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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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煙-袁朗舊事 (1)(ZT)

(2008-06-29 22:36:18) 下一個
往事如煙-袁朗舊事 1 作者:~薩日朗~

來源: 芒種08-05-02 21:58:49

轉自百度貼吧_段奕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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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自述!

本人文筆一般般,隻是看了士兵之後,看到袁朗這個人物,竟想起很多人,很多事,忍不住就有動筆的念頭,於是乎隨手寫寫,大家也就隨便看看吧。

看了就看了,博大家一笑而已,裏麵的內容千萬別當真,就是借著幾個主要人物的名字寫點兒故事罷了,如有雷同純屬巧合(這話聽著真耳熟^_^),我是概不認帳的……

另外本人比較賴皮,看著249的作品寫得真比佩服還要好,且該位老兄身量雖小,心胸卻博大,絕對不會計較我借用他的某些個構思。再說這個袁朗舊事的坑雖然挖在這裏,能不能完成還是鬼曉得的事兒,249必是不會在意學生我的這點兒偷懶耍滑的心思。

好了,閑話少說,說哪兒算哪兒吧。


演習結束了。

許三多沒有參加後麵的演習,被送到了醫院。袁朗雖然被高城放了,但居然也沒有參加後麵的演習,並且據說是袁朗主動要求退出的,以示公平。成才也在隨後的行動中,為掩護吳哲而被“擊斃”,SILENCE小組最後隻有吳哲幸存。

高城有些鬱悶,他負責防禦的兩個指揮中心都被老A摧毀。雖然在後來的二、三階段演習中,高城領受的其他任務完成得非常出色,但殫精竭慮的第一階段主要防禦任務失敗,仍然讓他很不甘心。

這份鬱悶和不甘心在演習後繁瑣的逐級匯報、講評中被越發地加深了。因為高城隻是副營長,演習任務的成敗都有營長擔著了,況且指揮中心是被刀尖裏的刀尖-老A引導或直接摧毀的,上頭雖有些失望,卻也沒什麽責備的意思。

但越是這樣,高城就越是鬱悶。開完最後一次講評會後回到駐地,看著辦公桌上戰友送的直升機模樣,高城簡直就想把它變成一架真正的米-17,直接幹到A大隊,把袁朗拎到某個酒館裏用烈酒把他徹底灌翻,方能一出心頭之氣!“死老A,非灌到你酒精中毒,然後洗胃!然後再灌再洗胃!就憑你那二兩的酒量,不折騰你個七葷八素我都對不起你!”

高城正在自己的臆想中“惡毒”地修理著袁朗,以發泄著心中兩次被袁朗計算而鬱積的情緒,一聲有些熟悉的“報告”在門口響起,他一側臉,看見成才一身老A的軍裝,繃得發條般,軍容嚴整軍姿筆挺地立正在敞開的門外。

“進來進來!你個孬兵,翻臉比翻書還快,去A大隊集訓了一把,回頭就狠咬我一口!你個白眼狼,過來讓我踹一腳!”高城終於逮著一個大號的出氣筒,喊著站到了房間中央,等成才進來立正、敬禮、站好後,當真兜屁股給了成才一腳。

成才直挺挺地挨了那一腳,沒說話。現在的他話總是很少,別人不問,通常就不會聽到他的聲音。他隻是筆直而沉默地站著,眼神複雜地看著高城,眼裏有霧氣開始凝聚。

高城看到成才臉上呈現出某些東西,霧氣朦朦的眼裏流露著某種情緒。要是在別人身上,高城會毫不猶豫地認為那是一種感激與不舍,現在出現在成才這裏,高城有些遲疑和感慨:那竟然也是明明白白的感激與不舍,這小子,懂事了。

可惜高城生性看不得這些個,躲開成才的視線直接一擺手:“別這麽煽情地看著我啊,我不是許三多,沒眼淚陪你流!”

“謝謝你,連長!”

“嗯,我接受了。”高城一副老丈人打量新姑爺的德行:“正式加入老A了?”

“是,回來收拾東西,告別。”

“到了那兒好好幹啊。死老A攏共那麽幾個破人,就有兩個是從鋼七連出來的,我我很有麵子。還有啊,在不被退回來的前提下,在那裏好好表現好好整,千萬別讓那個那個袁朗太輕鬆太得意了!”

這句話說完,高城和成才都忍不住笑了。

“許三多的傷好了沒?”高城又開始惦記鋼七連“派駐”老A的另一顆種子。“已經傷愈歸隊了。還有,”成才看了看高城的臉色:“我們隊長讓我轉告連長,說他暫時不能請您吃大餐了。”

高城的眉毛立了起來:“啥玩意?拐走我兩個兵,打贏了我兩次,請我吃頓大餐還是他主動提的,怎麽變卦了?我可還備著好酒等著他跟我舍命呢。”最後這句話,高城說得有點兒咬牙切齒。

“隊長被派到以色列去交流學習一年,已經出發了。不過隊長說他回來後一定過來請連長吃大餐。”成才有些恍然地忍笑說完。

高城有些泄氣:“這個死老A,又躲過去了。”



袁朗走之前,又把許三多叫到了訓練場邊上談過一次話。

“三多,這次我要離開一年,我有些擔心你。

三多,你要知道,進了老A不是進了保險箱,在這裏,考核與淘汰隨時隨地,我有些擔心回來的時候還能不能看到你。

三多,你是個好軍人,你的紀律性你的堅韌你的忠誠都不用懷疑,在軍事素質方麵你的悟性和現在的成績也令人驚訝,這些方麵我從來就不會為你擔心。但是你在某些方麵太單純太善良又太固執,作為一個老百姓你不錯,作為一個真正的軍人,尤其是作為一個老A,我怕你終會被軍隊淘汰。

三多,我把你們選來,通過了地獄式的訓練,經曆了生死考驗後,不想看到你被淘汰。三多你隻有優秀的軍事素質遠遠不夠,我希望你能提高自己的情商,而且是作為一個老A的情商,否則的話你的老A之路甚至軍人之路都不會走的很長。

三多,我知道你在經曆了過往的那些事情之後,已經懂得了該怎麽做。現在我隻是希望,在今後更長的時間裏,我們都能夠並肩戰鬥。

三多,我是你的指揮員,你是我最好的士兵之一,我說過咱們要常相守,但那需要我們一起努力。”

坐在靶場邊山坡上的袁朗說這番話時,一掃往日裏懶洋洋的神情,目光深邃而沉靜,凝視著遠處黛色的山巒。不用轉頭看,餘光裏就能感覺到許三多困惑而吃驚的樣子。袁朗知道許三多沒那麽快領悟自己的話,但他知道許三多會以最認真的態度去思考和研究,那對於許三多會是很艱難但也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起身丟下一臉官司的許三多,輕鬆地拍拍屁股離開之前,袁朗甩出一句話:“情商這個詞兒估計你沒聽懂,可能還有點兒不明白,去看看有關的書,或者問問菜刀、鋤頭他們,都行。”



袁朗走後,擺脫了魔爪的同誌們興奮了好幾天,連飯前一支歌都變成了“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但是幸福的日子也就維持了那麽幾天功夫,大家就開始想念那個臭名昭著的魔鬼,懷念那個一臉壞笑的頭兒了。

許三多也很想念隊長。

許三多想念隊長的方式跟齊桓、吳哲、成才以及其他的戰友們的方式都不一樣:他又像在鋼七連留守時那樣,一有時間,就按照字母表的順序看大隊圖書室裏的全部書籍,這種方式被吳哲形象地命名為“三多式掃描閱讀法”。

許三多開始進行掃描工作時,大家還以為他是因為玩牌沒意義而去做有意義的事兒了,後來發現三兒是為了在其中尋找某樣事物的答案,隊長要求他尋找的答案。

不久後的某一個難得的休息日,許三多又從大隊圖書室掃描了回來,非常認真地請教齊桓:“什麽是情商?書上說的太深了,分隊長你能不能幫我具體說說?”齊桓從最新型鏈式榴彈炮的分解圖上抬起頭來,分明有些驚訝到大腦短路的感覺。看到自己的分隊長一副吃驚到險些當場暈倒的表情之後,三兒隻得丟下張口結舌、雲裏霧裏的菜刀轉身繼續去請教了吳哲。

吳哲“鎮靜”地咽下了剛剛喝進嘴裏的水,千辛萬苦地控製住了幾欲脫眶飛出的眼球,眨巴了幾下證實功能還正常之後,開始了耐心細致艱苦卓絕的解釋工作。口幹舌燥之後,許三多還是有些迷茫地誠懇請求:“能不能再具體點兒?”

吳哲與相跟著三兒追過來的齊桓無比鬱悶地對視了一眼,隻好先讓三兒“回去消化一下”,然後決定通過女朋友買些關於情商方麵的書(確切地說是某些故事書)讓三兒自己去看,用吳哲的話來說:“三兒隻有通過獨創的掃描閱讀法,才能體會到知識的真諦”。

於是袁朗走後的那些日子裏,經常可以看到許三多在訓練得死去活來的間隙中,強打精神地掃描著吳哲推薦給他的那堆東西,帶著一臉疲倦的微笑。

當吳哲舌頭上的蓮花在許三多以請教問題的方式不斷催化下燦爛盛開了無數次以至於鋤頭都懷疑自己的舌頭變成了花瓣狀之後,當齊桓在許三多的無數個“分隊長,我想明白了,那個◎#¥是不是就是那個#%#¥%的意思啊!?”總結性陳述疑問句裏吼叫著崩潰、暴走過N多次之後,大家竟驚訝地發現三兒真的是有些不一樣了,其中最有代表性最具說服力的就是不再固執地以“有意義”和“沒意義”這個現實和傳說中均極為著名的“許三多兩分法”作為判斷事物的單純依據了。三兒開始理解有意義和沒意義之間,還有很多跟意義根本不沾邊的不鹹不淡的事情,當然,還有很多非常有必要存在但卻是最明顯不過的無聊事情。

終於有一天,齊桓在宿舍裏以考古學家麵對人類發現的第一枚恐龍蛋一樣的眼光,一言不發坐在那裏研究了許三多半天,直到三兒被看得毛骨悚然、渾身僵硬的時候,方從嘴裏溜達出一句話來:“三兒,你似乎、好像、仿佛、當真有那麽一點點兒開竅了。”

“開竅”了的許三多連帶著軍事表現跟著銳化,幾次行動下來甚至連鐵大都有所覺察,某段時間鐵大集中觀看了齊桓分隊的對抗訓練,最後慣常地板著撲克臉離開。之後齊桓分隊的戰鬥值班任務後的總結根據上級指示比平時多了某些內容,之後也就有風聲傳出來:A大隊僅有的兩個士官,那個原來滿嘴真理又超級軸的家夥,還有那個全大隊最沉默最牛的狙擊手,要被保送到軍校去了。



很久以後,齊桓和吳哲曾經一起為袁朗和許三多的那一次談話而憤怒N久,也嚎叫了N久:“隊長你真不夠意思!你說你都走了,還留下這麽艱難的一個任務來修理我們倆,你是不是見不得叫化子開張、窮人過年啊,你說我們脫離你的魔爪一回容易嘛我們……”



袁朗回來的時候,真的沒見到許三多,得知他和成才一個月前已經去了陸院報到,這讓袁朗既失望又得意。

從接他回隊的參謀那裏知道大隊的領導出去開會沒那麽快回來,袁朗大包小裹直接回到自己的中隊。被興奮地喊叫著的中隊值班員幾乎是抱進了宿舍,袁朗發現比他住的時候還幹淨,估計那幫已經知道他今天要回來的兵們很是用心地收拾過了,暖水瓶裏的水都是滿的。

剛喝了一口水,還沒等他的屁股把板凳坐熱,走廊裏就響起奔牛般沉悶的腳步聲,一聲炸雷般的“報告”還沒落音,宿舍門就被一群泥猴子樣的彪悍士兵撞了開來。代理中隊長的副中隊長和幾個分隊長們領著歡呼雀躍的兵們一擁而入呼啦拉敬禮,袁朗都沒來得及給兵們回禮,無數雙大手就以擁抱的名義把他們的中隊長徹底蹂躪了一番,還順便掏空了兵們看到和找到的全部口袋,連他們中隊長身上的軍裝口袋都沒放過。

原本寬敞的宿舍幾乎是瞬間就變得擁擠不堪,兵們一邊七嘴八舌地叫嚷著,一邊麻利地從房間裏向走廊傳遞著戰利品。

看著久違的兵們興奮的笑臉,聽著兵們分不出個兒的喊叫,聞著兵們身上汗濕的氣息,袁朗的血都熱了,轉著圈地對身邊每一個能逮到的兵拳打腳踢發泄著“問候”,開心地扯著嗓子吼起來:“人人有份搶什麽搶,搞得跟群惡狼一樣!是不是想我想得太狠啦?要不要上裝備出去跑個十公裏熱烈歡迎我一下?”

兵們嘿嘿地樂著,絲毫沒有文明下來的意思。袁朗一瞥眼間,已經看見齊桓護著搶到的一個盒子正在人群中左衝右突試圖突圍出去:“齊桓!你看你哪有個分隊長的樣子,就屬你搶得凶!”

齊桓被吼得一頓的功夫,盒子就在邊上那個兵小巧的擒拿動作中易了手,再想搶回來就沒希望了。他悻悻地走到袁朗身邊立正:“隊長,那可是巧克力,我看見了,比利時產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隊長臉上那懶散而詭異的笑容以及那聲“什麽比利時,再跟我羅嗦就讓你好看在此一時”的溫言細語給嚇了回去,剩下一臉哀怨的神情,讓中隊的其他幹部們忍不住大笑起來。

大隊通訊員擠進人群報告:“袁中隊,大隊長回來了,讓您馬上去他那兒!”



鐵路看著標杆般挺立在自己辦公桌前的袁朗,扳著麵孔表揚了一下:“出國交流一下就是好啊,回來後可比以前有規矩多了,不錯不錯,希望保持的時間能長點兒。”袁朗比走之前更加黧黑的臉上,除了那副一貫懶洋洋的笑容外,沒有任何臉紅的跡象,隻似笑非笑地繼續看著鐵大。

鐵路終於繃不住了,站起身來,繞到袁朗麵前,滿臉笑容地結結實實砸了一拳:“你小子總算回來了。聽說你表現的不錯,沒給咱們大隊丟臉!”袁朗沒有一點謙虛一下的表示,那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很讓鐵路手癢。

“拿來!”鐵路伸手。

“是!”袁朗動作敏捷地遞上了自己的交流鑒定報告。

鐵路掂了掂報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撕開封條來看。袁朗自動地稍息了之後,又自覺地坐到了沙發上。

不長的報告很快就被翻到了最後一頁,鐵路臉上的笑容越發地燦爛,抬頭看了看沙發裏的袁朗,正想要說什麽,桌上的電話響起來。

聽著電話,鐵路的表情慢慢嚴肅起來,眼皮撩起來斜了一眼袁朗,袁朗狐狸般地一笑立馬起來站好,雖然有些放鬆,但軍姿依舊無可挑剔。

這是個漫長的電話,可是鐵路就隻是那麽聽著,偶爾才會說一句“明白了”、“好的”、“是”。

放下電話的鐵路沒有說話,也沒有看袁朗,踱到窗邊看著遠處的375峰頂。

鐵路沉默著,袁朗心裏奇怪也隻好跟著沉默,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隻是軍姿更加挺拔了。事情跟鑒定報告肯定無關,這倒不是他偷看過了,而是鐵路剛看報告時的笑容已經說明了一切,鐵大現在的沉默緣自這個電話,這個電話傳遞的內容必是跟他袁朗有關的,並且是很大的關係。

鐵路沒有回頭,問道:“袁朗,你的軍齡已經有13年了吧?”

袁朗忽然有些不安的感覺,但還是帶著一貫懶散的笑容做答:“差4個月滿13年。大隊長,怎麽想起問這個?”

鐵路轉過身來,看著袁朗:“你在我手下8年,你是我最好的部下,也是我最好的兵,可是剛剛我發現自己還是太不了解你。”

袁朗的笑容僵在臉上,眼神飄忽了一下,嘴張了張,卻什麽都沒說。

鐵路忽然大步走向門外,與袁朗擦身而過時掃了他一眼,繼續大步流星地前行,袁朗心領神會、雙人成列地默默跟在身後。下了一層樓,又轉了個圈,大隊的榮譽室出現在袁朗眼前。袁朗跟著鐵路走進去,在那麵火紅的軍旗前站定。

鐵路靜靜地看著軍旗,良久良久,才開口:“袁朗,你是個孤兒,父母在你8歲那年車禍身亡,你是被外公撫養長大的,當兵前一年,你的外公也因病去世了,你失去了最後一個親人。”鐵路轉身直視著這個優秀的部下:“但我剛剛得知,這隻是你的檔案記載,車禍身亡的隻是你的繼父,你的生父是袁烈,79年對越反擊戰時的××軍軍直偵察連連長,當時懷疑被俘,但交換戰俘時沒有發現,戰後多年也沒有消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後列為失蹤,但因有被俘嫌疑而未作任何結論,更談不上有什麽烈士稱號。”

袁朗的臉抽搐著,緊緊咬著牙,一聲不吭,等著鐵路說下去。

“袁朗,這麽多年來,我看著你訓練,看著你生活,看著你出生入死,卻從來都不知道你心裏一直以來所承受的這一切。你很堅強!”鐵路的眼睛有著深深的內容,亮晶晶地盯著袁朗:“我剛剛得到通知,袁烈同誌的問題已經有了結論,他的事跡已經被有關方麵確認,現被××軍區追認為一級戰鬥英雄,革命烈士,追記一等功!相關證書、文件已經下達,過幾日你就會收到。你的曾祖父和祖父的事跡你自己清楚我就不用說了,你的父親他也是英雄!你們袁家一門忠烈!都是了不起的戰士!”

袁朗的眼睛睜圓了看向鐵路,眼裏有一絲絲血色漫染開來,大顆大顆的淚珠不受控製地滾落。看到鐵路堅定地點了點頭,袁朗的喉嚨裏有著壓抑不住的嗚咽開始爆發。

鐵路的眼睛也潮了,走出榮譽室,帶上門,點著一支煙,聽著袁朗在裏麵嚎啕。趕走了聽見哭聲趕過來的幹部戰士,還有警通的兵們,鐵路就那麽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一直站在門口,給那個臉上永遠帶著懶散的笑容、不打麻藥割闌尾都一聲沒吭過現在卻像個孩子般哭得天昏地暗的混小子站崗。

鐵路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啊。

“這小子,扛著這麽沉重的包袱,那麽些年都不知道他怎麽過來的……”



不時有一中隊的兵們在牆角處探頭探腦,齊桓的腦袋露麵的次數最多。鐵路每次都是給個冷眼,兵們的頭就都跟被燒紅的通條燙到般忽地縮了回去。

鐵路用腳趾頭都能想象得到齊桓們急得抓耳撓腮的樣子,但這個時候沒功夫搭理他們。他擔心的隻是袁朗。他不怕袁朗承受不起,最艱難的時刻都經曆過了,槍林彈雨、死人堆兒裏滾出來的袁朗完全能夠承受這一切,他怕的是壓抑了太久的東西一旦釋放出來,會雪崩樣地撕扯開袁朗的情感。

裏麵的袁朗早已經停止了嚎啕大哭,現在一點聲息都沒有。已經是黃昏了,兵們都已經吃過了飯,三三兩兩地向宿舍走著。大隊的通訊員、鐵路的勤務兵、炊事班的還有一中隊的兵們探頭探腦的次數越來越多,終於惹翻了鐵路。

“看什麽看?!賊眉鼠眼地成什麽樣子?!都給我滾遠點兒!”鐵路摔了煙頭吼了起來。

兵們的頭又迅速地縮回了牆後麵,榮譽室的門也開了,雙眼通紅的袁朗慢慢走了出來,筆挺地站在鐵路麵前。

鐵路摸出根煙來遞給袁朗,袁朗沒接,隻是敬了個禮,莊嚴的軍禮。沒了往日裏嬉皮笑臉的味道,完全是一種凝肅的樣子,連帶著鐵路也鄭重起來。

袁朗開了口,聲音沙啞:“大隊長,我想知道被確認的那些事實。”

鐵路沒說話,隻是轉身向操場走去。袁朗跟著,繼續在他身後說到:“頭兒,你放心,我沒事,我都已經是老兵了,你知道我的。我就是想……”袁朗停了一下,才繼續說下去:“我就是想知道事實。”

遠處的兵們有的開始集合了,該晚訓了。一中隊的兵們也在整隊,就是兵們顯然隻把耳朵貢獻給了整隊的值班員,眼睛卻跟著鐵大和他們中隊長的身影在遊動。兵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可是兵們也從沒見過他們中隊長這般肆無忌憚的號啕大哭,兵們知道能夠讓永遠一臉懶散的壞笑的中隊長這麽傷心的一定是天大的大事,兵們的心都被他們的中隊長揪起來了,兵們憂心忡忡,為著他們的中隊長。

鐵路站定在觀禮台上,背手跨立。袁朗也站定,背手跨立。

鐵路慢慢地開口,很莊重:“79年對越反擊戰時,你父親所部承擔攻打涼山的戰鬥。攻擊開始前,涼山守敵已經被我軍圍困,但守敵的一個大口徑遊動炮陣地對我軍構成了極大威脅,我們的炮兵始終無法消滅這個遊動火力威脅,派出了幾個偵察分隊也未能捕捉到他們。後來你父親的軍直偵察連被派了上去,你父親親自帶了一個分隊,但在行動中遭遇大霧,霧中又與敵人意外接觸。你父親帶了兩個兵留下,掩護炮觀的參謀和其他戰友撤了回來。後來那兩個參與掩護的兵回來了,都受了重傷,說你父親受傷昏迷後,被越軍帶走了。那兩個兵沒有彈藥了,又都受了傷,跟了一段路想救回你父親,但後來沒跟上。”

操場上的兵們一部分已經跑走,一部分進入了戰術訓練場開始訓練。袁朗跨立在那裏一動不動,如同雕像一般,沉默地傾聽著。

“你父親從此沒有了消息,但是那個大口徑遊動炮陣地也再沒出現過。最大的火力威脅沒有了,進攻非常順利。部隊多方尋找過你父親,也通過戰俘詢問過,始終沒有消息。後來交換戰俘的時候,並沒有你父親,就有了很多猜測。你父親的戰友們堅信他已經犧牲了,說他哪怕是受傷,也一定不會以俘虜的身份苟活。可是沒有能夠證明這些的東西,組織結論也就定了失蹤,有被俘嫌疑。聽說這個結論到了地方後,給你們家人的生活帶來很多麻煩。”

袁朗依舊沉默不語,除了呼吸之外,就仿佛一座跨立的士兵雕塑。

鐵路透了口氣,繼續傳達著今天電話裏聽來的消息:“前年,你父親當年的一個兵,退伍後在越南做生意時,遇到了一個那邊的生意夥伴,少了一條手臂,也是個退伍軍人。聊天的時候說起79年的事情,得知他就是當年在涼山的那個大口徑遊動炮陣地的兵。你父親的那個兵就問他們怎麽後來就沒有加入戰鬥了,那個越南退伍兵說炮陣地被一個我們的傷兵給摧毀了,他的手臂也是在那裏丟的。你父親的兵想到他的老連長,就追著問怎麽回事,慢慢就知道了你父親是怎麽犧牲的。

你父親受傷昏迷後,被越南兵抓走。好巧不巧地,就被帶到那個炮陣地。越南兵看見你父親軍裝上的四個口袋,知道是個官,就想問口供。你父親受盡了折磨,除了罵聲之外,一個字未吐。越南兵看著沒什麽意思了,就在炮火準備開始前把你父親帶出去槍斃,打完炮就可以轉移陣地,不用帶著這個累贅。你父親不愧是偵察兵,忍著傷痛掙脫開,還從押解他的越南兵身上搶了顆手雷,撲到炮彈箱上拉響了手雷。殉爆的炮彈蔓延著炸開去,毀了整個陣地。

那個越南退伍兵說,你父親當時沒有任何逃走的意思,就是直接撲到大炮邊上的炮彈箱那裏,毫不遲疑地引爆了手雷。袁朗,你父親是個好樣的!”

