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寵物是隻雞——城北舊事
(2007-02-23 06: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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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像往常一樣,東方還沒有泛白,我就得離家,去趕早班的公共交通。昨天睡晚了,今早仍然困得不行,半醒著的腦子機械地指揮著兩條腿,幾乎是踉蹌地往車站挪動。
這時,遠遠地傳來了“咯咯咯”的聲音,是雞鳴?我打起了些精神,停下了我零亂的腳步,安靜地期待著再出現那個聲音。“咯咯——咯”,這回我聽清楚了,是雞打鳴的聲音,先是兩聲短的“咯”,然後是一聲長長的“咯”,那一長鳴逐漸減弱,是公雞使出全身的力氣發出的鳴聲,分明是一種抑揚鈍錯的美聲。哦,那久違的雞叫。
來美國後,除了在超級市場,既沒有看見過活雞,更沒有聽過雞打鳴。不知道現在國內的城市是否跟美國一樣也聽不到雄雞的晨鳴了,但十幾年前,我所居住的城市還是容許養雞的。我喜歡雞鳴開始我新的一天,倒不是因為聞雞起舞的古訓,而是因為我的第一個寵物就是一隻小雞。
小時候,並不時興養寵物,養的小動物基本都有實際用途,貓用來抓老鼠、雞用來下蛋,狗雖然可以用來看門,但在城市裏並不實用,所以狗並不多見。但是我養的那隻雞卻是作為寵物買回來的,這在當時並不多見。
我們家靠近長江,每年開春就有販客擔著雞娃沿江販賣。雞娃裝在大大的圓型竹編雞籠裏,直徑差不多有兩米,雞籠不高,兩到三層摞在一起。販客用扁擔一前一後挑著兩筐雞娃從躉船走上挑板,走出碼頭後就徑直往候船室前麵的空曠地,擺好雞籠,揭開籠蓋,滿滿的一籠小雞娃,就像展開了一快毛絨絨的地毯,互相擁擠著的雞娃一個挨著一個,不容給毯絨留丁點坯暇,黃燦燦的一片。那些雞娃忽然看見了光,都興奮地“嘰嘰”叫,或者乘機覓食,或者乘機玩耍,有調皮的跳上同伴的身上,跌跌撞撞地跑幾步後掉下來,硬是在密密的絨毯裏擠出個位置來。販客們一邊在雞籠裏撒些碎米,一邊吆喝“雞娃,雞娃,五毛錢一個”,其實他們不用吆喝,那此起彼伏的“嘰嘰”聲早已吸引了路人和孩子們。
那天,我爸爸就是從這樣的一個販客那裏給我帶回了一隻雞蛙。他是用雙手把它捧回來的,那雞娃從拇指和食指間伸出頭來,把那小小的尖嘴張得大大的,大聲叫喚,不斷地嚐試從手心裏跑出來。我爸爸找出一個鞋盒子,在盒子上剪了一個透氣的圓洞,盒子鋪了一層紙,撒了把碎米,為我的第一個寵物安了家,雞娃終於安靜了下來。
午飯後,父母又去上班了,那雞娃就完全屬於我的了。大概它聽到我的腳步聲,立即開始了大聲叫喚,一跳一跳地把頭伸出出氣洞,試圖從那裏跳出鞋盒子。我不懂它是想逃脫還是想出來玩耍,所以在猶豫要不要放它出來。雞娃依然拚命地努力跳出那鞋盒子,我真擔心它會把那小小的力氣都用完了,就把它捧出了盒子。雞娃沒有逃脫的意思,在地上走了幾步,就跳回到我的手裏,跟我表現出了異常的親近,它從我的手裏跳到地上,然後又跳回到我的手裏,開始了我與寵物的第一次玩耍,我說這是一隻有靈性的雞。從此以後,我走到哪裏,它就跟到哪裏,我成了它的朋友,它也成了我的朋友。
一個星期後,我們又買了幾隻雞娃來跟它作伴,但它仍然隻要聽到我的聲音,就會跑到我這裏來。我把它捧起來,它喜歡在我的臉上端詳一番,在髒的地方啄幾口,然後從我的手上跳回到雞群裏,它這時會顯得特別自豪,好像在說:“瞧,小主人最喜歡的是我”。
它漸漸地在長大,翅膀上慢慢長出來羽毛,能從我的手裏越跳越高了。終於有一天,它長出了小公雞的模樣。
但我正幻想著它長成英俊的、能引碩鳴叫的大公雞時,一覺醒來發現它被黃鼠狼叼走了,其它的小雞都在,就是它沒有了,雞窩裏隻留下了它的兩片小羽毛。那一天成為我童年時最傷心的一天,覺得上帝並不公平。
2。
萍,我進入小學就跟她分在了同一個班級,她天性調皮活潑,尤其是上課的時候根本就坐不住,大概就是現在人們說的兒童多動症吧。但當時沒有多動症這個概念,凡是上課不聽講、上課說話、上課做小動作的學生基本都被看作是不聽話的學生了,再加上萍的學習成績不太好,萍成了理所當然的落後學生。小學女生通常都是規規矩矩聽老師的話的,班上學習成績好的大部分也是女生,所以,萍的落後表現格外引人注目。
