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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1.陳曉農談父親二三事. 2.陳曉農談父親陳伯達. (圖)

(2007-04-06 00:13:10) 下一個


轉貼: 1.陳曉農談父親二三事. 2.陳曉農談父親陳伯達.

1.陳伯達與毛澤東、林彪的關係——陳曉農談父親二三事  陳小雅

2.無所逃而待烹,勇於從而順令——陳曉農談父親陳伯達  陳小雅

      陳伯達與毛澤東、林彪的關係——陳曉農談父親二三事

                ·陳小雅·

  陳小雅:陳曉農,你好!今年正逢毛澤東發動的“文化大革命”40周年,毛
澤東逝世30周年,也剛好是你60歲——一個甲子的輪回。在這樣一個時間裏,
我相信,你對自己的人生會有很多的感歎;對那場你父親也曾參與,然後又被它打
倒的、給中華民族帶來巨大災難、也給你自己的命運帶來“戲劇性”轉折的事件,
會有很多的反思。你去年出版的《陳伯達最後口述回憶》(陽光環球出版香港有限
公司,2005年版。)已經披露了大量鮮為人知的曆史資料,但讀者還有一些感
到不滿足的地方。譬如,關於陳伯達的人格;陳伯達三十年代首倡的“新啟蒙運動
”,究竟是怎麽回事?又譬如,你父親和林彪、四人幫被當作了三十年前的那場浩
劫的責任承擔者,而在林彪集團那裏,一直極力撇清與四人幫的關係,你本人似乎
也認為陳伯達與林彪集團不存在“結幫”的關係……諸如此類問題,作為讀者和曆
史研究者,我很想聽聽你對這些問題的解釋。當然,我更感興趣的是,作為人子,
你對你父親有一個什麽樣的看法?這些看法,前後有沒有什麽變化?在你的心目中
,父親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 鐵血黨紀與基督教哲學雙重鍛造的人格

  陳曉農:陳伯達仍有舊式知識分子身上常見的一些弱點。譬如他懦弱、古板,
性格木訥,拙於口才。一些寫批判文章的人譏諷他“像個腐儒”,可說他“同誰也
合不到一塊兒”,卻不盡然。父親不會籠絡人,也從來沒有提拔過跟前的人。但他
平等待人,盡量按情理解決問題,這就能團結人。毛澤東晚年批判父親時,說他是
“北京軍區華北地區的太上皇”,那當然是誇張之辭,但也說明他並非落落寡合之
人。他在處理有關問題時,能聽取當地領導人的意見,努力平息紛爭,穩定局麵,
使生產較快恢複和發展,盡管其工作也難免有缺點錯誤,但正如北京軍區原政委陳
先瑞在回憶中說的:“陳伯達來河北,基本解決了河北安定團結的問題,使河北省
順利成立了河北省革命委員會。如果這算問題,那不是自己否定自己嗎?”(見舒
雲《九屆二中全會後的李雪峰》)。所以,父親是在不經意間團結了人,由此引起
一些人的不安,是他想不到的。

  從對待人生的態度來說,父親除了受到黨的紀律教育和革命人生觀教育,也曾
受到過基督教哲學的某些影響。他對於厄運,頗能逆來順受,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受
了聖經和中國儒家的影響。他年輕時在教會學校教過書,解放後又重讀過聖經。耶
穌在《登山寶訓》中說:“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有人想要告
你,拿你的裏衣,連外衣也由他拿去。”父親在有些事關大局的問題上能獨出己見
,譬如,在主張“百家爭鳴”,提出“電子中心”論,反對“血統論”,提出“反
九大”的生產力路線……(詳見陳小雅采訪錄《無所逃而待烹,勇於從而順令——
陳曉農談父親陳伯達》)表現出倔強的一麵,但其性格裏也確有軟弱、服從的“迂
”的一麵,這正是舊知識分子性格上的矛盾處。中國儒家也強調服從、順從。宋代
張載的《西銘》,很受程顥、程頤和朱熹的推崇,被很多文人當作座右銘。解放初
,父親因二十多年沒用毛筆,重練毛筆字,此時他把《西銘》全文抄寫了一遍。《
西銘》中有這樣的話:“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勇於從而順令者,伯奇
也。”將明知要被晉獻公處死卻不逃走的申生,和甘願被聽信讒言的父親放逐的伯
奇,視為道德的典範。《西銘》結尾的話是:“存,吾順事;沒,吾寧也。”其以
順從為人生準則,與耶穌的精神是一致的。父親在代人受過、被強加罪名時,很少
為自己分辨,而總是逆來順受,為顧全大局而忍辱自汙。他1980年在監獄裏對
工作人員說:“我的精神、肉體,都是屬於黨的。黨對我怎麽處理都行。”( 見
蕭思科《超級審判》下冊630頁。)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受到上述人生哲學的影
響。

  陳小雅:我注意到陳伯達說過,聽天由命,“黨就是我的‘天’”,黨怎麽安
排,他就接受怎樣的命運。這裏,令我非常感歎的是:所謂“君臣關係”,並非完
全是一方麵強加給另一方麵的,而是雙方在一種共同認定的政治倫理規則內互動的
結果。有這樣的臣,固然因為有那樣的君;而有那樣的臣,年深日久,也必然有那
樣的君!有這樣的黨員,也就有這樣的黨。我不知道你是否同意我這個看法?我讀
葉永烈寫的陳伯達的傳記也好,讀你編輯的《陳伯達最後口述回憶》也好,總有一
種感覺,他和毛共事的時候,人性總是得不到舒張,而他和所謂“林彪集團”搞到
一起去——盡管你否認這種描述——以後,人性是舒張的,他的人格似乎也變得無
畏和勇敢些,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看法,而原因又是什麽?

◇ 陳伯達為何出任中央文革組長?

  陳曉農:說到父親和林彪、黃永勝、吳法憲、李作鵬、邱會作的關係。父親說
過,他與他們幾位是工作關係,沒有太多的接觸。

  陳小雅:我聽邱會作的兒子說,他們家原來有一幅你父親題寫的大掛軸,每個
字都有小臉盆那麽大,內容是:天地馳驅客,英雄清靜身;留心千古事,不厭一寐
塵。邱路光說,他那時還不知道“寐”字怎麽讀,所以讀成“床”字。廬山會議陳
伯達倒黴後,他不得不把這幅字撕了。但那木軸的質地很堅硬,他用斧子劈也劈不
斷。

  陳曉農:我問過我父親對他們的印象怎麽樣。父親說:“林彪說話不多,他生
活好像很簡單。有一次我有事去他那裏,見他一個人在過道吃飯,飯菜很簡單,也
沒有人陪他。”“黃永勝他們幾位,我覺得都比較老實。他們和我議論過江青、康
生、張春橋。有一次黃永勝說,康生這個人,血壓那麽高了,還在忙著整人,連命
都不要了。那時候有一種感覺,要搞倒我,主要是江青和康生。我後來寫過一份材
料,我說真正的四人幫是康生、江青、張春橋和姚文元,是這四個人。過去說王、
張、江、姚,其實,除了那三個,另一個應當是康生,而不是王洪文。”

  最近我看到程光《1970年廬山會議背景的研究》,裏麵有一些新的事實。
作者寫道:“陳伯達一直擔任中央文革組長,為什麽倒是他主動‘停止’了中央文
革的活動?為什麽江青等人對陳伯達有著近乎‘刻骨’的恨?這些費解的事一經點
破內幕,頓時令人恍然大悟。陳伯達即便作為‘徒有虛名’的中央文革小組組長,
也不能為江青所容,多受江青等人排擠打擊,曾幾次流露出不想再幹的念頭,都被
林彪勸止。‘九大’前很早的時候,林彪對想辭去中央文革組長一職的陳伯達說:
‘你不占住這個位子(中央文革小組組長),她(江青)就會上去,禍害的人會更
多。’”

  父親一直想辭職,卻未能有個了斷,看來重要的原因是林彪對他辭職進行了勸
阻,目的是為了不讓江青的圖謀得逞。我覺得林彪和父親在防止江青等人篡權的問
題上有些意見交流,是正當的。在這個問題上,父親同周恩來也有所交流,在《陳
伯達遺稿》第115頁中已有記錄。這是在特殊情況下為了大局而同兩位主要領導
人進行的工作交流,而並非在搞私人同盟。

  至於陳伯達與林彪沒有結盟關係,我在《陳伯達最後口述回憶》中提出了幾點
證據:其一,是九屆二中全會上“稱天才”的語錄,不是事先準備好的,是臨時讓
秘書找的。會上唯一違反常規的事情,是“揪張春橋”,但那是汪東興提出來的。
其二,至少在華北,陳伯達的行為被民間看成是與林彪對立的。其三,廬山會議毛
澤東發動“批陳”以後,林彪曾對其下屬說,“錯誤要往陳伯達身上推,強調上當
受騙。”林彪的下屬們果然照辦了。(見蕭思科《超級審判》下冊630頁。)如
果有同盟關係,不應有這種落井下石的事。其三,“九一三”事件後,在一係列批
林材料中,是毛澤東親自將“林陳反黨集團”改為“林彪反黨集團”。

◇ 陳伯達與毛澤東的關係:為帝王師?

