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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牛皮的代價——1959年餓死人的翔實資料 ZT

(2007-05-01 13:16:07) 下一個
吹牛皮的代價——1959年餓死人的翔實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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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餓死人的翔實資料

天文數字征購糧———吹牛皮的代價

自古農民們就有朝貢納糧的傳統,隻有李自成義軍打破了這一傳統,“迎闖王,不納糧”的口號頗讓千百萬農民心旌搖動了一陣子。然而,曆朝曆代什麽都可以免,惟獨朝廷的“皇糧”不能免,這一點中國的農民是清楚的。
  
1958年夏、秋兩季的“糧”征購,卻讓查岈山區的老百姓們大難臨頭,驚恐不安。
  
征購任務下來了!全縣全年征購任務9000萬斤,夏季完成5514萬斤,秋季任務3486萬斤,全年統銷任務2000萬斤,差額7000萬斤。油脂統購任務1258萬斤。
  
實際上全縣全年糧食作物產量為24400萬斤,大豆與芝麻的產量是4964萬斤和904萬斤。
  
可縣委財政的賬麵上,卻明明白白地躺著一個巨大的數字:全縣糧食總產量為100279萬斤,比去年增長了3.1倍。
  
實際與賬麵的差距不啻是天文數字:85879萬斤!
  
這能怪誰呢?小麥畝產3853斤,玉米畝產1.2萬斤,紅薯畝產20多萬斤,難道不是大豐收嗎?這些高產數字不是從你們嘴裏吹出來的嗎?既然有這麽高的產量,難道不應該向國家多交售些糧食嗎?全縣人均糧食1565斤,根本吃不完,你不交給國家幹什麽?一切順理成章,合情合理。
  
當人們艱難地吞咽苦果時,才悟到吹牛皮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隻是,這個代價要用天文數字計算。
  
關於9000萬斤的征糧指標是如何產生的,婁本耀向我介紹了如下情況:1958年夏季,在鄭州,我和縣委書記蔡中田參加了河南省委召開的征購會議,參加會議的都是各縣、市委書記,記得是省委書記吳芝圃主持的會議。會議調子一開始就很高,說今年全省糧食放了“衛星”,河南省人均糧食超千斤,已經向中央報了喜,受到黨中央和毛主席的表揚。所以,我們要下大氣力抓好糧食征購,產量高,征購任務也要高。在征購糧食中要大放“衛星”,加強領導,書記動手,政治掛帥,大辯論開路,對任何遲疑、畏縮、瞞產、耍滑的行為,要殘酷鬥爭,無情打擊。
  
會下,信陽地區行署召開小組會,地委書記路憲文頭腦熱得很,逼著各縣委、市委書記表態報高產量,並規定不準低於畝產500斤,杠杆一定,人們都往高處報,惟獨平輿縣委書記曹明認死理,報的產量偏低。結果,路憲文書記組織人辯論曹明,鬥爭得很厲害。這一鬥,就把產量鬥上去了,一個比一個報得高。蔡中田找到我私下商議,說:“老婁,你說咱報多少呢?”我說:“報個300多斤算了,多了咱拿不出恁多糧食呀。”蔡中田發愁地說:“報低了過不了關呀,你沒看這陣勢,把曹明鬥爭得死去活來,咱們誰架得住這麽來一家夥呀。”我說:“把糧食征購光了,老百姓吃啥哩?”蔡中田歎了口氣,說:“唉,過了今天這一關再說吧。”我問:“蔡書記,咱報多少呢?”蔡中田伸出手指比畫了一下,說:“9000萬斤,怎麽樣?”我嚇了一跳說:“太多了,根本完不成,去年才征800萬斤。”蔡中田說:“就這樣定了吧,說不定這還過不了關哩。”我想想,也隻有這樣了。蔡中田還說:“人家淮河南邊都他娘的報1億斤啦。”

瞞產私分堅壁清野

據房維中主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大事記》載:全中國1958年的糧食實際產量才達4000多億斤,比1957年增加2.5%。
  
但1958年的糧食征購量卻由上年的960億斤猛增到1175億斤,增長了22.23%,在大辦公共食堂、敞開肚皮吃飯時把夏糧基本吃盡的情況下,秋收時交征購糧引起了廣大農民的恐慌和不安。同時,一平(平均主義)、二調(無償調撥)、三收款(強行收回貨款)和高征購,引起了農民的更大恐慌和堅決反抗。一方麵,中央、省、地、縣、社五級黨委大批生產隊、生產小隊的本位主義瞞產私分;另一方麵,生產隊、生產小隊卻幾乎普遍地瞞產私分,甚至深藏密窖,站崗放哨,以保衛他們的產品,所有這些,都使這一年的糧食、棉花、油料等農產品收購困難重重,大量的蔬菜留在地裏寧可爛了,也不賣給國家,不足100斤的豬也宰吃了,冬天降臨,市場便出現了糧食、油料、豬肉、蔬菜的短缺現象,一些地區的農民開始外流逃荒……
  
一場駭人聽聞的高征購開始了。
  
遂平縣查岈山人民公社黨委的領導者們首先為老百姓設計了一個光輝燦爛、十分誘人的圖畫:
  
口糧:從1958年9月22日起由原來的360斤提高到500斤,每人每月41斤,煉鋼鐵人員60斤。標準內要吃紅薯30%~50%。
  
飼料:牛、驢、馬每頭全年600斤,豬每頭全年200斤。
  
種子:本著保證密植、根據需要、留足夠用的原則,每畝小麥30斤,大麥30斤,大豆10斤。
  
這是一種畫餅充饑的欺騙方式,把糧食征完,一切計劃都成為一紙空文,事實就是如此。

明明油脂征購任務1285萬斤,已經大大超過了產量,遂平衛星人民公社的領導者仍信口雌黃地說:“國家征購以後,留在農村的油脂仍有332萬斤,每人平均9斤,這個數目是很可觀的,基本解決了全縣油脂產銷矛盾。”
  
縣裏召開了糧食征購會議,參加會議的有各鄉鄉長、財糧、會計、大隊長、總會計、糧所主任等710人。會議上,不管縣委副書記李世英喊破了喉嚨,會議的氣氛仍是熱烈不起來。該開會時開會,該吃飯時吃飯,人們就是不發言,不表態。關王廟鄉十九大隊大隊長趙毛,開會打瞌睡,討論還是瞌睡,總有睡不完的覺。別人說:“趙隊長,該你發言啦。”
  
他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說:“發啥言?人家咋著咱咋著,老丈人死了哭爹,隨大溜。”說完,倒頭便睡。
  
沈寨鄉會計李全德發愁地說:“一聽說開征購會,我就打軟,弄不好要扒脖子。”
  
關王廟鄉九大隊會計說:“去年開征購會,我報的低了,把我辯論了三夥,是鐵也打爛了,今年叫咋著就咋著。”

屈打成招哭猶不及
  
別看人們在會上不發一言,可會下肚裏的小九九打得很精。沈寨鄉二社的會計沈萬治,每次開會總是坐牆角,眯縫著眼,一言不發,可肚裏卻打著小算盤。來開會的時候,隊長把他叫到一旁,十分嚴肅地交代:“萬治,你這次去開會,肩上的擔子不輕啊!全大隊千把張嘴跟著你吃飯哩。”
  
沈萬治問:“隊長,你說讓我報多少?”隊長十分為難地歎口氣,說:“說少了對不起毛主席,說多了,老百姓要餓掉牙,我看就實事求是說,130斤的單產。”
  
沈萬治說:“隊長,我就按你說的辦,130斤的單產。”
  
隊長看了一眼沈萬治,咂咂嘴說:“萬治,你去開會也作難,弄不好就得挨辯論。不中,你就往上多報一點,報150斤;再不中,再報160斤。不過,隻這三個數,不敢再長了。”
  
沈萬治很感激隊長為自己想得周全,說:“隊長,你放心,堅決完成黨交給我的任務。”
可誰知沈萬治架不住折騰,報出160斤後,說什麽還是過不了關。一辯論,就束手就擒,信口胡說隊裏畝產512斤。人們問他:“開始為啥報那麽低的產量?”萬治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俺們隊長交代的,不讓報得太高。”
  
隊長在家聽到這個消息,五尺高的漢子立時號啕大哭:“我日你娘啊萬治,把我打成右傾不礙事,你讓老少爺們餓肚子,可咋辦哪!”哭得小孩一樣,任誰也拉不起來。
  
辯論會的氣勢把沈寨鄉十九大隊會計郭朗嚇得頭發蒙。娘,這又推又打又罵的,誰受得了?幹脆交代了算啦,早交代早過關,也省得挨整。他找到幹部,說:“我這次來時,隊長讓我帶了3個畝產數,有100斤的、200斤的、還有450斤的。我報450斤的單產吧,別鬥我了。”
  
幹部笑了,說:“你這思想就不對了,征購是義務,交糧自覺自願,沒有人逼你鬥你呀。”
  
郭朗忙賠著笑臉說:“我說錯了,我說錯了。”出了門,郭朗罵道:“你娘的腿,自願個屁。”

硬漢子架不住辯論會
  
和興鄉春生社王勤立一到會上,就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任你幹部怎麽啟發,任你辯論如何氣勢洶洶,他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幹部們惱了,說:“王勤立,你到底說不說實話?”
  
王勤立翻了一下眼皮,說:“實話我已說過了。”
  
幹部們說:“開你的辯論會,擼劈你也得報高產。”
  
王勤立說:“中,辯論吧,反正閑著沒事。”這還了得!辯論會馬上召開,王勤立站在中間,任憑人們鬥爭,就是一言不發。辯論會開了一天,王勤立硬是沒開“縫兒”。幹部們決定對這個頑固分子來個“熬鷹”,連夜突擊。所謂“熬鷹”,就是鬥爭王勤立的人分成三班倒,一班鬥爭,兩班睡覺。王勤立是不能睡的,一直得站在中間,前半夜王勤立還能堅持住,到了天快亮的時候,王勤立招架不住了,翻著白眼,一頭紮在地上。人家拉他起來,他還是倒在地上,半死不活地說:“中,中,我服了,我報550斤單產,饒了我吧。”
  
幹部們說:“你開始為啥不說?”
  
