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陳海瑞下閩西”案始末(陳丕顯回憶錄)

(2007-05-17 22:32:34) 下一個
“陳海瑞下閩西”案始末(陳丕顯回憶錄)
摘自《陳丕顯回憶錄——在一月風暴的中心》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年1月版

陳丕顯

“陳海瑞下閩西”案始末(陳丕顯回憶錄)


近鄉情更怯

  1967年10月23日,上海《解放日報》刊載了一篇題為《陳海瑞下閩西》,署名市委辦公廳造反隊鍾衛東的文章。

  他在文章中不顧客觀事實,把我1960年春回閩西家鄉調查研究,幫助當地政府和群眾解決困難的事,說成是以海瑞自居,為民請命,並以此作為我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罪證。四人幫及其爪牙不僅以此狠批猛鬥,逼我承認三反罪行,而且還以此為借口整我家鄉的親友和幹部群眾,使許多人遭到迫害。

  那麽,實際情況又是怎樣的呢?

  1959年春, 當時的福建省委第一書記 葉飛 同誌到華東局開會時,考慮到 柯慶施 從未去過福建, 便請柯慶施去視察。柯慶施滿口答應,卻遲遲不肯動身。

  1960年春,葉飛又電請柯慶施南行。柯慶施要我代表他去福建看看:你是華東局書記,就說你是代表我,代表華東局去的。接著他半開玩笑地說:你多年未回老家了,這次回去可以‘衣錦還鄉,榮歸故裏\'了。 

  自1937年堅持在南方的遊擊隊組建新四軍北上抗日之後,我確已二十多年未去福建。

  新近老家 上杭縣南陽公社副書記劉在春 路經上海時,向我介紹了家鄉的巨大變化,還說到畝產糧食跨《綱要》, 達到畝產八百斤以上,群眾不愁吃不愁穿等。

  當時我就想,上海郊區的各方麵條件都比家鄉好多了,他們都未跨《綱要》,怎麽老家都跨了《綱要》? 前些日子在家鄉務農的大哥來信說, 最近家鄉缺糧嚴重, 許多人靠吃野菜充饑, 他家也快要斷糧了, 要求給予經濟支援。 一個說 不愁吃不愁穿, 一個說 野菜充饑, 相差十萬八千裏!我不知究竟相信誰才好。我決定去福建看看。

  1960年4月下旬, 我和葉飛同誌約好,在 福建邵武縣 會麵。之後我從 邵武 經 三明、永安、連城 去 龍岩。我每到一地除了聽匯報外,都要去 參觀農民的食堂 。 邵武、三明、永安的情況還好,盡管 三餐的稀飯 稀得 浪打浪, 但畢竟還有飯吃。可是一 進入閩西境內, 情況就十分不妙。許多人家 家無隔夜糧, 靠野菜充饑, 群眾叫苦連天。我的心情很是沉重,當時真有一種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情感。


我再也無法抑製自己

  5月2日,我在 地區行署代理專員李應槐等同誌 陪同下驅車去南陽。由於從南陽到我家官連坑是鄉間小道,不能行車,我便步行回家。

  路經田間時,正在勞動的群眾異口同聲地訴說沒飯吃,吃不飽,餓得不能勞動。 有人甚至大聲地問我: 陳書記, 現在是怎麽搞的,弄得我們種田人沒飯吃? 在一片哀怨聲中, 我們一行來到官連坑, 住到了我 堂兄陳家梅 的家裏。

  我離別二三十年,家鄉至今沒有多大變化,眼前仍是一派衰微破敗的景象。 

  看到群眾 吃糠咽菜, 有的瘦骨嶙峋, 有的叫苦連天,我原先那份重返故鄉的興致早已蕩然無存! 快吃晚飯時, 我聽說公社領導 為我準備了一桌酒菜, 我嚴肅地批評他們, 要他們隻留米飯和一盤青菜, 並重申從明天開始 隻準 吃稀飯 和 青菜,不許吃幹飯, 更不準擺酒肉。 實際上,看著家鄉父老吃糠咽菜,我哪裏還吃得下啊!