  陳小雅:我在讀葉永烈寫的陳伯達的傳記時,覺得主人公有一種“為帝王師”
的舊式知識分子情結,你認為有沒有?是不是作家對他的行為詮釋傳達了錯誤的信
息,或者我這個讀者有一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陳曉農:這個問題我沒有細想過,但我覺得“為帝王師”可以說是儒家的一個
傳統。孔子、孟子都是“帝王師”,他們的弟子以及再傳弟子自然也都是要“為帝
王師”的。接近帝王的,可以直接對帝王進行說服開導,不能接近帝王的則以其策
論、奏章等間接對帝王進行開導。儒家是主張積極參與政治的。本來,政治乃天下
之公器,人人可以過問。但是中國的實際情況是,一方麵幾千年來都是中央集權製
,政治決定權高度集中,這本來也是儒家的主張;另一方麵儒家又鼓勵士人參與政
治,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天下興亡,匹夫有則”;結果,參與
政治,“治國平天下”的最佳方式就是“為帝王師”了。從這一點來說,“為帝王
師”是普遍現象。但我感覺父親雖然沒有完全擺脫儒家的影響,但總的來說,他隻
是“記室”,也就是秘書,而不是“帝師”。有人把他和陳布雷相比較,是有些道
理的。陳布雷也隻是“記室”,而不是“帝師”。

◇ 哥哥陳曉達自殺原因:失戀還是工作失誤?

  陳小雅:關於你哥哥陳曉達自殺的原因,你能不能談一下?你父親對他和李敏
的戀愛持何種態度,生活中有沒有流露過支持或反對的意見?你認為陳曉達是因為
失戀而自殺,還是因為工作失誤而自殺?

  陳曉農:這件事我在《陳伯達最後口述回憶》中已經寫過了。我父親那時很忙
,而且我哥哥與李敏來往最多的那個時期,即1958年冬和1959年春,我父
親不在北京。他那時正在福建和廣東的農村搞調查,所以他是在他們分手後才知道
情況的。那個年代,青年人談戀愛,不會先向大人聲明是在談戀愛。我哥哥自小與
李敏熟悉,他們有來往本來是自然的。至於我哥哥自殺的原因,我在書裏也談了,
我認為是多種因素的結果。

  我哥哥小時候是個任性的孩子。中國民主法製出版社的《先驅者的後代》,有
篇講陳昌浩兒子陳祖濤的文章,裏麵有這樣一段:“飛機就要起飛了,陳伯達和他
愛人也在送行人的行列中,陳伯達的兒子小老虎(陳小達)被保姆抱著在飛機上玩
耍,無論如何不肯下來,並且大哭不止。最後周恩來隻好說,那就都去吧。就這樣
,飛機載著四個小夥伴,孫維世、陳祖濤、高毅、陳小達起飛了。”父親也說起過
這個情況,可見哥哥的任性。前兩年,哥哥在蘇聯時的一個同學跟我說:“你哥哥
學習非常好,他得了金質獎章。極少有人能獲得金質獎章。他後來又順利考上了莫
斯科大學。”哥哥的人生道路太順利了,任性而又順利,這使他在連續的挫折麵前
失去了承受的能力。

◇ 文革中的父子來往

  陳小雅:以前我們談過,你父親在你的教育、升學與擇業問題上的幹預。下麵
,我還想請你談談你們父子之間的交流情況。父親經常對你有指導嗎?文革大潮中
,你們有什麽交往?

  陳曉農:文革前,父親在外地出差的時間往往比在家裏的時間長,所以很少有
與子女交談的時間。偶爾談話時,他也從來不跟我們談政治,更不讓我們看他桌子
上的文件,不像有些高幹,隨便把文件拿給子女看。(詳見陳小雅采訪錄《無所逃
而待烹,勇於從而順令——陳曉農談父親陳伯達》)

  我一生隻收到過父親的三次信,都是我去內蒙後寫給我的。其中1966年7
月我因公回京,在離家與同事會合將返內蒙時,父親寫給我的一封,已在《陳伯達
最後口述回憶》中引用過。原文如下:

  小農:聽說你明天要回去,今天下午七時來看你,不遇,甚憾。你繼續到下麵
去,很好,很好。要真正向貧下中農學習,作一個普普通通、老老實實的勞動者,
並且要隨時拿這一點來考察自己,不斷教育自己。要拜群眾做老師,恭恭敬敬地學
。不要經常以為自己是一個什麽幹部的子弟,就覺得自己有點特殊的樣子。黨和人
民把你養成人了,此後一切,每時每刻,都是要想怎樣才能報答黨和人民的恩惠。
個人主義是資產階級的東西,是最最害人的東西。永遠永遠不要讓個人主義盤踞你
的腦子,這樣,才能看得寬,看得遠,才能前進,才有前途,才會使自己成為人民
血肉的部分。不管怎樣,我們總隻是群眾海洋的一滴水。我本人也有缺點,決不能
學。但是我總認為,我的生是屬於人民的,為人民而生,為人民而死,這是毛主席
的教訓,黨的教訓,希望你永遠記著。

               匆匆祝路上平安爸爸 七月二十日下午八時

  還有兩封,是我1965年8月到農村以後時間不久收到的,其中9月22日
的信內容如下:

  小農:你以前來的兩次信,都收到了。你給嶺梅的信,也看過了。我和媽媽最
近都有些事,遲遲未複,讓你心裏著急,這是我的不是。

  你決心到鄉裏去做普通勞動者,這是值得高興的事。一個年青人,如果不同勞
動群眾打成一片,熟悉群眾的各種事項,知道他們的心,而同群眾格格不入,將來
是不能有所成就的。

  希望你在勞動方麵多多注意,要學習各種技能。睡覺最好要有八點鍾時間。這
樣,對勞動和其他工作,都會做得更好。如果睡覺太少,第二天精神不佳,就必然
會影響勞動和其他工作,實際會降低質量。對這點,如有機會,可同領導者和同誌
們商量一下,看看怎樣辦才有利。

  初到鄉村,一切不熟悉,當然會有些困難,但持之有恒,困難可以逐步克服的
。家裏一切都好。媽媽有病(幾天內可好),近日到醫院住,所以不能給你回信,
但她是很關心你的。小英考上了護士,很高興,嶺梅,弟弟,都好,請放心。有些
事,由嶺梅給你寫詳細點,我不多說了。祝平安!

  此信發出後,10月9日叔宴媽媽給我寫了信,父親又在該信後麵附寫了以下
的話:

  小農:媽媽的話說得很對,你要記住。遇事要有耐心,要安靜思索,要同群眾
商量,有什麽困難都是可以克服的。熟悉群眾,熟悉勞動,不論在什麽條件下都要
很好地生活下去,堅持下去,就會成一個有用的人。

                    匆匆,祝好!

  父親在信中表示支持我到農村去做一個普通勞動者。他知道我遇到了一些困難
後,鼓勵我克服困難,努力堅持下去。

  然而,一年後,文革開始了。因我的身份是公開的,總有人做文章,我難以應
對,我的身體也不好,有高血壓,於是我向內蒙古安置辦公室提出希望更換勞動地
點,將身份保密,得到了同意,可當時的混亂局麵使事情無法落實。1967年冬
,我向父親秘書王保春談了情況,他安排我先到醫院檢查治療,就和父親商量讓我
到工廠去當工人。起初委托天津的同誌幫安排,沒幾天,受委托的同誌被江青點名
打倒,父親隻好轉而委托李雪峰同誌幫助在石家莊安排。

◇ 唯一的一次“走後門”,為的是去當工人

  陳曉農:1968年初的一天,父親領我去了李雪峰家。父親對李雪峰說:“
麻煩你安排他到工廠當個工人。絕對不要讓他當幹部。讓他當個學徒工,從學徒做
起。”這樣,我就到石家莊製藥廠針劑車間當了學徒工,學徒期是兩年半。197
0年父親倒台後一個月,正是我學徒期滿轉為一級工的時候。從此我就與父親失去
了聯係,直到1979年12月才有了第一次探監的機會。

  我在工廠時,身份是保密的。父親倒台後,1970年底,省裏已將我的情況
通知廠裏,但表麵仍一切照常。那時,父親的一個秘書、原8341部隊幹部繆俊
勝給我寫過信,告訴我不能回家,信裏沒有解釋任何原因。1971年新年過後,
我很苦悶,不知究竟出了什麽事,想自己回家看看,就跟班組領導說了。車間書記
馬上找我談話,說省裏通知,我不能離開石家莊,並說這樣做是對我好。我才明白
父親完全倒了,而且倒得很奇怪,很神秘。10月份傳達林陳反黨集團文件後,廠
領導和軍宣隊負責人找我談話,說我的身份公開不公開由我自己決定。我想這時候
了,不公開別人也都知道了,還有什麽必要,就在車間會上公開了身份。一些朝夕
相處的工人直到此時才知道我的情況。

  ……

  父親平時說他是個“小小老百姓”,他對子女當然也這樣要求。他倒後,“小
小老百姓”這句話也被人加以種種罪名。其實,這句話不過是吐露了他希望離開官
場,過百姓生活的心情。他在八屆十一中全會上發言,說自己是“劉盆子”。“劉
盆子”是東漢末年一個放牛娃,因是皇室遠親,被起義軍強拉出來當了傀儡皇帝。
父親自比“劉盆子”,以表明接受任職的不得已。

  父親本人尚且不願滯留官場,又如何肯讓子女再入官場呢?父親平生沒有為任
何親屬謀過一官半職。專案組調查了多少年,也沒查出他謀私利、用私人的證據,
他的所有本家親屬都是老百姓,隻不過他曾走後門為兒子謀過一個學徒工的位置。

  一個人總有他的本色。就像許世友征戰幾十年仍在多方麵不失僧人本色一樣,
父親為中共中央服務幾十年也仍持有書生本色。

◇ 欲為“長安布衣”而不可得

  陳小雅:從陳伯達一生的行為軌跡看,他確實實現了儒家倡導的信條:達則兼
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陳曉農:作為書生,父親有自己的文化背景。福建讀書人自古就有亦官亦民、
棄官為民的傳統,官民界限看得淡。朱熹為閩學的開山祖師,一生多次棄官為民。
朱熹字元晦,又字仲晦,父親的書法即取“仲晦”為筆名。明代泉州人李卓吾,別
號李溫陵,也是棄官為民。清代主持泉州清源書院的陳壽祺,是父親曾祖父的老師
,也是辭官講學者。父親希望像前輩鄉賢那樣回歸民間,即便得不到許可,也自視
是百姓,與其自小所受的文化熏陶不無關係。

  我下鄉前,1965年春夏間,父親對全家人說過,他正式向中央提出過下放
的請求,但沒有得到批準。父親晚年說:“毛主席知道我想離開,想了很多辦法留
住我。他提出辦《紅旗》雜誌,也是想留住我。”所以,在五十年代後期,父親提
出過下放的請求。六十年代,他又提出過退休的請求,受到了劉少奇的批評,《陳
伯達遺稿》第142頁有父親對此事的記錄。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父親覺得累
了,想換個環境或退休為民,應當是不難理解的。

  陳小雅:據你看,陳伯達提出下放也好,退休也好,是因為什麽原因?

