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史家質疑新毛傳

陳之嶽

《亞洲周刊》2005年第48期



張戎及英國丈夫合著《毛:不為人知的故事》受到西方史學家史景遷惡評,指把毛寫得「一生皆壞」,而許多引證的來源、出處和可信度更大有問題。評論界也認為,寫毛傳濫用材料,比不寫還要糟糕。

希特勒和斯大林是西方社會所認定的二十世紀兩大暴君,對毛澤東的看法,則涵蓋敬畏與敵視的矛盾情結。

不可否認的是,美國記者斯諾於一九三八年出版《西行漫記》(Red Star Over China,又譯《紅星照耀中國》)之後,西方世界對毛澤東的好奇心始終未嚐稍歇。

毛領導的解放戰爭和統一中國,以及在韓戰與中蘇分裂期間力抗美蘇兩大超級強國,使毛成為第三世界和西方左翼群眾心目中的頭號英雄。毛澤東在中共建國後所發動的一連串政治運動(特別是文革)重創國家元氣與社會民生,卻又使西方大感納悶與震駭,但自由派媒體卻鮮少用「暴君」(Tyrant)或「魔王」(Monster)的字眼形容毛,最常見的形容詞是「一個無情的革命家」(A Ruthless Revolutionary)。

但毛的私人醫生李誌綏於一九九四年出版回憶錄後,西方知識界對毛的認識發生了巨大的轉變。李誌綏以近距離的觀察詳述毛的言行,加上李本人對毛的許多主觀負麵論斷,在西方知識界引起強烈反響,但亦使李著中英版暢銷不衰。

盡管回憶錄本身有失實、失誤之處,中共官方更出版《真實的曆史》並動員一批海內外寫手撰文批駁李誌綏;但一般而論,李著仍有其相當可信度,至少是研究毛澤東生平一部不可或缺的參考書。

李誌綏回憶錄出版十一年後,旅英華裔作家張戎和她的丈夫俄國史專家哈利代(Jon Halliday)合寫一本百分之百「去毛化」的書《毛:不為人知的故事》(Mao:The Unknown Story),受到英美書評界高度重視,這本書今年六月初版於英國,美國十月上市,張戎自譯的中文版將於明年一月麵世。

今年五十二歲的張戎,父親曾任中共四川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慘死於文革,母親年輕時即加入共產黨。屬於「老三屆」的張戎,曾當過赤腳醫生、工人和工農兵大學生,一九七九年留學英國,現定居倫敦,她在九一年出版自傳《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Wild Swans),轟動全球,有三十餘種譯本,發行量達一千一百多萬冊。

新毛傳寫了十二年

張戎和哈利代夫婦費了十二年的時間撰寫八百多頁的《毛:不為人知的故事》,其間曾親赴中國大陸、台灣、俄羅斯、阿爾巴尼亞和英美等地搜集資料,並訪問了一百多名與毛接觸過的人士。作者認為最難得的是他們在俄國和阿爾巴尼亞看到新近開放的機密檔案,張戎並稱其著作主要來源是文獻資料。

在西方高級知識分子中具有相當影響力的《紐約書評》(NYRB)雜誌、《紐約時報書評》周刊、《時代周刊》均在十月份刊出書評,其中最具份量的當推耶魯大學中國近現代史講座教授史景遷
(Jonathan Spence)在《紐約書評》所撰寫的長篇書評。十一月初偕同在耶魯任教的華裔史學家妻子金安平訪問亞洲的史景遷,著作等身,學術聲望崇隆,對中國近現代人物有專精研究,現正撰寫汪精衛傳。一九九九年史氏曾應《企鵝人物叢書》之邀撰寫《毛澤東略傳》(一八八頁)。