  眾鄉親不約而同地來看我,許多人被縣、社警衛的同誌勸到了生產隊食堂。我得知後來到食堂看望鄉親,村裏及鄰近村子的群眾不請自到,一下子聚集了五六百人。

  一位名叫陳從明的中年社員激動得爬坐在桌子上,喊著我的乳名大聲說道:春分妹子,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就不曉得我講了真話,你走後公社會不會把我打成反革命呀?

  我望了望在場的地、縣、社領導,說:你反映真實情況,怎麽會成反革命呢?

  陳從明一五一十地訴說起來: 去年發大水又下冰雹, 糧食減產, 可是

公社卻向上級 浮誇說 糧食跨《綱要》, 並按跨《綱要》的指標來征購。 我們

完成征購任務之後, 就沒有多少糧食了。 現在靠挖野菜充饑,許多人得了水腫

病,  射山村已餓死了十多個人。  公社領導隻顧扛紅旗爭先進,不管群眾死

活。


  說著又指著我說:你究竟知道不知道群眾沒有飯吃?你知不知道我們快要餓死了呀?我們實在想不通,為什麽會弄成這個樣子啊!

  陳從明一席話,引起了在場群眾的強烈共鳴。 一位頭發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大娘跌跌撞撞地擠到廳堂中央,撲通一聲跪在我的麵前,抱住我的腳泣不成聲。

  我趕忙用雙手把她扶起來。 這是我的一位叔婆, 老人家拉著我的手說:我這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婆從來都沒有餓得這樣透(厲害)呀! 我一家餓得不行, 上山采山蒼子樹葉碓糠吃, 頭都被碓打破流血呀! 你要救救我們呀!老大娘的哭訴深深地感染了在場的群眾, 會場上出現一片哭泣聲。 麵對此情此景,我再也無法抑製自己的感情, 辛酸的淚水刷刷地流了下來。

  這一夜,我睡在床上愁腸九曲,怎麽也合不了眼。 第二天清晨,我便對弟弟陳家齊說:現在大家沒飯吃,我不能不管呀,我要向縣裏、地區和省裏反映,盡快幫助大家解決困難。 

  弟弟趁無人之際,給我講了一些情況:原來,在我回家之前,省裏已給龍岩地委、上杭縣委打了招呼,要他們做好接待我的準備。縣裏還撥了九千斤穀子給南陽公社安排群眾生活,特別為 官連坑生產隊安排了 七天的口糧,保證 每人每天 有三兩大米。


  公社領導對大家說,陳丕顯同誌要回來視察,你們要多談大好形勢,不要叫苦連天給陳丕顯同誌增添麻煩。

  縣裏給南陽撥糧的消息不脛而走, 與南陽毗鄰的舊縣、 白砂等公社的一些社員群眾, 誤以為我已到了南陽, 挽著乞食的碗筷、 竹筒, 直奔官連坑,見著 李應槐專員, 不分青紅皂白,倒頭便跪在他的麵前, 哭著喊著:陳書記呀,救救我們吧!我們沒有飯吃呀!

  此時,縣委副書記 李升亮 也到了南陽,研究如何向我匯報工作。 他們認為, 既然公社副書記劉在春在上海曾向 陳書記 匯報過糧食跨了《綱要》, 那麽這次匯報還是堅決大躍進, 不能後退! 聽了這些情況,我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我們一行吃過早飯——稀飯配酸菜,告別鄉親來到南陽公社,參加公社召開的烈軍屬代表和基層幹部會議。

  到會的有一百餘人。代表們發言紛紛指責縣、社領導隻顧扛紅旗,不顧群眾餓肚皮。

  麵對幹部群眾的尖銳批評,在場的縣、社幹部個個麵麵相覷,低頭不語。我則心情沉重,十分難過。

  按理,縣、社領導在群眾的批評幫助之下,應當感到內疚和覺醒,勇敢地與官僚主義、浮誇作風決裂。可是他們卻無動於衷。
 

  在向我匯報工作時,副書記劉在春仍按前幾天縣、社兩級領導統一的口徑,說南陽公社去年糧食跨《綱要》,畝產800斤。

  這時,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嚴肅地說:老劉,你是不是在騙我呀?我問你,南陽公社的群眾沒飯吃你知不知道?南陽公社究竟餓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劉在春被我問得低下了頭,伏在桌子上大聲哭起來。