  陳曉農:我在《陳伯達最後口述回憶》中曾述及他在建國前後起草過《七大政
治報告》、《共同綱領》、《憲法草案》、《第一個五年計劃綱要》等重要文件,
以及他第一個提出在文化科學上應實行“百家爭鳴”的方針;第一個提出“正確處
理人民內部的問題”(毛澤東在“人民內部”後麵加了“矛盾”二字);以及在八
大決議中提出發展生產力是首要任務,即所謂的“唯生產力論”;等等。

  據近來看到的材料,父親還第一個提出在新民主主義時期經濟上應實行“國家
資本主義”(見《黨的文獻》1989年第5期所載劉少奇1948年9月13日
講話《關於新民主主義的建設問題》)。這個政策對五十年代初迅速恢複和發展經
濟起了重大作用。

  總之,父親的工作量很大,為完成這些工作他已瘁心竭力,疲憊不堪,所以希
望休息。一般人都知道軍人征戰不易,較少想到文政同樣艱難。正確的內外政策和
根本大法,對於新政權的穩固至關重要,所謂“以馬上取天下,不可以馬上治之”


  陳小雅:除了“疲倦”,還有沒有失望的成分在其中,覺得若不能實現理想,
不如退而“獨善其身”?我知道,他年輕時代是很有雄心壯誌的,譬如他給自己取
的筆名叫“伯達”,實際上是斯巴達克思的音譯;他還發起過三十年代轟動全國的
“新啟蒙”運動,你能否向讀者介紹一下這個被曆史湮沒了的“鏡頭”……陳伯達
如果對照他的晚年,是不是距離這些理想目標太遠了?

◇ 陳伯達首倡的三十年代“新啟蒙運動”

  陳曉農:關於新啟蒙,應由曆史學家根據原始文獻來研究。概括地說,新啟蒙
運動有兩大主題:抗日和民主。其綱領是“繼續並擴大戊戌辛亥和五四的啟蒙運動
,……喚起廣大人民之抗敵和民主的覺醒。”(見陳伯達《哲學的國防動員》19
36年9月10日)

  新啟蒙運動主張團結文化界一切忠心祖國的分子,組織救亡民主的大聯合,號
召“組織全民族的抵抗,來挽救民族大破滅的危機”,並強調民主和思想自由。我
父親在《哲學的國防動員》、《論新啟蒙運動》、《我們還需要“德賽二先生”》
、《思想的自由與自由的思想》、《論五四新文化運動》、《思想無罪》等文中對
新啟蒙運動作了論述。

  新啟蒙運動的發起人還有張申府、艾思奇等,響應者比較廣泛。父親說,張申
府當時在清華大學講授西洋哲學,他們曾多次見麵,商討新啟蒙運動的事。和艾思
奇則是文字交流,艾思奇那時在上海。新啟蒙運動的曆史作用如同《中國新民主主
義革命時期通史》一書所說:“是全國抗日救亡運動中的一個重要環節。……凡是
救亡運動所能波及的社會階層、團體或個人,多受了它的影響。”(見該書196
2年版第二卷330頁)

  2003年初,李慎之在《不能忘記的新啟蒙》一文中說:“現在,翻檢中央
黨史部門出版的黨史中,根本沒有提到新啟蒙這回事。理由可能是因為新啟蒙不是
黨中央,不是毛澤東發動的一場運動,……。然而它實實在在是起源於中國共產黨
生死存亡之際,而一直影響到它以後發展壯大終成大業的一件頭等大事。”(見2
003年《炎黃春秋》第3期)

  其實,官方史書不提新啟蒙的原因很簡單。父親倒後,新啟蒙是受批判的。代
表性的批判文章,我見到的有1974年第9期《學習與批判》上的《陳伯達尊孔
反共的一生》和1978年《社會科學戰線》創刊號上的《“國防哲學”就是投降
哲學——評陳伯達的“新啟蒙運動”》等。

  1985年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哲學大辭典。中國哲學史卷》對新啟蒙運
動重新作了肯定性的評價。此後一些著作陸續有所介紹,但中央權威部門的出版物
對這一運動仍是不提的。

  無論是頭等大事化為不值一提的小事,還是父親提出的主張,有的在實行時走
了樣,有的隻被部分采納或未被采納,總之,父親挑擔子挑累了,想換個輕活兒或
好好歇息,這是實在的想法。此外,他感覺到與領導在思想上有分歧,也是想離開
的原因。

  父親想下放和退休的請求未被接受,此後他服從黨的紀律,繼續為中央服務,
但是,與過去不同的是,他基本不是積極主動,而是被推動著工作。對很多事,他
是勉強、甚至是違心的。他還時不時對一些重大問題提出異議。所以,毛澤東說他
“在一些重大問題上就從來沒有配合過”。周恩來1970年9月3日也指出:“
陳伯達在中央核心內部長期不合作,他的問題遲早要暴露的。”葉群同年10月1
3日在寫給毛澤東的檢查中也說“陳伯達動不動就撂挑子”。這些說法,印證了父
親與領導在思想上存在分歧的事實,印證了父親晚年確有離開中央之意。至於他在
中央的最後階段再度要辭職卻最終未能辭,原因在前麵已說過,是因接受了林彪的
勸阻,防止江青趁機攬權。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主要的,是父親提出並堅持“唯生產力論”,不肯認
同“以階級鬥爭為綱”,這一思想路線上的分歧是“從來沒有配合”、“長期不合
作”和“動不動就撂挑子”的根本原因。

  當然,父親想離開中央,是希望能好來好去,好聚好散,“安得君恩許歸去,
東陵閑種一園瓜。”東陵侯被廢後學種瓜一類故事曾是他樂道的。可事情的發展卻
不以他的意誌為轉移,他“求為長安布衣而不可得”,在被關押十年之後又被判了
十八年重刑,對此他隻能聽憑擺布。

◇ 陳伯達與周揚的厄運

  陳小雅:在《陳伯達最後口述回憶》一書中,你曾談到你父親和周揚1982
年4月會晤的情況,但以後兩人的間接交往情況沒有多談。最近,我看到鄧力群的
《十二個春秋》裏麵又提到這件事。他的意思好像是,周揚犯錯誤,與他和陳伯達
的交往有關。但在我們看來,那是周揚的覺悟,當然,也與陳伯達的覺悟有關。你
能補充一些這方麵的細節嗎?

  陳曉農:1983年5月周揚發表關於異化和人道主義的講話,事先父親並不
知道,報上刊登以後,父親看了也覺得提法很新,隨後翻閱了一些文獻。不久,報
上有一些商榷的文章,語氣尚和緩。很快,周揚委托一位同誌來詢問父親對這個問
題的看法。記得父親當時想了一下,約略談了幾點:“‘異化’的提法,馬克思早
期用得多些,晚年用得少些;他後來更多地是用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矛盾來解釋社
會問題;這個問題還需要人們繼續研究。”9月底,父親因腿疼加劇,住進位於小
西天的解放軍262醫院,10月份,報上突然對周揚點了名,並把周揚文章的觀
點上綱為反對社會主義。父親很感意外,對我說:“糟糕,這樣一來,周揚會很難
過的。”我回答說:“不會吧,他過去大風大浪都過來了。”父親說:“那不一樣
,現在他年紀老了。”父親一時很焦慮,說:“不會是因為跟我的來往連累了他吧
?原來約好出院後和他再見一麵。看來隻好拖一拖了。”

  父親再也沒有機會和周揚見麵了,他出院不久,周揚就病倒了。父親看了胡喬
木寫的批判周揚觀點的長文,對我說:“胡喬木為什麽要寫這篇文章?他過去基本
上沒有寫過哲學方麵的文章,對哲學問題不熟悉。”我說:“他過去好像寫過一篇
評論尼赫魯的哲學的文章。”父親說:“那不是哲學文章。”停了片刻,又說:“
總之,這些問題是屬於比較高級的理論問題,應當允許討論,不能這樣隨便下結論
。”

  前兩年聽說,胡喬木的文章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命而作,究竟是怎麽個情況,
我還不清楚。

  我在《陳伯達最後口述回憶》中曾說周揚和父親“先後輕重不一跌入俄狄浦斯
厄運”。俄狄浦斯是希臘神話中一位努力避免做壞事,卻偏偏躲不開命運的擺布,
在無意中犯了殺父娶母大罪的底比斯國王。俄狄浦斯知道真情後,刺瞎自己的眼睛
,把自己流放出國,在雅典附近的科洛努斯死去,在那裏被大地吞沒。這是古希臘
最深刻的悲劇故事。古希臘最傑出的悲劇作家索福克勒斯將其寫為劇本後,亞裏士
多德稱該劇為“悲劇的典範”。你可以說周揚和陳伯達這兩個文人有這樣那樣的大
過,但應明白,那不是他們的本意,他們在特殊時期的一些所作所為和他們自身的
命運,本質上不由他們自己主宰。他們像俄狄浦斯一樣坦誠,也像俄狄浦斯一樣以
實際行動改過。

◇ 對父親的總印象

  陳小雅:你是陳伯達諸多子女中,陪父親度過最後幾年時光的孩子。在訪談該
結束時,可不可以再概括說幾句?