袁朗還是那麽一動不動,沉默地傾聽著,眼裏沒有一滴淚,隻是越來越紅。

“你父親的那個兵第一時間就跑回了老部隊,又帶著有關人員去核實了幾次,最終確認了你父親的英雄事跡。這個結論已經出來一年多了,可是找你找得很不容易,直到前幾天才找到我們這兒來。”鐵路看著袁朗,說完了最後一個字。

袁朗閉上了雙眼。

半晌,袁朗的眼睛睜開了,立正,給鐵路敬了個禮。

“大隊長,我想請個假。”

“沒問題。想去哪兒?多久?”

“今天晚上,明早歸隊。我想去趟375峰頂。”

“去吧。”

袁朗再敬個禮,轉身,走了。

看著袁朗的身影消失在遠處,鐵路喊了一聲:“通訊員!”大隊通訊員幽靈般奔到鐵大麵前,立正敬禮等待命令。“去吧一中隊二分隊長齊桓叫來!”通訊員大聲答著“是”,竄得像隻兔子樣,眨眼功夫就沒了影。

不一會兒,齊桓就帶著一臉擔憂的神色跟在通訊員身後竄了回來,在鐵路麵前戳起根棍子的模樣。鐵路直接下令:“帶兩件大衣,去375峰頂,遠遠跟著你們中隊長。聽著,隻是跟著,該怎麽做你知道。最好不要被他發現,發現了的話,打死你也不能離開他,明白了麽?不管他今天做什麽你都給我忍著,打死你回來我算你烈士!告訴你,辦不好這個差使你就給我卷鋪蓋滾蛋!聽清楚了沒有?”

“聽清楚了!”齊桓直著喉嚨吼到。然後,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鐵大,囁嚅著開腔:“大隊長,我們中隊長他……”

“保密守則你沒背過麽?不該問的別問!”鐵路心情很是不好地瞪了齊桓一眼,甩手走了。

齊桓撓了撓頭,回宿舍準備東西去了。

鐵路知道,袁朗今天需要找個地方去舔舔他心裏的傷口,他的心裏會翻江倒海,會被往事淹沒,也會想起很多很多的人,他的故去的親人。袁朗這個時候是脆弱的,會喪失很多感覺。鐵路要保護他這個兵,以前他隻知道袁朗是自己最優秀最得力的部下,隻知道把最艱巨最難以完成的任務交給他,卻不知道袁朗的心裏有這麽深的傷痕。他覺得自己已經對不住袁朗了,他不想再有任何對不起袁朗的地方,在他能力所及的範圍內,他要保護他。



齊桓背著碩大的背囊竄到375峰頂時,天已經黑了。

不用費力去找,齊桓就已經知道了他的中隊長的方位,因為山頂的空地那邊,有隱約的琴聲飄過來。那必是從袁朗那“已經落後於時代的古董級樂器”(吳哲語)-口琴中傳出來的,全大隊除了袁朗沒人會吹那玩意兒。

一邊向山上跑去,齊桓腦子裏一邊轉悠著。大隊長的命令言猶在耳,齊桓覺得裏麵陪伴和安慰的意味更多些:他可不相信有誰能夠傷得了袁朗,那個家夥平日裏雖然懶洋洋地像隻曬太陽的狐狸,可行動起來卻像隻閃電般凶猛的獵豹,還是餓了十天半月後一眼看見食物的那種!大隊裏公認,袁朗不收拾別人就已經是好事了。

但是今天顯然有些不對勁,想著傍晚時聽到的袁朗的嚎啕,齊桓的心裏就像被一隻大手攥住了一樣的難過。那個笑的時候像狐狸,威風起來如同武裝豪豬一樣的家夥,不知道遇到了什麽事情?齊桓這是領命而來,其實就是沒這個命令,他也會豁出去跟警通的家夥們鬥鬥法,溜出來找中隊長的:堂堂老A的分隊長,還能讓那幫子家夥們捉到自己!

循著琴聲,軍靴踩著坡道又走了一會兒,齊桓停在一處能夠遠遠看到袁朗的地方坐下,並沒有靠近袁朗的身邊。隨手摘了根草棍兒嚼著,眼睛盯著那個方向,聽那隨風傳來的琴聲。很熟悉的曲子,好像是《凱旋在子夜》裏的那首什麽月亮的歌。

袁朗坐在那裏繼續吹著他的口琴,幾撥被琴聲吸引過來的巡邏兵們早早就被齊桓悄悄包抄過去攔住了,讓他們繞道。齊桓相信中隊長早就知道自己來了,可是袁朗一副當他不存在的樣子,也沒叫他過去,齊桓就隻能老實地呆在這個距離外,守著袁朗。

月上了中天,淡淡的月光已經撒滿了375峰頂。袁朗那邊停了琴聲,在月光裏伸展了四肢,大字型躺在地上,悄無聲息。齊桓在遠處呆呆地看著自己的中隊長,有些不知所措。

夜裏的露水上來了,齊桓感覺到了濕濕的陰冷氣息。再看向袁朗,還是一動不動地躺在哪兒,好像原就是那裏的一處擺設。齊桓心裏覺得不安,想過去又不敢,心裏開始發急。

“齊桓!當了半天衛兵了,過來吧。”忽然那擺設動彈了一下,袁朗坐起來,衝這邊招了招手,靜夜裏不大的叫聲,卻嚇了齊桓一大跳。齊桓趕緊跳起來,拎著背囊就跑了過去,跑到袁朗麵前立正站好。

“坐下。”齊桓就坐下。

“水。”齊桓就抓起水壺遞過去。

看著袁朗咕咚咕咚喝水,齊桓又掏出一堆吃的放在袁朗麵前。袁朗看了看,搖搖頭。“有煙麽?”袁朗放下水壺,並不看齊桓。齊桓看著月亮地裏滿地的煙頭,和袁朗臉上冒出來的青色的胡碴兒,掏出煙來,彈出一隻遞過去,拿打火機點上後,把整盒煙扔給袁朗。

一縷縷青煙把袁朗包裹了起來,隻有他的聲音從煙霧中透出來:“齊桓,老爺子最近怎麽樣?”齊桓有些發楞地看看隊長:“挺好,在幹休所待得挺美的,還找了一幫牌友每天湊局子打撲克呢。”說完他看了看隊長,不明白怎麽會突然問起這個來。

“我父親在對越反擊戰中失蹤,20幾年後的今天,我被正式通知他已經犧牲,是革命烈士了。”袁朗的聲音很平靜,是大悲大喜之後的那種平靜。齊桓震驚地看著自己的中隊長,張大了嘴不知道說什麽好。袁朗看著月光下青色的森林,緩慢地接著說:“我滿月的時候,父親回來探親,住了一個月,我兩歲的時候父親第二次回來探親,又住了一個月,兩年後,他犧牲在越南戰場。我和他一起生活過兩個月,他留給我的也隻有兩張不同時期的全家福照片,和寫在其中一張全家福背麵的一句話。”

袁朗轉頭看著齊桓,線條分明的臉上被月光映成了金屬的顏色:“你也見過的。”

是的,他們是生死弟兄,差不多都知道誰那裏有什麽東西,所以齊桓的確看到過中隊長的那張全家福,也看過背麵的那兩行字:“是七尺男兒生能舍己,做千秋雄鬼死不還家!”剛勁的字體,鐵血的氣概,讓他很是讚歎過一番的。隻是,如果今天袁朗不說,齊桓仍舊不知道,那是袁朗父親犧牲前的絕筆。

袁朗的語氣有些憂傷:“他隻留給我這些東西,卻烙印了我的一生。”袁朗的目光投向遠處,聲音很緩慢低沉,卻異常清晰:“從前,還有今後!”



袁朗出生在南京,一座美麗的城市。

袁朗小時候不愛哭,喜歡笑。因為哭的時候太少而傻笑的時候太多,以至於奶奶擔心得一直催袁朗的媽媽帶他去醫院看看,看看袁朗是不是癡呆或者弱智。直到後來打疫苗的時候,被按在床上動彈不得的袁朗終於憤怒地哭了出來,奶奶才歡天喜地地知道了寶貝兒孫子的智力其實很正常。

袁朗的大名也是因為他愛笑而得來,一歲多上戶口的時候,他那僅僅在滿月時候見過兒子一麵的父親,根據奶奶的擔心和兒子他媽的描述而毅然決定了兒子的名字:袁朗,原來很開朗的意思。

袁朗在幼兒園裏混得風生水起,阿姨哄著,園長護著,小紅花都比別人拿得多,因為他的老爸是那個年代裏最光榮的解放軍,還是穿四個兜的軍官。家裏門上年年都是政府給換新的“發揚革命傳統,爭取更大光榮”的“光榮之家”春聯,鮮亮鮮亮的,映得袁朗的小臉蛋紅撲撲地。

這些都是日後大人們描述給袁朗聽的,袁朗當時太小了,沒有留下任何記憶。袁朗開始記事的時候,情況已經都改變了。



對於父親的失蹤,袁朗一點也不知道,四歲的孩子,不可能懂得在那個年代裏那對他來說會意味著什麽。他隻是奇怪,奶奶和媽媽為什麽開始常常流眼淚?來家裏的叔叔阿姨越來越少,奶奶和媽媽也越來越沉默。

漸漸地,袁朗感覺得到幼兒園不那麽好玩兒了,阿姨們的笑容越來越少,這主要是在對著他的時候。大人們看他的眼光也有些奇怪,小朋友們也在大人們的示意下開始遠離自己。袁朗的大眼睛裏還是滿滿的天真與純潔,可是看著這雙眼睛的人們,卻已經不再用從前那種寵溺的神情。當然,那個時候的袁朗,也不懂得那眼神中還有著另外的內容-鄙夷和排斥。

在一個人孤獨的玩耍中,袁朗的笑容越來越少。

第二年的春節,沒有人來送“光榮之家”的春聯。媽媽揭下了已經泛白的舊春聯,小心地折好,放在一個信封裏,卻沒有貼新春聯。牆上原本貼著春聯的地方現出三塊幹幹淨淨的白地,倒像一副無字的白色挽聯。

奶奶在冷清清的房子裏摟著袁朗,看著那裝著“光榮之家”舊春聯的信封,流著眼淚。

過了春節,袁朗在幼兒園裏打架了,打了一個也是光榮軍屬的小男孩兒。媽媽去接他的時候,被阿姨好頓訓斥,還要媽媽給那個男孩兒和媽媽賠了不是,最後媽媽拉著袁朗逃一樣離開了幼兒園。

袁朗站在媽媽身邊經曆了這一切,大眼睛裏除了委屈,就是茫然。他的小臉上有著紫色的淤傷,小小的心靈裏全是憤怒。他不懂為什麽阿姨們看他的眼光總是冷冷怪怪的,小朋友們都不理他不說,那個欠揍的男孩兒還說他的父親當了俘虜。5歲的袁朗不懂得戰爭的殘酷,可他已經從大人們的表情中直覺地感到俘虜這個稱呼絕不是一種光榮。5歲的袁朗開始為這個稱呼以及人們說出這個名詞時的那種神情而感到恥辱。

“爸爸為什麽要當俘虜?”憤怒的袁朗帶著全部的委屈衝著奶奶和媽媽喊出了這句話,然後看著兩個大人抱著他哭得崩潰。三代人的眼淚流盡了,袁朗隻記住了奶奶和媽媽哭喊出的那一句:“你爸爸他寧死也不會當俘虜!”

5歲的袁朗終究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他仍然做出了一生中的第一個決定,並且得到了尊重:從那一天起,袁朗離開了幼兒園。

十一

離開幼兒園後的袁朗就是一隻脖子上掛著鑰匙的小野獸,奶奶和媽媽一上班,他就開始四處逡巡,大人們都說他像動物園裏的那種小野豹,就都開始叫他小豹子。讓奶奶和媽媽慶幸的是,小豹子野歸野,但好在從不惹什麽大事情,也還聽話,不會跑出太遠。

袁朗在家裏野到6歲的時候,家裏出現了一個人,後來成了他的繼父,也姓袁,袁朗叫他洪濤叔叔。

洪濤叔叔是奶奶的學生,也是袁朗父親的同學,去了西藏當兵,轉業回來當了民警。

那些關於袁朗父親的言論對洪濤叔叔好像沒有任何影響。洪濤叔叔常來看奶奶,幫家裏幹一些氣力活,還帶著袁朗出去玩兒,所以每次洪濤叔叔來的時候袁朗都特別高興。袁朗喜歡洪濤叔叔的槍,小小的,又沉重,袁朗總是雙手舉著衝啊殺的,還讓洪濤叔叔扮壞人,然後壞人總是被好人袁朗消滅。

奶奶和媽媽從來都不擔心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的瘋鬧,因為知道洪濤叔叔的槍裏不會裝子彈,隻是囑咐袁朗不要讓叔叔太累,因為叔叔的身體很不好,在西藏落下的毛病。但洪濤叔叔自己從來不在乎,經常把袁朗扛在肩膀上,讓袁朗打馬進軍,在袁朗的指揮下攻占一個個的據點。

6歲的那年秋天,袁朗上學了。奶奶和媽媽終是擔心一個人在家遊蕩的他會惹出什麽亂子來,就把他提前塞進了學校,那裏有人拘管著他。

按說袁朗應該在所在學區上學,可是奶奶和媽媽出於種種考慮,把袁朗送到了另外一個區的小學,路遠了很多,但能避開很多人為的麻煩,由袁朗父親失蹤帶來的麻煩。

上學那天,是洪濤叔叔提出來的由他去送袁朗入校,叔叔說:“我去送,對小豹子會好些。”奶奶和媽媽就都無語。洪濤叔叔特意穿了警服,白色的大簷帽,白上衣,藍褲子,很耀眼的一身,牽著袁朗的手,把他送進了學校。袁朗小小的自尊心,在那一天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袁朗的功課從不用大人操心,也沒見他用功,可考試永遠都是滿分。功課輕鬆的袁朗,就有足夠的閑心研究些別的事情,奶奶和媽媽知道他沒少搗蛋,就是奇怪怎麽少有人來告狀。

袁朗在學校的日子過得比較舒服,臉上又回複了愛笑的樣子,隻是話少。第一學期的期末評語上,老師給了如下鑒定:該生品學兼優,語言表達能力出眾,但性格比較內向。

十二

二年級那個周末,在街區外大操場裏踢球的袁朗無意中撞倒了一塊兒玩兒的一個家夥,那家夥大概是撞疼了,竟惱羞成怒,非說袁朗是故意的,怎麽跟他說都不行,拉著一個同伴就向袁朗衝過來,顯然要發起一場戰鬥。袁朗看著對方兩個人過來,趕緊躲開,一著急在邊上的柵欄上刮了一下,把衣服撕開個口子。

跑回家裏的袁朗看見洪濤叔叔正給自己四樓的家裏搬煤氣罐,就跟在後麵幫托著一起上樓。放下煤氣罐後,洪濤叔叔發現袁朗的袖子撕開了一道口子,就問原因,袁朗滿不在乎地說了。

洪濤叔叔沉下臉來,不由分說扯著袁朗下了樓,直接奔了剛才踢球的地方。遠遠看見空蕩蕩的操場上,那兩個跟袁朗年紀差不多大的孩子還在踢球,洪濤叔叔站住,命令袁朗:“去,跟他們打!”

袁朗驚訝地看著叔叔,正想說那有兩個人呢,洪濤叔叔就嚴厲地說下去:“是不是他們兩個人你就怕了?打不打得過是能力問題,怎麽打是方法問題,可是敢不敢打就是勇氣和榮譽的問題!沒有勇氣沒有榮譽感那還叫個男人?小豹子你要是個男人就別這麽沒膽量!去!不去的就是孬種膽小鬼!”

袁朗太小了,還不能判斷自己現在算不算男人,但是他不想讓洪濤叔叔認為他是孬種膽小鬼,所以袁朗就漲紅了臉呐喊著衝過去。那兩個家夥看見像頭發怒的小獸般衝過來的袁朗愣了一下,也丟下球直直地衝了過來。三個孩子撞到一處,毫無章法地廝打成一團,在地上滾來滾去,喊叫成一片。洪濤叔叔遠遠地站著,絲毫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

看著孩子們打了半天,洪濤叔叔才走過去分開他們。三個孩子都鼻青臉腫,衣衫破爛,袁朗和另一個孩子的鼻子裏還流著血。那兩個孩子看著洪濤叔叔的警服有些愣怔和驚嚇,洪濤叔叔說了一句:“沒事了,都走吧,下次再看見你們這幫小屁孩打架,看我怎麽收拾你們!”那兩個孩子又看看洪濤叔叔,確定沒事了,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洪濤叔叔掏出手絹擦掉袁朗臉上的泥土和血跡,又撕下來一條團吧團吧塞進袁朗的鼻子止血,然後把他抱起來問:“疼麽?”袁朗點點頭,卻不吭聲。洪濤叔叔抱著袁朗往家裏走,邊走邊問他:“小豹子,生叔叔的氣麽?”袁朗甕聲甕氣地回答:“我不是膽小鬼!”

洪濤叔叔笑了:“小豹子,你還太小,不一定能明白叔叔方才跟你說的那些東西,但你必須記住那些話,因為那都是你爸當年說給叔叔聽的。叔叔那時候也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地望風而逃,被你爸發現後吼了一通攆回去跟別人打了一架。打那以後,叔叔的膽子就大了,開始跟著你爸出去打架,嗬嗬,那可真是東征西討啊。小豹子,我和你爸從小學開始一直到中學畢業都是同學,你說說我們打了多少架!”

袁朗倚靠在洪濤叔叔的懷裏,發現叔叔說著說著眼神就有些不一樣了,有一閃一閃的東西在裏麵:“小豹子,你爸說男人的尊嚴是打出來的,打得贏的男人才能有尊嚴。你爸就是我們那一撥學生裏最有正義感最會打架也最男人的一個,我們都很佩服他。”

長大以後,袁朗明白了洪濤叔叔當時眼裏的是一種什麽內容,那是一種很深的感情,那種感情叫做“懷念”。

7歲的時候,袁朗在洪濤叔叔的監督和慫恿下打了一架,懵懵懂懂之間,記住了男人要有勇氣,要有榮譽感,要敢打敢拚,打得贏的男人,才能有尊嚴。這些話,洪濤叔叔說,都是他那失蹤了的父親說的。

十三

父親是袁朗生命中第一個離開的親人。父親離開的時候,袁朗還不懂得悲傷和懷念,當他開始懂得離別的味道,開始一點一滴地懷念父親時,發現自己除了跟父親的兩張全家福照片,竟然再也找不到父子相處的記憶和痕跡,這更加地讓袁朗悲傷不已。所以後來,當袁朗也做了父親的時候,他用了全部的熱情和愛去寵溺這個孩子。當他第一次抱起自己粉團樣嬌嫩的女兒時,腦子裏閃現的第一個念頭竟是:“父親當年也是這樣愛憐橫溢地抱著我吧”。

當袁朗開始懂得悲傷後,第一個離開他的親人是奶奶。

奶奶是在悲鬱中離開袁朗的。

雖然戰場上的失蹤,也是一個士兵消亡的方式,但那終歸不是陣亡,不是犧牲,因此也就沒有任何榮譽。傷心欲絕的親人們除了要承擔一個至愛生命因戰爭而消失的傷痛,甚至還要承擔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折磨。

對於被俘的士兵,反擊戰後的軍隊盡了最大可能給予人性化對待和妥善安排,之前那個特殊年代裏誌願軍歸國戰俘的遭遇傷了太多人的心,軍隊不想讓士兵和他們的親人們再有那樣的悲傷。但是軍隊的苦心並不能化解所有的一切,對於一支已經習慣了用光榮彈作為榮譽底線的軍隊,還有這支光榮的軍隊身後的很多人民來說,對那些被俘士兵的某些根深蒂固的看法和偏見,仍然深刻地體現在了日常的生活中,那些士兵還有他們的家屬,也就因此而承擔了太多沉重的東西。

袁朗父親以那樣的方式失蹤,並且就此在這個世界上消失,這讓袁朗的奶奶徹底心碎。這樣的打擊,遠比當年得知丈夫在朝鮮戰場上陣亡來得更加無情和猛烈,一下子就擊毀了奶奶的健康。袁朗常常看到奶奶和媽媽躲著對方偷偷的哭泣,而奶奶就在這種流著淚的日子裏一天天衰弱下來。

打完那一架不久,袁朗失去了奶奶。

奶奶是握著袁朗的手離開的,嘴裏喃喃念叨著袁朗父親的名字“阿烈”,用著袁朗熟悉的語氣。奶奶在病中常用那樣的語氣告訴袁朗,說她的兒子她知道,阿烈不是失蹤,阿烈一定是死了,阿烈那樣勇敢而驕傲的孩子,一定是戰死在戰場上了,否則就是刀山火海就是缺胳膊斷腿,阿烈爬也會爬回來看我們,阿烈是個孝順的孩子,阿烈特別疼老婆,阿烈喜歡自己的兒子喜歡到了骨子裏……

奶奶的離開讓袁朗小小的心裏感到空落落的疼痛。當他意識到再也不會有人像奶奶那樣用著吳儂軟語給他講希臘神話伊索寓言還有各種各樣中國古老的傳說和故事,並且再也不會有那樣慈祥溫暖無限包容的懷抱讓他依偎在裏麵時,他知道了奶奶對他有多麽的重要。

