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相聚,隻有到了分離的時候才覺得特別的短暫。早晨,我拉開越秀賓館的窗簾,居高臨下望著小北路對街 越秀公園內的小湖,在廣州住了一星期,我們忙碌地探親參觀,我竟然還沒有這樣憑窗靜坐過。今天傍晚,我們要告別孩子的爺爺奶奶飛往北京。這次我學乖了,我 在賓館的禮賓部訂了一架商務車,讓賓館服務員把行李寄放在服務台,便約了我的公公婆婆,請他們在賓館旁側的北園酒家喝茶。
北園,是我第一次拜見我公公婆婆時他們請我吃飯的地方。那年代,我和我先生都持學生簽證,無條件擔保雙方父母去加拿大參加我們的婚禮,於是,我先生帶著我 南下廣州見他的父母。當年北園優雅的園林環境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沒想到多年後的今天,我們重聚北園喝茶,竟是又一次團聚後的別離。
北園酒家創建1928年,至今已有70多年的曆史,它是廣州最早建成的園林酒家。抗戰期間北園遭到破壞並停止營業,1958年由著名園林建築師莫伯冶按嶺南風俗以及西關古老大屋的格調修建了北園酒家,之後又在1985年擴建,目前是國家特級酒家。
一進大門,著名藝術家劉海粟的題詞“其味無窮”鑲嵌在牆上,那是1982年劉海粟在87歲高齡於北園就餐後揮毫所題的字。北園聘有很多高級廚師,點心師和宴會設計師,其“油泡蝦仁”、“郊外魚頭”、“蠔油鴨掌”等十大名菜膾炙人口,真是其味無窮!
廣州人有句俗話,“吃飯去北園”。郭沫若在1964年出國前路過廣州,喝茶之餘即興作詞:“北園飲早茶,仿佛如到家,瞬息出國門,歸來再飲茶。”當今,我們海外的遊子回到廣州,都喜歡到北園請家人喝茶吃飯。
身穿黑色鑲金唐裝的美貌小姐踩著娥娜多姿的步子,將我們引領到北園的樓上,沿著回廊緩步,樓下庭院中的山石姿態各異,綠樹與紅花相伴,遊魚戲水於青磚白牆映現的池溏中。
我們在金碧輝煌的大廳裏入座,背靠典雅的紅木鏤花屏障,借著從滿洲窗套色玻璃中透過的日光,靜觀黃色鑲金 的桌布上那壺剛沏好的壽眉,葉片輕盈地在水中舞動,仿佛相聚初時那一刻喜悅的衝動,繼而漸漸地沉落,帶著分別前的那份凝重。我將茶斟入公公麵前藍邊細瓷小 杯中,公公屈叩他微腫的指關節,嶺南文化中那種細膩的禮儀,此時無聲勝有聲。
公公說:“你們在加拿大難得吃乳鴿,我們叫乳鴿吃吧。”這麽多年來,公公飲食上的偏執,和其生活上的單調 有秩,反映在他每天永不改變的一杯濃茶,一份報紙,一碟紅燒肉上,這是很多機關工作人員退休生活的寫照。我對公公是敬畏的,我從來不敢象對著我自己父親那 樣調皮嬉笑,每次吃飯,我總是安靜地聽他講他的故事,而每當他的故事提到任何一個我陌生的名字,公公就會引用一串很長的高級職務來描述這些跟我絲毫不相幹 的人,我隻能無奈地聽著,或許,在中國認識高層是一種值得炫耀的事,不精通關係日子便不會過得紅火。而我的公公婆婆一旦退了休,隻能躺在半舊的藤椅上從報 紙上讀一讀他老同學或者校友今日的光彩。我常想,我公公婆婆從中學裏就入了黨,如果不是受資產階級家庭的連累,或許我們今天也吃不到北園的乳鴿,說不定吃 的是王府井的烤鴨呢。
北園的乳鴿用的是幼鴿,精致得一隻乳鴿斬開隻有兩塊,它的肉嫩滑得帶著甜甜的香氣,翅膀和腿骨酥脆得留香 於齒間令人不舍得吞咽。我婆婆將自己的一塊省下來,用筷子夾到我兒子的碟子裏,祖母和孫子推讓的時候,我的鼻子有點酸。望著我婆婆滿頭的白發稀疏地散落在 額前,同是女人,我無法去體會她的一生。在她好幾次來加拿大探親的日子裏,她跟我講到很多她年輕時的往事,她年幼的時候失去父母,中學入黨後去北京讀書, 和在清華讀書的我的公公結婚,畢業回上海生下孩子後交給祖母,便和我公公分別被分配到不同的地方,在山溝裏工作。一個結過婚有過孩子的女人,隻有每年過年 的時候可以去上海看孩子,並與從外地過來的丈夫相會,她沒有自己的主見,隻是聽從黨的分配和組織的調動。她把自己微薄的幾十元工資,分寄20元到上海作為 給孩子的撫養費,再擠出10元給在異地的公公,因為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一個在資產階級家庭裏出身的少爺,要在一毛不長的荒野裏工作,他需要多一點錢買一點 肉吃。我婆婆節儉和禮讓我公公的美德,現在又在她夾給我兒子的那塊乳鴿上重現。想想我們這些在國外結婚的夫婦,各人用刀叉吃著自己盤子裏的菜,難怪婆婆看 著我這樣背著相機獨自走天下的媳婦,真是“謨眼咍”!