  陳曉農:父親原本是個教書匠,從17歲開始,先後在惠安和廈門的許多小學
當教師。22歲在國民革命軍的軍官學校任政治教官。30歲在天津河北法商學院
講授世界經濟,後到北平中國大學講授先秦諸子,同時先後主編過《民族戰旗》、
《華北烽火》、《長城》、《國防》等抗日救亡刊物,其一麵為教育操心忙碌,一
麵為救國呐喊奔走,如他年輕時一位鄉親的調侃:“七文錢的麵孔,為國擔憂。”
33歲到延安,先後在陝北公學、馬列學院、中央黨校、中國女子大學教書。建國
後也曾主持馬列學院的教學和研究。他一生中教過的學生難以記數,然而一旦以言
獲罪,身陷獄中,則劃清界限者有之,毀師求榮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不過也
有一些態度迥異者。

  史立德、張楠、王拓都是原北平中國大學的學生和一二九運動的老戰士,在父
親去世後,他們不顧年邁體衰,不避時忌,拄著拐杖來到告別室,在父親遺體前痛
哭失聲,其情其景,難以言表。而馬列學院的學生中,隻有洪禹一人到場。

  偶爾我也遇到過老百姓中的父親的學生。1982年春我到中國社會科學雜誌
社,先在發行科工作,不久,因圖書資料室缺人,領導讓我到該室跟一位老先生學
古籍編目。老先生名鹿輝世,解放前曾在輔仁大學教曆史,是陳垣校長的助手,後
因病辭去教職,解放初病愈想重新工作時,卻因曾是北京市的參政員,去有關部門
登了記,結果被分配到外省教小學。他是退休後被雜誌社臨時聘用的。鹿老先生一
見到我就說:“我也是你父親的學生。那時我是中國大學曆史係的學生,你父親是
教國學係,但他講大課時我也去聽過。”

  過了兩天,我想到“鹿”這個姓很少有,就問老先生:“您老家是哪裏?”老
先生答:“河北定興。”我又問:“那鹿傳霖……”“是我曾祖。”老先生應聲而
答。

  我倆的話馬上多起來。老先生問到我的高祖陳金城,談到他熟讀過陳金城老師
陳壽祺和壽祺之子陳喬縱的書,還說他自己跟吳承仕先生也很熟,當年還有人想介
紹吳承仕的女兒跟他談對象……。似乎世界一下就變小了。

  說來奇怪,鹿傳霖是光緒年間的軍機大臣、東閣大學士,陳金城隻是道光年間
的刑部主事,哪跟哪呀,可他們的後代碰到一起就覺得很投緣,也許就因為“同是
天涯淪落人”吧,我和鹿老先生成了忘年交。父親得知有這樣一位文史專家做我的
老師,也很高興,叮囑我一定要跟老先生好好學。可惜好景不長,不到一年,單位
領導嫌老先生已年過七十,硬把他辭退了。

  回顧此生,我總會想起宋代陳與義的兩句詩:“多少人間事,天涯醉又醒。”
人們總是在事情過後才容易清醒些。想來,將來的人們,會比現在的人更清醒些。

  陳小雅:在這方麵,我倒是認為,將來是既可以進化也可以退化的,關鍵看我
們今天怎麽做。無論如何,非常謝謝你能夠接受我的訪談!相信許多讀者都會對此
感興趣的。

(2006年5月16日第一稿;2006年6月8日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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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所逃而待烹,勇於從而順令——陳曉農談父親陳伯達

                ·陳小雅·

  題解:解放初,陳伯達因二十多年沒用毛筆,重練毛筆字,把宋人張載的《西
銘》全文抄寫了一遍。《西銘》中有“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勇於從而
順令者,伯奇也。”將明知要被晉獻公處死卻不逃走的申生,和甘願被聽信讒言的
父親放逐的伯奇,視為道德的典範。詳見陳小雅采訪錄《陳伯達與毛澤東、林彪的
關係——陳曉農談父親二三事》。

  陳小雅:陳曉農,你好!今年正逢毛澤東發動的“文化大革命”四十周年,毛
澤東逝世三十周年,也剛好是你六十歲——一個甲子的輪回。在這樣一個時間裏,
我相信,你對自己的人生會有很多的感歎;對那場你父親也曾參與,然後又被它打
倒的、給中華民族帶來巨大災難、也給你自己的命運帶來“戲劇性”轉折的事件,
會有很多的反思。這些年來,不少已故高層領導人的子女大寫自己父親的回憶錄,
但你們卻不能寫或者寫了也不能發表,這使很多對當年政治定論不認同者,或者想
獲得多方位曆史資訊的讀者感到很不滿意。

  為此,有研究者建議我研究一下你父親陳伯達的“公案”,並願意提供全部資
料。限於學力、精力和個人興趣,我不可能滿足這方麵的要求。而且我覺得,就政
治問題來說,你去年出版的《陳伯達最後口述回憶》足夠說明問題。陳伯達在政治
上是否能夠被公正對待,問題並不在於事實不清楚,而在於中央徹底糾正和反思“
文革”、反思毛澤東問題的決心。而且我認為,即使將來陳伯達獲得政治上公允的
評價,也不意味著一個複雜人物的問題研究就可以宣告結束。更何況,即使社會對
一個人已再無爭議,每一個個人,當然更包括他的家屬、親人,也可以保留自己的
看法。一個健全社會的人文環境,不是要消弭個性,而是為千差萬別的生命形態的
生存繁衍提供安全保障。

  所以,我所感興趣的是,作為人子,你對你父親有一個什麽樣的看法?這些看
法,前後有沒有什麽變化?你父親三十年代首倡的“新啟蒙運動”,曾因戰爭的硝
煙而湮滅,而在半個世紀後的近二十年裏,又不斷地被思想新銳的人們高舉;他所
主張的“百家爭鳴”,曾被毛澤東的文化專製所扼殺,但這已經或正在為社會文化
的發展趨向所肯定;他所堅持和關注的“發展生產力”、“電子中心”運動,已經
成為當今社會的主流……但是,在這個時候,你,作為他的家人,卻仍背負著沉重
的曆史包袱,且沒能享受到這一切進步理應帶來的歡樂,我想,你一定會有很多感
想。

  當然,作為一個普通讀者和人文學者,我希望你能暫時先放置一下那些沉重的
曆史話題,先讓讀者了解一下,你父親不為世人所知道的那一麵。在你的心目中,
父親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這裏,需要的不是你把自己的感覺去與社會的評價體係—
—譬如倫理規範、政治原則或理想楷模——的差別加以彌合,不是去求同,而是返
回生命樸素的印象,挖掘你記憶中最受感動和留下刻痕的東西。

  咱們就從頭開始,先談談你父親留在你記憶中最早的事情,好嗎?

◇ 我以為他真的就叫“陳教員”

  陳曉農:好的。我對父親最早的印象,是1949年我3歲時,父親和我一起
住在香山碧雲寺的時候。那時,我們住在碧雲寺哼哈二將門裏左側的一個院落。我
因年小,出出進進都要父親或別的大人牽著我的手。這裏是山坡,台階很多,盡管
有大人牽著,我還是在一次上下台階時摔倒,把鼻梁磕破了,請醫生縫了好幾針。

  陳小雅:如果讓你用一個詞來形容心目中最早的父親印象,你會在這些詞中間
選擇哪一個?譬如:慈祥的、親切的、嚴肅的、冷酷的、忙碌的……?

  陳曉農:第一印象應該是“忙碌的”。此前一年,父親和母親已經離異。母親
文菲在延安搶救運動中被錯當作“特務”審查,雖然平反了,但因受了刺激,精神
狀況逐漸變差,沒有照顧孩子的能力,所以我是由父親撫養的。他的工作很忙,還
要帶一個孩子,是很困難的,所以我的日常生活,主要靠警衛員郭運華叔叔照顧,
有時父親以前的助手田家英也過來領我玩。後來請了一個阿姨,就主要靠阿姨來照
顧了。

  陳小雅:小時候,你對父親的職業,有什麽樣的意識?譬如說,他在毛澤東身
邊工作,你認為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嗎?

