睡, 竟一點兒也不曾覺得.
醒來時天已大亮一道美麗的彩虹,高懸在霧蒙蒙的河上霧是流動的,時而浮現出幾尖深藍色的山峰,一會兒又沒了開發早已起身,為了怕吵醒我,沒生火,蹲著揀菜 菜是他剛摘來的,像豌豆藤,但較細小他說這是野豌豆,九月結子,也吃得我問他是不是又叫薇菜,他說不知道記得以前讀魏詩采薇,查過字典,說薇菜又叫野豌 豆,應該就是它了.
順著山溝裏卡車的碾痕,很快就找到了那堆煤估計用背兜背下山去,至少得七八天我們把麻袋塞緊裝滿,弄到懸岩的邊沿,然後他在上麵縋,我在山下接一整天除了 喝水啃饃,都沒息口氣天黑下來時,煤都到了河灘上我們通身烏黑,汗又在黑色上衝出條條斑紋,像兩個怪物麻繩勒出的紫色凹痕和荊棘劃破的條條血絲,隱隱作痛 但是一天幹了八天的活,心裏說不出的高興,歸路上咧著大紅嘴對笑.
現在可以有八天的時間,是屬於自己的了開發說編了籮筐,賣了錢,可以寄回家,還可以買高價糧,美美地吃幾頓飽飯他說今天晚上就可以放開肚子,大吃一頓回到洞裏,一麵盆結實的拉麵,就著薇菜和大蒜,味道好極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興致勃勃地幹起來時方八月,蒲公英撒著滿地銀球,濃綠的荊棘叢中,野拘杞已經成熟了,嫣紅欲滴東一叢西一叢的紅柳,正開著淡紫色的小花咆哮奔騰的河水,透過疏落的花叢,閃著耀眼的光芒一隻山鷹在天上盤旋,太陽照著上遊的河麵,光輝燦爛.
光輝中忽然出現一個小黑點,愈來愈大,是一個羊皮筏子開發以手遮陽,凝望良久,嘟嚷道,誰來啦?幹嗎呢? 來的是楊副場長我們剛把紅柳條子藏好,他就上來了那邊有人報告,對麵河灘上有一長排麻包,他來看看是怎麽回事他說,下了山就好辦了,明天一早,叫他們來兩 個人,幫你們過河馬車在對麵等,你們要抓緊點兒說著轉身走了 劃羊皮筏子的老耿,背著楊的兒子東東,連忙緊緊跟上沒過多久,他們又折回來,說是看到岩壁上有個老鷹窩,窩裏有小老鷹東東要捉來玩,老耿怎麽都上不去,叫 開發去試試 這個老鷹窩,我昨天就發現了曾想上去看看,開發不許,說懸岩陡坎的險得很,有些石頭看上去好好的,一踩就掉,掉下來就沒命了這次,他還是這麽說但楊副場長 告訴他,可以先用腳試試,不掉再踩開發走後,楊對我說,我們就不等了,叫他抓來以後,用紅柳條編個籠子他在行編的墊些草,關進去小東西嬌嫩得很,告訴他毛 手毛腳的不行.
我趕到那邊岩壁下麵,開發已經上去,但離鷹窩還遠一手扳著岩石,一手抓著馬蘭根,兩腳叉得很開,像個大字那隻凶猛的老鷹,在他頭上急速地盤旋,好像馬上就要猛撲下來的樣子河聲浩蕩,帶著水和石的交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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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生活
六二年春播前夕,夾河灘農場接到省公安廳的通知,我被解除勞動教養,允許自謀出路忙完了春播,我被告知此事.
那年我二十六歲身無分文,沒有一件完整的衣服,全部財產隻一副破爛的鋪蓋卷家裏人都被專政,萬萬不可還鄉;異鄉更無人緣,一下子真不知道往哪裏去我問韓場 長,找不到出路怎麽辦?他說不要緊,可以留場就業----留下也是出路嘛那可就什麽都完了!我想無論如何,得先離開這裏再說,越快越好晚飯時把剩餘的飯票 都換成了饅頭,打在包裏第二天領了三十四元生活費和二十八斤糧票,背著行李包裹,拿著一根木棍,就出發了管賬的楊幹事問我哪裏去,我說進城找工作他說急什 麽,哪天有了便車,搭便車走多好我說不了不了.
春天是多風的季節這天雖沒風,空氣裏仍懸著微塵,像幹燥的霧大西北徐緩地起伏著的黃土地,在塵網裏顯得格外蒼茫空闊道路隨著地勢,波動著遊向遠方遠方一片模糊我大步快走,白色的太陽下淡淡的影子,在深深淺淺的車轍上無聲地滑過.