十四

奶奶離開前不知道跟洪濤叔叔說過什麽,洪濤叔叔一個人在門外的走廊裏抽了很多很多的煙,站了很久很久,袁朗後來被奶奶派去找叔叔時,被濃重的煙味還嗆到了。洪濤叔叔進去後和奶奶也說了什麽,叔叔走後,奶奶落了淚,媽媽也落了淚。

奶奶離開後,洪濤叔叔和袁朗的媽媽結了婚,袁朗知道那是奶奶的願望。
袁朗聽見過很多次奶奶和媽媽的對話,奶奶說洪濤叔叔是個好人,洪濤叔叔對袁朗視如己出,洪濤叔叔也姓袁,這會讓小豹子以後少很多麻煩,而且洪濤叔叔對袁朗媽媽也很好,由洪濤叔叔照顧袁朗母子,阿烈也會很放心。這樣的對話總是在媽媽的沉默和奶奶的歎息中結束。有幾次,袁朗看到媽媽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對著父親的照片無聲的流淚。

袁朗記憶中的媽媽溫柔而沉靜,在以後的日子裏他再也沒有遇到過像媽媽那樣溫柔而沉靜的女子。袁朗總是記得媽媽捧著他的臉凝視他的樣子,媽媽的手是那麽的溫柔。隻是媽媽看他的時候眼神裏總有憂傷,長大後的袁朗知道了為什麽:他和父親長得很像。

袁朗喜歡洪濤叔叔,叔叔讓他感覺到一種安全和溫暖。叔叔沒有讓他改口叫“爸爸”,說他喜歡聽小豹子喊他“洪濤叔叔”。跟洪濤叔叔在一起生活的日子是那麽地快樂,讓袁朗漸漸淡忘了失去奶奶的悲傷。

十五

回回考試拿滿分的學生永遠都是老師的寵兒,所以袁朗在學校裏的日子很是輕鬆愉快。8歲的袁朗話仍舊不多,卻有著一雙黑膧膧亮晶晶的眼睛,嘴角總是向上挑出一個小小彎彎的弧線,笑嘻嘻的,很容易親近的樣子,老師對他的印象就特別的好。袁朗和他的老師此時還都不知道,這副迷惑性的表情會一直陪伴著他,進而成為他的標誌,讓不知道多少人栽到他手上。

學習委員袁朗同學的表現一直不錯,所以洪濤叔叔除了開家長會之外,難得去一趟學校,雖然洪濤叔叔心裏非常清楚小豹子絕對不是盞省油的燈,但既然老師沒來找麻煩,說明小豹子善後的能力還是不錯的。

然而該來的總是要來,洪濤叔叔也終於被老師叫到了學校去,說要談談關於袁朗的事情,洪濤叔叔沒覺得任何意外,隻是不明白老師電話裏的語氣為什麽有些無奈的味道。

洪濤叔叔到學校辦公室時,那裏除了袁朗和他的班主任,還有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臉蛋紅撲撲的,非常憨厚質樸的樣子。洪濤叔叔以為兩個孩子打架了,就先跟老師道了歉,表示工作太忙疏於管教孩子闖禍給老師添麻煩了真是對不住。老師一言不發隻是把擺在桌子上的東西都推到洪濤叔叔的麵前,然後說:“看看吧,你兒子的傑作,他跟這個熊輝的事兒我管不了了,隻好讓你們家長來處理。熊輝爸爸來不了,你看怎麽辦吧。”

桌上有一隻大號的彈弓,洪濤叔叔很熟悉,因為那是袁朗翻出來的父親的舊物,洪濤叔叔當年也沒少動用過這個“武器”,現在彈弓上的皮筋還是他找一個做電工的朋友,要來一副彈性極好的橡膠絕緣手套剪了之後給纏的。袁朗的彈弓打得極有準頭兒,除了剛玩兒時賠過別人家不少玻璃外,近來已經隻見他拎回來的一串串的鳥兒,再沒聽人來告過狀了。

洪濤叔叔奇怪的是彈弓邊上那小半軍挎的“彈藥”,兩公分直徑大小,圓度非常好,成分顯然是幹透的泥巴,但裏麵攙的難道是草筋?洪濤叔叔拿起一隻捏了捏,硬度也不錯,再加力,泥球便四分五裂了,裏麵果然攙的是幹草。洪濤叔叔的嘴角忍不住掛上了一絲笑意,想想對麵還坐著小豹子那嚴肅的班主任,趕緊收了笑容詢問事情經過。

老師說最近本班和同年級其他班的幾個孩子連續兩次放學後莫名其妙地遇到襲擊,幾個孩子都被“泥塊”打的滿頭滿身的包,卻都看不到襲擊者。老師懷疑是有人用彈弓發動的“遠程襲擊”,綜合最近班上的“不正常現象”,就在今天放學後檢查了一下男同學的書包,結果發現了袁朗的彈弓和熊輝的彈藥。但是袁朗堅決不承認用彈弓打過人,熊輝說那些個泥球是自己拿來玩兒,沒給過袁朗。可是老師也不含糊,認定事情就是兩個學生合作的,兩個孩子態度如此頑劣隻好讓家長來解決了。

袁朗坦然地看向老師,但是不看洪濤叔叔。熊輝那個孩子有點兒緊張,可是站在袁朗身邊也咬著牙不吭氣。洪濤叔叔看看兩個孩子就對老師說:“孩子說了不是他們打的,我想應該就不是了。不過袁朗帶著彈弓上學總是不對的,這個要批評還要改正。這樣吧,我把孩子領回去教育教育,彈弓要是老師您想沒收的話也行,要是您信得過我那就放在我這兒,我保證袁朗不會再帶著彈弓上學了。”

老師看看袁朗看看熊輝又看看洪濤叔叔,有些無奈地說:“你是家長,又是警察,我當然相信警察同誌。彈弓你帶回去保管吧,讓袁朗他倆寫份檢討明天交給我。”洪濤叔叔答應著想把兩個孩子帶走,老師讓袁朗和熊輝出去等著,留下洪濤叔叔說有事要談談。

熊輝站在門外很高興,自己家長沒來問題就解決了,當然是好的不得了的好事。袁朗的感覺不太妙,腦子裏轉著想最近有什麽事兒玩兒得不漂亮了可能會被老師知道?或者某些家夥們跟老師打了小報告?

十六

洪濤叔叔從老師辦公室裏出來的時候,袁朗的小腦袋瓜裏還沒轉出個所以然來。叔叔也沒說什麽,領著兩個孩子到了學校門口,看著熊輝跑遠,就把袁朗放在自行車的前大梁上往家的方向騎去。

袁朗是最喜歡用這個姿勢待在洪濤叔叔車上的,可以靠在叔叔寬寬的胸膛上。可是今天他有點兒別扭,因為對洪濤叔叔他不想撒謊,最後袁朗主動坦白:“洪濤叔叔,那幫人是我領著熊輝打的。”

洪濤叔叔說他知道,說他看到那彈弓還有那些彈藥再聽到老師的描述就知道是小豹子幹的,叔叔說他想知道袁朗這麽幹的理由。

“他們欺負熊輝。熊輝是這個學期從外地轉校來的,一口山東口音挺好笑的,人也土氣。那幫家夥就總是嘲笑他,罵他傻罵他土老冒,有兩回放學後還堵著他打架。”靠在洪濤叔叔懷裏,袁朗說他看不慣那幫家夥的德行,就想給熊輝出氣。那幫家夥有5個人,袁朗不想直接打架,就拉著熊輝,用彈弓偷襲他們。

洪濤叔叔聽著好笑:“他們怎麽挨了打都沒見到你們?”

袁朗漫不經心地告訴叔叔那很容易,第一回是他和熊輝躲在路邊的樹上打的,袁朗打,熊輝提供彈藥,平均一人給了兩下就停手。那幫人暈頭轉向就知道哭了,根本沒注意樹葉稠密的樹上還躲著兩個人。人走光了再從樹上溜下來,就行了。第二回就在咱們剛過來的那邊,那個快要拆的破房子那裏,房子後麵是好幾條弄堂,我跟熊輝藏在破窗戶後麵打完了就往弄堂裏鑽,等他們反應過來想追的時候,我們早順著弄堂跑沒影了。

“所以你就給老師來個死不承認?”洪濤叔叔的聲音有點兒嚴肅。袁朗在洪濤叔叔麵前明顯有點兒底氣不足:“他們又沒親眼看見……”洪濤叔叔更嚴肅了:“沒看見不等於你沒幹。小豹子你要記住,自己做過的事情自己就要有勇氣承認,男子漢大丈夫,敢做就要敢當!老師不是讓你寫檢討麽?主動寫進去,主動認錯。”

袁朗想想要對老師認這個錯,就得承認剛才是欺騙老師,心裏有點兒害怕老師的態度。可是袁朗覺得洪濤叔叔說的話有道理,再說他不想違拗叔叔的要求,決定隨便怎麽樣,認錯就認錯吧。

洪濤叔叔好像想起來什麽事情一樣,騰出一隻手來拍拍袁朗的腦袋,問他:“小豹子,你那個彈藥怎麽弄出來的?看起來不錯啊。”袁朗就笑:“那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老師說北方有種房子是土做的,那裏的人用水和了泥巴,裏麵拌了草,放在木框裏,拿開木框曬幹了就能做成蓋房子用的土磚,很結實。我就想試試做泥球,還真做成了。”

解決了打人問題,袁朗興奮起來,開始主動給洪濤叔叔介紹:“叔叔,你看到的那些泥球都是我教熊輝做的,我跟他說我們分著幹,我打彈弓,他提供泥球,各背各的,隻要不當場抓住咱倆,誰發現也不能硬說咱們倆幹了什麽,今天在老師那兒我倆就是這麽辦的。”

洪濤叔叔聽得大笑,朗朗的,袁朗也跟著快活地大笑。

袁朗跟洪濤叔叔在一起的時候,話就會很多。他喜歡洪濤叔叔朗朗的笑,他自己也常常跟著叔叔朗朗地笑。這笑聲一直跟隨著他,日後每當有人說他的笑總是朗朗的,他就會想起洪濤叔叔。

十七

笑著笑著,洪濤叔叔又問到:“那今年剛開學時讓徐子強光著屁股跑回家的也是你們倆嘍?”

袁朗傻在那裏,笑不出來了,半天才咕噥出一句:“叔叔怎麽知道的?熊輝那時候還沒來呢,那事兒,那事兒是我自己幹的。”

洪濤叔叔沒理睬袁朗的情緒,跟著就問:“怎麽幹的?為什麽那麽幹?”袁朗在叔叔懷裏扭了扭,最後還是說了:“徐子強總把毛毛蟲放到我們班女生的鉛筆盒裏,每次都把那幫女生嚇哭。開學時候他又幹了幾回,有一回連老師都被嚇了一跳。我就跟樓下修車的大爺那兒弄了點兒粘車胎的膠,趁教室裏沒人抹他凳子上。上課時候他一屁股就做那兒,下課時褲子就跟凳子粘一塊兒脫不下來了,最後,最後就光著屁股回家了。”

洪濤叔叔沒說話,袁朗有點兒提心吊膽:“叔叔,我沒別的意思,就想讓他嚐嚐那個滋味,以後就不會嚇唬別人了。”袁朗說完了,看叔叔沒說話,就又有些不甘心地問:“叔叔,那個事我跟誰都沒說,您怎麽知道的?”洪濤叔叔哼了一聲:“你班主任剛才跟我說的!他說當時滿教室的同學都看著徐子強大笑,可是你雖然也笑著,就是笑容裏有一種特別的東西,讓你們班主任覺得有種陰謀的味道,他說這事兒十有八九跟你有關。”

袁朗心裏打著鼓,因為他感覺叔叔的聲音有些不太開心。洪濤叔叔抬手揉亂了他的頭發,語氣有些沉重:“小豹子,你做的這兩件事,本意都是好的,說明你有正義感,叔叔很高興。叔叔不高興的,是這兩件事你都是自作主張,用自己的手段去解決了,雖然你做的非常聰明,沒什麽紕漏,可那還是很不好。這件事有老師可以解決的,不然要老師幹什麽,找老師解決才是正道。”

袁朗有些不服氣,可是叔叔接下去的話讓袁朗知道了叔叔真正擔心的是他不能把聰明用到正道上。袁朗的聰明讓洪濤叔叔開心,可是袁朗的蔫壞和滿肚子的鬼點子卻讓洪濤叔叔很是擔心。洪濤叔叔跟袁朗說了很多很多的話,袁朗小部分明白大部分不明白,但是袁朗終歸記得了叔叔想表達的中心意思:知道自己的目標並且知道怎樣去實現是好事,但那個目標一定是要對的,手段也一定是要正確的。

很多年後袁朗知道了自己是多麽的幸運,他有一個英雄的生父,還有一個真心疼愛他的繼父,兩個父親都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不可磨滅的烙印。

十八

袁朗在暑假裏第一次見到了外公。

這話其實有點兒不尊重事實,真實的情況是:袁朗自記事以後第一次見到外公,是在他8歲那年的暑假。

帶著眼睛、風度翩翩、高高瘦瘦的外公是到南京出差來的。外公到的前幾天,袁朗就看到媽媽臉上止不住的笑容,那讓袁朗也很高興。外公並不住在家裏,袁朗跟著媽媽和洪濤叔叔去接外公時,發現外公住的是軍隊的一個招待所。

袁朗的外婆在袁朗出生前就已經辭世了,外公一個人在一個很大的工廠裏工作,後來袁朗知道外公是那個廠的總工程師。吃飯的時候媽媽和洪濤叔叔都在勸外公早些退下來,到南京來養老,一家人也好團聚,外公就笑著說好好好,到時候一定來南京。

外公聽說袁朗門門功課考滿分非常地高興,聽到小豹子這個名字又開始皺眉頭,袁朗覺得外公雖然喜歡他可是顯然對他的野性不太認同,這讓袁朗本能地感受到一種壓迫的氣息,在外公麵前就表現的尤其乖。

外公辦完公事要走的時候,媽媽說讓袁朗跟著外公去玩兒幾天,順便給外公做伴。外公很高興,袁朗很興奮,一家人忙忙亂亂地收拾了幾天,把外公和袁朗送上了火車。

火車從繁華的南京開出去,進入到鄉村的景色中。袁朗第一次見到這樣不同於城市的風光,開始的時候興奮不已。但連綿的鄉村無盡無休地展現在袁朗的眼前,終於讓袁朗開始厭倦了,問外公還有多久才會到啊,外公從正看著的一部大部頭專著上抬起頭說了一句:“還早著呢。”

袁朗的耐性被耗得一幹二淨之後沉沉地睡去了,被外公叫醒下車時,發現眼前是一個群山環抱之中的小小車站。站台上沒什麽人,隻有來接外公的司機。外公牽著袁朗的手走出站外上車時,袁朗發現站外不遠又是綿延的青山和一片片的農田。

看傻的袁朗坐在吉普車上顛簸了很久,一路美麗的山景和不時竄出來的小動物們慢慢讓袁朗重新興奮起來,袁朗隻是奇怪為何看不到人家和鄉鎮,車窗外閃過的都是一座座的大山,不知道外公帶著自己到底要去哪裏。

車子穿過一段孤零零的鐵路線後開進了一個山穀,過了山口袁朗看見一片碩大的廠區和生活區掩映在群山之間。袁朗問外公為什麽不跟著那個鐵路線一直坐到這裏就好,外公說那是鐵路專用線,他們坐的火車不能走。袁朗聽不懂外公的話,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在這裏生活十年,直到參軍。

十九

外公工作的地方是一座軍工廠,當時俗稱三線廠。外公工作的那個工廠是給部隊造槍的,保衛措施嚴密得嚇人,袁朗幾次纏著外公想進去看看造槍的地方和那裏造的那些槍,外公都不同意,說沒辦法帶他進去,更不能給他看,不要說整枝的槍,連個零件都不行。

外公家裏隻有外公一個人,很冷清,袁朗一個人不願意待在家裏。外公的工作太忙,隻好安排廠辦的秘書帶著袁朗到處去轉轉玩玩兒,那讓袁朗開心得不得了。山裏的鳥啊小動物的特別多,袁朗的彈弓神技有了最充分的用武之處,每天在山上玩的不亦樂乎,打回來的鳥還有秘書阿姨給做了吃,雖然每天隻有晚上才能見到外公,但袁朗的小日子過得挺美。

周末休息的時候外公會帶著袁朗去橫貫廠區深處的那條河邊去釣魚,然後就在河邊架起篝火把釣上來的魚烤熟了吃。袁朗每次都吃的滿嘴流油,想著這樣的生活比在南京好玩兒多了,要是媽媽和洪濤叔叔也能在這裏,那就更是太好了。所以當外公說起媽媽明天要來接袁朗回南京的時候,袁朗還覺得怎麽日子過得這麽快,他還沒在這個山裏玩夠呢。

媽媽第二天沒有來。外公說洪濤叔叔過兩天剛好要到這個工廠所在那個縣的縣城辦事,媽媽要跟著洪濤叔叔一起到縣城之後再順道來接袁朗。
可是到了說好的日子媽媽和洪濤叔叔仍然沒來。袁朗玩的興高采烈沒察覺任何異樣,外公卻開始不安。直到那天夜裏,白天玩了一天累得筋疲力盡的袁朗被外公從被子裏叫醒連夜趕到縣城的時候,他還不知道他的世界已經坍塌了。

洪濤叔叔和媽媽坐的車出了車禍,被一輛卡車撞翻了。袁朗跟著外公到達縣城醫院的時候,他的媽媽,他的洪濤叔叔,已經與他陰陽兩界、天人永隔。袁朗呆呆地看著一切,看著每一個躲閃著他的眼神的大人,茫然地甚至不知道哭泣。隻有當他看到那個肇事司機的時候,才忽然爆發,像一頭狂怒的野獸樣衝過去,暴怒地踢打著那個混蛋。那個肇事司機不敢還手,還是大人們把發狂的袁朗拖了回來,拚命掙紮的袁朗終於放聲大哭,哭得所有的大人都肝腸寸斷。

這不是袁朗第一次直麵死亡的切膚之痛,但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這種悲痛之後那種無依無靠的孤單。父親離開的時候,袁朗還不懂事,並且那個時候還有奶奶和媽媽在他身邊。奶奶離去的時候,袁朗知道自己還有媽媽,還有洪濤叔叔可以依靠。可是媽媽和洪濤叔叔這麽突然地走了,袁朗心裏頭一次生出了被拋棄的感覺。他和外公之間還很陌生,不知道跟外公以後會怎麽樣,他隻是本能地知道再也沒有人會像媽媽那樣溫柔地嗬護他,再也沒有人會像洪濤叔叔那樣朗朗地笑著,教導他了。

媽媽和洪濤叔叔的猝然辭世,讓8歲的袁朗一夜間感受到人生的悲涼。在那個悲傷的時刻後的一個個哭泣著醒來的日子裏,袁朗開始懂得,有些人,失去了就再也看不見;有些愛,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來。在失去了這一切的一切之後,你會發覺這些人這些感情的珍貴,這些人這些感情的無法替代。

二十

袁朗不再感到山裏的好玩兒,他現在痛恨這個地方。有時候他就想要是他沒來這裏,媽媽和洪濤叔叔或許不會離開他。但事實永遠不會以一個8歲孩子的意誌為轉移,因為外公是袁朗唯一在世的親人,所以袁朗隻能跟在外公身邊生活,於是這座他痛恨的山區,還有他痛恨的這個軍工廠,卻成了他必須日日生活在其中的地方。

開學了,袁朗轉到了廠裏的子弟小學。

軍工廠雖然在大山裏,但軍工廠的孩子並不是普通的山裏孩子。他們是那些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的三線軍工人的後代,在那個年代,他們的存在和他們的生活方式,就是一種別樣的忠誠。

袁朗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情況下,離開繁華街頭的孩子堆兒,一腳踏進這些生活在大山裏的孩子們中間。陌生的同學,陌生的環境,還有剛剛失去親人的痛楚,讓袁朗的笑容又一次地消失了,即使偶爾一笑,也有冷冽的氣息在裏麵彌散,讓人不由得想在一個安全的距離外止步。沉默寡言而又冷冰冰的袁朗,全身都散發著一絲絲危險的野性氣息。

外公心疼袁朗,心疼這個小小年紀就已經失去了太多至愛親人的孩子,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麽化解這個孩子心裏一點點鬱結起來的冰。他想盡辦法哄袁朗開心,盡可能地抽出時間帶著他去山上打鳥,去河邊釣魚,去做袁朗以前覺得好玩兒的一切事情,可是袁朗都冷冷的,完全提不起興致的樣子。這個清華畢業後留過蘇的老專家老學者老工程師,在看上去乖巧但卻沉默不語的外孫麵前束手無策。

袁朗對這個山溝裏唯一還感興趣的東西,就是外公家裏那一櫃子又一櫃子的藏書。袁朗在沉默和不想出去時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兒幹,於是不管自己看不看得懂那些書,一律先拿來看了再說,想不到很快就沉迷其中。

外公家裏那些學術以外的書籍多是豎版的繁體字,這給袁朗帶來很多困擾,隻好去請教外公。外公對袁朗來者不拒,隻要袁朗來問,不論手頭上正在做什麽都會丟下,細致耐心地給袁朗解答。外公很高興袁朗對這些書籍產生了興趣,希望這樣可以轉移他的悲傷。

袁朗一本本地啃著那堆書,一老一小的生活一日日繼續,在跟外公相依為命的日子裏,袁朗一天天地長大。

二十一

一個軍工廠就是一個小社會,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天南地北的人匯聚在這裏,天南地北的文化也在這裏交融,並以一種相對簡單的方式,在這個封閉而治安良好的環境裏共存。

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心地淳樸而善良,都知道袁朗失去了雙親,人們總是額外地給予這個孩子以特別地疼愛和關照。開始袁朗心裏很別扭,每次看到人們憐憫的神情心裏就絲絲地痛,這樣的眼神總讓袁朗一次次想起失去親人的情景和悲傷。可是人們一如既往地寬容和疼惜一點點暖了袁朗的心,讓他從開始的反感和不習慣,到漸漸地感到親近和溫暖。

也許是人們的叮囑和安排,學校裏的老師和同學對他也都非常好,這讓袁朗覺得很不好意思,又不知道該怎麽表達,索性用微笑來回報。

外公雖然盡力地想照顧好袁朗,但因為工作太忙,難免有把袁朗丟在家裏的時候,還不會做飯的袁朗就有過幾次餓肚子的經曆。人們知道後,就心疼起這個孩子來,後來再看見袁朗外公中午或晚上下班後還在辦公室、車間、庫區裏忙碌,就會有人在放學的路上把袁朗和自己的孩子不由分說一起帶回家去,吃過飯再把他送回學校或者家裏。外公每次都會登門去道謝,人們總是說著沒什麽沒什麽的,多副碗筷而已,家裏多個孩子吃飯還更熱鬧,是請都請不來的好事。外公就每每感慨地囑咐袁朗說你都快成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了,不管到什麽時候不管你今後做了什麽樣的人你都不能忘了這些人們和這種感情,人要懂得感恩,這個可是你立身和做人的根本。

