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走向生活 敦煌莫高窟 石頭記

(2007-07-27 22:52:50) 下一個
轉貼:走向生活 敦煌莫高窟 石頭記
作者:高爾泰

走向生活

六二年春播前夕,夾河灘農場接到省公安廳的通知,我被解除勞動教養,允許自謀出路忙完了春播,我被告知此事.

那年我二十六歲身無分文,沒有一件完整的衣服,全部財產隻一副破爛的鋪蓋卷。家裏人都被專政,萬萬不可還鄉;異鄉更無人緣,一下子真不知道往哪裏去。我問韓場 長,找不到出路怎麽辦?他說不要緊,可以留場就業----留下也是出路嘛。那可就什麽都完了!我想無論如何,得先離開這裏再說,越快越好晚飯時把剩餘的飯票 都換成了饅頭,打在包裏第二天領了三十四元生活費和二十八斤糧票,背著行李包裹,拿著一根木棍,就出發了管賬的楊幹事問我哪裏去,我說進城找工作。他說急什麽,哪天有了便車,搭便車走多好。我說不了不了.

春天是多風的季節這天雖沒風,空氣裏仍懸著微塵,像幹燥的霧大西北徐緩地起伏著的黃土地,在塵網裏顯得格外蒼茫空闊道路隨著地勢,波動著遊向遠方遠方一片模糊我大步快走,白色的太陽下淡淡的影子,在深深淺淺的車轍上無聲地滑過.

沒遇見車輛行人晌午時分,道路穿過一個村莊幾十棟低矮的有著烏黑廊簷木板小窗和馬鞍形屋頂的土屋,橫七豎八擠在一起院牆相連,幾家共用一口井井邊有人洗菜, 有人飲驢,衣衫襤褸我走過時,都停下來看我,黧黑憔悴的臉上,眼白特別觸目.

院牆很矮,牆上當年的標語,都已剝落成一些模糊的色斑牆邊有許多大樹的樹墩,吹去塵埃,年輪依稀可辨想當年黛色參天,濃蔭垂地,何等雄偉;五八年倒樹煉 鋼,萬葉掃空,虎臥龍顛,又何等壯觀現在高爐己廢,村上又新栽了不少的小樹我來時杏花初開,白楊也綻放出鵝黃色的嫩葉籬邊牆頭,裝點出動人的春色.

沒人來查問我的身份政治上的寬鬆是感覺得到的不過我的樣子一定很可怕,小孩子見了我就跑,大人們都用厭惡猜疑的眼光看我一個年輕姑娘坐在門口的屋簷下,膝 蓋上放著個筐籮揀豆子我走過去,想要點兒水喝她驚恐地丟下筐籮,逃進屋裏,豆子撒了一地一個老太婆拄著拐杖出來,問我啥子事體,給了我水,把我的水鱉裝 滿,叫我趕快走開,別唬著人了.

過了村又是無邊的荒原和田野,不過望中有了人煙天黑下來的時候,遠村的燈光都混進了星星裏麵怕驚動村裏的人們,被當做怪事驅趕,在田間一個去年的麥秸垛上 過了一夜蓋著厚厚的麥秸,在麥香味裏仰望一天星鬥,認出了童年時代母親教我辨識的那些星星它們一點兒也沒有變,好像我和世界,也都沒變似的.

半夜裏醒來,滿地露水,結了一層薄霜,月下銀光晶冷 有一陣子,我感到害怕說不清怕什麽,荒野?黑夜?孤獨?殘酷的現實和陰險的未來?好像都是,又像不是不過很快我就睡著了天一亮,心情又好了.

我知道,不可能上學讀書,也沒有反叛的道路,能找到一個遠離人群的角落,安靜度日,就已經很運氣了在公社化全民皆兵的中國,這同樣跡近幻想,但我還是不能不想, 想來想去,想到了敦煌莫高窟,那個大沙漠中的小小綠洲不知道能不能像席勒那樣(他在古希臘羅馬的黃金時代,逃避了當時德國黑暗的政治現實),把那些魏隋唐宋 的遺跡當做避風的港灣?