沒遇見車輛行人晌午時分,道路穿過一個村莊幾十棟低矮的有著烏黑廊簷木板小窗和馬鞍形屋頂的土屋,橫七豎八擠在一起院牆相連,幾家共用一口井井邊有人洗菜, 有人飲驢,衣衫襤褸我走過時,都停下來看我,黧黑憔悴的臉上,眼白特別觸目.
院牆很矮,牆上當年的標語,都已剝落成一些模糊的色斑牆邊有許多大樹的樹墩,吹去塵埃,年輪依稀可辨想當年黛色參天,濃蔭垂地,何等雄偉;五八年倒樹煉 鋼,萬葉掃空,虎臥龍顛,又何等壯觀現在高爐己廢,村上又新栽了不少的小樹我來時杏花初開,白楊也綻放出鵝黃色的嫩葉籬邊牆頭,裝點出動人的春色.
沒人來查問我的身份政治上的寬鬆是感覺得到的不過我的樣子一定很可怕,小孩子見了我就跑,大人們都用厭惡猜疑的眼光看我一個年輕姑娘坐在門口的屋簷下,膝 蓋上放著個筐籮揀豆子我走過去,想要點兒水喝她驚恐地丟下筐籮,逃進屋裏,豆子撒了一地一個老太婆拄著拐杖出來,問我啥子事體,給了我水,把我的水鱉裝 滿,叫我趕快走開,別唬著人了.
過了村又是無邊的荒原和田野,不過望中有了人煙天黑下來的時候,遠村的燈光都混進了星星裏麵怕驚動村裏的人們,被當做怪事驅趕,在田間一個去年的麥秸垛上 過了一夜蓋著厚厚的麥秸,在麥香味裏仰望一天星鬥,認出了童年時代母親教我辨識的那些星星它們一點兒也沒有變,好像我和世界,也都沒變似的.
半夜裏醒來,滿地露水,結了一層薄霜,月下銀光晶冷 有一陣子,我感到害怕說不清怕什麽,荒野?黑夜?孤獨?殘酷的現實和陰險的未來?好像都是,又像不是不過很快我就睡著了天一亮,心情又好了.
我知道,不可能上學讀書,也沒有反叛的道路能找到一個遠離人群的角落,安靜度日,就已經很運氣了在公社化全民皆兵的中國,這同樣跡近幻想但我還是不能不想 想來想去,想到了敦煌莫高窟,那個大沙漠中的小小綠洲不知道能不能像席勒那樣(他在古希臘羅馬的黃金時代逃避了當時德國黑暗的政治現實),把那些魏隋唐宋 的遺跡當做避風的港灣?
日落時分,到達靖遠城下的黃河邊濁流漏急,聲如鬱雷對岸土城逶迤,暝色裏不見一個人影城上徘徊著暗淡的霞暉,缺處可以望見城裏的燈火,東一叢西幾點,交織 著一圈圈朦朧的光暈,像灰黃色土紙上模糊的水漬我沿著河朝有城門的地方走去,一個劃羊皮筏子的老漢把我渡過了河,指點我投宿在煤場旁邊一家騾馬車息腳的小 客店裏.
店是大院子裏一排低矮的通鋪房,牆和頂棚都被煙熏得很黑,一股子焦油和餿汗的氣味土炕上沒有被褥,鋪著一條大氈毯,三四個或者七八個人和衣擠在上麵,不蓋 被也不冷都是些壯漢子,毛孔裏嵌著泥土和煤屑,言辭木訥,行為本分, 老實巴交臭蟲很多,加上院子裏馬嘶驢叫,睡不著覺我在這裏住了兩天,等候到白銀市的班車想再由那裏轉車去蘭州.
靖遠古城,街巷相連,大概頗繁華過一陣子現在碰上饑餓的年代,自由市場剛剛開放,貨物數量花樣都少,有點兒像農村市集中午熱鬧時分,可以買到茶葉蛋和不要 糧票的高價油餅油餅二兩重一個,價一元我嘴饞,吃掉不少錢其他時間,土街土巷裏都冷冷清清,沒處可去買了點兒筆和紙, 爬在炕前麵的土爐子上,給在江蘇的母親姐姐,和在四川的妹妹,各寫了一封信.
接著我給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長常書鴻先生寫了一封信談我對敦煌藝術和敦煌研究的看法我說就我以前看到的資料而言,我國目前的敦煌研究,好像還停留在考證編年 整理排比描述介紹的階段如何理論地說明不同時代敦煌藝術風格基調的變遷,或者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在這裏交匯的機製,則是值得開發的課題我說敦煌學的真正建 立,有待於理論探索考古求證的並駕齊驅我說我有誌於此,如蒙先生不棄,願為之老死沙洲寫完後看了一遍,覺得有股子大言不慚,狂妄放肆的味兒但也沒有再改, 就這樣寄出了估計這事可能性微乎其微,寄出以後也就把它忘了.