流逝的時光和淳樸善良的人們漸漸淡化了袁朗心裏的傷痛,他把那些逝去的親人們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心裏。克服了從南京那繁華都市到偏僻山區的不習慣並漸漸融入了這個地方的生活後,袁朗在學校裏又開始如魚得水。

袁朗的功課依然出色,即使到了初中,考試拿第一名對他來說仍然不是難事,這讓“得英才而育之”的外公非常欣慰。

袁朗升入子弟學校的初中時,外公猶豫過是否讓他在縣城住校讀縣裏的初中,那裏的教學質量要好得多。可是幾年相依為命下來,外公已經清楚地知道,這個叫做小豹子的孩子骨子裏有種平時看不出但有點兒機會就會爆發的野性,真怕少了大人拘束而離家在外的他會惹出什麽亂子來,最後決定還是在子弟學校裏讀完初中再說。

初中生袁朗就這麽悠哉遊哉地過著日子,隻還是一貫的話少,雖然在政治課上他會言辭犀利地跟老師辯論得理直氣壯,還經常拿很多從家裏看來的書上的理論把老師駁得沒脾氣,可是下了課的袁朗就懶得說話了。他的臉上早已經回複了那個有弧度的笑容,但大人們總覺得這個十幾歲少年的笑容裏多了那麽點兒懶散的味道,看人的眼神也漸漸開始帶著些許探究的樣子。

二十二

子弟中學最高年級是初三。袁朗就在初三這年,卷入了一場小型衝突。

袁朗來到山裏後,一直沒有打過架,一來他不想讓外公操心,二來子弟校的孩子們就那麽些個,平日裏早都混成了一幫兄弟夥,當然,更重要的是袁朗滿腦子的鬼點子總是能夠轉得快過那些同學,到了高年級後,他在孩子們中間隱隱然一呼百應,自是沒什麽人願意充當他的“敵人”。

衝突的另一方是廠區外麵村子裏的那些孩子們,起因簡單的沒有任何可說之處,就是村裏的孩子看著廠裏的孩子們那雖然比外麵晚了幾個節拍但相對他們來說依舊屬於絕對時尚和光鮮的穿著打扮非常地不爽。那幫村裏的孩子常常守在從縣城和鎮裏回軍工廠的必經之路上,看到廠裏孩子落單或者人少就會騷擾一番,有時候雙方就會動手,麵對群起而攻之的村裏孩子,廠裏的孩子人少就常常吃虧。

吃了幾次虧之後,廠裏的孩子們不幹了,就有要好的同學來找袁朗一起想辦法。袁朗咬著一口細白的牙齒琢磨了半天,嘴角挑出了微笑的弧線,跟他一塊兒玩大的孩子們就知道他有主意了,就湊過去幾個人嘀咕起來,然後就都分頭去行事。

周日,廠裏的兩個孩子騎車去了鎮上後很快返回,快到山口時看見一幫村裏孩子照例堵在那裏挑釁。兩個孩子也嘴裏罵著兜著小圈快速從村裏孩子的身邊掠過,離得不遠停車繼續叫罵。村裏的孩子們怒了,蜂擁而追,隻幾步就追過了山口。轉過山口後發現,一大群廠裏的孩子們拎著削掉枝杈的樹枝還有粗細不一長長短短的棍子,早已經扇麵型靜靜地站在那裏,遠處一聲悠長而尖利的呼哨後,兩邊山上也飛快地各跑下來一撥廠裏的孩子,也都拎著樹枝木棍等堵在了村裏孩子們的身後。

村裏孩子覺得不妙,想跑卻發現已經被圍住了。隨著遠處傳來的又一聲短促呼哨,廠裏的孩子們揮舞著手裏的家夥就撲過來一頓暴打,村裏的孩子很快地開始哭爹叫娘,最後廠裏孩子在村裏孩子的一片告饒聲和今後再也不欺負廠裏孩子的保證裏得勝凱旋。

袁朗沒直接動手,隻是在不遠處的山坡上“指揮戰鬥”。看著村裏的孩子灰溜溜地跑遠後,袁朗把手指放在嘴裏再一聲呼哨,得勝的孩子們就呼啦拉圍了過去。袁朗看著興奮的夥伴們,說“我覺得這事兒還沒完呢,別信他們的保證,逮著咱們的人落單他們肯定會報複!以後大家去縣城或者鎮上最好坐車或者跟著大人,要不就多找幾個人做伴,他們就沒機會了。”大家想想,覺得袁朗說的有道理,也就都沒異議,然後就把棍子樹枝什麽的找地方毀屍滅跡後回了生活區。

廠裏治安處的大人們很快就得知了這件事,對事情的起因了解清楚後覺得孩子們也屬於奮起反抗,況且又沒聽說村裏哪個孩子被打的傷重了,既然沒造成什麽傷害後果,本著法不責眾的原則,也就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不予追究。

倒是袁朗的外公聽說後狠狠地責備了他,說他不把聰明用在正地兒上,而且萬一那些人最後報複到袁朗身上會很麻煩。外公眼裏有著袁朗不了解的憂色,袁朗能聽見外公說的就是“你不能再有什麽事了,你可不能再有事了”。

袁朗聽著外公說這些,就想起也說過怕他把聰明用不到正道上的洪濤叔叔,一想就收不住,媽媽、奶奶,還有失蹤的父親,都開始在心裏翻騰。心裏難受的袁朗就一個人跑到廠區的那條河邊,坐在那裏嗚嗚拉拉地吹口琴,吹得不成曲調。

吹口琴是外公在蘇聯留學的時候學會的,袁朗翻家裏的藏書時翻出來一把別人贈送給外公的精美口琴,聽外公吹了幾支前蘇聯歌曲後,覺得好聽,就纏著外公教會了他。學會了吹口琴的袁朗,心裏難受又不想說話時,就會一個人吹上那麽一會兒。

二十三

初三畢業後的暑假,有朋友來看外公,還帶著他的也在放假的孫子小海。
那是個老軍人,一位雖老但腰杆仍舊筆直的少將。將軍是來視察工作的,順便視察到了老朋友的家裏。

外公對袁朗什麽都好,就是從不會為了袁朗改變原則,這讓袁朗非常撓頭。多少次袁朗纏著外公想去廠裏的中心區域看看,因為他知道那裏有個展示間,裏麵有形形色色的槍,但都被外公以違反原則違反紀律的理由堅決拒絕。這一次終於有機會跟在外公身後,進入他向往已久的槍械展示間,還是托賴了小海的光:原則應該對等,外公沒理由陪著小海爺爺去的時候隻帶著小海,而把袁朗丟在家。

興奮的袁朗和小海簡直看得呆住了:展示間裏真的有很多很多的槍,國外的,國內的,退役的,在役在產的,還有剛剛設計定型還未投產的樣品,甚至還有尚未定型的設計樣品,各種型號,琳琅滿目,槍上的烤藍冷森森地,擺滿了整個房間!

兩個男孩子的眼裏全都冒著幽幽的藍光!男孩子啊,那個不是喜歡槍這種東西喜歡到了骨子裏,要不是大人跟在身邊,兩個小家夥怕是早就抱著這些武器擺了無數或威風或英勇的造型。愛不釋手地擺弄了半天,兩個小家夥才戀戀不舍地跟在老人家的身後離開了槍械展示間。

小海非常興奮。軍隊大院裏長大的孩子,骨子裏的熱情和驕傲跟著他的興奮勁兒一起嗤嗤地往外冒,壓都壓不住。回家的路上小海說了一路跟著大人如何打靶如何玩兒槍的事兒,袁朗隻笑著聽,一言不發。小海爺爺就問袁朗打過槍沒有,袁朗看看外公回答說“沒有”,小海爺爺和小海就都很驚訝,驚訝袁朗守著造槍的兵工廠和槍械總工程師的外公,竟然連槍都沒打過,袁朗就再笑笑也不回答。外公在一旁接過去說是他不讓袁朗摸槍的,他不想讓袁朗摸槍摸出興趣來。

除了小海小聲替袁朗叫著屈外,小海爺爺好像了解什麽一般不再說話,外公也不再沿著這個話題談下去,袁朗也就更不開口了。

袁朗並沒有對外公說實話,事實上他早就會玩兒槍,而且玩兒的還很溜。跟他關係最好的同學大鵬,老爸就是負責出廠校槍的,袁朗跟大鵬兩個沒少偷溜到靶場去玩兒,大鵬父親有時候就會讓兩個孩子過過槍癮。不知道是彈弓打得好還是什麽緣故,袁朗的槍打得非常準,指哪打哪那是吹牛,但打個十環還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不但廠裏生產的八一杠,甚至有一回,從外麵送過來幾隻八五狙測試精度時,袁朗和大鵬兩個還纏著大鵬父親跟去開了開眼。那回測試完剩了不少子彈,負責測試的叔叔還教他和大鵬也打了幾槍。袁朗按照那個叔叔講的要領邊體會邊打,從400米的距離一直打到800米,竟然全都上了靶,彈著點還挺靠近靶心,讓那個叔叔大吃一驚。

那次來測試的叔叔,還有大鵬的父親,都說袁朗天生有槍感。

然而所有這一切都是背著外公進行的,袁朗也從不跟外公提起,大鵬來家裏玩時都特別叮囑他千萬不要在外公麵前說露嘴,因為不知何故,雖然搞了一輩子的槍械,又生活在槍的世界裏,外公卻隻希望袁朗能夠讀好書,不希望袁朗對槍生出什麽興趣來。袁朗非常清晰地意識到外公想要他遠離槍,遠離這些武器,卻不明白是為了什麽。
二十四

外公平日裏不沾煙酒,煙消魂,酒亂性,這是外公一貫的主張。但是朋友來了當有例外,所以袁朗第一次喝酒,就是小海爺爺到家裏吃飯那一回。

酒過三巡,小海爺爺聽說袁朗功課很好就連說著“好!好!好!” 叮囑袁朗一定要好好讀書考上大學多學知識,把國家好好地發展上去。有了酒意的老將軍感慨地對袁朗說:“對於一個國家的落後,體會最深付出代價最多的就是它的軍隊!國家強大了,我們的軍隊建設才能跟著搞上去,我們的軍隊才能更強大!軍隊強大了就沒有人敢來挑釁,敢來的我們也會把它踏成齏粉!”

袁朗可從沒把讀書、上大學的事情上升到與國家和軍隊的前途命運相聯係的高度來思考,初三學生袁朗沒這麽深刻的思想認識,甚至壓根就沒想過讀書的意義啊之類的事情,那些東西對他而言還很虛無很遙遠,讀書之於袁朗,不過是跟吃飯睡覺一樣每天必須做的一件平凡事情而已,今天小海爺爺這麽一說,袁朗倒真的有些發楞。

小海就不服氣地在一邊說:“現在也沒人敢來挑釁啊,解放軍本來就很強大!我們趕走了小日本,打贏了老蔣,打贏了美國,打贏了蘇聯,打贏了印度,打贏了越南,解放軍從來都是打勝仗的!解放軍打敗了所有的侵略者!”袁朗非常認同地看著小海,幾天相處下來,兩個人早就處得像哥倆。

爺爺瞪著小海就開訓:“你個小毛孩子懂得什麽就敢在這裏胡吹大氣!落後就要挨打,這話永遠是真理!我們當年吃過多少這方麵的虧啊,你就聽見看見那些輝煌的戰績了,你知道那後麵付出了多少犧牲!要是我們的武器比敵人先進,哪怕是同敵人一樣先進,我就有多少戰友可以活到今天!”

袁朗直直地看向爺爺:“可是爺爺你們都勝利了,外公說你立過很多功,打過很多漂亮的勝仗!”

爺爺就搖頭:“兵凶戰危呀,孩子,沒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孩子你知道軍人是什麽?他們首先是軍,軍隊的一部分,是國家機器的一部分,然後才是人!國家機器為了民族為了正義開動時,潤滑這部機器正常行進的,是軍人的勇敢、熱血、生命和忠誠!孩子們啊,你們隻聽說過戰爭可是沒經曆過也不了解戰爭,你們隻聽說過勝利,卻不知道戰爭中的勝利,它的分量有多沉重,那可都是用軍人的犧牲換來的啊!”爺爺越說越激動:“那些戰士,那些都是年輕的戰士啊!他們中的很多人,犧牲的時候比你們兩個也大不了幾歲!”

袁朗和小海聽得呆呆的。

小海爺爺平息了一下,才又對兩個被他的話怔住的孩子說:“所以,勝利並不隻是最後的功勳那麽簡單。每一次戰役,每一場戰鬥,我都費盡心血,卻從不敢妄談勝利,我隻想我的部下能夠在戰場上少死幾個,這是人道,軍人的人道啊。”

袁朗從沒聽過這樣的話,這樣的描述遠比他已知的東西更加沉重,戰爭和犧牲,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直白而沉痛地展示在他的麵前,這讓他開始了解軍人的榮譽和勝利後麵,還伴隨著其他很多的東西。其中的某些東西他早已經身曆,卻從未清楚地意識到,等他開始意識到這一切的時候,那些經曆和那些傷痛已經融進了他的血液中。

二十五

小海和爺爺走後不久,袁朗升入了縣高中,同去的是跟他一起考進去的大鵬幾個人。

第一天上課,袁朗發現自己前麵座位上坐的是一個女孩兒,那個女孩兒叫香香。

香香有著雪白的肌膚,黑黑的睫毛長長地,襯著一雙小鹿般的大眼睛,總是害羞得讓人心疼。第一天她低著頭穿過同學的視線,走到袁朗前麵位置坐下的樣子,袁朗永遠都記得清清楚楚。

香香的頭發長長的,柔順黑亮,被一根嫩黃色的絲帶紮起一根高高的馬尾,在袁朗的課桌前輕輕地晃動,飄逸的長發和那天鵝般優美的頸項,就那樣把年少的袁朗的視線牢牢地釘在那裏。

很多年後袁朗聽到一首歌,名字叫做《同桌的你》,那歌曲每次都能深深地鑽進袁朗的心裏,讓那個地方又酸又疼:香香,香香,咱們那時候的天真的很藍很藍啊,那些日子真的過得太慢,你是那麽的多愁善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像我一樣地嗬護著你;香香,香香,你的頭發總是那麽長那麽柔順啊,是不是還那樣高高的紮起?我盤起過你美麗的長發,卻不知道誰給你做的嫁衣……
二十六

之前的袁朗,眼裏沒太注意過性別這個東西,直到看到香香的那一瞬間。

袁朗喜歡看著香香那柔順的長發在眼前晃來晃去,也會悄悄留意著香香的舉動,但絕不跟香香搭訕,偶爾香香回頭借個筆記什麽,袁朗都會趕緊挪開視線,就遞給她,不發一語。

香香是學校教導主任的女兒,袁朗一直奇怪香香怎麽就會是那個教導主任的女兒呢?

教導主任白淨而雄壯,可惜臉色永遠扳得鐵緊,好像每個學生都是需要救贖的羔羊,而他並不是那個虔誠的牧師,隻是十字架前負責用荊條行刑的聖徒。

教導主任本來有大名,但有一次在操場上叱責嘻笑的女學生時,把女孩子應該靦腆些,直接喊成了靦腆(音讀dian,四聲),然後就在袁朗的一撇嘴間,誕生了流傳日久、名震縣高中的光輝稱號“胡緬甸”。

胡緬甸一直覺得袁朗是個刺頭兒,雖然袁朗永遠衣著整潔(全拜對儀表要求甚嚴的外公所賜),臉上也總是帶著笑容,但胡緬甸就是覺得袁朗骨子裏充滿了叛逆和野性,這種叛逆和野性被掩蓋在優異的成績之下,讓胡緬甸既生氣又有些無從下手。

袁朗也知道胡緬甸一直盯著他,但他不在乎。書照讀,搗蛋照放,就是方式一貫的隱蔽,胡緬甸也無可奈何。

但偶爾也會有失手的時候,那天袁朗和大鵬幾個偷溜到校外看電影,散場後翻牆想回宿舍時,就被在學生宿舍值班巡夜的胡緬甸抓了個正著。幾個人被提溜到教導處,接受了一番觸及靈魂深處的思想教育。五講四美的內容、宗旨、精神、含義以及學生的未來、前途、理想、信念等等成套的理論從胡緬甸的嘴裏一套套地冒出來,一臉沉痛的袁朗心裏早就膩煩地不行,連被觸及的靈魂都嚎叫著想要掙脫開袁朗的軀殼,遠離那位揮著精神荊條的聖徒好躲個清淨。

就在袁朗為自己的靈魂哀歎時,教導處的門被推開了,一個女孩兒走進來說:“爸,媽讓你……” 話說了半句停住了,袁朗幾個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女孩兒,那個女孩兒也因為一眼看見站在房間裏的幾個倒黴蛋而臉紅了,羞得低下頭去搓衣角。那個管胡緬甸叫爸爸的女孩兒,是香香。
二十七

袁朗和大鵬幾個是被胡緬甸的一句“今天就到這兒,明天課間操你們幾個在全校麵前罰站”給打發出來的。幾個人都繼續吃驚於香香居然是胡緬甸的女兒這個事實,議論著胡緬甸這麽個嚴厲的訓話狂人,怎麽生出香香這樣不愛說話的羞怯女兒,對此,袁朗也覺得不可思議。

隔日課間操,袁朗幾個榮幸地站到了全校麵前。這個高台袁朗很熟悉,此前他也日日站在這裏,不過那時候他的身份是領操員,今天卻是被罰站。

幾個被罰站的家夥都不太好意思,畢竟全校的人還是比較多地,目光還是比較聚焦地。袁朗倒氣定神閑,偶爾還會饒有趣味地看著本班隊列中被他看得臉紅的香香,大鵬下來後說,袁朗那個時候的表情,就是一副標準厚臉皮的德行。

結束罰站回到班裏上課,袁朗發現香香比他們幾個被罰站的人還要不好意思,袁朗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看到香香連脖子都羞紅了。

縣高中要組織一個表演隊,袁朗被大鵬出賣了進去吹口琴。隊裏第一次集中,袁朗看到了香香,手裏拿著一隻竹笛。香香的竹笛吹得真好,表演隊的老師介紹說是從小就開始學的,原本想考音樂附中,但沒去上。香香也驚訝會在這裏見到袁朗,更驚訝袁朗的口琴吹得也不錯。

排練的時候坐在一起,袁朗想了想,第一次主動跟香香拉開了話題:

“你的笛子吹得真好聽。”

“你,你的口琴也吹得好。”

“你學了那麽多年,很難麽?”

“不難,很容易的,一學就會,不信你試試……”

香香聲音小小的,還是紅著臉,袁朗的心裏有異樣的情緒在波動,看香香的頭都快垂成90度了,就說:“那你教我吹笛子吧,我也不白學,我教你吹口琴。”

二十八

高二,分文理班了,袁朗學理,香香學文。

袁朗的前麵換成了大鵬,但是袁朗已經學會了吹笛子,香香也學會了吹口琴,袁朗的口琴和香香的竹笛,都是縣高中表演隊的固定節目。

袁朗長高了,清瘦,臉上有著淡淡的笑容。香香也長大了,溫柔甜美,大眼睛裏滿是清亮亮的光影。袁朗是校園裏的一處風光,香香是校園裏的一道風景,兩個人分班後拉開的距離,在表演隊裏又被悄悄的拉近。

出了表演隊,袁朗和香香也會在無意間偶然遇見。袁朗總是無聲地綻開微笑的弧線,看向香香的目光裏也蕩漾著深深的笑意,香香就會羞紅了臉,低垂了睫毛長長的雙眼輕輕走過袁朗的身邊。

大鵬有時候會鬼祟地問袁朗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和香香學吹笛子,就不怕胡緬甸以聖人之心度凡人之腹,讓你小子吃不了兜著走?袁朗就無所謂地笑:“我們是純潔的同學關係,出了表演隊,我們連話都沒單獨說過,胡緬甸他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去。”

胡緬甸沒機會怎麽想,因為袁朗還是好好讀著書,香香還是羞怯地見人說話就臉紅,除了讀書和去表演隊,就都在胡緬甸的視線裏。校園的天空藍的那麽純淨,天空下純潔的少男少女,心裏卻有了別人的身影。

那一段日子是那麽的美好,袁朗每每回想起,心裏都會有一種溫柔而純淨的情感在流動。

二十九

外公去世的時候,袁朗沒有像從前那樣哭泣,他已經經曆了很多親人的離開,開始懂得把悲傷埋藏在心裏。

剛讀縣高中要住校時,因為跟廠裏之間往返要幾個小時,這讓袁朗有些擔心外公。早兩年外公就該離休了,可是廠裏需要,外公就一直沒有離開。但是老人家畢竟上了年紀,身邊沒有一個親人陪伴,讓袁朗心裏很不安。

外公擔心的卻是袁朗,怕小豹子離了他的視線後會撒了歡地玩兒,就很是認真地叮囑了袁朗N多次,直到袁朗跟大鵬等幾個一起考進縣高中的孩子去學校那天才告一段落,可等假日袁朗回來時,外公還是會囑咐幾句。

在縣高中住校的日子裏,每到周末,袁朗跟大鵬他們就都像出了籠子的鳥兒一樣飛回家,陪外公待上一天後,再竄回學校。

外公有時候會送袁朗去坐班車。外公會看著他上車,坐好,看著車開走。車子開動後,袁朗回頭,總能看見外公高瘦而孤單的身影立在那裏,直到車子開出很遠很遠,還能看見。

外公離開的很平靜,剛上高三的袁朗在人前也表現出超乎年齡的冷靜。安葬好外公回到學校,正趕上表演隊通知小排練,袁朗沉默了半天,去了。空蕩蕩的教室裏,老師帶著幾個同學搬什麽東西去了,隻有袁朗坐在後排,看著前麵台上正橫笛吹奏一曲《橄欖樹》的香香。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麽流浪/流浪遠方/流浪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為了寬闊的草原/流浪遠方/流浪

還有/還有/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麽流浪/為什麽流浪/遠方

為了我/夢中的橄欖樹

………………

笛聲清越而淒婉,17歲的袁朗悲從中來,在17歲的香香的笛聲中淚流滿麵。

香香放下笛子走過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閉著眼無聲流淚的袁朗。袁朗能夠感受到香香站在自己的身前,卻沒有睜開眼睛,毫無羞澀地任眼淚橫流。香香鼓起勇氣伸出小小的手觸碰了一下袁朗的肩膀,輕聲說:“袁朗,別哭,你還有我們呢。” 袁朗伸手,第一次把香香的小手攥在自己的手心裏,睜開眼睛看著香香:“對,我還有你!”