  陳曉農:別人問我的父親是誰,我總是回答:“陳教員。”這不僅是父親讓我
這樣回答,當時大人們也經常這樣稱呼他,所以我當時真的以為他就叫“陳教員”


◇ 陳伯達待子,與毛澤東迥異

  陳曉農:5歲時,我家搬到了中南海。那時,叔宴媽媽和嶺梅住一間房,我和
父親住一間房,兩間房有門相通。父親的臥室裏隻有一張床,我和父親是一起睡的
。半夜裏我起來,就把父親捅醒,他就把床邊書桌上的台燈擰開。我在痰盂小便時
,他往往又睡著了,我還得再次把他捅醒,讓他關燈。他寧可麻煩,也不讓小孩自
己弄開關。

  陳小雅:你的這個故事讓我想起毛澤東對孩子的教訓方法。據傅連璋的夫人陳
真仁回憶,李敏小時候喜歡用手去摸爐子上的開水壺。陳阿姨不讓她摸,她偏要摸
。毛澤東就說,你讓她摸,燙了一回,她就知道不摸了。看來,你父親不敢讓你去
冒這個險。他對你的確是盡了做父親的責任的。除此之外,在你們兄妹中,他有沒
有給你吃“偏食”或吃“獨食”的習慣?譬如,生活上,教育上……

  陳曉農:我哥哥在蘇聯留學時期,我是家裏的大孩子,所以父親對我的關注多
一些。小時侯,父親曾用楷書抄錄了明代文嘉的《明日歌》,讓我掛在床旁邊的牆
上。另外,他還用行書抄錄了諸葛亮的《誡子書》:“非淡泊無以明誌,非寧靜無
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欲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靜無以成學,……”掛在全家
人吃飯的房間。這也是一種教育子女的方式。在我上學期間,父親的工作是很忙碌
的,他自稱是“勞碌命”,所以對我功課之餘的讀書學習很少過問,但也有過零星
的建議。小時候,他給過我一部線裝的《課子隨筆》,裏麵收集了古人教育子女的
文章;他還給過我一部《幼學瓊林》,我還沒有看,就被一個親戚拿走了。

  有時他也讓我背點古文,如《古文觀止》中《左傳》、《戰國策》的某些篇章
,陶淵明、韓愈、柳宗元、蘇軾的一些名作,以及清代彭端淑的《為學》。他還給
我買過一套解放前商務印書館的《少年百科全書》和周建人主編的一套科普書,這
些書我常翻翻。上中學後他就基本不問我讀什麽書了,隻希望我把自然科學知識學
好些。不過,我記得上高中時,有一次父親看我在讀一本中國哲學史,對我說:“
最好還是先看古人原作,不要一開始就看議論,現在的議論不一定對。”

◇ 作文編造田家英“曆史”,遭受父親嚴責

  陳小雅:少年時期的教育,你父親給你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事情是什麽?

  陳曉農:上小學時,父親隻在每學期末看看我的成績單。但有一次,父親偶然
看了我的作文,對我發了脾氣。原來,那篇作文老師給的題目是《我熟悉的某某叔
叔》,我寫的是田家英,內容做了虛構,說田家英叔叔坐過國民黨的監獄,經受過
嚴刑拷打等等。父親說:“你怎麽能這樣胡寫?田家英從來沒有坐過監獄!”我說
:“老師說可以虛構。”父親厲聲說:“你這是胡編亂造!以後寫文章不許胡編亂
造!記住!”然後在作文後麵批上:“這篇文章的內容完全是編造的!這篇作文不
及格!”批完以後又說:“你把我寫的話給老師看看!”我給老師看後,老師並沒
有說話。

◇ “群眾不同意的事,即使有黃金萬兩也不要去撈”

  陳小雅:你對父親處理公務,最初留下了什麽印象?

  陳曉農:10歲那年,父親回家鄉搞調查。年底,叔宴媽媽帶我和兩個妹妹一
起去福建,跟父親一起在福建過年。離開福州回北京後的第一個新年,葉飛家的孩
子們還給我們寄來了他們自己做的賀年片。但父親1958年底第二次回福建時,
他和葉飛的關係就處得不好了……

  陳小雅:是什麽原因造成了他們的矛盾?

  陳曉農:是父親對大躍進中的一些做法提出批評,和葉飛發生了爭論。叔宴媽
媽從福建回來後說,食堂的做法要不得,她在食堂吃飯時親眼看到一個婦女把掉到
地上的一大團米飯一腳踢開,這樣子浪費,全不顧以後了。父親1959年1月9
日給中央寫了信,我在《陳伯達最後口述回憶》裏轉述了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國
以來毛澤東文稿》一書注釋中對此信的摘錄。但這個摘錄很簡略。前些時偶然看到
《讀書》1998年第4期一篇談趙樹理的文章,作者陳徒手寫道:

  “後來我看到1959年1月9日陳伯達致毛澤東的信(作為中央宣傳工作座
談會文件之一散發),才發覺陳伯達在信中也有與趙樹理相近似的感受,他在福建
家鄉走了一圈後,對密植、深耕、幹部作風、虛報數字等問題對毛澤東直抒已見,
他甚至明確地說:‘當群眾不同意幹的時侯,即使有黃金萬兩,也不要去撈。’”

  1991年初,一位已離休的老幹部對我說:“1958年底你父親來福建時
,和我同到一個生產隊蹲點,天天吃地瓜,後來工作隊的人都吃不消了,犯胃酸。
我還好,我是當地人,但後來也覺得頂不住了,可你父親仍是一聲不吭,天天吃地
瓜。你父親通過與群眾同吃同住,了解到許多真實情況,他嚴肅批評了脫離群眾的
瞎指揮和浮誇風。後來我和葉飛說起此事,他說了一句:‘這樣和群眾同吃,很對
,但是,也很難。’”

  1962年七千人大會時,父親因起草劉少奇的報告,很疲勞。中央讓他到玉
泉山休息,所以他未參加討論。會議期間的一個星期天,全家人正在玉泉山,忽然
中南海警衛室打來電話,說葉飛和一些福建的幹部要求見父親,……葉飛這次來,
有表示抱歉之意,這也是不容易的。

  陳小雅:你父親替劉少奇起草報告,如此“玩兒命”,是不是也是毛澤東後來
在廬山會議上說,在“重大問題上”,陳伯達從來沒有同他合作過的原因之一?陳
伯達與劉少奇的關係怎樣?

  陳曉農:根據《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裏的批語,這個報告毛澤東是看過的,
毛澤東沒有看的是劉少奇在討論報告時的一個講話。關於“從來沒有配合”的問題
,我想後麵再談。至於陳伯達與劉少奇的關係,1970年廬山會議上“批陳”的
時候,有人揭發:解放初期,劉少奇曾允諾,自己搬進新房子後,原來在中南海住
過的舊房子陳伯達可以住,這確有其事。但結果是陳伯達沒有住進去,因為楊尚昆
對他說,這房子你不能住。後來是楊尚昆自己住進去了。

◇ 為“惠女水庫”解燃眉之急

  陳小雅:你覺得你父親的性格怎麽樣?

  陳曉農:父親本是個比較軟弱的文人。我母親親口對我說過:“你爸爸是個老
實精。”叔宴媽媽(劉叔宴,陳伯達的第三任妻子)也說過:“你爸爸性格太懦弱
。”但有時在關鍵時刻,在重要問題上,他也能獨出己見,而且很倔強。家鄉人告
訴我:“大躍進時,惠安修水庫,你父親來工地勞動,看到工地上絕大多數都是婦
女,很感動,就題了‘英勇的惠安婦女萬歲’幾個字,說:‘這個水庫就叫惠女水
庫吧。’當時雨季將到,天空已陰沉,而工程已到關鍵時刻。如果大雨一來,工程
將前功盡棄。你父親著急了,在縣委給葉飛打電話,說:‘請你立即派部隊來幫助
!我就在這裏等著你派的人來!你的人不來,我不離開。’葉飛派的部隊和幾十輛
卡車趕來了,搶在大雨前修好了大壩。這個水庫對惠安的生產起了很大作用,灌溉
了很大麵積的土地。過去每年都會發水淹死一些人,有了水庫就不再有淹死人的事
了。”父親倒了以後,水庫被改名,一個紀念碑的碑文中提到過父親,也被用鑿子
鑿去了他的名字。

◇ 冠名“反動血統論”的第一人

  陳曉農:我自己親見的父親表現倔強的事,就是文革初他對“血統論”的批判
。當時那個“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對聯來勢洶洶,猖獗一時。不
同意這個對聯的人一般也隻是說這個對聯“講階級路線過了頭”、“過分了”、“
過左了”,沒有人把它和“反動”一詞相聯係。“紅五類”、“黑五類”等說法也
是這樣。有些領導人對“黑五類”的說法表示過質疑,但是沒有反對“紅五類”的
說法。而父親1966年10月16日在中央工作會議的講話中卻毅然決然說道:

  “各地流行著一種所謂‘自來紅’的謬論。製造這種謬論的人,利用一部分年
青人天真提出的‘老子英雄兒好漢’,來蠱惑一批學生。實際上,這是剝削階級的
反動的血統論。這是徹頭徹尾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反毛澤東思想的,是徹頭徹尾
的曆史唯心主義。”

  “現在有一些學生接受什麽‘自來紅’、‘自來黑’的觀點,接受什麽要在學
生中劃分什麽‘紅五類’‘非紅五類’或者什麽‘黑幾類’的觀點。……我們勸青
年們不要接受這種血統論的錯誤觀點”。

  陳小雅:流行的說法,文革初最早對“血統論”提出質疑的,在民間首推遇羅
克。但是他1970年被鎮壓了。前兩年在互聯網上讀到遇羅克獄中難友張郎郎寫
的《遇羅克現象的反思》,其中談到遇羅克文章產生的背景。張郎郎說:

  “或許為還曆史真實麵目,應該指出,他的文章一開始可以出現並傳播,可以
說是他找到了一個恰當的時機。因為,這篇文章出現,是在陳伯達發表了反對血統
論的講話以後,出身‘不好’的學生,等於聽到了特赦令。……可以說陳伯達的講
話,當時使人們從長期不得喘息的壓力下,突然得到心理解放。文革以來第一次,
他們可以‘合法’地,理直氣壯地對血統論說‘不’。”

  張郎郎的這段回憶,真實地反映了那個時期的曆史。我想了解的是,你父親講
話以後,除了有支持者以外,是否也有反對者?