班車發車的那天去買票,才知道車票幾天前早已售完,而我快沒錢了,不能再等背上行李,到煤場幫他們裝卸煤車, 弄得通身烏黑,但也搭到了一輛拉煤到白銀市的便車白銀市是新出現的工業城市,基本人口都是工廠員工及其家屬全市沒有一棵樹,沒有一葉草,地上和屋頂上都覆 蓋著一層銅錢那麽厚的灰黑色煙塵用腳在地上蹭一下,就會露出黃色的沙土,很顯眼天空煙囪林立,濃煙滾滾,五色雜而炫耀市外一望無際全是寸草不生一色蒼黃的 荒山禿嶺山都沒有姿勢,一座座幾乎金字塔一般對稱從白銀市坐汽車到蘭州,走一整天都是這種山連著山,沒有任何變化,單調得近乎絕望直到蘭州附近,靠近黃河 了,看到星星點點的綠色,緊張的神經才鬆弛下來我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心裏想,僅僅因為生活在白銀市以外的地方,就值得我感激命運了.
在蘭州,政策放鬆的效應隨處可見行人的表情依然憂鬱,但街上熱鬧多了,商店裏的貨物也多了街頭巷尾時有流動攤販,叫賣他們自製的產品隨時可以買到不要糧票 的高價食物市中心的蘭園體育場和工人文化宮經常舉辦舞會,人山人海燈影明滅通宵達旦各單位的周末舞會也都對外開放,來者不拒場場客滿舞是單一的交際舞,永 遠不變的蹦嚓嚓,人們都不厭其煩城裏開了幾家美術公司,由商業部門領導我都去看了一下,心想必要時是個飯碗.
找工作的事,仍需通過組織我的組織關係原在文教部門,打成右派後被開除勞教,就歸公安部門管了我想去敦煌,等於要求回到開除我的部門,按規定不許可但是常 書鴻先生看了我的信,堅決要我省公安廳兩個朋友----東林和丁生輝待我很好,鼎力相助克服了重重困難,不可能的事情居然成功了這年六月初,我帶著一個提 包,一個行李卷,和一頂草帽,到了莫高窟敦煌文物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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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莫高窟
要到莫高窟,先到敦煌城據說現在的敦煌,已成了國際旅遊城市高樓林立,夜市通宵達旦還築了飛機場,客運繁忙可三十五年前的那時,隻有橫七豎八一簇簇灰黃色 的土屋一般是平房,頂多兩層樓街上坑坑窪窪,行人稀少,滿地畜糞,車過處黃塵滾滾一丁點兒也看不出,它曾經是古代歐亞大陸橋----絲綢之路上總綰中西交 通的重鎮想當年異國商賈雲集,周邊羌胡來歸,氈廬千帳,土屋萬家,鳴駝驕馬,綠酒紅裙,繁華真如一夢.
城外沙漠中,殘留著一些陳跡西麵有漢代的陽關遺墟,和沙州故城遺墟;北麵有漢代的玉門關遺墟;南麵沿著疏勒河,有一條高低斷續的土墩,是長城烽燧的殘餘; 東麵平沙中發現了一些木簡農具錢幣和箭鏃,折戟沉沙鐵未消,說明它曾是東漢以來戍邊士卒的屯田舉世聞名的莫高窟,就在東南麵鳴沙山和三危山之間峽穀裏的懸 岩上.
可以想象,萬裏流沙中這些壁立千仞的懸岩,是洪荒時代雷鳴般的濁流衝刷出來的但是為什麽,那亙古不息搖天撼地的寥寥長風,那水一般流動著的填平一切的沉重黃沙,到這個懸岩邊上就停止了,寧肯在一旁聚成消長無憑的高高沙山,也不肯進入這小小的峽穀?
峽穀從南到北,狹長一千六百多公尺有一股地下水從南端冒出來,到北端又沒入地下中間無數百年老樹,拔地參天,鬱鬱森森,掩映著幾座古寺岩壁上高低參差保存 著十六國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等十個朝代的洞窟四百九十多個壁畫總麵積四萬五千多平方公尺, 彩塑兩千四百多身,還有經卷寫本數萬,唐宋窟簷若幹據說這些,都隻是殘留下來的部分,其盛時有窟千餘具體如何,已無可考不論如何,它不可能是一個人或一個 王朝的作品隻有無數人千餘年間代代相繼層層累進,才有造成這樣的宏構巨製的可能.