王勤立說:“支書臨走時向俺交代了,別一整你就竹筒倒豆子,看眼色行事。”說著說著,呼嚕呼嚕地睡著了。
  
文城鄉村民錢富江老漢參加了那次征購會,他說:“開始人們都還沉得住氣,他看你,你看他,等待觀望。後來,一看人家報了,再不報就要打成右派,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胡報一氣,300斤不中,就報500斤,500斤還不中,就往700斤上報。隻要別說辯論我,咋著報都中,誰報的高誰過關早。”
  
糧食征購會議終於以勝利而告結束。一個個如同驚弓之鳥、漏網之魚的會計、隊長,匆匆趕回家中,掀起了一個征購的狂潮。




藏糧藏糧五花八門
  
古訓說:“民以食為天。”手中有糧,心中不慌。可是,當他們得知自己一個汗珠摔八瓣兒掙來的糧食,將要被全部征走,今冬明春將無以飽腹時,老百姓們的第一個反應是“藏糧”。
  
五花八門的藏糧運動充分顯露了老百姓的智慧。衛星鄉十五大隊半截樓村,把揚淨的麥子又重新攙進麥秸垛裏,再把麥秸又重新垛上,從中抓把麥秸就有半兩多的麥子。
  
周莊大隊飼養員把麥子倒進牛草裏,上麵是牛草,下麵是麥子。
  
王彥莊王朝漢將麥子放在棺材裏,上麵堆上破衣服。
  
楊裏環村楊鳳珍把糧食用塑料袋裝好,封死了口,沉在尿缸裏。
  
大營村張葡萄連夜將麥磨成麵,做了幾十個鍋蓋大的餅子,鋪在床上,上麵用床單蓋著,時間一長,餅子發黴變黑了。
  
有一部分鄉和大隊在征購中,把在縣裏報的數字全推翻了,沈寨鄉20個大隊中實產降得最低的為77斤,最多的才129斤,距全鄉原來報的產量435斤相差甚遠。衛星十二大隊原報產量430斤,後來隻承認92斤。石寨鋪王善莊原報產量410斤,後來降為105.5斤。
  
這怎麽得了!公社黨委嚴厲地指出:“這是兩個階級、兩條道路的鬥爭,要克服在征購工作中的右傾麻痹情緒,把這場鬥爭進行到底!”
  
王成恕,原任石寨鋪鄉財糧,如今已老態龍鍾,他說:“其實群眾手裏早就沒糧食了,可上級還叫征購。我說,一點糧食也沒有了,有的隊連種子、口糧都入庫了,還征購哩,誰知,也不知道是誰匯報給領導,把我狠狠地辯論了幾場,開除了鄉財糧的職務。”

讓老百姓餓肚子沒門兒
  
吳國祥,和興鄉十一分隊隊長,是條硬漢子。在征購中,會計問他是先交糧後留種子,還是先留種子後交糧。吳國祥毫不含糊地說:“先留種子和口糧,其他的都扯淡,有多少交多少。”會計膽小地說:“完不成征購任務咋辦?”吳國祥一拍胸脯說:“天塌下來有我頂著,沒你的事,讓老百姓餓肚子,沒門兒。”他硬是把著留下了萬把斤的種子和口糧。征購任務當然完不成,上級一次次地催促交糧,吳國祥隻說沒有。上級急了眼,帶著找糧隊夜裏偷襲進村,從牛屋裏挖出了存糧,當時就把吳國祥五花大綁地帶走了,吳國祥臨走時對含淚相送的鄉親們說:“老少爺們,我對不起你們啊!”
  
比吳國祥更慘的是沈寨鄉三大隊六分隊的李如意。征購一開始,李如意就召開了群眾大會,但不是傳達縣上李書記的講話,而是告訴群眾征購開始了,怎樣變著法的藏些糧食。他語氣沉重地說:“老少爺們,今年糧食征購任務大,咱們要完成了,明年沒吃的了。咋弄?我做主,咱村先藏70斛大麥,明年度荒春。要是上級查出來,我李如意擋著。不過,我要求老少爺們保密,任死也不能說。”經過老少爺們再三商定,把70斛大麥放到最老實的陳寬家裏。
  
李如意萬沒料到,征購中間,不知哪個老少爺們犯了邪,直接跑到公社把李如意私藏糧食、準備私分的事告發了。李如意聽罷這個消息,如雷電擊頂,“哇”的一聲口吐鮮血,昏倒在地。
  
吳國祥、李如意們如同幾塊小石頭子,被淹沒在征購的狂浪裏。據統計,僅諸市、文成、褚堂等鄉在征糧的幾天裏,就批判和鬥爭了246人。

被逼無奈交糧攙假

人們開始用各種辦法來對付催命的征購了。
  
先報高後報低。諸市、沈寨、和興鄉開始每天上報征糧進度都很高,幾天時間就分別完成了79萬斤、98萬斤、115萬斤。十幾天過後,79萬斤變成了71萬斤,98萬斤變成了88萬斤,115萬斤變成了86萬斤,征購任務不但不上升,就是原有的入庫糧,也莫名其妙地從倉庫中“流”走了。
  
攙雜兌假。玉山糧所門口,一位青年扛著一布袋糧食往人群裏湊。管理人員問他幹啥的,他說:“交皇糧的。”管理人員讓他解開布袋看看,他打開布袋,管理人員把手伸進麥裏抓了一把,看看麥子成色不錯,就稱了一下,讓他倒進倉庫。他飛快地扛著糧食上了天橋,走到頂端,解開布袋倒出了糧食,開始口袋裏淌了一些麥子,後來就隻有黃土了。這個賣糧的社員叫蔣老虎。
  
一行運糧隊伍來到了諸市鄉糧所,運糧的漢子們纏著收糧員要求收糧。收糧員說:“天色不早了,看不清,明天再說吧。”運糧的漢子們不依,非纏著收糧員收下,收糧員被纏不過,隻好草草地驗了一下,就讓他們入庫了。幾個運糧漢子高興得蹦蹦跳跳地把麥子倒入糧庫。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這裏麵有6布袋雜糧,充當麥子交上了差。
  
清晨,常莊鄉徐樓分隊的送糧隊伍要出發了,隊長向村裏的一位老漢請教:“大爺,這10斤麥兌5斤土坷垃,保險不保險,萬一讓人查出來,可就網包抬豬娃,顯露了蹄爪了。”老漢捋著胡須,滿有把握地說:“孩子,你盡管昂頭挺胸地去交公糧吧,老漢包你沒事。”隊長滿腹狐疑地推著小車子上路了,傍晚,運糧隊回村了,隊長激動地大老遠就喊:“交上啦!交上啦!”老漢不動聲色地說:“我說不會錯吧。”隊長問:“大爺,您老咋這麽有把握哩?”老漢慢悠悠地說:“當年我老漢就是用這種辦法哄日本鬼子的,如今這幾個土八路,好哄。”
  
眾人驚歎不已。



征購隊鳴炮慶賀老百姓啼饑號寒

糧食征購工作在上級的嚴令催逼和百姓們的軟磨硬拖中艱難地進行,糧食一點點地被集中到倉庫中,百姓家中被一點點地擠幹了糧食。“不能給資本主義思想殘留一點喘息的機會!”公社黨委英明果斷地指揮著征購工作,一隊隊搜糧隊伍日夜奔波在村村寨寨,為從廁所裏、牛棚裏、老墳裏挖出一點點糧食而歡呼雀躍。
  
冬天來了,紛紛揚揚的大雪把這個殘酷的世界埋住了。山坡、河溝裏一片銀白,河水瘦了下去,隻有幹枯的蘆葦在冷風中抖索。阡陌間沒有一個行人。一兩隻餓急眼的狡兔惶惶地跑過,雪地上留下一行行梅花印,家無隔夜糧的百姓們躲在草屋裏,苦著臉等著大食堂開飯的軍號聲,又怕聽見搜糧隊進村的喧嚷。村村寨寨好靜喲!
  
終於,9000萬斤任務完成了!
  
終於,家家戶戶室徒四壁了!
  
查岈山變成了一個自披重孝的寡婦。此刻,縣城的大禮堂裏,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征購工作勝利結束暨征糧積極分子表彰大會”正開得熱鬧哩。
  
1959年的查岈山公社,仍然處在執著的躍進和狂熱之中。盡管,人們經曆了1958年冬季的饑荒,部分村子出現了浮腫病人;盡管,人們目睹了大煉鋼鐵的荒唐和失敗,全社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生產隊沒有了犁和耙;盡管,人們已經吃上了大食堂的“眼饃”和碗裏越來越稀的麵湯,對共產主義萌芽產生了迷惘和動搖。但是,那對美好理想的熱望,那對幸福生活的憧憬,仍促使著人們在歧路上英勇地奮鬥,如歌,如泣……寫到這裏,筆者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幅慘烈的圖畫:夕陽如血,戰鼓咚咚,一隊鐵流般的隊伍艱難地跋涉在泥濘的道路上,馬車或牛車上麵載著麵黃肌瘦的妻女,身後血跡斑斑,前麵是崎嶇、險惡的山路,但人們仍義無反顧地前行著。
  
查岈山人做夢也沒想到遠在天國的廬山上會召開一個什麽會。可這個會卻攪得查岈山人六神不寧,莫名其妙地展開了一場反右傾運動。什麽叫右傾?查岈山人十個就有九個半弄不懂它的意思,左手、右手知道,“左傾”、右傾不清楚,淳樸善良到極點的查岈山人卻要無端地去反一個叫右傾的玩藝兒,實在是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聽共產黨的沒錯,共產黨讓咱反誰咱反誰。”人們熱情地投入到反右鬥爭中去。查岈山公社的反右傾運動搞得如火如荼,全國第一個人民公社也要在反右傾中獨占鼇頭,人們的心勁高得很哩。
  
查岈山公社反右傾運動是分點分片進行的,從南到北共分了10多個點,先把幹部集中起來學習,進行思想發動,然後再由幹部帶動群眾掀起高潮。高莊大隊是一個學習點,附近的大營、小營、霍莊等大隊的大、小隊幹部全部集中起來,開展反右傾的鬥爭。會議開始,人們互相打聽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是哪個村的人,怎麽會犯這麽大個錯誤?他爹怎麽沒管住他們呢?後來,才知道彭、黃、張、周是朝廷中的大臣,觸怒了天子,所以要全民共誅之。批判會上,大夥還是覺得彭、黃、張、周離自己太遠,恨不起來,批判起來總也找不到有勁的詞匯。反之,批判會如一杯溫吞水,開來開去,翻不起大浪,讓主持會議的人著急。高莊生產隊的楊保鬆平常發言很積極,嘴也能說,可這回不知說什麽才好,在主持會議的幹部再三啟發下,他才說:“領兵元帥反黨,不得了。你說他反黨幹啥哩?一天三頓吃白饃,喝紅糖水,天熱了吃肉臊子涼麵條,天冷了喝羊肉湯,有啥不得勁哩?非反黨不中。要是叫我這樣有吃有喝的,哪個龜孫才反黨哩。我看彭德懷是吃飽了撐的。”
  
主持會議的人一聽,這批判的味兒不對呀,趕快製止說:“楊保鬆,你趕快下去吧。”
  
小營大隊支書楊田,生性好鬥,打人是一把好手,常常是一邊打人一邊罵:“奶奶的,非把你劈了不可。”這次批彭、黃、張、周,楊田有勁兒使不上,沒有活人站在麵前,楊田的腿腳有點沒地方放,急得自己拍屁股打胯,說:“彭德懷,我跟你拚了。你反黨,反毛主席,想幹啥?官當那麽大了,還不知足,還想當‘真龍天子’不成?那‘真龍天子’是天上的星宿,前世有定數的,你會當成了?”
  