日落時分,到達靖遠城下的黃河邊濁流漏急,聲如鬱雷對岸土城逶迤,暝色裏不見一個人影城上徘徊著暗淡的霞暉,缺處可以望見城裏的燈火,東一叢西幾點,交織 著一圈圈朦朧的光暈,像灰黃色土紙上模糊的水漬我沿著河朝有城門的地方走去,一個劃羊皮筏子的老漢把我渡過了河,指點我投宿在煤場旁邊一家騾馬車息腳的小 客店裏.

店是大院子裏一排低矮的通鋪房,牆和頂棚都被煙熏得很黑,一股子焦油和餿汗的氣味土炕上沒有被褥,鋪著一條大氈毯,三四個或者七八個人和衣擠在上麵,不蓋 被也不冷都是些壯漢子,毛孔裏嵌著泥土和煤屑,言辭木訥,行為本分, 老實巴交臭蟲很多,加上院子裏馬嘶驢叫,睡不著覺我在這裏住了兩天,等候到白銀市的班車想再由那裏轉車去蘭州.

靖遠古城,街巷相連,大概頗繁華過一陣子現在碰上饑餓的年代,自由市場剛剛開放,貨物數量花樣都少,有點兒像農村市集中午熱鬧時分,可以買到茶葉蛋和不要 糧票的高價油餅油餅二兩重一個,價一元我嘴饞,吃掉不少錢其他時間,土街土巷裏都冷冷清清,沒處可去買了點兒筆和紙, 爬在炕前麵的土爐子上,給在江蘇的母親姐姐,和在四川的妹妹,各寫了一封信.

接著我給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長常書鴻先生寫了一封信談我對敦煌藝術和敦煌研究的看法我說就我以前看到的資料而言,我國目前的敦煌研究,好像還停留在考證編年 整理排比描述介紹的階段如何理論地說明不同時代敦煌藝術風格基調的變遷,或者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在這裏交匯的機製,則是值得開發的課題我說敦煌學的真正建 立,有待於理論探索考古求證的並駕齊驅我說我有誌於此,如蒙先生不棄,願為之老死沙洲寫完後看了一遍,覺得有股子大言不慚,狂妄放肆的味兒但也沒有再改, 就這樣寄出了估計這事可能性微乎其微,寄出以後也就把它忘了.

班車發車的那天去買票,才知道車票幾天前早已售完,而我快沒錢了,不能再等背上行李,到煤場幫他們裝卸煤車, 弄得通身烏黑,但也搭到了一輛拉煤到白銀市的便車白銀市是新出現的工業城市,基本人口都是工廠員工及其家屬全市沒有一棵樹,沒有一葉草,地上和屋頂上都覆 蓋著一層銅錢那麽厚的灰黑色煙塵用腳在地上蹭一下,就會露出黃色的沙土,很顯眼天空煙囪林立,濃煙滾滾,五色雜而炫耀市外一望無際全是寸草不生一色蒼黃的 荒山禿嶺山都沒有姿勢,一座座幾乎金字塔一般對稱從白銀市坐汽車到蘭州,走一整天都是這種山連著山,沒有任何變化,單調得近乎絕望直到蘭州附近,靠近黃河 了,看到星星點點的綠色,緊張的神經才鬆弛下來我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心裏想,僅僅因為生活在白銀市以外的地方,就值得我感激命運了.

在蘭州,政策放鬆的效應隨處可見行人的表情依然憂鬱,但街上熱鬧多了,商店裏的貨物也多了街頭巷尾時有流動攤販,叫賣他們自製的產品隨時可以買到不要糧票 的高價食物市中心的蘭園體育場和工人文化宮經常舉辦舞會,人山人海燈影明滅通宵達旦各單位的周末舞會也都對外開放,來者不拒場場客滿舞是單一的交際舞,永 遠不變的蹦嚓嚓,人們都不厭其煩城裏開了幾家美術公司,由商業部門領導我都去看了一下,心想必要時是個飯碗.