一次,有個同學在學校丟了東西,萍成了懷疑對象,而且是唯一的懷疑對象。雖然這事因沒有證據而後來不了了之,但萍的名聲徹底敗壞了,甚至超過了所有調皮男生的名聲,是公認的第一號壞學生。
我上小學那陣子,每兩個學生公用一張課桌。記得那時候小學生特別封建,男同學跟女同學基本上不說話,於是把男同學和女同學分在同一張課桌成了維持課堂秩序的最佳組合。不記得是從哪一年級開始了“一幫一,一對紅”的全國性活動,這項活動落實到我們學校的結果之一就是我和萍坐到了同一張桌子。老師對我說:“她就服你,你可以幫幫她”。那時候,我並不是班上最突出的學生,排在我前麵的有好幾個,但在老師給我的鑒定中,出現了“在同學中威信很高”的評價,不清楚這個威信是如何贏得的?小學生的行為一般都是天性所致,威信的建立並不能靠刻意的努力,有些偶然、有些莫名其妙,小學生甚至不知道“威信”的含義。所以,我是稀裏糊塗地成了萍的“一幫一”對象,更不知道該怎麽幫她。“上課時能穩住她就是最好的結果了”,這是老師對我的期望,也表現出了對萍的無望。
那時候我們學校的教室緊張,我們隻能上半天的課,剩下的半天以學習小組的形式在一起做作業。學習小組基本上以課堂裏的座位來劃分的,所以我和萍,還有坐在我們前麵的兩位同學組成了一個四人學習小組,輪流到同學家裏做作業。
我們三個人都住在機關的家庭宿舍裏,隻有萍是住在胡同裏,去萍的家做作業是我第一次走進這片胡同。這片胡同看起來很破舊,還有些髒亂,不知道什麽時候一盆水會從門裏潑出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飛出一把掃帚。走進萍住的單元,大白天卻一片漆黑,走廊沒有采光也沒有燈,每一個角落都堆滿了東西,隻留下身體寬的小道。我們一行人進出後,難免跌跌撞撞,還驚嚇了在樓梯下麵雞窩裏生蛋的雞。我走在前麵,女同學走在中間,另一個男生墊後,我們仨摸索著上了樓梯,萍的家在二樓。
她家的門虛掩著。那時候我們這幫孩子們到同學家裏從來是不敲門的,我推開門就進出了。她家收拾得很幹淨,一排窗戶正好臨街,我們感到一下子就亮堂了,我們湧到窗前從上往下看胡同,新鮮好奇。但我沒有看到萍,我轉身去找的時候,她正從門後的馬桶間裏一邊穿衣服一邊往外走,看到我一下子就臉紅了,轉過去把衣服穿好了才重新出來。
萍的父親是跑船的,小貨船跑起來不定時,在家裏的時間很少。萍的母親在搬運公司工作,那時候的搬運工人基本上都在城市裏拉板車,也很少有時間在家裏。萍大部分時間都沒有人管,平時打掃衛生淘米做飯這類的家務活幾乎都靠萍做。我很驚訝她把家裏收拾得很幹淨,地板早已沒有了光澤,但拖得一塵不染,桌子上的茶杯和擺設布置得整潔而有條理,仿佛與學校裏的萍完全不是同一個人。
後來的一天,我被選舉成為少先隊員,學校為我帶上了紅布做的領巾。第二天,萍神秘地把我拉到一邊,從口袋裏拿出一條跌得整整齊齊的絲綢做的紅領巾,好絢亮的紅領巾,一條真正的紅領巾呀。萍說是送給我的。
我說:“不,你應該留給自己”,萍說:“我是永遠不可能成為少先隊員的”,邊說邊給我帶上,萍帶紅領巾的動作很熟練,這時我第一次從她的眼睛裏看到淚花,我似乎明白了渴望和絕望的含義。
……
升入中學的前夕,新的班主任要我們協助她對全班同學作一次家訪,從班級的名單上我是看到了萍的名字的,但班主任說“她的家就免了吧,她已經害了好幾個男人了”。
開學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萍。很多年後,我才明白班主任那句話的意思,這不公平,她還是個孩子,是個被所有人拋棄的孩子。她本來也是有嬌情的,本來也是想成為少先隊員的。
3。
第二天我再次經過那裏的時候,我停住了腳步,專注地等待那雞打鳴的聲音。我覺得等了很長時間,不免為它擔心:“它該不是一隻被拋棄的雞吧?這荒郊野外的,會有黃鼠狼。”,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咯咯——咯”,那雞鳴的聲音終於響起來了。我欣喜,同時禱祰:“黃鼠狼,請不要靠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