外公的離開讓袁朗意識到自己從此真的要獨立生活了,沒有依靠,沒有安慰,隻有親人留給自己的希望,和自己心中那一點理想,但是他覺得自己並不孤單,他的身邊有大鵬他們,還有香香。

三十

香香柔軟的心,被袁朗的一句“我還有你”給徹底掠奪了去,袁朗在最悲痛的時分偷換了概念,讓兩顆少年的心,熱烈地融化在了一起。而大鵬則在事後對這一關鍵性的嬗變過程生發出無窮無盡的好奇心,被問煩了的袁朗最後丟給他一句話打發:“哀兵必勝。”

高三的生活平靜而匆忙,在日複一日緊張迎考的日子裏,袁朗和香香決定,即使不能考進同一所大學,兩個人也一定要考到同一個城市。袁朗想去清華,那是外公一直希望他能去的地方,香香也偷著選了北京的幾個學校,並說服了自己的父母,讓北京成為她報考學校的首選城市。

袁朗和香香就這樣被一個隻存在於彼此心裏的熱切的願望鼓舞著,並努力想把這個願望變成美好的事實。

可惜世事難料,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快,幾個月後香香如願拿到北京某個大學的錄取通知時,袁朗的手裏隻有一張醫院開具的出院通知單。

變故緣起高考前一天,香香和兩個女同學從外麵辦完事回學校,被幾個喝了酒後在路上橫晃的地痞給攔住了,嘴裏不幹不淨的痞子們想對三個女孩子動手動腳,恰好出來買東西的袁朗和大鵬路過,看情況不對,撲過來攔在已經被嚇哭的香香她們身前。痞子們被攪了好事發了飆,袁朗和大鵬護著香香幾個不能後退,就衝突起來,當學校的老師和警察聞訊趕來時,大鵬已經鼻青臉腫,護著香香的袁朗被幾個痞子圍攻著,奔跑的人們更眼看著袁朗被打倒在地。

袁朗身上的淤傷不計其數,頭上更被開了一個大口子,等他醒來時已經是在醫院,身邊是滿頭滿臉紫藥水的大鵬,和雙眼哭得桃一樣的香香,還有學校的校長跟老師們,以及看著香香的模樣臉色鐵青的胡緬甸。

這一次受傷和腦震蕩的後果讓袁朗錯失了他的高考,他非常非常地沮喪和失望,卻並沒有感到後悔。後來袁朗自己也常常想過如果事情能夠重來,他還會不會用高考這種人生的關鍵一步為代價來換取那一刻香香的平安,結論就是: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不僅因為香香當時就是那個十八歲少年的全部,為了香香讓他做什麽都可以,並且當此一時,是個真正的男人就不應該當縮頭烏龜。

倒是香香這個一向乖巧少言的羞怯女孩兒表現出驚人而不為人知的一麵,她勇敢地違拗了父親的憤怒和意誌,在高考後每日守在袁朗的病榻邊,沉默卻堅定地麵對著人們驚訝和責難的目光,雖然會在這種目光裏一次次地羞紅了臉,但卻依然細心照料著袁朗,讓袁朗沮喪而失望的心,在她溫柔的陪伴中一天天重新變得開朗。

袁朗和香香的故事,成了縣高中流傳年久的一個傳奇,而這個傳奇的兩位主人公在香香啟程赴京之前再一次商定:袁朗複讀一年再考,一年後到北京跟香香匯合。

三十一

送走香香後,袁朗沒有急著回學校辦複讀手續,而是回了南京。

自從到了外公身邊,袁朗隻在外公帶他回來掃墓時,回來過南京。他這一次也是在遭遇了這些變故後,想來看看已經遠離他的親人們。

站在洪濤叔叔的墓前,袁朗有些慚愧,因為他失去高考機會沒能進入大學,而那卻是洪濤叔叔一直希望他能做到的事情。但他相信洪濤叔叔不會怪他,他做了洪濤叔叔教導過的一個男子漢應該做的正確的事,雖然付出了代價,那也值得。

奶奶和媽媽的墓挨在一起。奶奶的墓裏有一張全家福,那上麵的袁朗被抱在父親的懷中,除了愣愣地對著鏡頭的袁朗之外,全家人包括奶奶和媽媽在內都笑得很滿足。袁朗依稀還能記起是媽媽把這張照片放進奶奶墓裏的,那是奶奶最牽掛的一切。

媽媽墓裏也有一張全家福,卻是袁朗滿月時,媽媽抱著他跟父親一起拍的那張。袁朗清晰地記得外公把這張照片放進媽媽墓裏時眼底的傷感,當時還是孩子的袁朗不懂得原因,現在的他卻已經明白,雖然父親失蹤後媽媽絕口不再提起父親,但這張照片上的自己和父親,實在是媽媽一生中最愛最珍視的唯一。

袁朗自己的身上一直放著一張兩歲時跟父親和母親在一起的全家福,照片後麵還有兩行字:“是七尺男兒生能舍己,做千秋雄鬼死不還家。” 這是父親戰友在整理父親遺留物品時發現的,媽媽說那是父親的筆跡。父親的筆跡很遒勁,袁朗還曾經模仿過,練習過,但都寫不出那種雄渾、決絕的味道來,外公說,那是鐵血的味道,隻屬於敢於英勇赴死的豪邁軍人。

父親是袁朗記憶中的一塊空白,在袁朗記事後,充當著父親角色的,始終是洪濤叔叔。袁朗一直想了解自己的父親,可是除了童年記憶中奶奶的喃喃自語,還有洪濤叔叔對父親的描述之外,就隻有這張全家福,可以讓他感受到父親的氣息和存在。黑白照片上那個和自己模樣逼肖的青年軍人,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氣質,把兩歲的自己緊緊地抱在懷裏,可是袁朗卻根本記不起這個懷抱曾經的溫暖了。

袁朗隻知道,父親在那一場捍衛國家尊嚴的戰爭中失蹤了,自己所有的家人都深信父親早已經戰死在那片南疆的熱土上,但是,父親不是烈士,隻是失蹤人員,還有被俘嫌疑,這讓袁朗的心裏有著沉重的悲哀。在奶奶的呢喃、洪濤叔叔的描述和外公偶爾透露出的話語中,袁朗分明能夠感受到自己的父親是一個多麽優秀的軍人,那讓袁朗迫切地渴望了解自己真實的父親,了解自己父親經曆過的一切。

在外公身邊讀書的日子裏,這種渴望隻是一個孩子在夜深人靜時的一種思念和向往,而現在,孑然一身坐在親人墓旁沉思的袁朗前所未有地發現,自己雖然錯失了高考,但卻馬上就可以有機會進入父親的世界,確切的說,是父親熱愛並為之獻身的那種生活!這個念頭是如此強烈而清晰地浮現在袁朗的腦海裏,以至於就在那一刻,袁朗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當兵去。

三十二

當袁朗穿著厚重的冬季作訓服,被接兵班長招呼著從卡車上跳下去時,腳下堅實的土地讓他明白到軍營了。在血緣以外,以這樣的方式又一次延續了父親的生命,這讓他的心裏莫名地激動起來。

被亂哄哄地調整著位置的新兵擦撞了一下,袁朗把視線從營區四周挺拔的白楊樹上收回來,按照接兵班長的指示站到了根本無法稱其為隊列的隊列裏。新兵營長站在隊前抱著花名冊大聲點著名字,被點到的袁朗相跟在一隊新兵的身後,被一個紅臉膛的上尉連長帶開。

紅臉膛的新兵一連連長臉色的主基調是笑容,但笑容裏仍有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麵對這群穿著沒有領花帽徽的作訓服的前老百姓們,連長顯然沒有長篇大論的打算,說了兩句就揮揮手,讓班長們把新兵們各自帶回。

進到宿舍裏,袁朗發現他們是最後一批到的新兵,因為班裏除了一張上鋪外已經都有人了。班長就把那張空鋪指給袁朗,等他把背包放上去,就開始給他介紹班裏的其他人。

介紹到最後一個高個子兵時,袁朗跟那個新兵都愣住了:居然是小海!這可真讓他高興壞了,小海也咧開嘴笑,看得出比他還高興。等到班長讓大家自由活動時,小海仗著身體高度直接就越過身前的幾個新兵揪住了袁朗:“小豹子,還真是你啊!剛才聽班長說最後一批新兵到了,分到我們班的叫袁朗,我還想著不會是你吧,想不到還真的是你小子!”

在陌生的軍營裏見到彼此,於袁朗和小海來說都是意外之喜,但小海除了驚喜之外還有驚奇,興奮勁兒一過去,袁朗就發現小海眼裏漸漸有了疑惑之色,眼球骨碌碌轉著幾次想問什麽,看看周圍的人都沒開口,就猜到小海想要問什麽了,就笑,也不說話。最後,小海憋得受不了了,跟班長報告要出去打水,得到班長同意後,扯著袁朗就出了宿舍。

出門口不到十米,小海就憋不住了,歪著頭上下左右把袁朗打量了個夠兒,連珠炮樣就開問:“我說你不在清華北大裏待著,你跑這兒來當的哪門子兵?我們家老爺子可是一直拿你當讀書的榜樣敲打我的你知不知道?你說你不上大學跑來當兵多浪費啊,我們家老爺子可是一直認定你能為偉大祖國的發展和國防事業的進步作出卓越貢獻呢……”

袁朗一邊東張西望著營區的環境,一邊聽小海當當當地發問,等小海好不容易說完,才笑笑:“浪費什麽了?我怎麽沒覺得?再說我是在做貢獻啊,你見過還有比我貢獻得更徹底的麽?我把自己整個人都貢獻給國防事業了。”

一肚子問題的小海硬是被袁朗的話給噎在了那裏。

小海不愧是軍人後代,具有百折不撓地攻堅精神,越是難以攻克的堡壘就越是奮勇向前。被噎了一下之後毫不氣餒,繼續對袁朗窮追猛打,好在袁朗也沒打算真的瞞著他,就一五一十地跟小海說了。

袁朗一臉淡定和無所謂,小海卻在那裏嘖嘖驚歎:“男人,真男人!愛美人不愛江山,衝冠一怒為紅顏啊!”然後又盯著袁朗笑:“看不出來啊,你小子竟然還是個情種!”袁朗跳起來直踹過去,小海身手敏捷地躲進開水房。
三十三

新兵生活枯燥而緊張,但袁朗發現自己適應得很快,尤其是跟小海在一起。

小海是部隊大院裏長大的孩子,從小沒少被當成小兵操練過,軍事素質不是一般的好。當班裏其他的新兵經曆水拍、凳子砸、膝蓋壓等等工序,在痛苦中努力想把綠麵包變成豆腐塊時,小海的內務已經輕鬆整理得跟班長一樣好了,不,應該說是本來就跟班長做的一樣好。

小海也從不掩飾自己的軍事素質,隊列、三大步法、戰術動作等等等等,全都玩得行雲流水、標準而瀟灑,讓班排連長們都心花怒放,對這個好兵苗子垂涎不已。

唯一讓小海比較鬱悶的,就是袁朗雖然跟其他新兵們處於同一起點,可他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就把事情漂亮地學會或者完成,並且達到或超過小海的水平。這讓小海憤憤不平:“我說小豹子,這不公平!我那可都是從小操練的童子功,你小子憑什麽學兩天就能跟我做到一樣?”

袁朗一般來說都用狡頡的笑容來無視小海的小鬱悶,要是看小海糾結得深了,還會搗一番亂後笑成一副沒心沒肺的德行,這讓小海一點脾氣都沒有。

袁朗比較鬱悶的是新兵瞄靶練習居然用的56半,這讓袁朗深深懷念起玩過的八一杠來。興趣缺缺的袁朗聽說這老槍是79年對越反擊戰的基本裝備時,才忽然對56半有了莫名的親切感。

新兵實彈射擊,袁朗把新兵營給震了,5發子彈50環的成績,讓班排連營長們高興之餘難免有些吃驚。等袁朗起立、驗槍、回到班裏後,營長已經看到了報靶成績特意跑過來。

“以前打過槍?”

“是。”

“軍人子弟?”

袁朗猶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堅定地回答:“曾經是。”

營長明顯地對這個回答愣了愣,就笑:“那你在哪兒玩兒的槍?”

“××××廠。”營長反應了一下,明白了:“哦,是那個軍工廠啊。”

營長看著袁朗笑眯眯地走了,小海在一邊做咬牙切齒狀:“你小子撒謊!”袁朗一臉的無辜:“跟毛主席保證,我說的全是真話啊。”小海貼到他耳邊從牙縫裏噝噝地往外擠聲音:“上回去你家,你可是當著我爺爺和你外公的麵說你沒玩兒過槍。”袁朗笑得一臉燦爛:“善意的欺騙也是孝順的一種。”

三十四

新兵結訓後,袁朗揣著一張團嘉獎,跟小海一起,被挑進了團直屬偵察分隊,也稱偵察連。

在新兵營就沒完沒了地聽小海嘮叨所在的這個老虎團有多麽多麽的棒,偵察連更是多麽多麽的精英,袁朗的耳朵被小海不懈的努力磨出繭子後,終於成為老虎團偵察連的一名偵察兵。

因為父親是偵察兵,所以成為偵察兵一直就是袁朗最大的心願,現在心願得償,讓袁朗連因香香而起的淡淡憂慮都一時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香香,香香……

香香從來沒想過袁朗會去當兵,當袁朗把這個決定告訴香香時,她一直沉默著不說話。香香是個柔弱的女孩兒,她想袁朗,期盼著袁朗能考到北京,她要袁朗跟她在一起。在袁朗的身邊,香香覺得溫暖而安全,她以為隻要她等待一年,袁朗就會來到她的身邊,沒想到袁朗說他要去當兵,這讓她驚慌而害怕。

香香和袁朗不同,沒有跟軍隊血脈相連的那種感情。在香香眼裏軍隊跟警察一樣,是國家機器的一部分,但她認為自己隻是平凡的老百姓,對這些國家機器的感情都很普通,也沒覺得有什麽必要對這些東西生出特別的感情。況且軍隊和軍人在社會上的地位並不高,香香不能理解袁朗為什麽要放棄大好前程,去當什麽兵。

袁朗不知道該如何說服心愛的香香,最後,袁朗給香香第一次講起自己的身世,講起他在駝峰航線上被擊落陣亡的太爺爺,還有戰死在朝鮮戰場的爺爺,還有失蹤在越南戰場上的父親,尤其是他的父親。袁朗說自己骨子裏其實流著的始終都是軍人的血,熱烈而深沉的兵血,他要去追尋父輩的足跡,去尋找自己生命的本源。袁朗說自己是個男人,是男人就一定要了解自己的根本,他要去尋找和體驗家族的精神與傳統。

香香隻是流淚,她知道自己已經無法阻止袁朗,她知道自己從來就無法阻止袁朗,但她仍然在流淚,為袁朗把自己交給軍營而不是她的身邊。

袁朗沒有聽到香香的反對,但也沒有得到香香的支持,這讓他心裏有些沉重。但是他想,慢慢他會說服香香的,香香一定會在他的努力下喜歡上這支軍隊,就像他的奶奶、媽媽,還有他自己一樣。

袁朗對自己很自信,他以為自己可以維護愛情。


三十五

偵察連的連長是本團的傳奇人物。

“文雄文連長,那是我文雄哥,眼裏不揉沙子的真漢子,最純粹的軍人!他可是我們大院裏所有孩子的榜樣!兩山作戰的時候就是偵察兵,立過戰功,跟越南人玩過刀子的,沒少殺越南鬼子呢!”小海總是兩眼放光地跟袁朗描述著他們未來的連長。

袁朗跟小海下連時,沒見著這位傳說中的連長,說是在軍裏集訓呢,把小海遺憾得不行。袁朗顧不上小海的遺憾,因為他發現進了偵察連後,他又重新回到了軍隊的起點。

偵察連的訓練內容和訓練強度跟新兵營根本不能同日而語,甚至都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兩個新兵蛋子在新兵營裏引以為傲的優勢蕩然無存,這讓兩個心氣甚高的小夥子隻能咬牙訓練,還要自己給自己加班,一點點追趕著老兵們的水準。

艱苦的訓練很快就讓小海認清了偵察連的生存現實,開始不再憧憬他的文雄哥,袁朗甚至一針見血地指出:“連長回來後,恐怕咱倆的日子還會更慘。”

休息日,小海跟幾個兵被叫去出勤務了,袁朗抱著本書晃悠到外麵,找了個陰涼地方看了會兒書,就又晃悠到邊上的單杠那裏做練習。練了幾動頭上開始冒汗,袁朗就下來放鬆著身體,然後聽到一聲:“那個兵,你過來!”

袁朗回頭,見是一個膚色黝黑的軍人在招呼他。那個人隻穿了件製式襯衫,沒帶軍銜,但那副神情和氣勢,一望而知是個軍官。

列兵袁朗急忙跑過去,立正站好,想了想後還敬了個禮。那軍人笑笑,說:“稍息。沒帶帽子不給你還禮了。”袁朗就稍息,心裏琢磨著眼前這位是哪路神仙。

那軍官看看袁朗又問:“在這兒玩單杠,你是偵察連的吧?叫什麽名字?”袁朗又立正:“報告,我叫袁朗,偵察連一排一班戰士。”軍官若有所思:“哦,聽說過你。我還聽說你本來成績不錯可以上大學的,為什麽不上大學要來當兵?”

袁朗不知道這個軍官是從哪裏聽說自己和了解這些情況的,也不知道這個軍官到底是做什麽的,一時間更猜不透軍官問這些的意思。他參軍的真正理由是屬於他自己的秘密,不願意隨意拿出來與人分享,就斟酌了一下,小心謹慎地選擇了一個比較堂皇和得體的答案:“當兵是我輩青年的光榮義務,保家為國,光榮神聖!”

那軍官估計沒想到袁朗會給出這麽個答案,眼睛眯了一下,才說:“嗯,知道了。你回去吧!”然後有些冷淡地掃了袁朗一眼,轉身就走。

袁朗站在那裏目送軍官遠去,心裏覺得有些事情不對勁,卻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

三十六

小海是一路竄進宿舍的,並且直接竄到了袁朗身邊,壓低了聲音興奮地說:“聽說連長回來了。”袁朗腦子裏嗡的一聲,直覺地領悟到剛才那個黑臉軍官是誰了。

小海絲毫未察覺袁朗的異樣,興致勃勃地動員袁朗一起去見見他的文雄哥,袁朗回味了一下連長離開前那一抹冷淡的眼神,本能地拒絕了小海的提議。

留在宿舍裏的袁朗心裏有些長草,不知道連長聽到自己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話之後會怎麽想,直到小海黑著臉回來,才扯了扯嘴角,咧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小海拉著袁朗就把他拖出了房間,直接扯到操場上的四百米障礙後麵,然後就開嚷:“我說你跟連長裝什麽大尾巴鷹啊?文雄哥能混到偵察連長,那根本就是個人精,他早八百年前就聽夠了這些陳詞濫調,你跟他扯什麽我輩青年、光榮神聖?!”

袁朗鬱悶的不行:“當時我哪兒知道他是誰啊?我一個新兵蛋子,被那麽個連軍銜都不知道的軍官一嗓子拎到跟前問話,當然揀最保險的話說了。”

小海本來還想開炮,想想也是實情,張了張嘴又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袁朗很是心煩意亂,都說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可是自己給連長留下的第一印象顯然不太好。

冷場了半天,袁朗悶悶不樂地開口問:“連長他怎麽說?我想聽原話。”小海回憶了一下:“其實也沒多說什麽,就說你小聰明耍得挺溜,話也說得好聽,可惜他不是閑的蛋疼,沒興趣聽你扯那假大虛空。文雄哥還說……”小海頓住了,袁朗漲紅著臉抬起頭來,直盯盯地看著小海,小海趕緊一口氣把話說完:“他說笨蛋當不了偵察兵,可是耍小聰明也當不了好的偵察兵。部隊是講實力的地方,小聰明總有耍到頭的時候,有點兒真本事才是正經!”

袁朗從沒像現在這般羞愧過,長這麽頭一次有人對他做出如此的評價,讓他的臉上和心裏都在熱辣辣地難過。

小海捅了捅袁朗:“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文雄哥也是說得太嚴重了,一句話而已,以後我想辦法跟文雄哥給你解釋解釋吧。”

袁朗細白的牙齒咬得嘴唇都滲出了血絲,對小海,也像是對自己發了狠:“你不用去跟連長解釋,我自己的問題我自己解決!小海你看著,我一定會成為一個好兵!一個最好的偵察兵!”

三十七

文雄連長剛一回連,就把一直驕傲得像隻小公雞樣的袁朗給扔進了地獄。

袁朗一直都太驕傲了,他的聰明、他的能力一直都是被關注和讚揚的焦點,就連沒參加成高考都還有個英勇光輝的理由,這讓他自己在私下裏也為之沾沾自喜,雖然他從不屑於表現出這一點。但他這次遇到了文雄,一個純粹的眼裏不攙一點沙子的軍人,毫不留情地把他小聰明的外皮給扒光,把他從驕傲的雲端一把揪回了現實的地麵,讓他開始體會到軍隊究竟是一塊什麽樣的地界,穿軍裝的都應該是一群什麽樣的人。

雖然小海覺得袁朗有些冤,但袁朗自己不想解釋,他也就隻好不去解釋。其實小海私底下蠻服氣袁朗的,雖然比自己還小著一歲,但這個一臉斯文的家夥居然是個強種,骨子裏全是一股拚命三郎的狠勁兒。

袁朗在訓練中開始拚命,小海也咬牙跟著袁朗玩命。有幾次累得都快哭爹叫娘了,忍不住跟袁朗發急,袁朗就笑眯眯地嗤他:“連長看不上的人是我不是你,我又沒讓你跟著我這麽折騰,想不練就不練我決不攔著你!去吧去吧,大路朝天咱們各走半邊。”小海就每每仰天長歎遇人不淑,怎麽會攤上這麽個兄弟。

小海最煩給袁朗當格鬥訓練的配手,因為自從袁朗呲牙咧嘴痛不欲生卻愣是一聲沒吭地拉開韌帶後,原本身體就非常柔韌協調的他學得腿法淩厲格鬥水平噌噌地提高,小海沒少被袁朗占便宜。可是袁朗就喜歡拖著他一起練格鬥,說沙包反應不夠靈敏,釘著千層靶紙的樹樁缺乏人類的應激反應能力,還是跟小海一起格鬥過癮,共同訓練共同提高,對小海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小海常常控訴袁朗訓練起來拳腳從來不長眼睛,袁朗就安慰他:“雖然訓練場上我是訓練第一兄弟第二,可是你看,訓練場下我不都是兄弟第一的嘛。”

小海就嘀咕什麽兄弟第一,不就是給洗過幾回臭襪子麽,還是為了拉攏他當活體沙袋。

袁朗發了狠地訓練,再加上他的頭腦的確是聰明了點兒,軍事素質如同雨後的春筍,眼看著節節拔高,連小海的軍事素質都是一天一個變化地讓老兵們吃驚。

文雄連長冷眼旁觀著兩個小夥子埋頭苦練,也不表揚,隻暗地裏吩咐一班長看著點兒,注意別讓兩個新兵在訓練中受傷。有時候也會晃到兩個新兵蛋子的身邊看他們的訓練,看完後也不說話就那麽晃走。袁朗能夠感覺得到連長盯著他的目光,憋足著一股勁更不敢鬆懈。

小海卻開始對他的文雄哥不滿意了,自己跟袁朗都拚了命,雖說還是新兵可那訓練成績有目共睹,尤其是袁朗,在整個連裏都隱隱有拔尖的趨勢,偏偏文雄哥就好像從來都沒看見。氣不過的小海私下裏就跑去找文雄哥理論,不敢嚷嚷卻也唧唧歪歪了半天,文雄哥就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給了小海一個答案:“訓練成績不能說明一切,尤其那些練給我看的成績,我不稀罕!”