找工作的事,仍需通過組織我的組織關係原在文教部門,打成右派後被開除勞教,就歸公安部門管了我想去敦煌,等於要求回到開除我的部門,按規定不許可但是常 書鴻先生看了我的信,堅決要我省公安廳兩個朋友----東林和丁生輝待我很好,鼎力相助克服了重重困難,不可能的事情居然成功了這年六月初,我帶著一個提 包,一個行李卷,和一頂草帽,到了莫高窟敦煌文物研究所.

--------------------------------------------------------------------

敦煌莫高窟

要到莫高窟,先到敦煌城據說現在的敦煌,已成了國際旅遊城市,高樓林立,夜市通宵達旦,還築了飛機場,客運繁忙。可三十五年前的那時,隻有橫七豎八一簇簇灰黃色 的土屋一般是平房,頂多兩層樓,街上坑坑窪窪,行人稀少,滿地畜糞,車過處黃塵滾滾一丁點兒也看不出,它曾經是古代歐亞大陸橋----絲綢之路上總綰中西交 通的重鎮想當年異國商賈雲集,周邊羌胡來歸,氈廬千帳,土屋萬家,鳴駝驕馬,綠酒紅裙,繁華真如一夢.

城外沙漠中,殘留著一些陳跡西麵有漢代的陽關遺墟,和沙州故城遺墟;北麵有漢代的玉門關遺墟;南麵沿著疏勒河,有一條高低斷續的土墩,是長城烽燧的殘餘; 東麵平沙中發現了一些木簡農具錢幣和箭鏃,折戟沉沙鐵未消,說明它曾是東漢以來戍邊士卒的屯田舉世聞名的莫高窟,就在東南麵鳴沙山和三危山之間峽穀裏的懸 岩上.

可以想象,萬裏流沙中這些壁立千仞的懸岩,是洪荒時代雷鳴般的濁流衝刷出來的但是為什麽,那亙古不息搖天撼地的寥寥長風,那水一般流動著的填平一切的沉重黃沙,到這個懸岩邊上就停止了,寧肯在一旁聚成消長無憑的高高沙山,也不肯進入這小小的峽穀?

峽穀從南到北,狹長一千六百多公尺有一股地下水從南端冒出來,到北端又沒入地下中間無數百年老樹,拔地參天,鬱鬱森森,掩映著幾座古寺岩壁上高低參差保存 著十六國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等十個朝代的洞窟四百九十多個壁畫總麵積四萬五千多平方公尺, 彩塑兩千四百多身,還有經卷寫本數萬,唐宋窟簷若幹據說這些,都隻是殘留下來的部分,其盛時有窟千餘具體如何,已無可考不論如何,它不可能是一個人或一個 王朝的作品隻有無數人千餘年間代代相繼層層累進,才有造成這樣的宏構巨製的可能.

如果沒有佛教的東來,沒有印度文化波斯文化馬其頓東征帶來的希臘文化隨著絲綢之路上的商隊,在這裏和月支烏孫匈奴人留下的本土文化,以及漢廷的西征健兒移 徙流民,被貶黜的官吏和遷謫文人帶過來的中原華夏文化交匯融合,而產生出一種野性的活力,激活了人們創造的潛能,並為之提供了宣泄的渠道,則這種可能性也 不會向現實性推移.

所以莫高窟藝術,如果說它是一件集壁畫建築與雕塑於一體的綜合藝術品的話,那麽應該說,曆史和自然都參與了它的創造那荒野神奇而又深藏若虛的自然景觀,不 是更增添了它撼人心魄的藝術魅力嗎?那些壁畫積澱著歲月遞嬗的痕印,或深或淺都成了黃調子加上部分變色褪色,斑駁剝落,隱顯之間,倒反而更加豐富,更加奇 幻其沉鬱渾厚處,光怪陸離處,更是出乎意表,非人力所能及正如當初鋥亮閃光俗不可耐的祭器,後來變成了綠鏽斑駁古樸凝重的青銅文物大自然的破壞力量,在這 裏變成了創造的力量鬼斧神工,此之謂乎?