  陳曉農:1966年10月,將那個對聯的思想,以及劃分“紅五類”、“黑
五類”等等行徑,定性為“剝削階級的反動的血統論”,是父親力排眾議做出的論
斷。“血統論”這個詞就是父親給那股披著“革命”外衣的思潮起的一個恰如其分
的名稱。在此之前,對聯擁護者們是把它叫做“無產階級的階級路線”。當眾多的
對聯擁護者都在以“最革命者”自居時,竟有人把他們的思想行為定為“反動的血
統論”,這不啻如晴天霹靂。那些對聯擁護者的惱怒之聲,我曾親耳聽到過。

  陳小雅:這在高幹子弟中,的確是一件犯眾怒的事。當時,有人和你為難嗎?

  陳曉農:我接觸的人不多,但有位老幹部曾當著我說:“陳伯達說馬克思、恩
格斯、列寧都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這不是胡說八道嗎?”還有一位高幹子弟,在
中南海裏發泄過惱怒情緒。為了製止血統論的嚴重危害,父親不怕得罪自恃“血統
高貴”者,不惜犯眾怒,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陳小雅:這的確是一個人反封建的覺悟的底線的顯露。

  陳曉農:這是一次艱難的反潮流。其實,父親對血統論的批判是由來已久的、
一貫的。早在1943年他寫的《評“中國之命運”》中,他就對蔣介石以血統立
論進行了批駁。可見他對無論何黨何派的人,無論其權勢大小,凡持血統論觀點者
,都是加以批判的。

◇ 提出“主要任務是發展生產”企圖扭轉文革路線

  陳曉農:父親另一次倔強的反潮流,就是他起草的強調生產的九大報告稿被否
定以後,麵對中央認可的張春橋、姚文元起草的報告稿,在中央會議上無人提出異
議,父親卻坦率指出:“還是要發展生產,搞好生產,提高勞動生產率,不能盡搞
運動,運動,像伯恩斯坦說的:運動就是一切,而目的是沒有的。”張春橋惱羞成
怒地嚷道:“你說的是‘唯生產力論’……”兩人在會上進行了激烈的爭論。當時
,盡管也有人在心裏對張、姚的稿子不滿,但沒有人出來說話。父親卻無所顧忌地
對張、姚進行了嚴厲的批駁,擊中了張、姚觀點的要害,這大大出乎江、康、張、
姚等人的意料,他們勢必要尋機對父親進行報複。記得九大後,1969年國慶節
我回家時,父親在與我談話時說道:“一個人要經受挫折、經受磨折才會有用。我
現在也還在受挫折。”當時我以為他隻是在鼓勵我不要害怕工作中可能遇到的挫折
,沒有想到他在中央因在路線問題上反了潮流,而的確正在經受挫折、經受磨折。

  遺憾的是,這些重要的曆史事實,現在官方的史書都隱沒了。

  陳小雅:看得出,這件事情,你認為是一件標誌性的事件。由於官方的政治定
論和一些趨時的描述,在外人眼裏,大多覺得陳伯達至少是個很“窩囊”的人,好
像被江青罵了也不敢頂嘴。不過,我最近從吳潤生的《林彪與文化大革命》(明鏡
出版社,2006年5月版)中看到,陳伯達居然也當眾罵過江青,說“我瞧不起
你!你聽清了嗎,我瞧不起你!不是毛澤東,誰會把你放在眼裏!烏鴉!”而那位
作者說,在那個年代,敢當麵罵江青的人幾乎沒有,大多數人是背地裏充好漢。這
讓我對陳伯達開始刮目相看。你有沒有聽說過這件事?

  陳曉農:過去在一本雜誌上看到過這件事。父親談到他同江青有過很多次激烈
的爭論,但他沒有描述細節。剛才你說九大報告是標誌性的事件,我認為的確是這
樣。九大報告稿的爭論本來是一個原則的爭論,在十大的政治報告裏是作為大事來
說的,可是現在官方的史書卻做了回避,這是令人遺憾的。史家的觀點可以各有不
同,但史書對重要的曆史事實不應回避。

  父親有人雲亦雲、隨波逐流的時候,也有愚忠盲從、偏聽偏信的時候。父親沒
有能力扭轉黨的路線錯誤,但是他在批判血統論,反對上海幫和起草九大報告稿等
關鍵事情上,還是做了力所能及的努力,盡管這些努力或者收效有限,或者完全失
敗,但終究是一種路線轉折的先聲

◇ 促使毛澤東承認:延安整風“不好的事實在太多”

  陳曉農:父親的另一令我佩服之處,是他做了一些公益事或幫助他人的事後,
他自己是不說的,除非是不得已或很偶然的情況下,他才會提到。像他動員親人捐
獻圖書文物,除了前麵說到叔宴媽媽偶然提到過一次外,父親本人從未說過。父親
去世後,1991年我回家鄉,一位鄉親拿出1957年1月15日《福建日報》
的有關報道,我才知他向福建省圖書館捐獻祖上圖書文物的情況。還有他的稿費,
他自己隻說過1958年以後他沒有再領取過稿費。但這些稿費到哪裏去了,他一
次也沒有說起過。他去世後,我才聽到他以前的秘書說,他1958年以後的稿費
和他作為人大代表、政協常委的那份工資,都捐給科學院圖書館了,是秘書親手經
辦的。

  父親去世時,領導指示後事悄悄處理,而且父親也交代過他去世後不要發消息
,所以我們沒有發過訃告,可仍有幾十位了解父親的人聞訊後趕來向遺體告別。其
中有國務院體改辦離休的洪禹同誌。他是抗戰時期參加革命的老幹部,在延安的搶
救運動中受到錯誤審查時,寫過一封申訴信。毛澤東於1946年3月寫了回信,
說明已指示安子文解決,並在信尾對洪禹說:

  “總之我感覺對你及許多同誌很負疚,因為我們工作中做得不好的事實在太多
了。”(見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輯《毛澤東書信選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
版,第269頁)

  洪禹在參加遺體告別後對我說:“我那封申訴信就是你爸爸轉交給毛主席的。
毛主席那時在生病,你爸爸催促他寫了回信。這封回信使我和一大批受審查的同誌
得到了解脫。”

  陳小雅:這麽說,你父親促使毛澤東承認:延安整風“不好的事實在太多”。

◇ “人之有德於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於人也,不可不忘也”

  陳曉農:洪禹說的事我過去從未聽說過。幾天後他又打來電話,說:“請你找
點你爸爸的遺物,哪怕是有簽名的一本書也行,給我留做紀念。希望你理解我的心
情。”當時,家徒四壁,我就找了一本我給父親買的《世界中古史》,上有父親簽
名“陳健相”(陳伯達的原名),送了過去。

  1996年底,因我再三請求,上麵發還了父親的墨跡、書籍等少許遺物,我
又選了張父親的字給洪禹。不幸為時不久,洪禹同誌於1998年去世。

  父親自己偶然講出的一事,是他想助人卻落了空的事。一次和父親談話時,我
提到文革中“批陳整風”的文件裏有一篇杜畏之的交代,說他三十年代和父親有過
一兩次來往。文件將此事作為父親參與托派活動的例證。父親說:“解放初抓托派
,我看到名單上有杜畏之的名字,就和中央負責同誌說了:‘杜畏之翻譯過《自然
辯證法》,還是應加以考慮。’我的意見沒有起作用。杜畏之還是被抓了。”我想
專案組直接去找杜畏之,或許正和父親曾為杜畏之說情有關。

  父親常引《戰國策 魏策》中唐睢說的那句話:“人之有德於我也,不可忘也
;吾有德於人也,不可不忘也。”他以此要求自己,並經常告誡親屬。他多次講過
三十年代在北平,他在一次逃避特務追捕時,吳承仕先生為他安排避難處所,並資
助他一百元錢的故事。解放後,他找到了吳先生的夫人和女兒,帶全家人請她們一
起去香山郊遊。在香山宴請她們時,父親問起她們的生活情況,問是否需要幫助。
吳夫人說,吳先生還有一點遺產留給她們,不需要幫助。

◇ 對於父親的遺憾

  陳曉農:當然,你剛才談到外界對於父親性格的看法,我也是有些遺憾的。父
親為人處事,也有諸多缺點錯誤,也有人雲亦雲、隨波逐流的時候,也有愚忠盲從
、偏聽偏信的時候。“馴服工具”和“齒輪螺絲釘”的觀念也曾灌輸於他。在那個
不正常的時期,雖然他也利用自己的位置,進行過不能算“微弱”的抗爭,但他更
多的是身不由己。我在工廠當工人時,有一位技術員,考入清華大學時曾是總分第
三名的高才生,因出身資本家,被分配到我所在的製藥廠,他就曾對我說過:“說
實話,誰在你父親的位置上也不行。任何人當那個組長都不能不犯錯誤。我說的是
任何人。當時情況太複雜了,怎麽幹呀?”人的命運就是這樣,在大潮流的席卷下
,在強大力量的掌控下,每個人所處的位置不同,但實際上都有不由自主之處。父
親沒有能力扭轉黨的路線錯誤,但是他在批判血統論,反對上海幫和起草九大報告
稿等關鍵事情上,還是做了力所能及的努力,盡管這些努力或者收效有限,或者完
全失敗,但終究是一種路線轉折的先聲。

  陳小雅:你談到外界對於你父親性格的看法,你也是有些遺憾的。這裏,我們
接著談一個和性格有關,但主要是個人修養與思想路線的問題。在外人的印象中,
陳伯達是一個文史或哲學方麵的專家,但他早在六十年代初期就提出了“電子中心
論”。據你看,這反映了什麽問題?