主持會議的幹部說:“楊田,別胡扯。”
  
楊田愣了愣,又說:“上麵有大彭德懷,俺隊有小彭德懷,我知道,王老乾反對糧食征購,在前丁莊地裏挖馬齒菜吃,是故意給人民公社臉上抹黑。”
  
池莊大隊黨支部副書記王幸仁也十分氣憤,批判說:“舊社會地主一個人能娶好幾個老婆,咱窮光蛋一個也要不上,合理嗎?彭德懷和他們穿連襠褲,我非和他拚命不可。”
  
批判會開到這個份兒上,也隻好草草收場了。主持會議的幹部們心裏十分焦急,反右鬥爭是黨和毛主席交代下來的大事,反不出名堂怎麽能行呢?對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呀。人們坐在一起,苦苦地想著辦法,如何將這批判會開得轟轟烈烈。小營生產隊後丁莊隊長丁海全說:“我看這批判會不鬥爭幾個活人,是開不成功了,光有炮藥,打不著兔子,還是不中。”他的提議,贏得了大夥的一致讚同。對,應當找幾個替死鬼,上麵有大彭德懷,下麵就有小彭德懷,弄幾個小彭德懷往人群中間一站,打也打得痛快,罵也罵得痛快,會議氣氛一下子就熱鬧了。可是,找誰當小彭德懷呢?會議主持人讓每個生產隊報一個小彭德懷,輪流坐莊受批鬥。有的生產隊長問:“這小彭德懷啥標準呢?”主持會議的人想想說:“反對人民公社的,不願入社的,偷吃牲口料的,藏糧反對征購的,平常愛發牢騷的,看著不順眼的,每隊自報一個,批判完了再報。”
  
這一來,批判會開出了水平,岈山人民公社的反右傾鬥爭步步深入,聯係實際,搞得既轟轟烈烈又紮紮實實。中共遂平縣高度評價了他們的做法。
  
也有實在批判不下去的生產隊,楊店就是一個。雖然是全國第一個人民公社的誕生地,但反右鬥爭卻冷冷清清,人們發言說不了兩三句話,不是打瞌睡,就是脫下衣服捉虱子,手指擠得虱子啪啪響,一邊擠一邊說:“擠死你個彭德懷,擠死你個黃克誠。”主持會議的人急了,萬般無奈,想起唱戲。山裏人最喜歡看戲,看到奸臣恨得咬牙,看到忠臣拍手大笑。於是,為了調動人們對彭德懷之流的仇恨情緒,請了一個草台班子唱起了戲。先唱《鍘嚴嵩》,又唱《鍘國舅》,後唱《秦香蓮》,唱罷戲,主持會議的人開導大家:“看到沒有,彭德懷就是老嚴嵩,就是國舅爺,就是陳世美,想犯上作亂哩,我們不和他鬥和誰鬥?我們不鍘他鍘誰?誰不鬥彭德懷,就是和嚴嵩、國舅爺穿一條褲子,就是他娘的小白臉陳世美。”
  
這一招還著實有效,人們的仇恨情緒被鼓動起來。批起彭、黃、張、周來咬牙切齒。
  
無論如何,岈山人民公社的反右鬥爭在渾渾噩噩、懵懵懂懂、稀裏糊塗中開展得熱火朝天。不知彭德懷為何人的人們為彭德懷很動了一陣子肝火,有361名大小隊幹部莫名其妙地被當成小彭德懷,鬥得鼻青臉腫,有458名群眾因偷吃牲畜料、偷拾了一塊紅薯被當成小右派鬥爭得一塌糊塗,挨了批鬥以後,他們還驚恐地問別人什麽是“右派”。

餓得靈魂出竅

 為了把反右鬥爭進行到底,徹底打垮右傾機會主義的猖狂進攻,岈山人民公社各大隊還紛紛成立了勞動教養隊。劃出100多畝地,蓋幾間草房子,派幾個民兵持槍警戒,把各村的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分子統統集中起來,進行勞動改造。白天讓他們幹活,夜裏開批判會,輪流受批判。公社要求教養隊每天匯報一次敵情變化、鬥爭對象。勝橋大隊一下集中了189個壞分子,弄了120畝地、28頭牛、4匹馬、4頭騾子,成立了教養隊。白天管製壞分子幹活,夜裏輪流鬥爭壞分子。先鬥馮炳銀,因為他說公社食堂的飯吃多了光想撒尿,後鬥爭李紹清,因為他偷吃了牛料,致使牛餓得用人抬才能站起來,接著鬥爭李風顏,因為他在褲襠裏藏了一個紅薯帶回家。直鬥得三個人夜裏翻院牆偷跑回家,民兵們持槍追到家中,又用繩子拴成一串,押回教養隊,鬥了個死去活來。土山大隊的勞動教養隊開飯時,壞分子楊保全說:“這飯喂狗狗也吃不飽。”不久匯報到幹部那裏,當天夜裏被打得死去活來。常韓村的胡天玉算是硬骨頭了,在村子裏已經被鬥爭了十幾場,弄到教養隊後,仍然是一肚子的不服氣。袁隊長讓他修廁所,他說:“吃八大兩,沒勁,幹不動。”袁隊長大怒,伸手打了他一耳光,胡天玉吐掉嘴裏的血,說:“袁隊長,你不是人。”袁隊長發動全體人員開鬥爭會,胡天玉被打倒在地,仍然說:“袁隊長,你不是人。”袁隊長大怒,讓炊事員把飯做稀點兒,把饃做小點兒,非餓得這些壞分子靈魂出竅不可。果然,喂牛的趙振堂把牛料偷吃了個精光。尚天友半夜裏鑽到夥房偷饃吃。23個壞分子就有14個餓得全身浮腫,爬不起來。壞分子宋加文已經餓得奄奄一息。當袁隊長再次召開批判會時,全教養隊已經無人可批了,能挨批判的人已經站不起來,批判別人的人已經沒有了說話的氣力。於是,土山勞動教養隊隻得向公社黨委匯報:“目前,今後兩天的批鬥對象還沒確定下來。”
  
有當年流行的順口溜為證:
  
教養隊真正好,身上有灰洗洗澡。灰洗淨,思想好,不破壞,不造謠。生產積極幹勁高,後補社員摘了帽。管製生產也取消,入隊群眾急著鬥。出隊人人拍手笑,都說鬥得有成效。



一片喊鬥聲

1959年的河南,適逢水旱交加,糧食大幅度減產,農民們鬥了旱魔鬥水患,實際產量才210億斤。但省委書記吳芝圃是不管老天爺算老幾的,偏要把災年當成大豐年,並在全省開展“到底是災年還是豐年”的大討論。結果在右傾機會主義帽子的重壓下,硬是估產450億斤。秋後,“共產風”又刮了起來,還夾帶著瘋狂的“反瞞產”。這一回可不比1958年,哪一個基層幹部完不成征購任務,就是“小彭德懷”,就得像土改鬥地主那樣挨鬥;哪一個農民交不夠征購任務,就會被捆綁起來吊打追逼。
  
豫南一向富庶的信陽地區,在地委書記路獻文積極貫徹中央和省委反右傾精神所掀起的狂潮中,全區打人成風,手段千奇百怪,駭人聽聞。許多縣的縣委擴大會成了鬥爭大會,光山縣委第一書記馬龍山帶頭鬥爭右傾的縣委書記張洪福,親自動手毒打,眾人拳打腳踢,將張洪福頭發連頭皮一塊兒撕下來,活活地打死。這個縣的另一個縣委書記劉文彩,到槐店公社主持“反瞞產”運動,連續拷打死40多個農民,整個光山縣公社一級幹部中親自動手打人者占93%……廬山會議後,從1959年11月至1960年7月止,河南省信陽地區在反右鬥爭、追逼糧食中,正式由公安機關逮捕的1774人,36人死在獄中,拘留10720人,其中死在拘留所的667人。群眾形容當時的恐怖氣氛說:“處處都有閻王殿,隻見活人去,不見活人還。”後來,河南省委向中央檢討,也稱這個時期的信陽地區“一時間成了一個恐怖世界、黑暗世界”。
  
處於急風暴雨中的岈山人民公社風雨飄搖,全國第一個人民公社的輝煌使得岈山人民公社在反右傾、反瞞產中更是衝鋒陷陣,一馬當先了。
  
盡管1959年的岈山區連續在秋季70天沒有下雨,旱得田地龜裂,禾苗枯焦;盡管人們夜以繼日地奮戰在田間地頭,流血流汗地抗旱,老天爺仍毫不客氣地使岈山區的秋作物大幅度地減產,使得本來就緊張的糧食更加緊張起來,自古以食為天的人們更加惶恐不安,可是人民公社的英雄好漢們不怕這些,打的糧食少不怕,隻要吹得多就行。於是,又一樁輝煌的壯舉誕生了:在總路線光輝照耀下,雖然曾受到嚴重的幹旱,但岈山人民公社的農業生產和各項副業生產都獲得了飛躍的發展……作家李二次欣然登臨岈山,慨然感歎:隻有人民公社才有這樣翻江倒海的回天力量,也隻有人民公社,才能使人在自然麵前昂然屹立,做自然的主人。作家在采訪的路上還碰到了一個叫王憲三的老漢,他拿著一棵豆子對李說:“你看,這一棵就結了1400多個莢,我活了六七十歲了,從我記事,我們這裏哪一年旱災也沒有今年旱得很,可是哪一年也沒有今年莊稼長得好。從今以後啊,我們啥都不怕了!”
  
創造了如此偉大的奇跡,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人民公社的領導人———陳丙寅紅極一時,被上級派遣組成中國岈山人民公社農業代表團,出訪印度新德裏,到國際上去宣揚人民公社的無比優越性。接到通知後,放牛娃出身的陳丙寅簡直有點手足無措了,忙著量體做出國禮服、學習出國禮節、準備出國講話材料,直到坐上飛往新德裏的飛機,陳丙寅還覺得頭腦有點暈暈乎乎哩。
  
前來接替陳丙寅任中共岈山人民公社黨委書記的遂平縣委宣傳部長郭書誌,一到岈山,第一個印象就是群眾家家戶戶都沒了糧食。40年後的秋天,我去采訪郭書誌,當年講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宣傳部長變得老態龍鍾,那張小白臉上爬滿了歲月的皺紋,但思路相當敏捷,一提到岈山1959年冬季的情況,郭書誌就說:“我接任時陳丙寅出國了,社員家裏糧食早已被征購一空。”似乎,征購糧食與他無關
  
郭書誌緩緩地說:“1959年的冬天,冷得早喲,一場苦霜挨著一場苦霜,地裏早就沒有什麽了。麥子種得晚,出土慢,遠遠的隻能望見黃黃的一片,近了才瞅見土坷垃窩裏的麥芽。去楂岈山公社接陳丙寅的工作,我心裏就犯嘀咕,沒了糧食吃,群眾的日子怎麽過呀?心裏想,可嘴上沒敢說。那時候,都是看透不說透,說透就挨鬥。有時候是我們鬥人家,說不定一會兒自己就挨鬥。正當我發愁糧食的時候,又接到信陽地委書記路憲文的電話,又是催著我布置反瞞產工作哩。唉,明明群眾已經餓肚子,可偏偏叫反瞞產,這瞞產可咋個反法呢?”
  