三十八

袁朗因為在新兵實彈射擊時打了滿環,下連後被作為狙擊手培養。這是他唯一與小海不能共同訓練的科目,也是小海唯一可以不會被他拖去共苦的科目。

袁朗開始的時候是給老兵連城當觀察手。老兵連城是陝西人,用小海的話說,“一頭憨厚質樸的西北狼”。

連城最初不喜歡袁朗,因為袁朗跟小海關係好的可以穿一條褲子,而小海這個大城市裏長大的大院子弟,不太看得起連城這樣的農村兵,即使那農村兵是個老兵。連城認為袁朗也是大城市的兵,就算臉上笑嘻嘻的,心裏也一定對他們存著偏見。

但是袁朗還真沒有這個想法。他是在那座大山中的軍工廠裏長大的,吃過百家飯,他從來都沒有忘記過那些嗬護過他的人們,他了解那些人們心中的淳樸與善良。他始終記得外公說過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和成長的地方,但是人可以選擇麵對出身和成長之地的態度,況且人人生而平等,禮重他人者,人恒禮重之。

連城最終是被袁朗的笑容打動的,這小子實在是太喜歡笑了,而且還真沒有看不起他們這些農村兵的念頭,這讓連城開始喜歡他。連城隻是不知道袁朗到底如何得罪了連長,問他也不說,連城也就不問了,但卻把自己的絕活兒開始傾囊相授。

其實連裏的人都看得出連長不知道什麽原因不怎麽待見袁朗,至少是表麵上不怎麽待見,就算袁朗拚了命地訓練,成績也嗖嗖地拔高,連長都沒怎麽給過表揚。就這種情況下,累得死去活來的袁朗也沒失去臉上一貫的笑容,讓連裏的老兵們都有些佩服,尤其還有小海那個家夥跟在袁朗身邊橫眉立眼,也就沒誰做那下眼皮去欺負袁朗。

袁朗喜歡狙擊槍,喜歡這種點殺傷型的冷兵器般的幽靈武器。他喜歡抱著狙擊槍趴在那裏,在寂靜的世界中,透過十字線尋找目標,然後一擊必殺的感覺,這讓他想起李白詩中那些遠古的刺客,冷靜,瀟灑,詩意般從容,充滿遺世而獨立的遊俠味道。袁朗跟連城描述過這種感受,他的老兵哥哥就搖頭:“你啊,怎麽就扔不下洋學生的酸勁兒。”袁朗也不分辨,就燦爛地笑。

袁朗不曉得,他的老兵哥哥私下裏曾經去找過連長,他告訴連長他帶的這個兵是個不錯的兵,是個不一樣的非常有知識的好兵苗子,他希望連長能對他的這個兵好點兒公平點兒,該表揚的時候就應該給予表揚。看著連城這個一直表現很出色的質樸的老兵,文雄連長隻說了一句“知道了”,就再沒說什麽,隻讓連城回去,連城也就隻好回去了。

連城不清楚,袁朗自己也不知道,就連背地裏一直喊著“文雄哥”的小海都不了解,其實連長這個時候已經開始喜歡上袁朗這個兵了,文雄連長喜歡這個兵在壓力之下的拚勁和韌勁,喜歡這個兵的適應和融合能力,但他覺得現在還不到認可這個兵的時候。

袁朗不知道這些,他隻是一如既往地認真訓練著自己。當兵大半年了,袁朗已經習慣了緊張的訓練和生活,並且開始享受這種當兵的日子。他覺得除了文雄連長那裏讓他一直很失敗之外,其他的時候,其他的兵們,都讓他感覺很開心,至於連長那邊,愛怎樣就怎樣吧,盡了人事之後,現在他所能做的僅是聽天命。

三十九

部隊要長途拉練了。

老虎團的拉練距離遠,路途艱難,這早成慣例了,各級領導們慷慨激昂地做了動員之後,部隊就呼啦拉地出了營區。

長途拉練是一種極其磨練部隊意誌的訓練,野戰行軍狀態下的戰士們要全副武裝,披星戴月,有時還要餐風露宿,一路跋山涉水自不必說,行軍速度還要有保證。袁朗和小海都是第一次參加這種長途拉練,開始還挺新鮮,漸漸就覺得艱難了,腳上都打了水泡,晚上挑泡的時候,兩個人就在老兵的笑聲中驚歎著泡的形狀,且居然還有力氣比比大小。

回程途中開進到一處山地時,眼前是一條十來米寬的小河,非常平緩地流淌著。文雄連長看了看地圖,又下去探了探,水剛沒過膝蓋,上來後說這種季節性河流現在正是漲水期,尤其指揮部通報這一帶地區前兩天剛剛下過雨,怕有陣發性的山洪爆發。說完就指揮著拉安全繩,並且向上遊放出了警戒哨,再指揮大家脫鞋卷褲腿趟水過河。

袁朗隨著班長把安全繩架好後,跟在兵們身後拉著安全繩趟過了河。剛剛穿好鞋子放下褲腳,就聽見上遊安全哨的哨音尖利地響起來,抬頭望去,渾濁的水頭沿著河道撲下來,剛剛還平靜如處子般的小河眨眼之間暴漲了數尺,河麵迅速變寬了一倍有餘!

連長吼叫著指揮著兵們向岸的兩邊迅速後撤,但是水來得太快太凶猛,幾個撤得稍慢的兵已經被水舔上了身。後邊的兵們急忙拖住他們往後拉,一個兵腳下一滑就摔倒在水裏。

是連城!

袁朗想都沒想就撲下河岸,衝到連城身邊,一把揪住就往岸邊拖,幾個兵趕緊又揪住袁朗,一串人拔河樣後退。一股更大的山洪衝過來,兵們被打的東倒西歪,岸上的兵們眼睜睜看著袁朗和連城被卷進水裏,在水中掙紮著,順流而下。

小海的眼睛紅了!不管不顧地跳起來就順著河向下遊追過去,文雄連長也立刻點了一班親自帶著向下遊追。山洪速度太快了,開始還能看見水麵上掙紮著的兩個身影,但是很快就隨水轉過山口,看不到了。

大家拚命地沿河追趕,跌跌撞撞地一路狂奔,好容易轉過山口,河水已經漸漸平靜下來。過水的河灘上滿是淤泥,一根伏伸到水麵的樹幹上緊緊地抱著一個人,大家趟著淤水過去一看,是還昏昏沉沉的連城,急忙七手八腳把他弄下來。

小海一見不是袁朗,一聲不吭轉身就繼續向下遊狂奔,文雄連長留下兩個人看護連城,也急忙追了下去,兜兜轉轉地一直又沿河跑出去快一裏地,才看到河灘的淤泥裏,小海已經抱著一個人在那裏號啕大哭,那一定是袁朗了。

連長趕過去,看到袁朗滿身滿臉的淤泥和傷痕,有些地方的淤泥中還在往外滲著血水,軍裝也被掛爛了,躺在小海的懷裏,沒有任何知覺。文雄一把把袁朗奪過來,快速地把袁朗全身摸過一遍,看沒什麽骨折,就放下袁朗開始急救,幾個跟來的老兵也一起上前幫忙。

大哭著的小海被粗暴地推倒在一邊,紅睜著一雙淚眼看著連長他們鐵青著臉,圍著袁朗緊張忙碌著。

四十

袁朗躺在病房裏,努力回想著發生的一切,但隻記得自己拉著連城被水衝倒卷走,以及在水中看見一根橫伸的樹幹後,仗著自己的水性拚盡全力把不會遊泳又嗆了水的連城托上去,然後又被水打翻,之後就都不記得了,再有記憶的時候,已經是在醫院裏。

拉練應該結束了吧?要不小海怎麽能跑來這兒,眼睛紅得像隻兔子一樣地死盯著自己……連城應該沒事吧?被水打翻前,看見他下意識地抱牢了樹幹的,小海也說他被救的時候情況還好……連長會怎麽想這件事?該不會以為我是耍小聰明想要出風頭結果出了糗吧……

袁朗閉著眼胡思亂想著,懶得睜開眼睛看床邊小海的兔子模樣,剛才他已經被小海又哭又笑又吼又叫又搖又摔地折磨半天耳朵和手臂了,自己也已經被小海這個大號人形催淚彈給催紅了眼眶催酸了鼻子,現在好不容易在醫生的嗬斥之下得到片刻的安寧,他想休息一會兒,太累了。

迷迷糊糊中,袁朗感覺到有人給他掖了掖被小海扯開的被角,就暈乎乎地想著小海這家夥居然也會體貼人了,真是難得。接著又聽到有輕微的椅子挪動聲,袁朗就睜開眼睛,想看看小海搞什麽名堂,沒想到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黝黑高大的軍官,是文雄連長!還有連城,他的老兵哥哥也站在連長的身邊!

袁朗動了動身子想坐起來,被文雄連長伸手按住了,袁朗睜大眼睛看向連長,連長微微一笑:“幹得不錯,袁朗,你一直幹得都不錯!”

袁朗興奮得身子都有些發軟:連長終於認可自己了!

回過味兒來的袁朗臉上挑起大大的弧線,笑容迅速地開始綻放,小海也快活地在邊上擠眉弄眼。連長抬手就給了小海一個爆栗,說:“還沒來得及找你算帳呢!當時袁朗又沒死,你咧著大嘴在那兒嚎什麽喪?!虧你還是偵察兵,不知道搶救戰友生命第一重要?!”袁朗就看向小海,小海就訕訕地笑:“找到你時就知道哭了,忘了應該先急救,所以後來連長就把我搡一邊去了。”

哭笑不得的袁朗奉送了一個白眼給小海後,就懶得再搭理他了。

看到老兵哥哥紅著眼眶站在邊上,袁朗伸出手去,連城握住了袁朗的手,隻說了句“兄弟”,就再也說不下去了。袁朗笑笑:“戰友戰友親如兄弟,咱們本來就是兄弟嘛,再說我本來就是你的觀察手,發現主射手情況危急,天經地義就該挺身拉兄弟一把啊。”袁朗的語氣故意說得很調侃,大家就都笑。

袁朗怕他的老兵哥哥繼續糾結,就開始把話題扯開,建議連長讓大家都學遊泳,理由倒不是因為洪水裏麵可以盡量自救,當然自救也是偵察兵的重要技能,但更主要的是偵察兵應該多掌握些本領,遊泳這種技術就是非常實用的一種。

文雄連長看著袁朗眼裏滿是笑意,說“你小子給點兒陽光就燦爛,我剛說你表現不錯,你就給我來了個舉一反三。行,合理化建議我采納了,在經費許可的情況下,連裏會盡可能安排。不過你小子也得趕緊給我爬起來回連裏去,提出建議的人也得為這個建議的落實做貢獻。”

連長臨走告訴袁朗,這次他在洪水中拚命救助戰友的事跡團裏很重視,立功材料已經報上去了,估計不久就能批下來。

袁朗有些不敢相信好事來得這麽多這麽快:被連長認可已經夠讓他滿足的了,現在居然還要立功!

四十一

立了功的袁朗,平生第一次喝醉了酒。

小海看到袁朗的三等軍功章後的第一時間,就強烈要求袁朗同誌要破費一番,把喜氣均沾給各位弟兄,文雄連長一句“小海說的有道理,是該慶祝一下”,更把小海的提議落到了實處。

袁朗跟他的老兵哥哥,外加連長、小海還有平日裏特別知近的一幫弟兄們,也沒出營房,找了個相對安全的時間,就在連部弄了些冷菜熟食啤酒之類開喝。王牌軍、老虎團的規條從不含糊,全訓部隊的管理更不是玩兒的,這麽多人包括連隊主官要是一起外出喝酒喝個痛快,然後還想什麽事兒都沒有就溜回來,那還是有點兒技術難度和挑戰性地,雖說做得到,但文雄連長不想搞出什麽動靜來,樂極也怕生悲,於是就內部地解決,聲張地不要。

結果大家發現袁朗的酒量實在沒法恭維,剛一茶缸啤酒下去,直接就趴桌子上了,最後被小海扛回宿舍扔到床上睡了個昏天黑地。第二天忍著頭疼出操回來,小海湊到袁朗身邊一臉的痛心疾首:“你那也就一兩的酒量,真給咱野戰軍丟人!”

袁朗就笑。他才不在乎這些,隻要不是給文雄連長丟人,給老虎團丟人,那就隨便小海無限上綱去。再說酒量不好而已,又是什麽原則大事了。

袁朗酒量雖然不值得一提,但兵卻開始當得春風得意。

文雄連長已經毫不掩飾對袁朗的欣賞,本著響鼓重錘的原則,親自製訂計劃監督著袁朗的訓練,並且親自考核。一些新的訓練大綱訓練科目和新的戰法,也都先拿思維敏銳、善於總結的袁朗做小白鼠尖兵,得出經驗再全連推廣。袁朗也越來越喜歡和敬重文雄連長,希望自己也能成為像連長那樣純粹的軍人。

袁朗的軍事技術在連裏拔尖了。文雄連長開始派他走出去代表連隊參加各種類別和級別的軍事比武。袁朗沒有讓他的連長失望,仗著頭腦靈活、軍事技能過硬,時不時就斬將奪旗,漸漸成了軍師一級都掛號的大比武尖子兵,在老虎團更是連團長都漸漸對他青眼有加。這讓文雄連長很得意,袁朗自己也躊躇滿誌:這可是戰功彪炳、功勳卓著的老虎團啊,哪個兵不是嗷嗷叫的小老虎,在這樣一支視榮譽為生命的牛氣衝天的團隊裏拔尖掛號,絕對是一件值得驕傲和自豪的事情。

又一年新兵到部隊,袁朗作為新訓骨幹參加過師裏的培訓後,被分派到新兵營擔任了副班長,參與訓練新兵。小海每到休息日就跑過來騷擾袁朗,說是聽到新兵們喊他班長,讓他沒能跟袁朗一起成為新兵副班長的心裏得到了極大平衡。尤其是,新兵們喊袁朗喊的是副班長,喊“老兵”小海喊的可是班長,小海每每為此在袁朗麵前大爽。

袁朗對小海的“自欺欺人、自我陶醉、自我平衡”一貫給予充分的配合和滿足,以安撫小海自己口中那顆“受傷的心。”

如果沒有跟香香的感情糾結,袁朗覺得自己這一段的士兵生涯簡直可以用完美來形容!

四十二

香香的事情讓袁朗越來越煩惱。

隨著袁朗當兵的時間越來越長,香香的憂愁也越來越多,尤其是寒暑假都形單影隻地過來之後,香香的不滿已經越來越明顯了。

袁朗非常無奈。他現在是軍人,不僅不能日日陪伴在香香身邊,更談不上有什麽寒暑假,香香的愛情需要溫柔的陪伴來滋潤,而他痛苦地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這一點。不要說自己的義務兵役還沒服完,就算服完了,袁朗也不打算離開這支軍隊了,他還想上軍校,想繼續自己的軍旅生涯,有時候他就想,他要在這支部隊裏呆一輩子。可是香香越來越憂鬱的感受和想法,深深打擊了袁朗想努力說服她的信心,讓袁朗陷入了煩惱之中。

過了春節,小海又一次竄到新兵營來。在宿舍裏沒找到袁朗,就根據兵們的指點,尋到新兵營後麵的小樹林裏。

小海到的時候,袁朗正靠坐在樹下吸煙,這可讓小海吃了一驚:袁朗這家夥,一直遵從著外公那句“煙消魂,酒亂性”的話,酒量那是根本沒鍛煉過,估計也沒什麽練出來的希望,煙那是一直都不肯吸的,今天這是怎麽了?

竄到近前小海看見袁朗身邊扔著一封信,毫不客氣地抓過來看,一見那清秀綿軟的字跡,就知道是香香寫來的。信上全是斑斑的淚痕,小海非常確定那不是出自袁朗的眼睛,但顯然是袁朗造成的。袁朗沒攔阻,反正部隊裏的情書常會被有意無意地公開,他們兩兄弟之間,更是向來都不隱瞞各自的羅曼史。

袁朗被煙嗆得劇烈咳嗽起來,臉上的線條都隨著咳嗽而扭曲。小海看完信後也扔到一邊,嘟囔了一句:“我說你那香香還讓不讓你過日子了?說這麽一堆為什麽不能像別人那樣在一起啦為什麽不能像別人一樣相依相伴啦看到別人都成雙成對她一個人太孤單太難以承受啦,我的老天,這麽淒淒慘慘淒淒的東西,簡直是嚴重影響我軍的戰鬥力!”

袁朗不說話,悶頭繼續吸著那把他嗆住了的煙。

小海歎口氣:“要不跟文雄哥說說,等你訓完了新兵,想辦法給你請個探親假?去看看她,說不定就好多了。”

袁朗出神地看著遠處,半天才說了一句:“沒用的,香香的個性我了解,她要的不是我去看她一下這麽簡單,她要的是我能夠一直陪伴在她身邊。”

小海就仰麵朝天地倒下去:“那怎麽辦哪?你不是總說想在軍隊裏待一輩子麽?香香這個態度,哪是能讓你在部隊待一輩子的樣子?要不你們幹脆分開算了,這麽折騰下去,遲早有一天她也會提出分手的。”

袁朗笑笑,笑容裏是掩飾不住的無奈和憂傷:“香香不會提出分手的,她覺得我為她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隻要我不開口,她是不會開這個口的,她隻是會一直這麽哭下去,哀怨下去。”小海就接上:“那就你提唄,男子漢大丈夫,當斷則斷。”

袁朗看了一眼小海,慢慢地說:“小海,外公走了之後,香香不僅是我的女朋友,她還是我的親人,不管她怎麽不滿意,我心裏真的放不下她。”

離開香香,放棄這種兩個人都煩惱的局麵,袁朗不是沒想過,可他就是舍不得,更下不了那個決心。一想到要失去香香,袁朗就覺得心裏空落落地疼,好像有什麽東西要被生生剜走一樣,那種切膚之痛讓他害怕,他覺得自己無力戰勝這種痛苦。

袁朗新訓結束回到偵察連時,文雄連長已經從小海那裏知道了他和香香的事兒,對此連長隻說了一句話:“有些事情是勉強不來的,對於勉強不來的事情,長痛不如短痛。”

連長著重對袁朗強調的是另外一件事:部隊馬上要進行一場大規模的野外實兵實彈演習,袁朗必須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收拾起來,認真準備,爭取在演習中取得出色戰績。

四十三

伊拉斯•汗斯說過,對於沒有上過戰場的人而言,戰爭是令人感到興奮的。對於和平年代裏沒有經曆過真實戰爭的軍人而言,野外實兵實彈演習也是令人興奮的。

在向演習場開進的路上,袁朗抱著心愛的85狙擊步槍隨著顛簸的卡車貪婪地向外張望著,看著滾滾奔流如綠色長龍般的軍車,威武雄壯的炮兵,還有橫衝直撞的坦克車裝甲車揚起的遮天蔽日的沙塵,他內心裏充滿著興奮和渴望:一個士兵的價值,隻有在戰場之上才能得到體現,真正的戰士,本就為戰爭而生,軍人,就該上戰場!這種帶著金屬和塵土味道的戰場氣息,呼吸起來都讓他感覺熱血沸騰!

袁朗身邊是老兵哥哥連城,連城看著袁朗眼裏燃燒著的熱情和渴望,搖搖頭:“你小子那樣子,天生就是個兵的德行,要擱過去,絕對是個見血就興奮的家夥!你這種狙擊手,一準兒是活脫脫一個冷血戰爭幽靈!”