◇ 陳伯達提出“電子中心論”的個人修養背景

  陳曉農:父親的專長雖然在文史哲,但他對科學是非常崇敬的。建國初,他提
出過“五愛”的號召,其中之一就是“愛科學”。父親在寫字台玻璃版下麵長期擺
放著哥白尼、伽裏略、巴斯德、巴甫洛夫的人物肖像。還有一張相片是他三十年代
的好朋友吳承仕的。父親是個社會科學工作者,開第一屆政治協商會議時,他是社
會科學界的首席代表,但他內心裏對自然科學更重視。他年輕時沒有學過高等數學
,這增加了他學習自然科學的困難,但他有自己的學習了解自然科學。家裏一套大
部頭的《湯姆遜百科全書》和《蘇聯大百科辭典》,他經常翻閱。他偏愛生物學,
認真讀過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和《達爾文環球航行日記》。他仔細閱讀科學發展
史和一些著名科學家的傳記,瀏覽各種科學雜誌,注意物理學、化學和工業新技術
的最新進展,經常和一些科學家交談,虛心聽取他們對發展科學技術的意見。他六
十年代初提出“電子中心論”,就是在天津和一位從日本回國的專家進行深入交談
的結果。父親說:“那位從日本回國的專家說,日本在戰後,開始經濟很困難,很
多人因沒有布,連衣服都是穿報紙做的,可後來就是抓了電子技術,經濟很快就上
去了。日本發展電子技術是由國家立法的。”父親常感歎中國科技的落後,希望國
家能吸收各國的好經驗,開辟自己獨創的發展道路,盡快把科學技術搞上去。他希
望自己的孩子都能從事自然科學方麵的工作,所以1965年當他得知我所在的人
民大學附中要保送我去高級黨校時,他表示了堅決的反對,並且不同意我考文科大
學。可是我因種種原因,不願考理工。這是促成我放棄高考,去內蒙古插隊的一個
原因。我雖然能力很不行,但他的其他孩子都選擇了自然科學。

◇ “重理輕文”與毛澤東教育思想的關係

  陳小雅:你父親為什麽會有這種建議?

  陳曉農:高級黨校那時是個是非之地,我不清楚,但父親是知道的。大概是1
963年的暑假,有一天上午,艾思奇哭著跑到中南海找父親,他離開後,在吃中
午飯時,叔宴媽媽對父親說:“你應該以老師的身份去黨校好好說說他們。這樣下
去還行?”父親當時沒有回答。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情況,但艾思奇來家這件事留
給了我印象。所以當父親表示反對我去高級黨校時,我覺得他自有其道理,並沒有
反感情緒。

  應當說明,並不是父親讓我到基層鍛煉。他隻是不同意我考文科,如果我考理
工,他不會反對。……當時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我就想響應黨的號召去邊疆或
去農村。父親隻是同意了我的想法,叔宴媽媽是反對我下鄉的。父親後來談到過他
為什麽支持我,他說,我哥哥死了以後,他很難過,覺得對孩子要求高了沒有用,
我既然願意下鄉,就讓我去吧。但是他認為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應克服困難堅
持下去。

  陳小雅:但是,這樣教育子女,是否有不顧子女個人愛好、扼殺他們的人生自
主權的問題?同時,作為一個黨和國家領導人,他們這樣的做法,也有向社會提倡
一種價值觀的意義。譬如,忽視人類文明中精神文化的部分、或者認為體力勞動者
比腦力勞動者更值得尊敬,這在人類文明史上,應算一種“反智主義”傾向。而且
,這種教育上的“重理輕文”傾向,與毛澤東反對文科辦大學的思想如出一轍,這
和文化大革命的另一主題——實踐毛澤東的“新社會觀”,是關係很密切的。對這
個問題,你父親後來有沒有一點反思?譬如說,這種思想路線對於中國社會發展的
影響?甚至對於你自己的前途是一種耽誤?

  陳曉農:你的問題很大。我查了一本材料,是文革時一個大學印的毛澤東文章
講話匯編,其中有毛澤東1964年2月13日的春節談話。在談到教育問題時,
陸定一插話:

  “現在進師範的學生質量不高。今後可以考慮高等學校的文科、師範,不要直
接招高中畢業學生,而招高中畢業後參加過勞動一、二年的學生。學習自然科學的
到農村去也有好處。哈爾濱工大有個經驗,把教師下放一、二年,原來不好的,回
來都不錯,成了骨幹。”

  毛澤東說:“應該下去。現在有些人不重視下鄉勞動。”接著毛澤東列舉了李
時珍、祖衝之、孔夫子等人的事跡。這篇春節談話很有名。我父親不同意我考文科
,看來與中央這個談話可能有關。史料記載,父親沒有參加這個談話,但他肯定知
道有關情況。

  重理輕文則是一個由來已久的現象,在民國初年就已經存在。我看到過一位老
學者的談話,講解放前某名牌大學裏的情況,說那時最尊貴的是學數學的,學數學
的瞧不起學物理學的,學物理學的瞧不起學化學的,學化學的瞧不起學工程學的,
學工程學的瞧不起學曆史的,學曆史的瞧不起學哲學的,學哲學的瞧不起學文學的
……。重理輕文現象與中國在近代落後了有關。中國在封建社會時期百分之九十九
的文化人都是學文的,但是卻落後了,理工科幾乎是西方壟斷的,西方強大,所以
重理輕文。這是一個曆史現象。可以說,中國幾千年的重文輕理導致了近代以來的
重理輕文。現在很多父母和他們的子女在選高考誌願時,仍是重理輕文的。隨著中
國的強大,這個現象會逐步改變。存在決定意識,即便是讓極偏愛文科的人主管教
育,也不大可能在短時間內改變。

  陳小雅:我很同意你對這個現象的解釋。我讀民國初年教育家的言論,尤其是
那些留洋回來的教育家,都有關於教育與生產、生活結合的論述。而且,即使美國
現今的大中學教育,也比我們注重教學與實踐相結合。我看波伏娃的小說,裏麵也
講法國知識分子有與工農相結合的傳統。他們把下鄉看作一種時尚,人們是自覺自
願到那裏去尋找靈感和吸取營養的。但中國似乎沒有這個傳統。一個讀書人進入政
界,被看作是一種榮升;進入商界,那是偏離了讀書進仕的正道;如果下鄉,則會
被認為是受懲罰才有的待遇。這可能與當日中國體製無人身自由,以及讀書人“學
而優則仕”的傳統有關。但更重要的,恐怕還是毛澤東的“階級歧視”——把整個
知識階級看得比整個勞動階級更“低賤”,這使人們在批判毛澤東和文革罪惡時,
連同他利用的教育思想也一起否定了。

◇ 毛澤東“愚民政治”的曆史文化淵源

  陳曉農:毛澤東更主要的誤區是輕視書本知識,這也有其曆史根源,主要是受
清初顏李學派,即顏元、李恭學派的影響。例如顏元說:“讀書人便蠢,多讀更蠢
,但書生必自智,其愚卻益深。”又說:“讀書愈多愈惑,審事機愈無識,辦經濟
愈無力。”“故二十年前,但見聰明有誌之人,便勸之多讀,近來但見才器,便戒
勿多讀書。”李恭說:“紙上之閱曆多,則世事之閱曆少。筆墨之精神多,則經濟
之精神少。宋明之亡以此。”比較一下就知道毛澤東這類觀點的出處,他年輕時熟
讀顏李學派的書。我父親也說過:“毛主席受顏李學派的影響大。”至於說到“反
智主義”,中國的老莊學說裏就有這類主張,如老子說:“慧智出,有大偽。”“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學無憂。”莊子說:“絕聖棄知,大盜乃止”等等。
為什麽人們現在不責備老莊和顏李,而責備毛澤東呢?因為老莊和顏李隻是說說,
而毛澤東卻要實踐。所以文科更需要百家爭鳴,各種學說應取長補短,求同存異,
不能拿一種學說壓倒一切。“反智主義”以及西方現代的“反科學主義”,我了解
得很少。

  我父親保外就醫以後,已年近八十了,因長期坐牢,健康狀況不好,沒有能力
對所有的問題都反思。他沒有受多少顏李學派的影響,毛澤東就批評過他“書越讀
越蠢”。

  因陸定一等與毛澤東1964年那段對話的影響,父親不同意我考文科,但他
也不是絕對反對我學文科,他認為如果我要學,邊工作邊學習同樣可以學好,認為
學文科,自學能力很重要。科舉時代,讀書人讀完私塾後,主要靠自學。父親的這
些看法與他自身的學習經曆不無關係,他的自學能力、讀書能力是很強的。他雖然
在上海大學和廣州中山大學的文學係學習過,但因經濟拮據,未能完成學業。當然
,後來他在蘇聯中山大學的幾年,學了不少馬克思主義知識,但總的來說,他的知
識主要靠自學,晚年他生活和讀書的條件都已很差,仍讀了大量的書。

  陳小雅:其實,我對你提出的這個問題,也是我自己對自己父母當年教育的一
種反思。我覺得他們實際上是把子女生出來就看成革命事業的工具,連他們自己都
認同了工具的命運,更何況我們?我小時候對母親記憶最深刻的一句話就是,我小
學二年級的時候,她對我說:“你們將來都是國家的人。”我當時很傷心,覺得母
親不要我們了,她一心撲在工作上,嫌棄我們拖累她了!在這方麵,你父親是否有
意無意地認同了一種社會主義的發展戰略——把鋼用到刀刃上——為改變國家一窮
二白狀況,主要應先造就理工科人才?至於個人興趣,應服從國家利益……,這種
思維,與文革大量毀滅人文精神成果,摧殘文科人才,也是有關係的。對此,他後
來有沒有不同的想法?