中共信陽地委書記路憲文火冒三丈,對著電話筒簡直是在吼:“當前糧食工作中的兩條道路鬥爭十分激烈,你死我活。大豐收是客觀存在,是事實,不承認是不行的。楂岈山人民公社是聞名全國、全世界的地方,怎麽也發生鬧糧問題,這是思想問題,是兩條道路的鬥爭,必須狠狠地打擊鬧糧的不法分子。私分瞞產是普遍的,多數是在幹部有組織有領導下進行的,他們藏糧食從天空到地下,從山坡到河溝,從村內到村外,這是造成糧食緊張的主要原因。鬧糧主要是思想問題,思想問題解決了,糧食問題也就解決了。要展開對觀潮派、秋後算賬派、極右派的鬥爭,不要手軟,要狠狠地鬥,狠狠地批,把糧食挖出來。明天你們遂平縣要組織一個挖糧報喜高潮,向地委報喜,否則,以違犯黨的組織原則論處。”口氣是蠻橫的,但卻代表著權威。
  
遂平縣委豈敢怠慢,縣委書記蔡中田晃著高高的身板,一頭鑽進漫天大雪裏,急急忙忙趕往楂岈山人民公社,60多裏路一口氣走到。一見到郭書誌那張焦慮不安的小白臉,蔡中田就急匆匆地吩咐:“開會,召開三級幹部會,快。”
  
不到半個時辰,蔫頭耷腦的大小隊幹部被召集到公社大樓前的空場裏,有的人披著蓑衣,有的人戴著鬥笠,有的人頭頂油布。蔡中田站在前麵,一口氣講了兩個多小時:“糧食問題是兩個階級、兩條道路鬥爭的反映,也表現了農民的自私自利,這說明沒有共產黨,他們是不能長期革命下去的。我們必須承認今年是大豐收年,下麵沒入庫的糧食還很多很多,群眾偷走的也很多。那些隊長和會計的覺悟不高,常常串通一氣藏糧食。我們要下狠心,窮追不舍把糧食挖出來,不留一點死角。注意打擊敵人和落後分子,不能手軟,更不能姑息遷就,該捕的捕,該鬥的鬥,誰有意庇護他們,就連他一塊兒鬥。”雪飄飄揚揚地下著,蔡中田頭上、身上落滿了雪,但他全然不顧。聽眾沒一個敢動的,糧食問題把人搞得麻木不仁。
  
郭書誌又講了一通,宣布分組討論,自報糧食。會議剛結束,大小隊幹部便炸了營,議論紛紛,周彥莊黨支部書記周文點說:“這次一來,我就知道壞事,想著就是挖糧食。挖吧,反正是快過共產主義了。”
  
大營大隊王繼元嘟嘟囔囔地說:“我就猜著這次會是挖糧食,糧早挖走了,吃的都沒有,還挖糧哩,咋挖?”
  
勝橋大隊黨支部書記高德,在縣裏召開的反瞞產三級幹部會上嚇病了,回到家裏湯藥吃了十幾劑,剛見好。今天他被通知來參加開會,心裏就一陣緊一陣地敲鼓,一聽說要留下來討論挖糧食,心裏一急,眼前直發黑,一頭栽倒在地,嘴裏直吐白沫,下意識地說:“沒糧食……真的沒糧食……”人們七手八腳地把高德弄進屋裏,他仍渾身不停地篩糠。
  
人們被弄進幾間大房子裏,分組討論,自報糧食數字,會議一開始就陷入尷尬的狀態。任憑公社幹部磨破嘴皮子,就是沒有張嘴說話的,人們你看我,我看你,隻用眼神表達內心的世界,誰也猜不透每個人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高莊大隊的統計員高秀仁幹脆來個老和尚打坐,坐著呼嚕呼嚕地睡將起來。他這一呼嚕不要緊,仿佛傳染病一樣,會場上立時就有幾十個瞌睡者,有裝睡者,也有真睡者,主持會議的幹部們急得一頭汗,還是沒挖出一斤糧食,眼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郭書誌急得小白臉更白了。
  
逼急了,人們開始三三兩兩地發言,光說今年是個豐收年,打的糧食夠吃的。幹部們問打了多少斤?隊長們的頭一耷拉,都說沒數,不知打多少斤糧食。有的說今年確實打了不少糧食,小麥打了多少,豆子打了多少,紅薯種了多少,一問還有沒有糧食,回答說都上交了。

幹部們急了眼,使出了絕招:“背靠背”。
  
把生產隊長和會計分開,隊長在一間屋,會計在一間屋,分別由幹部們把著門,一個個地過堂,6連連長劉賀圈一見這陣勢,當即嚇得把屎拉了一褲襠,臭烘烘的屎水順著褲腿往下流。當下就提著褲子顫顫抖抖地說:“我報……我報600斤……穀子……”
  
這“背靠背”乃整人一絕,一般都經不住這麽折騰,隻好從實招來。幹部們先審會計:“快老實交代吧,現在就看你的了,你們隊長已經把你供出來了,說你知道藏糧的數字。你說了可以從輕處理,不老實交代就不客氣了。”會計一聽隊長把自己供了出來,心中頗覺憋氣,也就一五一十地把藏糧情況供了出來。其實,隊長一句話沒講,根本不知道會計已經從實招來。這叫“離間法”。這邊,幹部又找到隊長,說:“會計已經交代了,你們隊共藏糧多少斤,在什麽地方藏。你老實交代求得寬大處理,否則後果自負。”隊長一聽,心裏直罵會計沒人味兒,原先商定好的誰也不能講,你為什麽先把我出賣了?隊長也就從實招出來了。




“內奸”混跡人群偵破藏糧

袁莊大隊大小幹部20多個,挖了一天沒挖出一粒糧食,急得幹部們一頭火。
  
袁秀申大隊長心生一計,從人群中找出一向老實膽小的三隊會計袁根,私下交代說:“袁根,你聽著,你藏糧的事領導上已經知道了,就看你態度如何了。如果你能在這次挖糧中表現積極,可以不追究你個人的問題,將來還要表揚你。”袁根本來心虛,經這麽一說,早已是冷汗一頭,忙說:“中,中,黨叫俺幹啥俺幹啥。”袁隊長眼珠一轉說:“你到隊長、會計堆裏,注意打聽他們誰都說點什麽,及時向我匯報。”袁根忙點頭說中。可以主動贖罪,袁根自然賣命,混跡於人堆裏,支楞著耳朵聽周圍的人說話發牢騷。二小隊隊長李文正低聲發牢騷:“我的思想問題咋著也解決不了,白搭,現在還有1000多斤紅薯哩。”吳寨村排長孫富清說:“我這黨員也當不成了,瞞產2000多斤紅薯。”三連五排長孫長更說:“我藏了3500斤豆子,誰也休想挖走。”
  
他們萬沒想到隔牆有耳,袁根裝作上廁所溜出會場,悄悄告訴大隊幹部。這一下李文正、孫富清、孫長更算倒了血黴了,好一頓批鬥,老老實實交代了問題。挨了整,他們還納悶,莫非上級領導有千裏眼,要不怎麽會這麽快就發現自己藏糧了呢?

重利誘供人人告密
  
公社幹部們在會上宣布,誰要是主動揭發出別的生產隊藏糧情況,挖出的糧食可以讓揭發者吃一半。這一政策的宣布,確實讓不少人動心,眼下村村吃了上頓沒下頓,誰不想多弄點糧食啊,糧食是命根子!三連連長賈守業最先經不住誘惑,他領導著200多口人,早就沒糧食吃了,群眾餓得發昏,把樹皮都剝吃了,要是能弄到一點糧食,他賈守業無疑積了八輩子的德。可是揭發誰呢?他心裏算來算去拿不定主意,他知道村村都沒有多少糧食了,其他村的人們同樣餓得沒辦法。但一想到本村老少爺們一張張瘦瘦的臉,老賈狠了狠心,揭發了二排長趙德文在皂角樹邊的紅薯窖裏,藏有2800斤紅薯。那邊趙德文還蒙在鼓裏,公社幹部叫到他時,他還裝得若無其事,可一提到有人揭發他藏了2800斤紅薯,地點又說得十分準確,他一下子就癱在地上,但很快又從地上蹦起來,拍著屁股瘋了般地喊:“日他奶奶,我也揭發,我也揭發,劉耀西在村東頭有6個紅薯窖,硬說成4個,瞞了兩個,也有2000多斤紅薯。”劉耀西一聽有人揭發了他,也惱了,黑喪著臉說:“我揭發五排長李春華,今年秋天家裏放了500斤扁豆。”你咬我,我咬他,人們為了糧食紅了眼睛瘋了似地咬成一團,直咬得人人遍體鱗傷,鮮血淋漓,仍在狂咬不止。結果,挖出的糧食全部上交,誰也甭想多吃一兩。到頭來,人們才明白過來一切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查岈山大隊參加會議的54人,不是一言不發,就是頑固對抗,耍二五眼子,想蒙混過關。公社幹部就先找一向比較積極的會計毛聚寶、陳友,用十分關心的口氣說:“你們在曆次運動中是比較積極的,這一點黨心中有數,將來會考慮你們的進步。可是這次挖糧運動,你們又當了尾巴。不但不積極揭發別人,還死死地保著自己。你看,你們的問題已經被三官廟的張學章揭發出來了,你們說咋辦吧?要想主動贖罪,就得趕快揭發別人,爭取寬大處理。”毛聚寶、陳友一聽自己已經被揭發出來,不禁怒從心頭起,異口同聲地揭發張學章,說:“張學章在村東頭的麥秸垛藏了500斤小麥,在村西頭的糞池裏埋了1100斤紅薯。”那邊,張學章萬沒想到自己已經被揭發出來,公社幹部找到他,說:“張學章,你還不快點揭發,毛聚寶、陳友已經把你揭發出來,你還護住他們哩。”張學章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娘的,平常看著關係不錯,怎麽到了關鍵時刻出賣人哩,你不仁,也別怪我不義。終於,張學章揭發出了毛聚寶、陳友藏糧的具體地點。

堂堂硬漢屈打成招
  
一連會計包根一入會場就害怕,怕得上牙打下牙咯咯響,無論怎麽也控製不住。隊長朱遂平說:“包根,瞅你那熊樣,還沒整你,你已經垮了。”結果,包根被公社幹部看中了,作為重點突破對象,在夜間開展大辯論。說是大辯論,其實根本就不辯論,人隻要往中間一站,就有人呼啦一聲圍上來,拳打腳踢,直打得你躺在地上起不來。批鬥你的人輪換班睡覺,挨鬥的人一會兒也不能睡,這叫“熬鷹”。包根架不住這麽批鬥,早就從實招來,供出了生產隊長朱遂平和他藏糧500斤的經過。朱遂平被從人群中喊了出來,輕蔑地看了一眼癱在地上的包根,吐了口唾沫,昂首挺胸地站在中間。一陣拳打腳踢後,朱遂平倒在地上,又被人揪著頭發拉了起來。有人弄來一條凳子,讓朱遂平站到凳子上,一條腿抬起來,人稱“金雞獨立”。
  