被那斑斕萬翠的洪流帶著,在千壁畫林中徘徊而又徘徊, 我有一種夢幻之感想到曆史無序,多種機緣的偶然遇合,在這麽長的時間裏為創造這些作品提供的保證多麽難得;想到歲月無情,它曆經千百年風沙兵燹保存至今更 不容易;想到世事無常,我家破人亡死地生還猶能來此與之相對尤其幸運,心中就不由得充滿著一種深深的感激之情.


石頭記

在噩夢般的記憶的灰黑色背景上,敦煌莫高窟呈現出神話般的五彩繽紛。初到那裏的日子,置身在兩個夢境之間,頭腦有點兒飄忽 穿著一身不合身的新衣服(都是遠方的母親和姐姐做了寄給我的),到處東張西望,逢人咧著大嘴傻笑.

那些天沒給我任務,讓我先看看洞子洞裏很暗,隻有上午和中午光線好的時候才看得見其餘的時間,我在洞外四處溜達有好幾天,是在莫高窟周邊的山裏打轉.

北麵沒山,是大沙漠西邊的鳴沙山,南邊較高的無名亂山,東邊的三危山,我都爬上去過除鳴沙山是沙山以外,其餘的山頂上全是石頭灰褐色的紫金色的鐵青色的精 黃色的石頭,都含著雲母,質地不那麽堅硬, 久經烈風吹拂,刀砍斧劈一般遠望崢嶸峻峭,近看密密麻麻都是裂紋用力一扳,有時可以扳下一塊有時那一塊還可以再掰開成幾薄片有時掰開來裏頭有海洋生物的化 石或珊珊,或海藻,或螺或貝,還有魚,一如嵌進了一副完整的魚骨紋理清晰,栩栩如生,但與石頭同色不,它就是石頭.

我常在山頂獨坐,默對宇宙洪荒看茫茫沙磧上藍色的雲影不息地奔馳,聽這些石頭無聲的話語它們告訴我億萬年前這裏曾是海底,告訴我億萬年不過是一瞬間,告訴 我無限時空中這一瞬有等於無,告訴我沒有刹那沒有永恒物與我都是虛幻的流影告訴我所有這些事實,它們都拒絕接受它們要堅持存在,挑戰絕對零度莫道是地老天 荒無人識,說不定什麽時候,會有次偶然相逢.

迎著烈烈長風,聽這些無聲的話語,我發現這些冰冷堅硬的石頭,都有一顆柔弱溫暖的心靈像是凝固的火焰,靜靜地一動不動千萬年彼此相望,懷著愛情的苦痛我 想,有這苦痛,勝似沒有這苦痛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終須累此生接受這世間萬物共同的宿命,也是一份難得的睿智.

我把一些完整的化石帶回莫高窟,同事們見了都笑,說我少見多怪這東西一點兒都不稀奇,整個西北高原,直到內蒙青海新疆,可以說滿地都是盡管如此,我還是喜 歡它們房間裏幾個空空的書架上,一排一排都是石頭它們有時是朋友,萍水他鄉,相識雖新有故情;有時是一種哲學,或者一種宗教,一種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門窗; 有時單純地隻是一種藝術,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呈現出生命力運行的軌跡,帶著山風海濤,帶著劫火的寒光如此獷頑,又如此纖柔.

後來書架要放書了,石頭們陸續都裝進了紙箱,房間裏放不下,放到門外廊簷底下搬家時遺下幾箱,文革時全部丟光,道是有情還無情,它們又回到了混沌的故鄉而 我,還在不由自主地,被曆史的遊渦帶著走,漂流中寫過一些回憶敦煌的詩,其中兩句是:相知唯有玲瓏石,伴我沉吟到夜闌.

高爾泰文集
[ 打印 ]
[ 編輯 ]
[ 刪除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