袁朗頭都不回地說:“我覺得自己血液中的什麽東西都被這種戰場的氣氛給喚醒了。”卡車顛簸了一下,袁朗跟著回過頭來壓低了聲音:“可惜啊,也就這麽一說而已,連長說,沒見過血的兵,當到老也是童子軍!咱們啊,也就靠演習這麽過過幹癮罷。”

演習規模非常宏大,鐵流滾滾炮聲隆隆,老虎團偵察連根據戰情預設,遂行著一個個戰役或者戰術任務。本次演習中,袁朗被指定為狙擊小組的主射手,連城給他當觀察手,這個小組作為文雄連長手中一個精確打擊的機動戰術力量,被分派執行了一係列的狙殺、嚇阻、潛入打擊敵方重大戰役目標等戰鬥任務,無一失手,讓連長使的越來越順手,雖然沒誇獎他,但眼光裏的信任還是一覽無餘。

袁朗自己也很有成就感,除了第一次通過瞄準鏡用十字線鎖定一個藍軍少校的頭時還有些緊張外,現在已經冷靜得像在演習場上摸爬滾打了多年一樣,他的行動自信而致命,一擊必殺的原則讓他貫徹得淋漓盡致,這是他的戰場,他的世界。

現在這個狙擊小組被布置在一個環形防禦陣地上,袁朗的任務仍然是精確狙殺藍軍的指揮人員,癱瘓敵方指揮體係。一上午的防禦戰中,袁朗已經成功地把敵方的若幹個軍官,以及若幹個進攻組織中的活躍分子打冒了煙,“擊毀”了若幹輛步戰、坦克的觀瞄係統、油箱等部位,迫使這些威脅巨大的進攻利器退出了進攻,協同著連裏的戰友們牢牢守衛著這個陣地。

這個防禦任務原本不該由偵察連來承擔,但軍情緊急缺乏其他機動力量,紅軍演習指揮部把老虎團的偵察連投入了這裏,冀望他們能發揚“攻如猛虎,守若精鋼”的老虎團傳統,完成這個艱難的任務。

中午的驕陽曝曬著整個陣地,剛剛完成一次狙擊陣地轉移的袁朗跟連城趴在射擊位置上,觀察著對方的情況。文雄連長幾分鍾前才離開這裏,連長的樣子讓袁朗都有些崇拜的味道了:不愧是戰場上下來的廝殺漢,那份沉著、鎮定、冷血、縝密的風度,讓袁朗深深地著迷。

連城捅了捅袁朗,袁朗側臉望去,小海背著什麽東西,穿過坑坑窪窪的陣地,沿著戰壕向這邊跑來,連城笑眯眯地說:“準是給咱倆送飯來了。”

袁朗也笑,折騰了一個上午,他真有些餓得肚子咕咕叫了,肚子已經不舒服了半天,小海來得簡直太及時啦。碰了碰連城,示意他接替自己繼續觀察,袁朗也貓腰站起來,想要去迎一下小海,誰知剛剛站起身,下腹部一陣劇烈的疼痛又讓他一下子跪了下去!疼痛撕撕拉拉地彌散開去,連呼吸都會帶來一陣撕扯般的劇痛,讓他臉上的虛汗一層層冒了出來。

連城被嚇了一大跳,一把扶住了袁朗,小海也已經跑了過來,兩人抱住袁朗蜷起來的身體,急得一疊聲地問“怎麽了”,袁朗痛得臉色發白,咬牙忍著不讓自己呻吟出聲,隻從顫抖的嘴唇裏低低地蹦出幾個字:“……肚子……疼……”

四十四

文雄連長得知情況後,二話沒說就命令連城、小海撤出陣地,跟衛生員一道,把袁朗送往野戰醫院。抬著痛得在擔架上縮成一團的袁朗,幾個人在連長“指揮”下,毫不客氣地“征用”了團部的一輛車,一路向著野戰醫院狂奔而去。

野戰醫院裏忙碌的景象,讓飛車而來的幾個人都大吃一驚:想不到一場軍事演習也有這麽多的傷員,而且還是真正的傷員!

幾個人顧不上想更多,把袁朗抱上擔架,抬起來就往最大的那頂有著紅十字的帳篷裏闖,沒等闖過去,就被幾個白大褂給攔住,小海半是急怒半是哀求地說著袁朗的情況,其中一個戴著眼睛的男白大褂就著擔架動手檢查了一下,說了句“急性闌尾炎,馬上準備手術”,就讓幾個人把袁朗抬進了手術室,然後毫無商量餘地地把他們轟了出來。

被轟出來的幾個人在帳篷外麵團團轉著,不知道袁朗怎麽樣了。等待的時間總是極為漫長,到最後幾個人都沒了脾氣,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繼續等。也不知過了多久,袁朗手術的那頂帳篷裏傳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烈叫聲,然後就再沒動靜了!帳篷外麵的人都被驚得一怔,連城、小海他們更是火燒了屁股樣原地蹦起來衝了過去:那聲音是袁朗的!

已經完成了阻擊任務撤下來做階段性休整的文雄連長,接了一個電話後氣得臉都扭曲了,一腳踢飛了一張野外行軍桌,桌子上的東西飛了滿地。連指揮所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著暴怒的連長大踏步向外麵走,還是指導員反應快,跟在後麵問了句“出什麽事兒了?” 連長就頭兒也不回地怒吼:“野戰醫院那幫王八蛋,麻藥都忘了給袁朗打,活活地就給袁朗開了膛,做了闌尾炎切除手術!我的兵,我的兵就讓那群混蛋玩意兒生生當成了刮骨療毒的現代關雲長!我去找那幫王八蛋算帳!!”

怒火中燒的文雄連長“殺”到野戰醫院時,幾個白大褂、醫院警衛連的頭頭,還有連裏的衛生員聞訊都跑了過來。怒氣勃發的連長鐵青著臉一眼掃過去,就看到小海和連城兩個人都有些軍裝散亂、軍容不整地被圍在警衛連士兵組成的圈子裏,顯然兩個人之前都幹過什麽狂暴的事情。

看見扛著上尉軍銜的文雄連長以及小海等人如見親人般的表情,白大褂們知道兵們的主官到了,就在連長冷冰冰的眼神裏撤了警戒圈,放出了小海和連城。一個自我介紹是帶隊副院長的白大褂帶著歉意對連長說:“出了這麽重大的醫療事故,院裏也感覺很抱歉,我們的一個實習護士缺乏經驗,亂中出錯忘了……”文雄連長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毫無禮貌地打斷話頭直接就問:“袁朗呢?我的兵怎麽樣了?”

那副院長有些不滿又有些無奈地看了看征塵滿身的文雄,和這個上尉連長眼中的怒火和戾氣,直覺地認識到這種人不是憑軍銜就能壓服的猛人,立即明智地介紹到:“袁朗的手術很成功,你可以跟我來看看。”偵察連的兵們直接無視了副院長的單數人稱,都跟在連長身後擁進了袁朗所在的帳篷。

袁朗蒼白著一張臉昏睡著,滿臉的肌肉線條還有些僵硬,一層細密的汗珠布滿如同刮過的骨頭一樣慘白的臉上,下唇被深深地咬破了,已經開始結起血痂。文雄連長一言不發,拿過床頭搭著的雪白的毛巾,輕輕給袁朗拭去汗水,然後又看看還在昏睡的袁朗,擰身出了帳篷。

副院長一肚子的軟話還沒等開口,在帳篷外站定的文雄連長就壓低了聲音開始咆哮:“請,把那個混帳護士給我找來!”

四十五

袁朗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的早晨。

風吹動蓬布,有燦爛的陽光和清風順著縫隙鑽進來,是清晨的味道。

袁朗不確定自己昏睡了多久,傷口還在疼,不過跟在手術台上所經曆的那種尖銳而且無邊無際的疼痛相比,已經微不足道了。努力轉著頭打量一下四周,看到小海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勢蜷縮在床腳酣睡。

“小海?”嘴唇有些痛,而且袁朗聽到自己的聲音很嘶啞。

小海立刻驚跳起來:“小豹子,你,你終於醒啦?”

袁朗就很奇怪:“你一直沒回去?”

“文雄哥讓我等你醒過來後再回去。”哦,連長……袁朗想起了自己撤出的戰場:“防禦任務完成了?”小海很有氣魄地點頭:“那當然,咱們可是老虎團,而且還是老虎團中最最精銳無敵的偵察連!”

袁朗很想滿足小海配合展現一個最最精銳無敵的笑容,可惜牽扯得傷口一陣疼痛,隻好忍住。

看著袁朗一閃即逝的痛楚表情,小海一咧嘴:“你昨天那一嗓子,絕對是驚天動地,可把我們給嚇毛了。”袁朗也咧了咧嘴:“換你試試?我也不想叫那麽大聲啊,誰知道那麻藥一點都不管用!要不是明知他們都是革命戰友、階級兄弟,我真敢懷疑他們沒給我打麻藥。”

小海一臉同情地搖頭:“別敗壞人家麻藥的名譽,就是你小子中了頭彩,趕上一忙暈頭的實習小護士,真就忘給你打麻藥啦,你小子這次啊,是真人版演了一出活關公!”袁朗死盯著小海,大張了嘴半天才憋出一句:“我真比竇娥還冤!這不成活體解剖了嘛!”

“有你這麽生猛的竇娥嗎?”小海樂了:“不過你小子還真行,聽說你就被切開的時候喊了那麽一嗓子,再就一聲沒吭生扛下來整台手術!哎呀呀,這個,昔有劉伯承元帥不打麻藥割眼療傷,今有袁朗袁大竇娥不打麻藥切盲腸,你這個小同誌有跟元帥比肩的氣概,前途無量啊。”

袁朗鬱悶地閉上眼睛,懶得理睬操著偉人腔的小海。

小海的聲音頑強地鑽進袁朗的耳朵:“說說,說說啊,你小子到底怎麽熬過來的?”

袁朗眼都沒睜,懶洋洋地回答:“當時那情況,換咱老虎團誰來都能熬過去,真的……”他閉著眼回憶著那個難捱的時刻:“那一刀下去疼得我死去活來,剛慘叫了一聲,想問怎麽打了麻藥還這麽疼啊,就有個護士在邊上說‘喊什麽呀喊什麽呀,老虎團的還怕疼啊’,那意思我再多出一聲都是給老虎團丟人,你說我還能不咬牙生扛?換你來也得忍著啊……”袁朗頓了一下:“多虧她說的是這一句,要是她來句別的,估計我就熬不下來了……”

“說話那護士不是忘給你打麻藥那位吧?挺漂亮的一個小姑娘,捅這麽大個簍子,昨天被文雄哥好頓暴熊,連她們副院長的麵子都沒給!小姑娘被熊出來的眼淚啊,就地挖坑都能養魚。”小海還想繼續八卦,卻發現袁朗已經睜開眼睛看著帳篷頂發楞。

“怎麽了?你不舒服?要不我去叫大夫?”小海緊張起來。

袁朗收回視線:“我沒事。我就是在想,切膚之痛原來就是這樣……”他自失地一笑:“咬咬牙,也就扛過來了。”看小海滿臉的不明所以,就又補充了一句:“我真的沒事,你別擔心。”

袁朗沒說他一閃念間想到了跟香香之間的感情糾結,他在想自己所懼怕的那種想象中的切膚之痛,是否能疼過他剛剛經曆的真實的切膚之痛,也許跟他現在一樣,真正經曆過了,也不過如此而已。

四十六

小海回連複命去了,留下袁朗一個人在野戰醫院繼續休養。拜成為活體解剖標本的傳奇經曆所賜,袁朗原是一個人享用著一間獨立的帳篷,小海走後,帳篷裏變得寧靜而寬敞。

當天下午,陸續被不同批次的帶著各種目的的醫生、護士檢查並免費參觀之後,袁朗有些困倦了,閉上眼睛想睡,迷迷糊糊之中,感覺又有人進來,帶著一股陽光和青草的味道。

袁朗睜開眼,看見安靜的帳篷裏,背對著門口的陽光,站著一個清秀脫俗的小護士。小護士明顯地踟躇了一下,走過來看了看輸液情況,然後默默立在袁朗的床前。

袁朗有些奇怪地看著這個護士。

在袁朗的注視下,小護士先紅了眼眶,然後眼淚吧嗒吧嗒開始掉:“我是實習護士明雅……昨天就是我犯的錯,忘了給你打麻藥,讓你受了那麽多苦……你喊疼我還……還用那種話說你……對不起,都是我的工作失職……真對不起……”小護士開始泣不成聲。

袁朗終於明白眼前這位就是讓他平白做了一回活關公的實習護士,可看著她哭得跟淚人一樣,袁朗明明一肚子的委屈,對著這種天然無敵軟兵器還是有些發慌:“明護士是吧?你別,你別哭啊……你看,本來是你沒給我打麻藥害我被開膛破肚,還被你一句話堵得連聲都不敢吭,可明護士你這麽一哭,我這都不知道誰是受害者了……我本來還想說自己比竇娥還冤呢,你再這麽哭下去,我都不知道上哪兒找個比竇娥更冤的來安慰自己啦。”

小護士被袁朗說得破泣一笑,袁朗看到眼前這位護士小姐終於不再打算水漫帳篷,也自鬆了一口氣。

“今天疼得厲害麽?”小護士問。

“我已經成功地被你培養成意誌堅定的鋼鐵戰士,這個呀,小意思。”袁朗微笑出一臉的滿不在乎。

“昨天,真的非常對不起。”小護士再一次鄭重道歉。

“行了行了,我這不沒事了嘛,你也別給自己太多的壓力,總不能不打麻藥也切回你一刀。”袁朗又笑。

小護士就又問:“……你是因為我的話才忍過來的麽?”看得出她已經為此糾結了很久。

袁朗年輕的臉上換成嚴肅的神情,一本正經地說:“你那句話質疑的是我身為老虎團士兵的榮譽,所以我就是疼死也得忍著,我要維護這份榮譽。我們老虎團的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疼。”

“三不怕疼?”小護士笑了:“我軍傳統裏可沒這條,是你杜撰的吧?”

“拜你所賜。而且我認為完全應該加上這條,特別是我們老虎團。”袁朗說完,也忍不住笑起來。

這次的笑牽動了傷口,疼得袁朗皺了下眉。小護士關切的目光讓袁朗很不習慣,為轉移視線,他趕緊拋出一個新話題:“昨天我們連長熊你了?”小護士一臉的心有餘悸:“你們連長可真凶!我們院長都被他嗆了回來!他的眼光,”小護士打了個冷戰:“他的眼光好恐怖,像能殺人的樣子。”

袁朗想著文雄連長當時的模樣,忍不住微笑起來,心說“那可是越南戰場下來的有戰功的人,眼裏當然有殺氣!”他很想嚇嚇這個小護士,轉念一想有些乘人之危,於是作罷。

想到連長,就又想起演習,還有老兵哥哥他們,也都不知道怎麽樣了……想著想著,袁朗的倦意又上來了,眼皮開始往一起粘。小護士問他是不是累了想休息一下,他就嗯了一聲。小護士的臉紅了,看看已經闔上雙眼的袁朗,想說什麽又咽了回去,仔細檢查了輸液情況後,輕輕說了句“那你好好休息吧”,然後在袁朗的朦朦朧朧中,腳步輕盈地走了出去。

四十七

袁朗回到連隊,赫然發現自己成了名人。雖說原本他也是軍師團級都掛號的比武尖子和訓練標兵,可這一回,他發現自己又成了各級領導眼裏的“鋼鐵意誌”的化身。

團長、政委都特意下到連裏親切看望過袁朗,大力表揚了一番他誓死捍衛老虎團榮譽的光輝事跡,還有些其他部隊的人跑來參觀、見識這位沒打麻藥就割了闌尾的家夥究竟是何方神聖……隻幾天下來,袁朗就開始覺得自己臉上的笑神經有麻痹的趨勢,平生第一次發現應酬其實也是一種變相的酷刑!私下裏袁朗就跟文雄連長抱怨還不如被切那一刀來得痛快,那個好歹一會兒就過去了,可這被參觀的任務怎麽就沒個頭兒啊。

不久文雄連長告訴袁朗等通知準備上軍校吧,團裏已經把他列入了保送名單並且已經上報,不出意外的話,袁朗就可以在幾個月後扛上紅牌。

袁朗太高興了!能夠上軍校,意味著他可以成為像父親那樣的軍官,就可以沿著父親的足跡在軍人這條道路上繼續走下去,他現在已經徹底愛上了這身國防綠,他想把它一輩子都穿在身上,而入軍校深造則表明他擁有了選擇這種職業軍人道路的可能。

跟袁朗相比,小海就顯得有些悲慘,雖然已經被推薦參加軍校考試,又得到文雄哥的特別安排調整了訓練情況備考,可那成堆的複習資料讓他一個頭兩個大不說,身邊還有袁朗這麽個毫不給麵子的輔導老師,每天自己訓練完就跑來死盯著他啃書。袁朗領有連長的尚方寶劍,負責全麵監督小海的複習準備工作,讓小海人在軍令下,不敢不低頭。

袁朗怡然自得地當著這個輔導老師,完全無視小海可憐巴巴的表情。對於小海的不能專心、精神溜號、頻繁提出放一天假不用看書隻去訓練等種種不利於考試通過的舉動,袁朗也從不提交到文雄連長那裏去解決,隻一概笑嘻嘻地指出:“單兵戰術,偵察兵技能,隨便你挑,隻要有一個科目你能打贏我,你就可以不受我的監管,打贏一項我放你一天假,而且我保證連長不會找你的麻煩。”

小海就嗷嗷叫著跟袁朗比試以爭取自由,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最終也沒能贏一次解放,禁不住就咬牙切齒:“小豹子,你是個魔鬼,跟我這裏過教官癮!”

終於在袁朗拿到保送通知的那天,小海借口普天同慶而得到了一個喘息機會。開鎖猴兒一樣上竄下跳了半天之後,小海神秘兮兮地點著那張保送通知對袁朗說:“知道麽?你這個保送名額啊,差點被師裏的什麽人越過團裏直接照顧給某個地方關係的兒子,文雄哥為此跟師部的人還拍了桌子呢。”

袁朗震撼和不敢相信地看向小海,小海又說:“文雄哥從來都沒提過這事,可那瞞不過我。文雄哥當時在師部放了狠話:誰敢拿什麽關係的兒子來頂袁朗的名額,他就敢把天給捅破!委屈他,可以;委屈他的兵,不成!”

一股酸酸熱熱的東西在袁朗心裏激蕩,讓他有種想哭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特別幸運,能夠遇到文雄這樣的好連長!連長,他的兄長一樣的連長啊……

“連長這樣會得罪人的!”反應過來的袁朗開始為連長擔心,小海就冷笑,帶著那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軍隊世家的傲氣:“怕什麽?那些人不地道,活該有人拍他們桌子。再說了,文雄哥是不愛張揚自己的家世,願意就那麽自己一步一個腳印地埋頭苦幹,可誰要是想拿不是當理來作踐他,趁早先掂掂自己的斤兩!”

袁朗扔下小海去了連部,他想謝謝連長,用自己最真誠的一顆心。但當他站在連長麵前舉手行那莊嚴的軍禮時,麵對這位赤忱的軍人,正直的兄長,又覺得無論怎樣的話語都顯得蒼白,於是他的手,就久久地沒有放下。

四十八

小海終於參加完軍校考試,袁朗也跟著鬆了口氣:既要堅持訓練又要輔導頑劣的小海,還真不是件輕鬆的事情。

靜下心來的袁朗給香香寫了封信,告訴香香自己被保送到陸院的偵察指揮專業,要在那裏完成三年的學習生活,畢業後將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名職業軍官,今後,除非軍隊不要他,否則他會把當兵作為自己終身的職業。

信寫的很長。有些事情,有些話,袁朗下了醫院的手術台就開始思考了,現在他把這些想法都寫在了信裏。對於即將踏上的職業軍人道路,對於自己作出這個選擇的理由,袁朗都對香香做了詳細的說明,還有他心底裏堅守的那些理想、希望和信念,也都寫在了給香香的信裏,他把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全都毫無保留地赤裸裸地袒陳在給香香的字裏行間。

在信的最後,袁朗寫道:“香香,我多麽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想法,支持我對於職業軍人道路的選擇啊!我珍愛的不僅是我們之間的青梅竹馬,我還深深地渴望著,有一天能夠娶你做我最美麗的新娘!我會給你我今生今世全部的愛和溫柔!我渴望擁有自己的家,夢想著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魂牽夢縈的家園!但是香香,我不能用自己的渴望來代替你的選擇,就像我無法用自己的愛和溫柔來代替你未來將要麵臨的孤單和寂寞,所以,假如你真的無法麵對我成為職業軍人的現實,仍舊不能夠接受這一切,我不會再勉強你,我會立刻還給你愛的自由……我會祝福你,深深地祝福你,祝福香香找到雖然我給不了、但卻是你心裏想要的幸福!香香,這是我袁朗作為一個男人,和一個軍人,所給予你的承諾。”

小海冷眼看著袁朗寫信,看著他慢慢地把信封好,看著他把信交給文書,然後把他拉到了操場上。摸出煙來一人一支點上,歪著頭看了袁朗半天,小海才問:“你舍得了?”袁朗看著嫋嫋的青煙:“舍得,怎樣?舍不得,又怎樣?連長說過,有些事情,勉強不來。”小海就搖頭:“真搞不懂你,明明舍不得,還搞這種名堂!”袁朗不語,半天才悵悵地說:“我不要我的舍不得,成為香香的負擔……這世上還有一種愛,叫放手。”

袁朗收到香香淚痕斑斑的回信時,一言不發,從小海身上摸出一包煙後,轟開小海,一個人躲進了營房後麵的小樹林。

香香終於還是無法麵對他將要成為職業軍人這個現實,她說自己深愛著袁朗,她也想做袁朗美麗的新娘,但她沒有勇氣成為職業軍人的妻子,更沒有勇氣在未來的日子裏獨自承擔分離的痛苦和一個人生活的艱難……

袁朗一支接一支地連著抽了整整一包煙,直到還不太會吸煙的他醉了煙,趴在地上吐得翻江倒海……都結束了,曾經的煩惱,還有曾經的美好!

小海考上了另外一所軍校。連裏歡送上軍校的士兵,搞了一個小規模的聯歡。有個袁朗在新兵營帶過的新兵說聽說袁朗笛子和口琴都玩兒得特別好,就鼓動大夥兒讓袁朗“給大家表演一個要不要啊?”兵們轟然響應:“要!”就有人跑回宿舍把袁朗的笛子和口琴都取來。

袁朗沒有推辭,看了看兩件樂器,先拿起了笛子,那是香香上大學前贈送的。

不知情的兵們和知情的小海、連城還有文雄連長,都看著袁朗微微一笑閉上眼睛,橫笛吹起那首《滾滾紅塵》:

起初不經意的你/和少年不經事的我/紅塵中的情緣/隻因那生命匆匆不語的膠著/想是人世間的錯/或前世流傳的因果/終生的所有/也不惜換取刹那陰陽的交流

來易來去難去/數十載的人世遊/分易分聚難聚/愛與恨的千古愁/本應屬於你的心/它依然護緊我胸口/為隻為那塵世轉變的麵孔後的翻雲覆雨手

於是不願走的你/要告別已不見的我/至今世間仍有隱約的耳語/跟隨我倆的傳說/滾滾紅塵裏有隱約的耳語/跟隨我倆的傳說

……………………

袁朗和小海收拾行李要去軍校報道時,小海無意中發現袁朗的笛子不見了,忍了半天沒忍住,最後還是問袁朗:“你那笛子呢?”

袁朗慢下了收拾東西的動作,緩緩吐出兩個字:“埋了。”

四十九

袁朗幾乎是被小海綁架到去北京的火車上的。

原本,袁朗打算回趟南京,看看奶奶、媽媽還有洪濤叔叔。他還想回山裏去一趟,看看外公。當兵快兩年了,他沒離開過部隊,現在他想回去看看。

但是小海不幹,他說咱倆一塊兒待了兩年,這眼看著就要分開了,要共渡最後一段美好時光,袁朗就白眼看他說誰跟你共渡美好時光啊,小海你趕緊該幹嘛幹嘛去,你女朋友才正等著你回去跟你共渡美好時光呢。

小海不理那套,直接買了兩張去北京的火車票往袁朗眼前一丟:“反正票我已經買了,小豹子你看著辦!”袁朗拿起其中一張轉身就喊文書:“去找個人把這張退了,退的票錢我也不要了,給大家買點兒吃的喝的算我最後留的念想。”

袁朗話剛落音,小海就撲過去從文書手裏把票搶回來:“小豹子,算你狠!實話告訴你吧,是我爺爺想見你,你愛去不去!”