可是還沒等朱遂平站好,就有人衝上來,一腳踹翻了凳子,又是一陣暴打。硬漢子朱遂平被打得血流滿麵,仍不肯承認藏糧。於是,就被捆了個“小雞浮水”,一根細麻繩勒進肌肉裏,捆了個結實,把繩子搭上樹去,隻輕輕一拉,朱遂平便被吊在半空中,隻消一袋煙工夫,朱遂平已是滿臉豆大的汗珠子,臉呈豬肝色。終於,朱遂平也架不住這種酷刑,大喊大叫起來:“放了我吧,我說,我全說。”



典型引路帶頭供出藏糧

陳世俊紅極一時。在挖糧食時,一大隊黨支部書記陳世俊成為光榮的旗幟、模範的榜樣,有當年的《簡報》為證:陳世俊同誌在挖糧食工作中,思想覺悟高,大放光彩,一個連就報糧2.1萬斤,同時,還帶動其他隊也報。他說:“我是一個共產黨員,要聽黨的話,黨就是俺的親生父母,我堅決相信黨的政策,一定把糧食報出來。”其實,陳世俊一聽說挖糧,就嚇了個半死,兩天沒吃飯。公社幹部找到他,說:“陳世俊,上級知道你這次瞞產了,就等著看你的行動,你要是積極帶頭報糧食,就可以減輕自己的罪責。”陳世俊左思右想,覺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與其被整,不如當一回典型,或許可以將功補過。陳世俊茅塞頓開,一口氣報了兩萬多斤糧,還說得有鼻子有眼,放在某某地方。也就有一些不明真相的,一見陳世俊帶了頭,也都乖乖地交代了自己的藏糧。

遂平縣委又報喜:三天挖出藏糧45900萬斤

瞞產會議開得驚心動魄,大小隊幹部眼看著不交代藏糧過不了關,隻好認了,胡亂報起來。三連三排長趙德誌說:“我在阮成金北屋的芝麻葉下麵放了1.5萬斤豌豆。”
  
三連一排長鍾保才說:“我在陳書青家的小屋裏放了1.8萬斤黃豆、1.1萬斤黑豆。在靳新春家放了高粱4000斤。”
  
鍾清同、鍾得江說:“劉莊的菜園裏挖了個地道,從屋裏一直挖到後山,共放小麥20萬斤,稻子30萬斤。”

 結果派去挖糧,一兩糧食也沒挖出來。糧食沒挖出來,不怕,隻要糧食數挖出來就行。中共遂平縣委向信陽地委報喜:3天挖出糧食45900萬斤。
  
蔡中田們都鬆了一口氣。

藏糧無奇不有

老百姓真是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裏。
  
沒了糧食,怎麽熬過這饑寒交迫的嚴冬?沒有糧食,如何度過來年荒春?沒有糧食的惶恐,令查岈山區的每一個農莊戰栗不安。老百姓無法想象沒有糧食的日子該怎樣過。民以食為天,沒有了糧食,等於塌了天。
  
最為順從和通情達理的老百姓們懂得:稅賦者國家之命脈,故以下奉上縱有常分而量入為出自留餘畜,是以國家嚴限定額則下不能剝上不敢侵其。撰寫《汝寧府誌》的老秀才們如是說。可是,高征購一次次地征去了有限的糧食,眼見得家無隔夜糧,甚至連田間幹枯的紅薯葉也被吞下肚去。老百姓們在糧食恐慌心理支配下,全然顧不得“國家之命脈”了,由順從轉為反抗,五花八門地把極少的糧食當做金子般藏起來,以躲避瘋狂的征購。
  
夜色如墨,除了幾隻餓得皮包骨頭的狗有氣無力地叫幾聲外,村裏沒有一點燈火。張吳樓大隊王丁莊生產隊的郭殿奎正在緊張地忙碌著,他把幾個窗戶全部用破棉被堵上,破門用石滾頂著,提防村幹部踹門而入。郭殿奎手持鐵鍁,在鍋台中間一點點地鏟,終於鏟出了深約3尺的小坑。他讓女人把紅薯幹一片片地放進土坑,最後又把5斤炒黃豆用小布袋裝了,放在紅薯幹的上邊。郭殿奎又用鍁把土一點點地填進坑裏。坑填平後,郭殿奎將兩塊磚並排放在上邊,又撒了點草灰,算是做完了藏糧的工作。女人戰抖著嗓子問:“保險嗎娃他爹,這可是咱一冬的口糧啊!”郭殿奎拍拍手上的土說:“放心吧娃他娘,萬無一失。”可他們萬沒料到,5天以後,挖糧隊來到村裏,竟然一下子就挖出了他所埋藏的命根糧。
  
入夜,常韓大隊的張清山愁眉不展,家裏放的30斤豆子和10斤穀子成了他一塊心病。放在哪裏呢?藏櫃子裏,怕幹部們撬開櫃子;放在麥糠裏,又怕幹部們搜出來。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難為得張清山唉聲歎氣。還是妻子提醒了他,說:“幹脆在雞窩下邊挖個洞,埋起來。”張清山一聽,就拿了把鐵鍁,讓妻子站在院子門口放風,自己吭吭哧哧地幹了起來。挖著挖著,磚頭壘的雞窩轟隆一聲倒塌了,砸了張清山的腳,疼得他直咧嘴。但他顧不了許多,先把磚頭塊扔在一邊,繼續挖坑。坑挖好後,他把豆子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蓋上黃土和雞糞,這才壘起了雞窩。一下子幹到雞叫頭遍,才把雞窩壘好,看看沒露出什麽破綻,才叫上妻子回屋睡覺。
  
八隊姬富遠的糧食放得更絕。他把32斤黃豆用布袋裝了,又用塑料布包好。在牆根處挖了一個洞,然後把糧食放了進去,外麵堵上一塊石頭,做得人不知鬼不覺。可沒出幾天,他藏在牆根裏的糧食,就被鄰居李銀會揭發出來,挖糧隊的幹部不費吹灰之力就把糧食挖走了。一家人眼見命根糧被挖走,抱頭哭成一團。挖糧隊的幹部嚇唬說:“還哭哩,不辯論你們一頓就是便宜你們了。”一家大人小孩頓時噤若寒蟬。
  
灰山凹村的卞長山是個能人,不但能說會道,主意還特別多,所以眾人推舉他當了隊長。可隊長也怕沒糧食吃,老婆、孩子收藏的130斤麥子躲過了幹部們的幾次搜查,如今挖糧隊又要進村了,急得卞長山一腦門子汗,這點糧食若是被搜去,全家算是斷了活路。可是藏在哪裏呢?卞長山腦子一轉,看到屋角放的四個空空的小壇子,心裏有了主意。他把麥子分別倒進四個小壇子裏,上麵用塑料布封了口。然後,他拿著鐵鍁走到廁所裏,一口氣挖了四個坑,把小壇子放了進去,用土埋好,土上邊又堆了屎尿。卞長山這才滿意地對幾個孩子說:“娃子們,使勁往上麵屙尿吧。”
  
後灣村西村的徐廣光想得也絕,他把兩斤半芝麻用塑料袋裝好,口子用繩紮緊,沉在廁所的尿缸裏。
  
小營村吳寨生產隊隊長白有才急了眼,把20斤棉花和8斤芝麻全部套進被子裏,做成了一床又厚又沉的被子。小孩睡覺尿床,把被子尿得精濕,可又不敢拿到外麵去曬,隻能在家裏捂著。誰知芝麻竟發了芽,白白的芽鑽出了被麵兒。白有才隻好讓全家人生吃芝麻芽,扔掉太可惜了。
  
為了藏糧食,老百姓挖空心思,能想的法兒都想了,能藏的地方都藏了。有的人把麥子放進幾丈高的樹梢鳥窩裏,有的人把糧食放到風箱裏,有的人把糧食收到夾牆裏,還有的人把糧食和糠攙到一起,手段五花八門,多種多樣。




藏糧人道高一尺搜糧者魔高一丈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1959年11月12日,中共信陽地委書記路憲文一個電話打到遂平縣,斥責遂平縣在挖糧中行動遲緩,要盡快掀起高潮,爭取明天就組織一個挖糧報喜高潮。接到電話,蔡中田是真真地發愁了,妻子為他包的野菜包子,他是一口也吃不下。他心裏清楚,老百姓家裏實在是挖不出一點糧食了,下鄉走到哪裏,他都看到老百姓挖草根吃,人開始浮腫了。他是農民出身,深知沒有糧食對老百姓的危害。但是,感情無法代替理智,上級的指示是不可抗逆的,這糧食還得繼續挖,挖不出糧食丟掉烏紗帽事小,戴上一頂極右分子的帽子可不是玩的。他心情沉重地搖動電話機,要通了各公社黨委的電話,傳達了地委的挖糧指示。他用命令的口氣說:“無論如何,明天12點以前,必須完成地委下達的挖糧指標。如果完不成任務,各個公社和大隊都要大反右傾思想。這是縣委的命令,誰也不許打折扣。沒有油料,可以用菜子、向日葵子這些能夠出油的東西頂上去,要搞一個通宵,共產黨員們,共青團員們,考驗我們的時刻到了!”蔡中田說到這幾句話時,心中頗有幾分悲壯的感覺。

38年後的一個雨天,我去采訪蔡中田,他的小腳老伴兒為我倒了開水,又去忙乎別的去了。蔡中田木然地望著窗外的冷雨,心情沉重地說:“群眾早沒吃的了,上哪兒挖糧食喲,可不挖就交不了賬呀。當時,隻想著弄不出糧食對不起黨,可咋就沒想對不起老百姓呢?”
  