  陳曉農:關於個人興趣和國家利益的關係,他在延安時曾寫過《人性、黨性、
個性》一文。這篇文章在“批陳整風”中也被列為批判重點,說他是宣揚“地主資
產階級人性論”。他倒後,家裏的書籍都被抄走,1996年發還的少量書中也沒
有任何他個人的著作。我至今還無法找到這篇文章,所以無法陳述他的觀點。他保
外後已是風燭殘年,主要關注經濟問題,沒有餘力思考發源於1964年2月陸定
一與毛澤東對話,而在隨後的年月不斷加以落實的、以及其他更多的問題。

  陳曉農說:中國近代自湘軍淮軍和北洋軍崛起,軍事首領主導國家政治以來,
文人的地位每況愈下。但這不等於文人沒有自己的見解。陳伯達提出“百家爭鳴”
、“唯生產力論”、“電子中心論”和批判“血統論”,梁漱溟提出以“法製”取
代“人治”,於光遠提出“改革開放”,都是例證。隻是這種見解必須被政治領袖
所采納,才會有實效,否則不僅會被棄置,而且可能會受批判。這也是文人命運的
悲哀

  陳曉農:一個人的思考能力,會受到他本人處境的約束。你希望他反思文理科
問題,可另一方麵,匿名的“德高望重的老叔叔”,仍不減當年首倡“以鋼為綱”
之勇,抓住文革中“重點在批陳”的路線鬥爭綱,要他反思“叛徒、特務”罪;而
特別法庭則要他反思各項“反革命罪”;還有人要他反思其他各種各樣問題;他既
然早被批為“一不會做工,二不會種田,三不會打仗,專靠謠言和詭辯過日子”,
是個“讀書越多越蠢”的“腐儒”,哪裏應付得過來?他總得先反思官方給他歸納
的“唯心論的先驗論、反動的唯生產力論、地主資產階級人性論和階級鬥爭熄滅論
”這“黑四論”的問題,倘有餘力,才能反思其它。

  再說了,我父親本人也是從事文科,也曾被當作人才。但其命運如何呢?一個
在服刑中度殘生的囚徒,精神長期壓抑,又已八十多歲了,記性處於人生最壞階段
,還能有多大的思考能力?

  陳小雅:你說的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叔叔”是誰?

  陳曉農:德高還是德薄,總要後人說了才算。但大名人匿名,實不多見,自是
有苦衷了,網上查一下就可讀到奇文。所謂“造謠有術”、“弄巧成拙”,讀讀此
文就能略知一二。

  說到你父母對你的教育,我倒覺得,你對父母應寬容些,對上一輩的人不宜苛
求。每一代人都在不同的曆史環境中生活,都有自己的局限性。猶如我們不能嘲笑
古人很迷信,一舉一動都要先占卜一樣,我們也不能過分嘲笑上一輩的人。後代人
是因為站在前代人的肩膀上,才看得比較遠。像你父母,能在大躍進中同錯誤潮流
作鬥爭,就已經不容易了。一個人不可能件件事都正確。我對父親也是這樣看的。
前麵談到的他的一些正確主張,在當時,每一條的提出都不容易。不能設想他在複
雜的曆史環境下不出任何錯。現在的人覺得前人很蠢很笨,即使做對了也不值一提
,其實這是事後諸葛亮。對前人不宜求全責備。“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重
要的是今後應怎樣。

  陳小雅:反思是為了吸取教訓,不是為了責備前人。我覺得,如果文革隻是毛
澤東一個人的問題,那倒好辦了,因為毛澤東已經死了,殘存的對他的崇拜,也決
不存在於那些一眼可以望穿的罪行方麵;他有可能借屍還魂的東西,是一些深層的
事物,譬如哲學基礎、文化背景、人性原因。我覺得,陳伯達並非對毛澤東沒有反
思。在《陳伯達最後口述回憶》中,我注意到他對毛有一句十分精到的批判,就是
說,一個人不可能管身後人的事。這說明,陳伯達十分清楚,一個人的權力是有限
的,能力是有限的,認識更是有限的。承不承認這一點,其實是民主政治和專製政
治的分水嶺。毛澤東的問題,不僅是要把個人的理想、路線、政策強加於人,而且
是要包攬同時代所有人的事務,不僅要包攬同時代的事務,還企圖包攬他身後世世
代代人的事務(至少是中國)。我研究毛澤東,批判毛澤東,到頭來也是歸結到這
一句話,所以,我看到陳伯達的這個看法時,卻有路遇知音之感。我希望能從你這
裏“刺”出更多東西。也許,在陳伯達有生之年沒有看到他仍信任的那個黨在這方
麵有所作為的希望,所以沒有留下更多的文字吧!

◇ 陳伯達為何要出讓“百家爭鳴”方針“發明權”?

  陳小雅:關於陳伯達的“公案”中,還有一件事情,就是出讓“百家爭鳴”方
針的“發明權”問題。劉少奇和康生都證明,作為一個方針,它最早是由陳伯達提
出的,連毛澤東也說這個發明權在陳伯達,但陳伯達為什麽在這種情況下,還要強
調是毛澤東發明的?據你看,這究竟是“光榮歸於凱撒”的愚忠?還是為了讓這個
方針得以順利實行的一種策略?

  陳曉農:這與他自小接受的儒家文化熏陶有關。《書經》又稱《尚書》,是一
部早期儒家經典,其中有一段話:“爾有嘉謨嘉猷,則入告爾後於內,爾乃順之於
外,曰:斯謨斯猷,惟我後之德。”譯成現代漢語就是:“你有好的意見和謀略,
就進去說服你的君接受,然後你就到外麵順著人們說,這個好主意是君的指示。”
為什麽要這樣做呢?因為不同地位的人的意見在分量和影響上,是不一樣的。君的
指示,人家必須重視,必須照辦。一般官員的意見,人家理不理睬就不一定了。當
然,這樣做同時也是維護君的威信,但主要還是為好意見的貫徹實行著想。在人們
地位存在差異的現實中,你有好主意,領導采納了,你到外麵宣揚說這是你的主意
,領導隻是采納而已,盡管你說的是實話,效果會怎樣?你是把好主意的貫徹實行
放在第一位,還是把你個人的名聲放在第一位?所以,儒家的這些教條,也含有某
種智慧在裏麵,不宜簡單否定。

  舉個例子,不一定準確。據我十幾年前看到的一本於光遠的文集,於光遠說,
改革開放最早是他的主意,鄧小平采納了他的意見。於光遠雖然這樣說了,但他似
乎並沒有四處宣揚。我覺得他這樣做是對的。說鄧小平提出改革開放,與說於光遠
提出改革開放,效果不一樣。

  陳小雅:我聽說開放、引進外資和搞特區,實際上是廖承誌的建議。有人提供
了這個線索,讓我去考證,我還沒來得及做這件事,這是另一部史的內容了……

  陳曉農:有人認為文人隻是領袖人物的工具,因而不可能有自己獨立的見解。
這種觀點源於近代社會鄙薄文人的風氣。中國近代自湘軍淮軍和北洋軍崛起,軍事
首領主導國家政治以來,文人的地位每況愈下。在國家政壇上,文人自然是從屬於
軍事政治領袖,但這不等於文人沒有自己的見解。陳伯達提出“百家爭鳴”、“唯
生產力論”、“電子中心論”和對“血統論”的批判,梁漱溟提出以“法製”取代
“人治”,以及於光遠提出“改革開放”,都是文人在重大問題上獨立提出見解的
例證。隻是這種見解必須被政治領袖所采納,才會有實效,否則這些見解不僅會被
棄置,而且可能會受批判。這也是文人命運的悲哀。因此文人為求見解的伸張,往
往會循曲折的途徑。但無論如何,一概否定文人有獨立見解並在曆史的某些環節上
起了積極作用的觀點是不符合事實的。

   2006年5月16日第一稿;2006年6月8日第二稿。

陳伯達小檔案:

  陳伯達(1904年-1989年),福建惠安人,中共著名理論家,在很長
時間內曾是毛澤東身邊最重要的筆杆子之一。

  陳伯達於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參加了1926-1927年間國民革
命軍發動的北伐戰爭,後來去莫斯科工作。1930年他返回中國,在北京教書,
1937年去延安任教,並任中共中央軍委副秘書長,毛澤東的政治秘書,發表了
《三民主義概論》、《中國四大家族》、《竊國大盜袁世凱》、《人民公敵蔣介石
》等政治論著。

  陳伯達在1951年為紀念中國共產黨成立30周年寫了政論文章《論毛澤東
思想——馬克思列寧主義與中國革命的相結合》和《毛澤東論中國革命》,奠定了
他作為中共黨內重要文件起草者、毛澤東思想最高傳達者的地位。先後出任政務院
文教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國家計委副主任、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
、中央政治研究室主任等職,是《毛澤東選集》的主要編輯者、中華人民共和國第
一部憲法的主要起草人。1949年和1957年曾兩次陪同毛澤東訪問蘇聯,分
別同斯大林和赫魯曉夫會談。在中共八大上,陳伯達當選為中央委員、政治局候補
委員。1958年,陳伯達開始擔任中共中央機關刊《紅旗》雜誌的總編輯。

  “文化大革命”初期,陳伯達由周恩來推薦、毛澤東提名出任權力很大的中央
文革小組的組長。在八屆十一中全會上,又晉升為中共中央政治局五名常委之一,
被列為僅次於毛澤東、林彪、周恩來的第四號人物。在1970年廬山九屆二中全
會上,毛澤東為了打擊林彪的需要,批判陳伯達的所謂“天才論”,將之投入監獄
,在全國展開“批陳整風”運動,後來更將之打成“林彪反黨集團”成員;在19
73年中共十大上上陳伯達以所謂“國民黨反共份子、托派、叛徒、特務、修正主
義份子”的罪名被永遠開除出黨。

  “文革”結束後他被最高法院特別法庭作為“江青反革命集團主犯之一”判處
18年徒刑。但他很快由於健康原因獲釋,1988年正式刑滿釋放,被安排在北
京文史研究館。翌年9月去世,終年8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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