北園的點心在二十年裏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原先推著車叫賣的傳統點心不見了,服務員也從穿傳統圍裙的阿姐變 成濃妝豔抹的小姐。我在點心譜上,除了點一點蝦餃鳳爪等傳統點心,盡量找一些在海外吃不到的美食,嚐試後發現,實際上它們也大部分脫離了廣東傳統點心,而 我以為,北園的點心最寶貴的是它製作的工藝。
在品味點心的時候,我和公公婆婆談到了加拿大政府向中國公民頒發十年簽證的事情,而我公公婆婆卻說,他們 在晚年隻想再次橫跨美國和加拿大旅行一次,並不想常住加拿大。我尊重他們的選擇,盡管我們常通電話,他們常說對我們的思念,我們之間也常互相探親,但以一 般中國人的看法,兩代人分離總是一種很深的遺憾,尤其是當我想到我的婆婆一輩子隻能見上她自己的兒子20-30次,我總是看著身邊被我親自帶大的兒子而為 婆婆歎息。或許公公婆婆那時代的人和我們這一代不同,他們要比我們勇敢和灑脫。
我丈夫說,他小時候,父母每一年隻在過年的時候回來看他一次,臨走總是對他說:“你要好好聽黨話,因為你 所有的一切,都是黨和人民給的。”而我自己的父母在我反叛的年齡總是跟我說:“不聽父母話,吃虧在眼前,我養你這麽大,看你以後怎麽孝順我。”嗬嗬,為什 麽同一代人,我父母和我公婆的思想差異那麽大。我不得不說,有信仰的人在看待血緣關係和親情 上,或許是超脫的。
點心上到最後幾碟的時候,我公公說,他身體不好,就不去機場送我們了,我叫婆婆也不用去了。我們在北園的 庭院裏照了很多合影,我去衛生間擦掉了眼線和眼影,並在口袋裏悄悄準備好了紙巾。出國20年來,這是我每次告別我自己父母所必然經曆的最難受的時刻,如今 他們都已經安息在天堂,可我還有公公婆婆在。我常看到我辦公室的西人同事聖誕節帶著孩子去探望在加拿大或者美國異地的父母,一個擁抱見麵,一個揮手告別, 那種喜悅和瀟灑,為什麽我們中國人的子女和老人做不到呢?是我們間相隔太遠,還是我們的文化讓兩代人的情感更深?
我請司機在麓湖放下我的公公婆婆,我的兒子為他們開了車門,在路邊擁抱著他們久久不能鬆開,我聽不見我公 公婆婆對我兒子的吩咐,我隻是在墨鏡後流著淚看著這令人心碎的一幕。去廣州機場的路程是漫長的,我想起李商隱在少年時所作的“相見時難別亦難”,這不僅僅 是告別情人時的情懷,更是海外遊子告別祖國親人時共有的心情。
在飛往北京的飛機上,我給兒子看我在廣州時拍攝的最後一張照片,北園門前,我的公公為替他拉門送客的小姐舉手致謝,我笑著說,“孩子你看,爺爺的額頭象毛 主席,下巴象江主席,他是胡主席的校友,舉手投足還真像檢閱儀仗隊呢。”我和兒子嘻嘻哈哈地笑著.
我轉眼又想,我公公婆婆這代人無論是團派的還是黨派的,最失敗的是手上沒錢,害得我老公在海外讀中學大學 到處打工,新婚時還娶了我這個媳婦一起剪“酷胖”過日子。而我公公婆婆這輩子晚年是舒適的。他們的工作,工資,房子都是黨給包辦,所以他們愛黨是真心的。 可我認為我公公婆婆這輩子是最沒有自由的,組織把他們的戶口調到哪裏,他們就奔向哪裏,最強壯的年紀裏被迫妻離子散搞革命建設,貢獻給祖國一生最終還是沒 居住自由,一個醫保劃定了他退休後的居住範圍,搞得他晚年葉落無法歸根,唯一最高的享受是居住高級單人病房。
每家有每家的故事,每人有每人的過往,這不是一句話能概括,一段文字能寫完的。
北京,我在黑夜裏到達。88年我在三裏屯加拿大大使館拿到留學簽證,在我的心中,北京不僅僅是首都,也是我海外生活的起點。
謝謝閱讀,請待續
你很有政治頭腦,在女生當眾罕見,你寫的沒一集我都看,謝分享。珠三角汙染很嚴重,環境比改革開放前差多了,我小時的珠三角已經不存在了。我也喜歡攝影,你頭像的鏡頭是200 mm L?
現在我們都歸不去了,國內消費那麽高,醫療也是問題。嗬嗬,隻能常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