挖糧的任務一下達,如一石激起千層浪,鄉鄉村村反響強烈。不少有良心的幹部出於義憤,公開站出來說話。楊店管理區區長陳世輪有一副硬骨頭,從不信邪,在放小麥高產衛星時,讓他去驗收,他公然拒絕。他拿著高產衛星田的麥子,說:“這麥子怎麽會打那麽多?”如今,他又忍不住了,公開站出來說:“群眾一天三頓喝稀湯,哪裏有糧食?再挖糧非出人命不可。”
  
劉寶河生產隊隊長周法全說:“還天天挖糧食哩,俺隊是一根毛也沒有了。”槐樹大隊四隊宋作平說:“現在連紅薯也吃不飽,人一個個餓得麵黃肌瘦,出門都像有病一樣,還挖糧食哩。”
  
但凡是站出來說真話的人,統統被批判得頭破血流,有的被開除公職,有的被勞動改造。

全部家當:一床爛棉絮和幾個破瓦甕

沒了糧食。
  
該挖走的全挖走了,該上繳的全上繳了,查岈山中的老百姓十屋九空,除卻一床爛棉絮、幾個破瓦甕外,已經沒有一粒糧食了。曾經供人們“可著肚子吃”的大食堂,也已經米盡糧絕了,開始每天還能供應發黑的紅薯麵窩窩頭,到了11月,食堂的大鍋裏隻有稀稀的麵湯了。記得兒時的兒歌:晌午的饃一個眼一個,黑夜的湯映月亮。每當大食堂開飯鍾敲響,家家戶戶便派人拎了小瓦罐,到大食堂排隊打飯。炊事員用大馬勺,一點也不會多給。稀湯打回家裏,全家誰也不敢動,先由長者用勺子把稠點的麵糊撈給小孩子吃,大人們隻能喝稀的。那麵湯稀得映見人影,鹹鹹的,有一星半點兒的麵條味,喝到碗底,才見有兩三根泡爛的麵條。
  
後來,連這鹹湯也沒有了。大食堂裏每頓飯都熬一鍋紅薯葉,這是經過雨雪凍幹的紅薯葉,經過水熬軟了,放上一點鹽。炊事員想把穀糠用水淘淘,團成一團子,放在蒸籠裏蒸。蒸熟的穀糠都散開了,吃的時候用手捧,紮嗓子眼兒,不喝水糠就送不下去,裝進胃裏紮得難受。可是,到拉屎時就難了,人憋得直叫,根本拉不出來屎。我同年的夥伴劉改明小名叫小山,小時候吃多了穀糠,拉不下來屎,疼得滿地打滾,他娘讓孩子撅起屁股,用手指從孩子的肛門裏一點點往外摳,疼得小山頭抵住牆大聲慘叫。至今小山已是快40歲的人了,仍然又瘦又弱的樣子,每當見到他,我就想起那慘叫的聲音。
  
再後來,大食堂的煙囪終於不冒煙了。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人們被饑餓逼得發瘋般地尋找吃的東西,不管是人能吃不能吃的,統統被找來吃下肚去。幹幹的紅薯葉子,吃了;喂牛的穀草,吃了;喂豬的糠,吃了;剝了玉米的玉米心,也被人們吃了;花生皮,磨碎吃了。人們大開吃戒,驚天地,泣鬼神,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不偷餓死人人皆偷

遂平縣文化局調研員、前查岈山公社團委書記曹新誌說:“當時別說群眾沒吃的,幹部也餓得發暈,我們在劉百川召開全縣團委書記會,一個團委書記分兩捧蒸熟的糠,吃著甜甜的,吃到肚裏不是味兒。”
  
遂平縣文化局文化股長梁永祥回憶說:“人們餓的見啥吃啥,屋裏的老鼠都逮住吃了,老鼠肉有股臊味兒。後來,連老鼠也逮吃光了。俺們幾個小孩夜裏到空倉裏去逮麻雀,把門和窗戶一堵,點著火把,用棍子打小麻雀。然後,把麻雀放到火裏燒熟,吃下肚去,當時,覺得這是世上最香的肉。”梁永祥還回憶說:“俺爹會殺豬。家裏有一把殺豬刀,正巧,生產隊裏的豬得了豬瘟,死了,埋在地裏,俺爹見一家老小餓得不行,就夜裏去埋豬的地方,扒開黃土,用殺豬的刀把豬的肚子弄開,扒出心肝來,用籮筐裝了回家。誰知,豬血滴了一路,村幹部循著血跡追到家裏,罐子裏的豬肉還沒煮熟哩。村幹部一腳踢翻了罐子,把血糊糊的豬肝往俺爹脖子裏一搭,拉著就遊街去了。”
  
遂平縣城關鎮教育輔導站宋全富,家住查岈山下的楊樓村,他回憶小時候挨餓的情況時說:“我當時餓得皮包骨頭,就到河裏去撈蛤蜊,冬天河裏封了凍,光腳跳進水裏,一會兒就凍得失去知覺。在水裏摸了半天,才摸出幾個蛤蜊,拿出來砸開硬殼,放到罐裏煮,半生不熟地吞下去,要不是當年吃了蛤蜊,我還活不到今天哩。”
  
偷盜,本來不是件光彩的事,可在饑餓的逼迫下,偷也成了一件人人可為的事情。一時間,偷盜之風頗盛,大人偷、小孩偷、婦女偷、老人偷,不偷不行,不偷就可能餓死。
  
下宋大隊社員張金才、袁瑞甫、李大毛3個人被隊裏安排夜裏看守紅薯種。3個人餓著肚子蹲在紅薯種旁,誰也不說話,誰也不敢說話,因為誰都知道,一張嘴肯定是個“吃”字。大家閉著眼睛,用鼻子仔細地品味著紅薯散發出來的香,吞咽著大口大口的涎水。一直堅持到後半夜,饑餓終於撬開了張金才的嘴巴,他說:“夥伴們,餓不餓?”袁瑞甫、李大毛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屁話,誰不餓?”張金才一翻身跪在地上,並讓他們二人也跪下,三個人對天盟誓:“今夜偷吃紅薯種誰要是說出去,天打五雷轟。”說罷,三個人迫不及待地拿起紅薯種吃開了。紅薯種沾滿了泥巴,可誰也不在乎,連皮也吞下去了。一口氣,他們吃得直打飽嗝兒,累得躺在地上直喘氣,都說:“奶奶的,今兒個吃飽了,明天槍斃我也值得了。”第二天一早,隊長見到三個人,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了一陣子,問:“偷吃紅薯種了沒有?”“沒有。”三條漢子異口同聲地回答。隊長怪異地笑了笑,說:“把上衣摟起來,讓我看看。”三條漢子互相看了一眼,遲疑了一會兒,露出光光的圓圓的肚皮。隊長用手指挨個彈過肚皮,肚皮發出“咚咚咚”的響聲,隊長一下子沉了臉,“啪啪啪”打他們一人一耳光,罵道:“咋不吃死你們哩。”當天在小張莊召開了鬥爭大會,三條漢子被鬥爭得死去活來,老老實實地交代了偷吃紅薯種的經過。
  
袁莊大隊四隊的飼養員劉誌蘭和袁誌江,兩個人蹲在牛棚裏,有氣無力地給牛喂草。牛棚上方的料鬥子裏已經空空如也,少得可憐的牛料已經被他倆生吃完了,牛眼睜睜地看著人們偷吃牛料,眼角撲簌簌掉著淚珠。牛絕望地吃著草,不時地停止咀嚼,抬頭望一眼劉誌蘭和袁誌江。兩位飼養員也知道牛的目光裏訴說著什麽,說:“牛啊,也不能怪我們啊,我們也是餓急了呀。”正在這時候,一頭豬娃餓暈了頭,鬼使神差地進了飼養室,希望從這裏得到一點充饑的東西,這小東西做夢也沒想到它會撞到閻王爺的手裏,還不時地用鼻子東嗅西嗅的。不約而同地,劉誌蘭和袁誌江會意地對視了一眼,並快速地關了門,二人一齊舉起拌草棍,對準豬娃死命一擊,可憐小豬娃還沒來得及叫一聲,就糊裏糊塗地上了西天,饑餓的小生靈被比它更饑餓的動物結果了生命。大白天,豬娃沒法吃,二人就一齊動手,把豬娃埋到了牛鋪裏,準備到夜裏挖出來吃。
  
誰知,他們的行動被比他們更饑餓的老牛看在眼裏,當他們剛把豬娃埋好,老牛就紅了眼睛,伸嘴去拱。二人一見,急忙去搶,可老牛已將豬娃咬在大嘴裏,死也不肯鬆嘴。二人拽著豬腿和老牛僵持不下,雙方都氣喘籲籲。正在這時,飼養室的門被撞開了,走進來的是生產隊隊長劉滿倉。沒什麽理可擺的,劉誌蘭和袁誌江被押到街上示眾,豬娃被攔腰砍斷,一人脖子上掛一截,連著幾天的辯論會,把二人鬥得恨不能有個地縫鑽進去。劉誌蘭跑了6次,袁誌江跑了兩次,均被抓獲,一塊兒被活活鬥死在辯論會場上。
  
偷紅薯,使母親在孩子心中更加偉大
  
如今,我媽媽常給我們全家講起當年她偷紅薯的事。那時,我餓得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媽媽和我共分得6塊紅薯,就是我們一星期的夥食。媽媽把紅薯切成小豆子一樣的塊,每頓飯抓一小把放進小罐裏,熬成湯,把稠的撈給我,媽媽自己喝湯。6塊紅薯一連吃了6天。到了第7天,一早起來,天下了大雪,世界奇冷。我縮在被窩裏,喊著餓。媽說:“娃,別喊,媽媽去給你弄吃的。”媽來到場裏,用穀草裹了兩塊壞紅薯,又繞了很大一圈,才轉回家。我說:“媽,找到吃的了嗎?”媽媽放下穀草,從裏邊掏出紅薯遞給我,說:“吃吧,孩子。”我接過紅薯迫不及待地在被窩裏啃起來,吃得滿臉的泥水。媽媽傷心地掉下淚來。
  
偷紅薯使媽媽在我心中更加偉大。

人食不如豬食

土山大隊一隊的養豬場,豬比人吃得好。人早就沒吃的了,豬仍然可以吃到豆料拌的穀糠,每天都有得吃,所以豬並不見怎麽瘦。飼養員李宗興不能看見豬吃食,一見心裏就發慌,看到豬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嚼,魔鬼般的饑餓啃噬得他六神無主。終於,他忍不住下手了,每天二斤豬料發下來,他拎著料布袋躲到沒人處偷吃。豬萬沒想到料已進了人的肚子,仍是埋頭吃食,吃著吃著覺出不是味來,沒有了料香,豬也不肯吃。一頭頭豬抬著頭,吼吼地發出抗議聲。隊幹部以為豬得了病,跑來一看,才知豬食裏隻有穀糠,一星半點料也沒有。隊幹部回頭看看李宗興的嘴,揚手就抽了一個大嘴巴,罵道:“李宗興,你偷吃豬料。”李宗興吐了口血水,說:“沒有哇。”隊幹部又打了他一個嘴巴,罵:“你的嘴上就有白的哩!沒有,騙鬼去!”