如果沒有佛教的東來,沒有印度文化波斯文化馬其頓東征帶來的希臘文化隨著絲綢之路上的商隊,在這裏和月支烏孫匈奴人留下的本土文化,以及漢廷的西征健兒移 徙流民,被貶黜的官吏和遷謫文人帶過來的中原華夏文化交匯融合,而產生出一種野性的活力,激活了人們創造的潛能,並為之提供了宣泄的渠道,則這種可能性也 不會向現實性推移.
所以莫高窟藝術,如果說它是一件集壁畫建築與雕塑於一體的綜合藝術品的話,那麽應該說,曆史和自然都參與了它的創造那荒野神奇而又深藏若虛的自然景觀,不 是更增添了它撼人心魄的藝術魅力嗎?那些壁畫積澱著歲月遞嬗的痕印,或深或淺都成了黃調子加上部分變色褪色,斑駁剝落,隱顯之間,倒反而更加豐富,更加奇 幻其沉鬱渾厚處,光怪陸離處,更是出乎意表,非人力所能及正如當初鋥亮閃光俗不可耐的祭器,後來變成了綠鏽斑駁古樸凝重的青銅文物大自然的破壞力量,在這 裏變成了創造的力量鬼斧神工,此之謂乎?
被那斑斕萬翠的洪流帶著,在千壁畫林中徘徊而又徘徊, 我有一種夢幻之感想到曆史無序,多種機緣的偶然遇合,在這麽長的時間裏為創造這些作品提供的保證多麽難得;想到歲月無情,它曆經千百年風沙兵燹保存至今更 不容易;想到世事無常,我家破人亡死地生還猶能來此與之相對尤其幸運,心中就不由得充滿著一種深深的感激之情.
石頭記
在噩夢般的記憶的灰黑色背景上,敦煌莫高窟呈現出神話般的五彩繽紛初到那裏的日子,置身在兩個夢境之間,頭腦有點兒飄忽 穿著一身不合身的新衣服(都是遠方的母親和姐姐做了寄給我的),到處東張西望,逢人咧著大嘴傻笑.
那些天沒給我任務,讓我先看看洞子洞裏很暗,隻有上午和中午光線好的時候才看得見其餘的時間,我在洞外四處溜達有好幾天,是在莫高窟周邊的山裏打轉.
北麵沒山,是大沙漠西邊的鳴沙山,南邊較高的無名亂山,東邊的三危山,我都爬上去過除鳴沙山是沙山以外,其餘的山頂上全是石頭灰褐色的紫金色的鐵青色的精 黃色的石頭,都含著雲母,質地不那麽堅硬, 久經烈風吹拂,刀砍斧劈一般遠望崢嶸峻峭,近看密密麻麻都是裂紋用力一扳,有時可以扳下一塊有時那一塊還可以再掰開成幾薄片有時掰開來裏頭有海洋生物的化 石或珊珊,或海藻,或螺或貝,還有魚,一如嵌進了一副完整的魚骨紋理清晰,栩栩如生,但與石頭同色不,它就是石頭.
我常在山頂獨坐,默對宇宙洪荒看茫茫沙磧上藍色的雲影不息地奔馳,聽這些石頭無聲的話語它們告訴我億萬年前這裏曾是海底,告訴我億萬年不過是一瞬間,告訴 我無限時空中這一瞬有等於無,告訴我沒有刹那沒有永恒物與我都是虛幻的流影告訴我所有這些事實,它們都拒絕接受它們要堅持存在,挑戰絕對零度莫道是地老天 荒無人識,說不定什麽時候,會有次偶然相逢.
迎著烈烈長風,聽這些無聲的話語,我發現這些冰冷堅硬的石頭,都有一顆柔弱溫暖的心靈像是凝固的火焰,靜靜地一動不動千萬年彼此相望,懷著愛情的苦痛我 想,有這苦痛,勝似沒有這苦痛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終須累此生接受這世間萬物共同的宿命,也是一份難得的睿智.
我把一些完整的化石帶回莫高窟,同事們見了都笑,說我少見多怪這東西一點兒都不稀奇,整個西北高原,直到內蒙青海新疆,可以說滿地都是盡管如此,我還是喜 歡它們房間裏幾個空空的書架上,一排一排都是石頭它們有時是朋友,萍水他鄉,相識雖新有故情;有時是一種哲學,或者一種宗教,一種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門窗; 有時單純地隻是一種藝術,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呈現出生命力運行的軌跡帶著山風海濤,帶著劫火的寒光如此獷頑,又如此纖柔.
後來書架要放書了,石頭們陸續都裝進了紙箱,房間裏放不下,放到門外廊簷底下搬家時遺下幾箱文革時全部丟光道是有情還無情,它們又回到了混沌的故鄉而 我,還在不由自主地,被曆史的遊渦帶著走漂流中寫過一些回憶敦煌的詩,其中兩句是:相知唯有玲瓏石,伴我沉吟到夜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