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大饑餓時期的西北城市[轉帖]
(2007-05-11 01: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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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大饑餓時期的西北城市[轉帖]
作者:未詳
1959年下半年,國內市場的物資食品供應幾乎到了枯竭的地步。那用青海特有的炒黑大豆向城裏居民換取舊衣杉的農民已經絕跡。蔬菜市場不再有品種概念,隻能說有無。所能供應的也隻是甜菜葉子、水發蠶豆芽,與少量限額供應的馬鈴薯。
什麽都要票,什麽都要證,什麽都要排隊。為著一個月人均半斤豆製品的供應,我們常常要半夜起來,趕到莫家路或水磨巷,排長隊等待。
寒冷的冬夜,曉月將朦朧的清暉灑向幽深的小巷,在慘淡的光暈下,依稀可以看到形態各異的蜷縮的人群。彎著腰,雙手籠在袖中,半個臉頰深藏在衣領裏。或坐或臥,或隻能在原地踏步,不敢離開自己在隊列中的位置。那幽靈似的長蛇陣從豆腐房門口一直延續近百米。
沒有人說話,更沒有人歡笑。在寂靜的寒夜,隻有間歇的咳嗽和幾聲沉重的歎息,以悠長的悲涼的回音,讓人感到壓抑和窒息。鬥轉星移,曉星漸沉。
雞叫一遍了,冷得索索發抖的人群跳起來活動著身子,驅散著透骨的清寒;
雞叫二遍了,人們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強打精神,一遍遍裹緊身上的衣衫;
雞叫三遍了,隊伍停止活動,一個盯一個,排列緊密而有序。一雙雙眼睛將視線投向了豆腐房緊閉的門扉。
冬天的黎明總是姍姍來遲,好不容易才看到天邊的魚肚白。
在淒清冰冷的晨曦中,豆腐房的鋪板終於打開了,人群像凍僵的蛇遇到強刺激,突然繃直了一樣,一個挨一個,像等待判官點名的鬼魂。
開票、交款、取貨,雙手像捧著奇珍異寶。
售貨員突然宣布豆腐、豆腐幹售盡,“啪”的一聲關了開票口。
門前的隊伍亂了,售貨員板著一張毫無表情的臉,不再理睬等待購物者的鴰噪和絮叨,碰了一鼻子灰的人們在無可奈何的長歎中頹喪地散了,再去等待下一個供應日的到來。
糧食供應每況愈下。
先是芽麵,即雨水浸泡的麥芽磨製的麵粉。
那年10月,陰雨綿綿,如泣如訴,七日不絕。收到田壟上的麥捆都發了芽,打碾入庫後,隻能做成實際不能食用的麵粉。
烙餅子,中間一層永遠夾生;蒸饅頭,是瓷疙瘩;和麵,和不到一塊。然而,這畢竟是麵粉。
玉米粉、青稞麵、豌豆麵、糜子麵、米粉,日漸取代小麥粉,成為主食。人類的飯食等同於豬狗食,僅僅為了生物意義上的生存。
中國的新聞善於粉飾太平,誘導輿論。中國的科學家善於以科學隨時完善與補充政治經濟理論,晾起遮羞布,玩起障眼法。
於是,營養學家們連篇累牘地在報刊著文宣揚雜糧較細糧更富有營養價值,米糠、麩皮裏富含多種維生素,果糖與氨基酸。
普通老百姓咀嚼著限量供應的一層白麵,一層青稞麵,俗稱銀包金的花卷,玉米麵的發糕、攪團(西北一種粘稠如糨糊的麵食),青稞豆菽的炒麵,燕麥的餄餎,如同咀嚼粗糙的沙礫。腸子更細、更薄,形容枯稿,有氣無力。
盼星星、盼月亮,隻能在國慶節見到幾星肉絲,恍如隔世的盛宴。
我們沒有錢,沒法子套購黑市的高價食品,隻能完全依靠少得可憐的供應。月底常常餓得上氣不接下氣。
作為男孩子,我與二哥不甘願忍受饑饉,我們走遍南川河穀,捉麻雀、掏麻雀窩,用黃泥糊住麻雀,扔進風箱灶火中。燒透後用火鉗夾出來,剝去泥巴,露出麻雀變黃的肉身子,顧不得蘸鹽,撕開來投入口中,也是一種美味的享受。
二哥燒紅了大針,彎成鉤狀,找來竹竿、線繩,做成釣竿,用牙膏皮做成鉛墜,削楊木製成浮標。用這自製的土釣竿帶我到青海日報社西側人民渠閘坑去釣魚。
那常常是讀書諸事完畢的黃昏。我倆從陳家花園門前菜地裏掘出蚯蚓,將它穿在彎鉤頭做釣餌,摔竿入水中,鉛墜帶著鉤子沉入水底,楊木浮標浮在水麵。當它一緊一鬆在水中抽動時,我們便知魚兒上了鉤。趕快甩起釣竿,銀光一閃,一條我們稱之為“明茳”的木梳長的小魚邊便被提出水麵,甩上岸坡。由於彎鉤沒有倒刺,二哥教我把握楊木浮標抽動的火候。行動過早,魚兒沒有上鉤;行動過遲,魚兒會吞下釣餌,輕而易舉,使你空竿出水。