  我心裏明白,他不敢說實話。當時的風氣就是那樣,誰說假話、大話,誰就是革命,能得到表揚,當上先進;誰說實話、真話,誰就跟不上形勢,小則挨批評,重則被打成右傾,甚至被開除黨籍。

  接著,公社黨委的其他同誌都對我說了實話。

  南陽公社有兩本賬:

  一本是實際產量, 

  一本是爭紅旗的假賬、浮誇賬。

  正是由於報了假賬、 搞了浮誇, 帶來了高指標和高征購, 購了群眾的過頭糧, 結果導致群眾 缺糧、 挨餓、 餓死人。


  5月4日上午,我回到母校——南陽龍田書院,即後來的龍田小學參觀。

  當我們走出校門口,隻見數十個衣衫襤褸,拖兒帶女的群眾跪在路旁,大聲哭喊。

  幾位老者捧上手中的糠菜,塞給我說:陳書記,你嚐嚐我們吃的是什麽?我和秘書、警衛員各自拿了一塊,掰了一些吃了,那穀糠和野菜的滋味真是又澀又苦,叫人難以下咽。我吩咐秘書把這些糠菜帶回上海去,以後一直放在我的辦公室裏,作為警示。


中央很重視你的報告

  離開南陽之後,我又順路到聞名全國的才溪公社(鄉)調查了一番。

  公社領導大概知道了我批評南陽公社領導的情形,所以比較真實地向我反映了群眾生活的困難和 餓死人 的情況。

  到上杭縣委時,我把一路上了解的情況向縣委作了匯報。

  縣委領導也比較如實地介紹了全縣缺糧情況,並一起商量解決的辦法。

  隨即我又趕到龍岩,龍岩地委也反映了全區的情況, 說全區普遍缺糧, 上杭、 長汀、 武平、 連城最為嚴重, 餓死不少人了。

  我提議把各縣縣委書記請來,匯總一下情況。然後我用電話把了解的情況向 葉飛 同誌作了通報, 請求省裏對龍岩地區的情況引起重視,並支持1300萬斤稻穀,以解決燃眉之急。 

  福建省委和葉飛同誌對我的匯報很重視,立即作了研究,決定馬上撥給龍岩地區稻穀。福建省委還對全省的情況作了解,給全省其他缺糧的地縣也撥了糧食,使情況有了很大改變。

  到上海之後,我把了解的情況都告訴了柯慶施,並把帶回來的群眾吃的糠菜和樹葉給他看了,同時我還對他說,我要把這些情況書麵向中央匯報。

  不久 周總理 到上海,他說他看了我的報告後,心情很沉重。他對閩西老區人民有深厚感情,說我為閩西人民辦了一件好事。他還說:中央很重視你的報告,已要求各地領導要深入到群眾中去調查研究,幫助群眾解決生活困難,搞好生產自救。

  遺憾的是,福建省委撥給龍岩地區糧食後, 地委個別領導認為情況沒有這麽嚴重, 竟遲遲不肯要。 實際上是他過去向上麵吹了牛, 結果露了餡, 怕影響今後的前程。

  到後來情況越來越嚴重,他才不得不要了糧食。

  文革中,四人幫及其爪牙故意顛倒是非,把我明明做得對、做得好的事說成是以陳海瑞自居,是向黨猖狂進攻,是漏網的彭德懷死黨雲雲。

  他們還派人到閩西去調查。調查組到南陽搜集整我的材料時,遭到當地幹部群眾強烈反對和抵製,這使他們惱羞成怒。

  調查組下令撤掉我侄兒陳配如的公社文書職務,要他接受審查;

  接著又把我弟弟陳家齊的大隊長職務撤掉;

  我大哥陳家?被傳到調查組住地審問,遭到毒打。

  調查組在我家鄉沒有撈到什麽材料,但仍然顛倒是非誣陷我站在地主資產階級立場上向黨猖狂進攻。

  從這個冤案可以看出,堅持實事求是、講真話,是多麽不容易啊!

摘自《陳丕顯回憶錄——在一月風暴的中心》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年1月版

[ 打印 ]
[ 編輯 ]
[ 刪除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