竊食救兒未遂當場暴打致死

包莊大隊的中農李紀安餓得眼睛發藍。他知道去食堂偷東西吃,被幹部逮住有一頓好鬥。可他怎麽也按捺不住,偷東西的念頭鬼魂一樣纏繞著他,怎麽也無法擺脫。偷吧,就偷這一次。白天,李紀安趁到食堂打飯的機會,看好了夜晚來偷東西的路徑。夜裏,他出了家門,直奔食堂,剛要動手偷東西,一道雪亮的手電筒光把他“釘”在那裏,隊會計劉來柱走過來,一腳將李紀安跺趴在地上,說:“好,偷東西偷到食堂來了。”當下,李紀安被捆了起來,吊在食堂的房梁上。
  
沒過多久,李紀安又想偷了,這個念頭是那樣強烈地攫住他,使他六神無主,非再偷一次不可。看著3個小兒子餓得連哭的力氣也沒有,李紀安又“惡向膽邊生”,堅決要求自己再偷一回。這回他不能偷自己隊裏的了,兔子不吃窩邊草嘛,這一點他心裏清楚,可是偷誰的呢?他想來想去,決定夜裏去偷鄰村土樓隊的麵。夜裏,他又溜了出去,懷裏揣著一隻瓢,走到土樓村,摸著進了土樓食堂內,李紀安心中暗自禱告:“老天爺保佑我偷一回吧,就這一回,隻偷一瓢麵就中了。今後我李紀安再也不偷了。”誰知,禍不單行,李紀安被土樓村的婦女隊長鄭美榮逮住了。一頓暴打,李紀安很快結束了年輕的生命,臨死前,懷裏還緊緊地抱著那隻破瓢。

自殘自戕相窺相鬥

沒有糧食,人還得挨餓,想辦法偷。幹部挨餓了,同樣也會想著去偷。1959年的查岈山人民公社的電話記錄記下了當年幹部偷糧食的行為。
  
韓樓大隊席莊東隊的隊長魏鎖,一直沒有為糧食發愁,愁啥哩?家裏早藏下了100多斤麥子,藏得十分嚴實,家裏還偷放了一口小鍋,把麥子用蒜臼搗碎,攙點紅薯葉,每天都能喝一點菜湯,熬過寒冷的冬天不成問題,所以,魏鎖不愁。因此,魏鎖在追逼挖糧中十分賣力能幹,受到上級的不斷表揚,獎狀一個接一個地發。可是,到了沒糧食吃的時候,群眾惱了:“好你個魏鎖,挖糧時你凶得閻王爺一樣,如今沒糧吃了,你咋不想想辦法呢?你家的小鍋夜夜冒煙,大人小孩出門肉乎乎的,沒藏糧才怪哩。”於是34名社員把狀告到大隊,非要撤換隊長魏鎖不可,口口聲聲說魏鎖家中藏了糧。上頭派人到魏鎖家一搜,拎著半袋麥子、一口鍋回來了。鬥他個兔孫!一聲令下,早已懷恨在心的社員們衝了上去,一頓拳腳鬥得魏鎖喊爹叫娘。魏鎖家從此斷了頓,沒有幾天,全家五口人就有三個人浮腫起來,社員們還不解恨,諷刺說:“瞧人家魏隊長家,就是有挖不完的糧食,人吃得多胖。”魏鎖的腫臉抽搐了幾下,兩眼滾下幾滴淚來。猛地,他狠狠地抽了自己幾個耳光。
  
崗柴樓東隊的隊長楊寶鎖有些生氣。他萬萬沒想到一向馴服、見了自己就害怕的平頭老百姓,會吃了豹子膽,竟然到公社把自己告下了,說自己在公共食堂偷吃饃,還揭發自己家裏埋藏有糧食。公社幹部帶人到自己家一挖,就把原先藏的100斤稻子、35斤紅薯幹給搜了出來,弄得自己丟人打家夥的。楊寶鎖的隊長職務給抹了,人也立時就灰溜溜的,看著新上任的隊長成天那得意洋洋的勁頭,楊寶鎖咽不下這口氣,他要尋機報複。
  
這天夜裏,楊寶鎖偷偷地溜出家門,埋伏在隊長家的附近,盯上了隊長。不一會兒,隊委會的幾個人陸續來到隊長家,楊寶鎖大喜,心想:好你們幾個龜孫,今兒個非抓住你們不可。他小心地溜到隊長家門口,透過門縫往裏一看,隻見幾個人正手忙腳亂地宰一隻羊,有人分了羊大腿,有人分了羊雜碎。楊寶鎖一腳踢開門,把幾個隊委嚇得魂飛魄散,一見是他,都賠著笑臉說:“寶鎖,弄點羊腸子,煮湯喝。”楊寶鎖厲聲說:“背著群眾偷羊吃,這是什麽作風?”說著,他伸手抓了那張熱騰騰的羊皮,扭頭就走。
  
第二天,楊寶鎖帶領100名社員嗷嗷叫著手持著羊皮來到公社,狀告隊委們夜裏偷羊吃,全體隊委會成員就地免職。

賊一個和賊一窩

楊店大隊牛莊東隊隊長徐金程嚇跑了!徐金程當隊長才兩年,一向膽小怕事,群眾推選他當隊長時,他就說:“別選我,我不中的。”“就選你個不中的。”於是,他就當了隊長。挖糧任務下達後,他帶著挖糧隊去挖糧,一進社員家門,他的一張臉皺得如同核桃皮,開口就說:“上級叫挖哩,不挖不中。”群眾看他這副模樣,先自心軟了,就紛紛拿出些糧食,由他拿去交差。饑餓一天天地逼人,他家裏也和社員家一樣沒吃的,大人好辦,小孩日夜哭讓他心如刀絞。這樣下去非餓死不中,他開始想著偷點吃的弄回家,先是拿回去半塊糠饃,後來弄點麵回家,一家人欣喜若狂。靠著他一點點地偷拿,家裏人總算沒有浮腫的。群眾心裏有數,這年頭家裏人沒有浮腫的,除非偷,別無他法,告他個徐金程!一狀告到公社,村上餓藍了眼的村民們聯合行動,徐金程一看勢頭不妙,腳底抹油———溜吧!一去5年不知音訊。
  
據1959年嵖岈山人民公社電話記錄:土山大隊副隊長焦山根,每天都帶著孩子和小姨子去食堂,偷吃稀飯和饃。
  
高莊三隊隊長高秀池、會計高德,一次弄豆子80斤,不讓社員知道,兩人私分了。生產隊留了360棵白菜,他倆偷吃了45棵。
  
此時的嵖岈山區,無人不餓,無人不偷,偷盜的不光彩行為已經成為人們的手段。隻是,手中有權的幹部比社員偷得更明目張膽,更肆無忌憚,社員是暗偷,幹部是明偷,而且幹部們偷得體麵、光彩,偷得理直氣壯。
  
權力,在中國是個了不起的玩藝兒!



不打人就是右傾分子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這條古訓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是至理名言,每一個家庭每一個父母,在教育自己的兒女時,都會告訴他們不要打人罵人,這是不道德的行為。任何一個父母都不希望自己的兒女成為打人凶手和殺人魔王,都希望兒女們有一顆善良的心。
  
然而,1959年冬天的嵖岈山區,卻打人成風。能不能打人,敢不敢打人,會不會打人,成為衡量一個人好壞的標準。“不打人不是好人。”遂平縣嵖岈山下的三官廟村教師肖憲雲親眼目睹了1959年幹部打人成風的場麵。
  
“你不打人,別人就會打你。”遂平縣老幹部李正新說,“那年頭,打人是一種勇敢行為,打人打得越狠,就越證明你立場堅定,忠於共產黨,不打人,你就是右傾分子,馬上就有人打你,和你劃清界限。”
  
“不打人不中啊!不和壞人壞事作鬥爭,說明你思想有問題,你就會倒黴,輕則撤了你的職務,重則開除黨籍,鬥個鼻青臉腫。”1958年曾任公社黨委書記的縣誌辦退休幹部李丙寅心有餘悸地說。
  
於是,就打人成風。
  
大營大隊黨支部書記楊田,在舊社會飽受欺辱,當牛做馬,解放後在共產黨的培養教育下,逐步成長為一個黨的基層領導幹部。可在1959年卻成了打人閻王,群眾送他一個綽號“擼劈”。
  
他主持辯論會,都是站在方桌上,自己親自動手打,往往是一耳光就可以把人打得滿臉流血,當年曹新誌到大營大隊蹲點,親眼看到楊田打人的場麵。如今曹新誌回憶說:“我在大營大隊,天天喝紅薯葉湯,胃疼得厲害,老百姓也沒啥吃的了,食堂裏頓頓紅薯葉子湯,清水煮的。可楊田還一個勁兒地要挖糧食,聲稱無論如何也要把糧食挖出來。夜裏開會,楊田站在方桌上,一氣打了5個人,都打得躺在地上不會動彈,一臉的血。楊田讓人弄涼水把人潑醒,繼續批鬥,我是公社團委書記,也不敢管,誰管誰是右傾。”

江河不洗龍種悲

豆毛子、稻草稈兒、紅薯秧、花生皮、玉米心充饑,香哩!
  
豫南幾百萬老百姓永遠忘不了1959年冬天那場大雪。幾十年不曾有過的大雪一下子把豫南原野埋掉了,棉絮般的雪團往下砸,一下就是幾天,人們被堵在屋裏,靠著一堆麥糠火苦熬。待到雪停了,人們到屋外一看,恁麽大的雪呀!足有膝蓋那麽深,不少草房子禁不住雪壓紛紛倒塌了。
  
饑餓的冬天更加難熬。
  
地裏沒有了糧食,家裏沒有了糧食,公共食堂也沒有了糧食,人們恍然大悟。一向被吹得比鱉蛋還光的人民公社什麽事也不頂,該餓肚子還是餓肚子。餓肚子對於老百姓來說無疑是一件無比殘酷的事,沒飯吃如同塌了天,那些一向手握大權高高在上大反瞞產的各級領導幹部們,似乎也悟到如果老百姓肚子餓急眼了,會有很大麻煩的,水載舟也能覆舟。於是,這些老百姓的父母官們慌忙下發紅頭文件,安排好農民的生活。
  
沒有糧食,怎麽安排好群眾生活呢?
  
尋找代食品。無疑這是當時各級領導的發明創造,說是食品吧,不是糧食做的,隻有稱“代”了,意即代替糧食做的可以吃的東西。
  
名噪一時的全國第一個人民公社查岈山人民公社,並沒有因為偉大的榮耀而免受饑餓之苦,人們挖空心思瘋了一樣尋找代食品,恐怕又創下了全國之最。
  
大裏王大隊尋找代食品走在了前麵,餓急了的群眾用9種作物替代食品。

豆子打過以後,揚場時被風吹掉的豆毛子,成了金貴的東西。盡管豆毛子過去喂豬豬都不樂意吃,可現在人不得不吃了。人們把豆毛子用細籮籮過土,把紮人的角皮放入大鍋去炒。豆毛子被炒得幹脆以後,再放進石磨中磨碎,然後再用細籮籮一遍,兌上30%的紅薯幹麵,用水和到一起,蒸成一個個紫色的窩窩頭,窩窩頭甜甜的,吃的時候還湊合,吃下去胃紮得人睡都睡不著。
  
金黃的稻草稈子一向是喂馬的飼料,或者被農民們用做修繕房屋,誰也沒有想到稻草稈兒可以吃,敢想敢幹的查岈山人民想到了。他們用鍘刀把稻草一點點地鍘碎,放入大鍋裏反複炒,炒得幹焦以後,放到石碾上碾成碎末,這樣還不能吃,就又放入石磨中磨,磨成草麵再用籮籮,之後兌上30%的紅薯幹麵,用開水燙一下,攙和到一塊兒,做成窩窩頭,顏色黑中透黃,吃著味甜,隻是澀澀的,屙屎困難。
  
玉米心去掉外衣,放入鍋裏炒幹,切成碎條,再用磨磨成碎麵,兌上一點紅薯幹麵,做成窩窩頭,也很甜。
  
紅薯秧子被老百姓收獲到家後,或搭在樹上,或扔在牆頭,待風幹後喂羊、喂豬。如今,饑餓的人們顧不得豬和羊了,先把紅薯秧子用鍘刀鍘成寸把長,再放鍋裏炒,用石碾碾碎,用石磨磨成麵,用籮一遍遍地籮,不用兌麵,可以做成窩窩頭,吃的時候,口味有點苦。
  
既然豆毛子、稻草稈兒、玉米心都可以吃下肚去,那麽花生皮殼、蕎麥稈子也可以吃了。康莊生產隊的炊事員張丙青腦瓜子靈活,用1580斤豆毛子、2400斤稻草稈兒、812斤紅薯秧、310斤玉米心、1652斤蕎麥稈、240斤花生皮,做成了470斤窩窩頭,社員李玉蘭說:“這不中吃呀。”隊幹部眼一瞪說:“誰說不中吃想當右傾哩,黨說中吃,就是中吃,吃!”