史景遷的妻子金安平家學淵源,其祖父為著名東北史學家金毓黻(一九六二年病逝北京)。金安平一九五零年生於台灣,十二歲赴美,獲哥倫比亞大學史學博士,近著英文《合肥四姊妹》(中譯本由台北時報文化出版),頗獲好評,四姊妹之一張兆和即名作家沈從文的夫人。史景遷的著作如《康熙》、《利瑪竇》、《洪秀全》、《天安門》和《追尋現代中國》等均膾炙人口,他的書評亦同具影響力。張戎在接受媒體訪談時一再強調其新著絕大部分根據文獻資料,但史景遷卻點出《毛》書的最大敗筆是文獻不足徵!也就是說書中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故事」,幾乎都無法證明是有根據的,而作者所徵引的所謂「文獻」,其來源、出處和可信度更是大有問題。

葉群通奸之謎

如書中提到林彪的妻子葉群和總參謀長黃永勝通奸,有這回事嗎?並引用葉群和黃永勝的電話對話,字字不漏(葉群在對話中還隱隱提及避孕一事),猶如電信局的通聯紀錄。張戎是根據濟南出版社九十年代初出版的《超級審判》(兩冊)中的內容,這本書可信嗎?

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大陸出版界生氣蓬勃,但偽書和亂七八糟的所謂秘聞、秘事充斥坊間,寫曆史的人絕不可抱持「撿到籃裏就是菜」的心態,不作充份求證查考就貿然引用,結果碰到的不是垃圾就是地雷。

史景遷即指出《超級審判》引述的葉黃對話紀錄,完全沒有指出來源。文獻不足徵的現象不隻是史景遷一個人所提出,即連大捧《毛》書的《紐約時報》專欄作家紀思道(Nicholas D. Kristof,曾任《紐約時報》駐北京特派員),亦在《紐約時報書評》周刊(該周刊列為封麵故事)中表示,作者可能不太願意承認厘清材料真假的困難度,紀思道說他擔心有些材料可能是偽造的。

撰寫人物傳記,尤其是像毛澤東這樣的曆史人物,作者必須謹慎下筆,古人所說的「不隱惡」(不要隱匿罪惡)和「不虛美」(不要過度讚美),至少是寫傳的基本態度。可歎的是,張戎和哈利代撰寫這本書的出發點,卻是存心要搞臭毛澤東,要徹底貶抑毛澤東,他們認為毛隻有過,沒有功,是個百分之百的壞東西,而且從小就壞,一直壞到死。

以如此偏頗的出發點來寫毛傳,怎麽會寫出一部令人信服的傳記呢!史景遷也說,張戎和哈利代把毛寫得「一生皆壞」,連空間都不留,人不會是這樣長大的,環境會使人變好或變壞。但在張、哈的筆下,毛就是壞透了。《紐約時報》首席書評家日裔的角穀美智子也認為這本書是有「偏見的」(Tendentious),而采用粗略概括(Gross Generalization),又無從加以證明,隻有使這本書更糟。

在嚴重的偏見和一麵倒的打毛心態下,張戎和哈利代把許多大有問題的資料當史料,把流傳於中國大陸民間的鄉野奇談、村姑裏婦的聞言閑語、「負鼓盲翁」的瞎編故事、村佬佬的信口開河都當做寫書素材,不分青紅皂白,愈聳動愈好。於是,大批大批無從徵信的街談巷議出籠了。

諸如:書中寫毛澤東不是中共創黨元老、蔣介石蓄意放紅軍進四川而使紅軍能順利到華北、紅軍未打瀘定橋戰役(否定毛詩「大渡橋橫鐵索寒」的說法)、張治中是老共諜(斯大林於一九三七年八月吸收蔣介石愛將張治中為共諜)、長征時毛躺在擔架上由人抬、毛設計皖南事變以消減新四軍、毛陷害親弟弟毛澤民、毛在承平時代害死七千多萬人,居二十世紀暴君之冠……

毛澤東在革命生涯中犯了不少大錯,其一生可受批判之處亦所在多有,要寫毛傳,必須讓真正的史料來說話,「筆則筆,削則削」,有好的就說,有壞的就批,而不能心存「一棍子打死」的立場和濫用材料的方式寫毛,這樣寫出來的毛澤東比不寫還糟糕。張戎自《鴻》一書所獲的名聲,也許會隨著《毛》書的出版而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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