如果不是饑謹作祟,釣魚其實充滿樂趣。一灣清清的溪流,水波不興;兩岸夾峙的樹木,蔥蘢而茂密。蹲在溪灣水清淺又長草的岸邊,看那上弦月懸掛在頭頂的樹梢,月華從林間空地灑向平靜的水麵,將水麵映照得如同光潔的明鏡。偶爾泛起漣漪,折射著粼粼的波光,就像鏡光在閃爍。
在這幽邃的初夜,沒有浮世的喧囂,沒有紅塵的炎涼,隻有泠泠的夜風,靜靜的流水;隻有夢一般的月暉,我與二哥;隻有浮在水麵上的,在月光下依稀可辨的浮標。
月影漸漸西斜,月華漫漫收縮、後退,終於消失在密林深處。緩緩暗淡的水麵終於隱入黑暗,什麽也看不見了。我們收起釣竿,提著魚桶,走上堤岸。夜已深沉,饑餓中的城市已經昏睡。南川河邊的靜夜中,隻聽見我們兄弟倆歸去的蹣跚的腳步聲。
我們一次可以垂釣十幾、二十條小魚。母親將魚兒用鹽水和調料醃了,然後在鍋中放少量油,將魚烤了出來,闔家人歡歡喜喜搶著魚肉,這就是那個年月我們所能享受到的唯一佳肴。
火柴奇缺,需要埋火種;
牙膏要用牙膏皮等量交換。
孩子沒有糖果,我整年不知糕點、牛奶、雞蛋是何物。
二妹將三舅給的幾塊糖果千層萬裹地包了起來,隔一段時間拿出一塊舔一下,算是過過糖果癮。直到後來,她的糖果不見了而悲痛欲絕。母親挨個拷問我們,我直著脖子不肯承認。而形跡可疑的二哥被逼不過,惶恐地站了出來,才在責罵聲中了卻了這一段公案。他太餓了,抵擋不住誘惑,偷吃了妹妹的糖果。
連煙草也供應緊張了。西寧的煙民,一月人均兩盒價值一角一分錢的形同鋸末的雙魚煙。街上常見那些1958年來青海而沒有正當職業的河南煙民,東一個、西一個,沿街拾著少得可憐的煙屁股,用來當煙抽。
我在擺書攤的路上常見這樣的景觀,由是而鄙夷煙民。盡管在西安鹽務局大院時,在二哥教唆下,我偷食過一根父親的大前門,被熏得咳嗽連天,鼻涕噴嚏,分不出東西南北,但那時我卻沒有這樣的感情:既然沒有煙抽如同乞兒,還不如幹脆不抽煙。可憐的下層煙民,滿街拾取沾滿他人唾液口水的煙屁股,還有什麽人的尊嚴可言?
來去匆匆的人流,少見光鮮的衣著。布滿灰塵與菜色的呆滯的個性千篇一律的麵孔,就像處在天涯盡頭的苦行僧。
謠言傳聞來無蹤、去無影,散布著恐怖與黯淡的消息,讓人觳觫,讓人顫栗。饑寒生盜心,謀財害命、盜竊、搶劫案件時有所聞。
東關某河南人開的飯館裏,肉餅裏查出了陽具毛發;
北門某家,被人夜半進去,將廚房糧食揹了個精光。
而我考初中時第一天的午餐——半塊煎餅,擱在二中門前短牆上僅片刻工夫,便不見了蹤影。害得我哭回家去,差點賭氣罷考。是母親拿出自己的午餐,百般哄勸,才把我送回考場。
到處是灰色,灰色的城市,灰色的人流,灰色的麵孔,灰色的天空。都說蘇聯撤回了專家,討回了外債,加上自然災害造成了饑荒。
於是,低標準,瓜菜帶成了口頭禪;於是營養學家著書立說,開發種種食物代用品。
西寧城郊發現了人造牛奶,那是北山上的一種山柴,根係發達,可以擠出白色乳汁狀的液體。可惜罄西寧北山,也擠不出幾桶來。
大豆杆、馬鈴薯秧被用來磨製麵粉。摻在麵粉中以供食用。
郊外的野菜,灰條、豬耳朵、車前子、苦苦菜被挖掘一空,瀕臨絕跡。
西門口漸漸出現了成群乞食的饑民,和一對對賣唱的盲人,那男的咿咿呀呀鋸著胡琴,女的用哭泣似的聲音唱著充滿世事滄桑的悲涼的小調,讓行人莫不心酸掩泣。
街巷拐彎的角落,也見奄奄一息、僵臥在地的流民。告地狀訴說著缺衣少食的饑寒交迫的生活,訴說著鄉村的苦難,訴說著十室九空的家園。沒有人圍觀,時有路人在狀上投下些須角幣,馬上別轉臉去 ,帶著一臉烏雲和無奈匆匆逃離,唯恐遲慢的腳步擋不住那行將噴湧而出的淚水。
中國人以堅強的意誌,世所罕見的忍耐力忍受著苦難,在饑寒中按部就班地繼續著自己的工作,極少有人對當局有微詞和怨言。
這是一個習慣於貧窮、極易愚弄和統治的民族。除了少數強梁外,多數人甘願忍饑挨餓,飽受淩辱也不敢、也不屑於訴諸非法手段來奪得生活必須品和屬於自己的人權。
這樣一脈相承的忍辱負重精神,使任何中國的統治者隻要稍稍顧及一下民情,就可以獲得較長期的穩定的統治權。
由是在因循守舊、循軌蹈矩中,延誤了曆史的進程。我不知道,這是中國人的美德,還是中國人自己給自己製造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