幹部帶頭吃草根

查岈山大隊的老少爺們在尋找替代食品中也不甘示弱,人們說:“舊社會那樣苦都熬過來了,如今的苦也難不倒俺們。”大隊領導親自抓,組織18個搜集替代食品專業隊,浩浩蕩蕩地開上了被冰雪覆蓋的大山。人們扒開冰雪挖苧麻根、葛麻根、山藥蛋根,幾天時間,就挖了1456斤,弄到家後,先用井水衝去泥巴,用刀子把眼兒一點點刮去,再放到石碾上把根碾成粉末,放入大缸裏過濾,澄清後隻剩下白色的粉,用這粉打稀飯,每人打一碗,喝下肚去甜甜的。
  
查岈山大隊先後挖掘苧麻根3785斤、葛麻根和山藥蛋根1672斤,挖山野菜2075斤、野棵子37250斤。我懷疑這裏又有吹牛不犯死罪的成分。

為了活命,人們冒死吃下聞所未聞的東西

李堯大隊地處大山角落裏,舊社會就窮得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沒褲子穿,他們靠山吃山,終年依靠到山上挖野菜度日。如今,往日的經驗又派上了用場,李堯人肩扛钁頭上了山,從石頭縫裏挖出山藥根,大的有1斤,小的有半斤,回到家裏,放到鍋裏一蒸,十分好吃。勤勞的李堯人每人每天可以刨10斤山藥根、10斤荃菜根,饑餓的人們還把葫葉子、白蒿、山麵條、驢噘嘴等弄回家,清水煮一下充饑。
  
查岈山裏盛產棉棗。這棉棗長著韭菜一樣的葉子,下麵埋在土裏有杏核大的根,群眾俗稱棉棗。棉棗有毒,不能生吃,需要煮七天七夜才可食用。我小時候,常見貨郎擔著挑子,搖一柄撥浪鼓,走街串鄉賣棉棗。拿一雙破鞋子,就可換一小碗棉棗,用山棗刺紮了煮軟的棉棗,津津有味地吃。民兵營長楊成金領了217人上山,一天竟挖了3100斤棉棗,窗戶台的社員曹中法1人1天刨了40斤棉棗,上鮑隊隊長趙元德一天刨了38斤,人們把棉棗弄回去,架上大火,煮開了棉棗,沒等煮熟就搶著吃起來。
  
饑餓使人們瘋狂,能吃下肚去的全吃了,不能吃下肚的也吃了,為了活命,人們冒死吃下很多聞所未聞的東西。

你家有吃的非整你不中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各級領導幹部仍在發動人們報糧、反瞞產。袁莊大隊挖了兩個月,才挖出糧食524斤。袁莊大隊孫莊有個傻瓜叫王毛孩,幹部問他:“毛孩,你爹藏糧了沒有?”王毛孩傻裏傻氣地說:“這幾天俺爹還在家炒豆子吃哩。”幹部大喜過望,把毛孩爹叫到大隊部,逼他交出所藏糧食,毛孩爹堅持說沒有,王毛孩說:“爹,都拿出來吧,咱不能落個半光榮。”他爹看著傻兒子,兩眼直掉淚,隻好拿出半斤芝麻、幾棒玉米,拍著王毛孩的頭,說:“咱都吃不成了。”
  
後袁莊社員袁滿倉十分積極,夜裏看到鄰居袁發勤家冒煙,罵道:“我沒吃的,你家有吃的,非整你不中。”第二天匯報到大隊,說袁發勤藏有糧食。大隊幹部到袁發勤家去搜,搜出了5斤豆子,袁發勤的小兒子嘴快,說:“床底下的罐子裏還有哩。”幹部們一拽,又從罐子裏拽出10棒玉米,袁發勤拍著兒子的頭直罵:“好個鱉兒。”

浮腫病肆虐如瘟疫

糧食終於被幹部挖光了,真的!
  
浮腫病像瘟疫一樣肆虐開了,先是大人腫,大人把吃的都讓給小孩子吃了,所以先腫。後是小孩子腫。人們先是腫了雙腳,接著是腿,漸漸往上腫,直腫得頭如柳鬥,兩眼合縫,皮膚發亮,再腫下去,不消一天,就嗚呼哀哉了
  
毛澤東說過:“人固有一死。”人有各種各樣的死法,餓死的,吊死的,淹死的,打死的,累死的,痛死的……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然則,以餓死最令人發怵,你想呀,淹死的到死也想到自己會淹死,累死也是無可奈何,隻有這殘酷的餓死,令人毛骨悚然,一個生機蓬勃、血肉豐滿、情欲旺盛的人,在饑餓的剪刀下一點點地剪去肌肉,不幾日便空了一副皮囊,消蝕身上的脂肪,最後在明明白白中死去。人的生命隻有一次,誰想去死呢?沒有一個是自覺自願的,不願意去死,而又明白自己馬上就要死去,這對人不僅從肉體而且到精神是一種怎樣殘忍的煎熬?!
  
1959年冬天的豫南老百姓都受過這種煎熬。38年後,我在采訪中走進查岈山每一個村落、每一戶農家,每一位40歲以上的人都會向我訴說那可怕的一幕,訴說自己親眼目睹的人一個接一個餓死的淒慘情景。可以說,每個家庭都有一本挨餓的血淚史,人人永遠忘不了刻骨銘心的悲哀,不少人一提起大饑餓都會咬牙切齒,痛哭流涕。以至於到了現在,逢年過節人們都會帶了豬肉、白饃去到先人的墳上祭奠,給餓死的人們送去一頓飽飯!



公元1960年,全國淨減人口1000萬
  
這是1960年2月份某一日(農曆1959年十二月)查岈山人民公社對浮腫病的統計表與後來“三反五反”揭發出的情況出入很大,暫且照抄如下:槐樹大隊浮腫病人28人,土山大隊浮腫病人28人,農場浮腫病人51人,霍莊浮腫病人68人,大裏王浮腫病人31人,查岈山浮腫病人50人,包莊浮莊浮腫病人78人,小陳莊浮腫病人75人……這一天統計全查岈山公社浮腫病人共計786人。也就是說,這一天時間查岈山區共有786人的生命正一步步無望地走向死亡。
  
這786人中沒有一個生產隊長、大隊幹部、公社幹部,清一色的老百姓!我從小就會唱:一天吃一兩,餓不住生產隊長;一天吃一錢,餓不死炊事員。隊長見隊長,比比藍大氅;幹部見幹部,比比毛呢褲。群眾有句形象的俗話,說:“大小是個官,強似賣水煙。”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老百姓,顧名思義,就是世上有一百個人都行(姓),你也不能行(姓),你行(姓)也是個白行(姓),農民哲學家如是說。
  
所以,豫南幾百萬老百姓也就別無選擇了。
  
此時,全國性的糧食極度缺乏開始了。各糧食調出省所調的糧食,隻完成了調出計劃的一半,100億斤的出口收購計劃也隻完成了30億斤。據國務院財貿辦公室向中央的反映,北京、天津、上海、遼寧等大城市和工業區的糧食周轉庫存非常薄弱,北京隻能銷7天,天津隻能銷10天,上海幾乎沒有大米庫存,遼寧的10個城市也隻能銷八九天,如再不緊急調運糧食,上述城市就有脫銷的危險。
  
農村缺糧問題更是嚴重,由於糧食減產和征購量較大,1960年農村留糧比1957年減少70.1%,人均糧食消費量比1957年減少35.3%,以至於山東、河南、山西、安徽、江蘇等省的一些地方,在夏收剛過就出現了偷青吃青和人口外流等情況。

民兵封鎖村莊不許百姓逃荒

1960年夏天,中國河南省信陽地區的公共食堂普遍斷炊,最嚴重的村子80天沒有一粒糧食,浮腫病大麵積蔓延,農民大量外逃或餓死。然而,中共信陽地委書記路憲文還在吆喝:“不是沒有糧食,而是糧食很多,90%的人是思想問題。”1959年11月間,路憲文從潢川縣驅車返回地委,沿途親眼見到倒斃在公路旁的死人、攔車要糧的群眾、被父母遺棄的孩子,他卻視而不見,揚長而去。他還下令要公安部門“限期消滅外流人員”,指示社隊幹部民兵封鎖村莊,不許群眾外出逃荒;指示城鎮機關、工廠、企業一律不準收留農村來人;要求各縣委做到“街頭、交通要道沒有一個流浪漢”,這位路憲文書記大人之所以如此有恃無恐驕橫霸道,乃是因為他擁有的最為得意也最具資本的功勞:他統治下的遂平縣查岈山衛星人民公社,是全中國人民公社運動的先聲,是全國第一個人民公社,曾經受到中央的高度讚揚。有這樣一塊金字招牌,他路憲文還怕個鳥?!

河南省餓死200萬人以上

據中共河南省信陽地委向中央報告:僅1959年冬到1960年春,信陽地區餓死老百姓100多萬人!這是何等令人發指的暴虐啊!災難過後,人口銳減,田園荒蕪,滿目淒涼。餓死10萬人的息縣,自然村減少639個;餓死8萬人的正陽縣,不少人家絕戶了;餓死10萬人的新蔡縣,至今仍在貧困線上掙紮。
  
人民公社的發源地———查岈山人民公社僅4萬人,3個月期間就餓死了4000人,占總人口的10%,有的隊竟高達30%,僅據潢川、光山、息縣統計,孤兒就達1.2萬人之多!
  
河南省餓死200萬人以上,死亡牲畜74萬多頭,扒毀民房160多萬間。
  
中國,1960年全國人口淨減1000萬人!!!
  
這還僅僅是單方麵的統計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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