當袁朗像根棍子般站在小海爺爺麵前時,爺爺非常高興,眼前這個精壯結實的小夥子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豆芽菜一樣的學生了,爺爺就嗬嗬的笑,說:“你外公想方設法不讓你跟軍隊沾邊,要把你變成個白麵書生,當年我見到你時以為他已經成功了,結果你終於還是穿上了這身軍裝啊。”再細細打量一番,滿臉笑容說道:“好!非常好!”

小海就在邊上嬉皮笑臉:“爺爺,我不好麽?”爺爺就瞪他:“你要是也能像袁朗這樣拿著軍功章、嘉獎令,並且被保送到軍校去,我當然也會覺得你好!”小海就嘟囔:“他那是比較善於偽裝跟善後,您以為他少搗亂了,他就是有本事不讓人抓到而已,不信您去問文雄哥,好幾回想關他禁閉來著,估計最後是沒舍得。”袁朗在邊上就很想起個飛腳感謝小海一番,爺爺看袁朗有點兒尷尬地胡嚕自己毛栗子樣的頭發,笑了:“文雄打小就是搗蛋天王,聽你這麽說那就跟袁朗對了脾氣啦,難怪那混小子還為袁朗在師裏拍了桌子。”

袁朗忙問:“連長他不會有事吧?”爺爺的臉色變得嚴肅:“文雄那桌子拍得好!有些人穿著軍裝卻忘了軍人的本分,有人給個霹靂閃電敲打敲打不是壞事!”袁朗不笨,聽話聽音知道連長不會有什麽事了,心下大安。

爺爺說袁朗我找你是有件事要告訴你,袁朗就看爺爺,等待下文。爺爺從書桌上的文件夾裏拿出一張照片,遞給袁朗說:“這是中美軍事交流中,美國國防部來華調查飛虎隊和駝峰航線遇難人員的調查組轉來的照片,是美國第十航空隊陣亡機組人員合影中的一張,裏麵的那個飛行員袁文修,是你太爺爺,1942年在雲南六庫上空被擊落時,剛好是他的33歲生日。看到這張照片時我想到了你,就給你翻拍下來,留個紀念。”

袁朗用雙手莊肅地接過照片,小海也湊過來一起看。黑白照片上幾個穿著美軍飛行服的年輕人,意氣風發,笑容滿麵,每個人手上都比著V字,那是對勝利的渴望。大概是袁家的男人都長得很像,站在邊上的袁文修的模樣跟袁朗很相似,更有著同樣燦爛的笑容。

五十

這是袁朗第一次看見自己太爺爺的照片,家裏原來珍藏的,在文革中都已經被毀掉了。袁朗非常鄭重地向小海爺爺道了謝,有些情分,是無價的。

爺爺問袁朗:“知道你外公為什麽身為軍工廠的總工,卻不想讓你跟軍隊沾邊麽?”

袁朗曾經很認真地想過這個問題,在這位長輩麵前也無意隱瞞:“我想是因為我的父親。”

“是,但不全是。”爺爺深沉地看著袁朗:“你父親的原因隻是其中之一。你太爺爺33歲時在抗日戰爭中捐軀,尺骨無存;你爺爺24歲時犧牲在上甘嶺的炮火裏,找不到遺骸;你父親27歲時在對越反擊戰中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你說你外公他怎麽可能願意再讓你進入軍隊?!”

袁朗第一次知道自己太爺爺的悲壯結局,低頭看看手裏的照片,看著照片上神采飛揚的那個有著黃色臉孔的美軍飛行員,心裏有沉甸甸的東西在滾動。沉默了半晌,他抬起頭,堅定地對爺爺說:“青山有幸埋忠骨!爺爺,我現在更加高興自己是個軍人,作為軍人,我為我的親人們感到驕傲!”他停了一下,更加堅定地說:“同樣的,我也一定會讓他們為我而感到自豪!”

爺爺看著袁朗,眼裏全是由衷的欣慰。

小海看爺爺說的差不多了,趕緊就把袁朗拉出了二樓的書房。竄到一樓後,小海問袁朗想去哪兒?袁朗想想,說咱當兵的,頭回來北京還是先去趟天安門廣場吧,小海就一副暈倒的表情:“我說,換個地方行不?從我記事開始,那個地方就去過無數遍了。”說完發現袁朗笑吟吟地偏頭看著他絲毫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隻好跟站在客廳的公務員擠擠眼,說那就給來北京朝聖的我黨我軍模範戰士袁朗同誌搞輛車來吧,公務員就笑著喊來了爺爺的司機。

把爺爺的司機攆下車後,小海竄上司機位置,帶著袁朗出了大院,由西向東沿長安街直奔天安門而去。把車在曆史博物館北門前停好,兩人走向天安門廣場。

剛聽了滿腦子自己家人的事兒,袁朗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就落在了人民英雄紀念碑上。沿著基座走了一圈後,袁朗在鐫刻著碑文的一麵站定,仰頭看著那些鎦金的文字:“三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從那時起,為了反對內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曆次鬥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袁朗在心裏默默地念誦著碑文,有股滾燙、酸楚卻充滿了驕傲跟自豪的感情在心裏翻滾:每一個犧牲都是永垂不朽,自己的親人們都為國捐軀,他們大概已經把英靈寄托在這裏了吧,或許他們永恒的靈魂,正站在高處看著自己。

想到這裏,袁朗完成了一個標準的立正,對人民英雄紀念碑,對自己先人的靈魂,對所有先烈的英魂,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

五十一

在北京晃悠了幾天,最後又被小海拉著去了趟長城,幾個同去的年輕軍人站在長城最高的烽燧上振臂高呼著做了一回好漢後,袁朗去陸院報了到。

學員隊的同學都陸續到了以後,袁朗對於自己上鋪的兄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尤其是對這位明俊兄弟所來自的那支部隊-84749部隊,袁朗更是極為好奇。

袁朗從來沒見過明俊報到時身上穿的那身迷彩,那不是我軍的通用迷彩,或許那代表著一種不為人知的力量,就如同84749這個部隊番號一樣。

明俊發現眾人驚訝的目光後,很快換上了跟袁朗他們一樣的陸軍常服,把他的神秘收藏在了自己的軍用背囊中。然而他忘記了那背囊也不是我軍的通用款式,用一個神秘來掩蓋另一個神秘,顯然隻能增加神秘的等級。

明俊對大家好奇的目光都隻是報以微笑,卻不回答任何問題。袁朗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變著法兒地問明俊任何問題,卻對他的目光感到深深的疑惑:那眼神,特別像文雄連長,溫暖的時候很溫暖,冷峻的時候,分明帶著殺氣,森冷而凝聚的殺氣!

更讓袁朗奇怪的是,明俊好像很了解他的樣子,隻聽到他的名字,就知道他的部隊番號,還知道他是老虎團的兵,對他在老虎團的表現也一清二楚。袁朗問過明俊是怎麽知道的,明俊隻是微笑,卻不回答。

袁朗很喜歡跟明俊在一起,因為明俊身上除了那份神秘,還有一種格外超脫和冷靜的氣質。袁朗當時還不懂得隻比自己大三歲的明俊何以會這樣,直到後來他自己也已經擁有這種氣質時,才明白那緣自地獄邊緣的幾番穿梭後,對生死的理解和淡看,以及對人生的珍惜和感悟。

袁朗知道明俊在自己的部隊也是狙擊手時更是高興極了,就纏著明俊一起交流狙擊手的心得和體會。可是袁朗慢慢發現明俊不僅用過很多很多種國內國外的狙擊步槍,有些是袁朗聽都沒聽說過的,更奇怪的是明俊的很多心得和體會明顯不是來自於自己所熟悉的訓練場。袁朗看著明俊時心裏總會浮現出一個念頭:這個人,跟文雄哥一樣,上過血火硝煙的真實戰場。

答案終於在浴室裏揭曉,明俊精悍的身軀上,幾處暗色的傷疤向袁朗默默地說明了一切:那裏麵有刀傷,燒傷,還有槍傷。每個傷疤都好像一枚無言的軍功章,帶給袁朗深深的震撼。迎著明俊坦然的目光,袁朗的心裏充滿了尊敬。

明俊從不在意袁朗探究的目光,也從不掩飾他對於袁朗的興趣。他跟袁朗在學員隊裏各領風騷,單兵戰術和技能方麵,明俊是當仁不讓的最強者,而戰略戰術、統籌謀定和分隊指揮等方麵,袁朗永遠能夠拔得頭籌。難得的是兩個上下鋪的兄弟一直都很同心,這一對學員隊裏最拔尖的學員很快就惺惺相惜,混成了一對打不散的好兄弟。隻是,每當袁朗問他怎麽會對自己以前的部隊經曆這麽了解時,明俊就會顧左右而言他,時間一久,袁朗也就懶得再問。

五十二

在遇到明俊之前,袁朗對自己的軍事素質非常自負,遇到明俊之後,袁朗對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這句話有了最直觀的體會,對此,爭強好勝的袁朗采取的措施就是:跟明俊一起訓練!

明俊不按學院規定的標準訓練,他有自己的一套訓練方法,他說陸院的訓練大綱強度不夠,而他卻必須要維持自己的訓練水平和強度都不能下降,否則畢業回部隊的時候會被落下的太多。袁朗不知道明俊那個神秘的部隊到底都是什麽樣的水平,但是他現在希望的是能跟上明俊的水平。

袁朗提出想跟明俊一起訓練,明俊說:“袁朗你要跟我一起訓練可以,我知道你的意誌特別堅定,但你還是要有個心理準備,跟我訓練會讓你苦不堪言。咱們醜話說在前麵,如果你現在決定了,那麽以後我會毫不鬆懈地監督著你跟我一起練,這樣我也有個伴比較不孤單,但要是日後你吃不了苦想放棄,我會采用最暴力的手段讓你想退出也不能,到時候你可別後悔。”

明俊說得一臉平淡,袁朗卻有些不服氣,就笑:“行不行,咱練練看吧。”明俊還是滿臉雲淡風清卻沒有任何商量餘地地一口頂回來:“跟我訓練沒有練練看這一說,隻有練到底和不練兩種選擇,而且現在我就要答案。”袁朗的好勝心上來了:“沒問題,我跟你練到底!”

袁朗的話一落音,明俊就說了他的訓練計劃:“你看到過,我每天早晚各跑一萬米,每天睡前俯臥撐、仰臥起坐各500個,引體向上、貼牆深蹲、蛙跳各100個,揮臂衝拳100組,另外每周日我都要跑一個負重30公斤的25公裏越野,你跟我訓練,也是這些科目。”看著袁朗瞪大的眼睛,明俊有些調皮地一笑:“我知道這比你們原來偵察連的訓練量大了太多,但這就是我的標準,也是你今後的標準。”

第一天早晨跟明俊跑一萬米時,明俊拿來了兩副沙背心和沙綁腿,一人一副穿好後就開跑。袁朗在連裏時每天都跑5公裏負重越野,雖然那個距離短了一半,但因為有負重,所以現在這樣輕量負重的情況下,也咬牙堅持了下來,隻是早餐時袁朗第一次發現自己對糧食如此地有感情,四兩一個的大肉包子一氣兒幹下去四個!

讓袁朗比較鬱悶的是明俊不讓他解下腿上的沙袋,說他發現袁朗雖然韌帶拉開後格鬥中出腿高度很高腿法也不錯,但是力度和靈活性都還不夠,腿上的沙袋堅持帶下去會幫他改善這一情況。明俊的決定讓袁朗禁不住在心裏開始歎息,歎息自己選了一條看起來真不舒坦的路,他不是沒在腿上綁過沙袋,但是從沒試過一天24小時不解下來,尤其現在還要每天綁著它完成堪稱魔鬼的訓練量,今後的艱辛已經可以從中想象。

第一天完成全部訓練時,熄燈號已經響過很久了,袁朗累得直接就想往床上倒,被明俊一把拉起來,讓他把身上的汗擦幹再說。袁朗把自己胡嚕幹爽之後倒在床上,驚訝地發現明俊居然還能輕盈地抓住床沿倒翻上床,心想這家夥到底什麽材料做的,真不可思議。

在拜見周公之前,袁朗還有時間哀歎了一下自己未來的命運:這才一天就累成這個熊樣,再加上每天繁重的正課,以後還不知道如何難熬呢,不過自己既然答應了明俊,男子漢一諾千金,我袁朗就陪你玩到底!

想到這裏,袁朗累得筋疲力盡的臉上,居然還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五十三

周日,因訓練量暴增而導致的渾身酸痛剛有些緩解,袁朗就被明俊帶到陸院外麵不遠的山地,兩人還都背著明俊用背包繩捆好的兩捆紅磚。袁朗相信那每捆紅磚的分量隻會比明俊說的30公斤多,而決不會少上哪怕一兩。

明俊說袁朗你看到那個小高地沒?袁朗就順著明俊手的方向看去,遠遠看到一座有著一條碎石山路的光禿小山包,比他們所站的位置目測高出六七十米的樣子。明俊說他測量過,從現在的出發點到山頂的往返距離剛好25公裏再多出幾百米,袁朗就笑:“難得你還主動告知我多出來的這幾百米。”

明俊也笑,兩個人原地活動開身體之後,袁朗深吸一口氣,跟在明俊身後開始向遙遠的小山包跑去。

鬆動打滑、嘩啦作響的碎石路極其消耗體力,背上棱角分明的磚塊也硌得袁朗疼痛不已。不久汗水就濕透了作訓服,吃透了汗水的磚塊愈發沉重,隔著濕漉漉的軍裝磨得袁朗後背火辣辣地疼,袁朗知道,那一定是磨破了油皮。

袁朗感覺自己的運動極限比預想中來得更早更難過,跑著跑著就覺得自己越來越呼吸困難,完全忘了長跑的要領,像一條被丟在沙灘上快要渴死的魚一樣,張大了嘴巴拚命呼吸,肺裏也開始著了火一樣的幹痛:他覺得自己快要暈過去了。

明俊不緊不慢地跟在袁朗身邊,看見袁朗的情況也沒什麽幫忙的意思,隻是開始大聲地提醒他注意長途武裝越野的要領,盡量調整呼吸和步法,盡快衝過這個極限。袁朗難過得想要衝明俊大喊大叫,可是肺裏的空氣根本無法支持他的這個想法,隻好忍著肺部和鼻腔裏都火辣辣的疼痛,按照要領努力調整著,慢慢熬過了最艱難的時刻。

兩個人都水淋淋地跑回出發點後,袁朗幾乎要癱在地上,明俊好一些,但也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袁朗齜牙咧嘴地卸下背上的磚頭,感覺磨破的皮膚已經跟作訓服粘在了一起,被鹹澀的汗水沙得生疼。

袁朗轉頭看明俊時,也在往下卸紅磚的他好像沒什麽反應,就問:“你那後背難道是銅皮鐵骨?怎麽就看不出你的疼來?”明俊還是一臉平淡地說:“跟銅皮鐵骨也差不多吧,我們那兒的兵對這些個東西早都習以為常了。跟我練下去,以後你也會習慣的。”

咬牙堅持著跟明俊一起慢慢活動的袁朗停住了腳步看著明俊:這可是明俊第一次主動提到他那個神秘的84749部隊!好奇心讓袁朗一時間忘了自己幾乎被透支的體力和後背上的疼痛,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們那裏的人真的都像你這樣?你們到底是一支什麽樣的部隊啊?”明俊笑笑,好像沒說過剛才那番話一般,照例不作回答。

袁朗無奈地搖搖頭,俯下身想把紅磚背起來,結果牽動背上磨傷的地方,不禁咧了咧嘴。明俊笑了:“受不了啦?”疲倦的袁朗臉上露出一個懶洋洋地笑容,挑戰性地看向明俊:“你看我像麽?”

明俊彎下腰想要把袁朗的紅磚跟自己的捆在一塊:“我知道你能挺過來。換了別人,我不會讓他們跟我訓練這些科目。”

“我自己來!”袁朗已經不再試圖從明俊那裏問出什麽他不想說的東西,包括他怎麽知道自己一定能在這些訓練中挺過來,他隻是一臉倔強地伸手攔住明俊,咬牙把浸透了他汗水的紅磚重新又單肩背起,磚塊碰到後背被磨破的傷處,一陣劇痛讓袁朗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疼得他在心裏發了狠:“什麽神秘部隊,總有一天,我要見識見識你的廬山真麵目!”

五十四

熬過第一個星期,熬過第二個星期,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袁朗從最初的痛苦萬狀中一點點死扛硬挺過來,到放寒假時,竟然已經開始適應了!心裏不由得暗罵人的潛力真是無止境,自己這麽吃飽了沒事撐著了般跟著明俊傻練,絕對有受虐狂傾向,絕對!再看看自己每周都要背著跑山的那捆紅磚,貼肉的一麵都開始發白浸油,不禁嘖嘖歎息:血汗,那可都是我袁朗的滴滴血汗浸泡出來的啊。

但是袁朗也很得意:雖說還不及明俊的水平,不過一分鍾內已經能做70幾個俯臥撐的能力絕對值得表揚一下自己,一萬米跑和25公裏的越野更是可以不費氣力地輕鬆跟著明俊跑完,總有一天,袁朗相信自己會超過明俊,讓明俊看看,他們那個神秘的84749部隊能做到的,他袁朗也能做得到。

袁朗在寒假裏跑回了老部隊。無家可回是一方麵,主要是他真想他的連長,還有他的老兵哥哥連城他們了,所以婉謝了小海爺爺讓他去過年的邀請,直接先去了老虎團。

連城已經轉了誌願兵,笑眯眯地告訴袁朗自己現在拿工資了,老家那邊也給他訂了一門親事,年內可能就把那家姑娘娶過門。袁朗打心眼裏替他的老兵哥哥高興,說到時候可別千萬忘了給他寄喜糖。

文雄連長已經升任軍直偵察營的副營長,袁朗竄到他的駐地時,文雄扛著兩毛一的肩牌,哈哈笑著用力錘打著袁朗說你小子怎麽變得這麽黑這麽壯啊,陸院難道不是給你們吃軍糧,竟是給你們喂強大牌飼料?

袁朗就幸福出一副嬉皮笑臉:“哪能啊,哪兒的強大飼料也不會有咱老虎團偵察連的軍糧養人啊!是我們隊裏有一個強人,84749部隊過來的,軍事素質好得沒話說!你也知道我的脾氣,不能給老虎團更不能給連長你丟人不是?所以我就跟他一塊兒訓練,他練什麽我就練什麽,總有一天我會超過他!結果,就練成你看見的這模樣了。”

文雄聽到84749這個番號就開始沉吟,然後跟袁朗說:“我知道這支部隊,這是咱們軍區的特種偵察大隊,現在好像叫特種大隊了。他們的番號總是改來改去,這個番號估計也是他們剛改沒多久的。他那個訓練標準,像是特種兵的體能標準。”文雄遺憾的撫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接著又說:“小豹子,特種大隊可是咱們偵察兵的夢想,是咱們步兵的顛峰!當年組建的時候我也參加過選拔,可惜啊,被淘汰了。不過前線輪戰時我在的第×偵察大隊的那個班的班長鐵路,他被選進去了,我那班長強悍無比,聽說現在那邊已經混得風生水起。”

袁朗聽得兩眼放光:特種部隊,那可是他一直夢想的地方!在陸院他可沒少研究能找到的所有關於各國特種部隊的資料,也隱約懷疑過明俊他們那個84749部隊可能跟特種部隊有關,沒想到竟然是真的!原來自己拚死拚活跟著明俊練的,竟然是特種兵的體能標準,吃多少苦都值了!

袁朗眼裏灼灼的目光讓文雄看得想笑:“動心了?小豹子,我相信你的實力,相信你一定會成為那支部隊的一員!你要是進去了,也算是替我圓了一個夢想啊。”袁朗篤定地微笑:“連長你放心,我一定會加入那支部隊,一定會走上步兵的顛峰!你的夢想,我幫你圓了就是!”

看著袁朗一臉的自信和輕描淡寫,文雄就哈哈大笑:“知道麽?我那班長鐵路,在前線沒少立過戰功,作風凶悍,人稱鐵豹子!袁朗你呢,打小就叫小豹子,說不定你們兩個還真有緣份,我都有點兒迫不及待想看看你要是進去了之後會是什麽樣啦!”

五十五

袁朗又回南京和山裏轉了一圈,直到學院規定返校的最後一天,才回到陸院。

宿舍裏的其他同學早都已經回來了,看袁朗回來,都熱情地拿出各自從家裏帶來的土特產扔他懷裏。袁朗抱著東西怔在原地:他現在已經不知道哪兒才算是自己的家,這次走的地方又太多,所以完全是空著兩手回來的。

看袁朗訕訕的,旁邊鋪的劉昶趕緊幫他把東西接過來,問他:“怎麽這麽晚才返校啊?”其他舍友就都跟著七嘴八舌岔開話頭。隊裏同學都知道袁朗家裏已經沒有親人了,怕他心裏別扭——都是兄弟啊。

袁朗站在那裏,心裏正酸酸暖暖的,明俊就從上鋪下來,把他拉出了宿舍,問他寒假裏有沒有堅持訓練。袁朗微微一笑:“訓練當然沒停,我還想穿上你們那身軍裝呢。”不等明俊說話,袁朗就把頭轉向了別處:“其實我得謝謝咱們宿舍的兄弟們,還有你,都怕我心裏難受呢是吧?其實我,早習慣了……我沒那麽脆弱。”

明俊就是笑笑地看著袁朗,看得袁朗也笑起來:“真的,你別這麽看著我。我現在一個人穿暖全家不冷,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吃穿住用全都有國家供給著不說,服裝款式不用擔心過時,月月還有錢拿,哪兒找這好事去!”

袁朗說得輕鬆,明俊笑得疑惑:“我怎麽聽說你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啊?”袁朗早知明俊不知從哪兒把自己摸了個透徹,聽他問起香香的事,並不吃驚:“你這麽消息靈通的人士,怎麽不知道上軍校前我們就已經吹了?”明俊無視了袁朗語言中的調侃味道,隻是探詢地看著他,袁朗心裏有些隱隱的痛,臉上卻全然的一副無所謂:“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我這樣熱愛這身軍裝!”

明俊若有所思地看看袁朗,忽然想起件事來:“你剛才說你想穿上我們那身軍裝?”袁朗有些得意地笑:“84749部隊,××軍區特種大隊,沒錯吧?告訴你吧,你們那裏現在已經成為我的目標,畢業後,我一定會穿上你們那身軍裝,成為你的戰友!”

“我期待著!”明俊毫不猶豫地說道:“既然如此,為了早日達成這個目標,咱們今天就恢複訓練吧。”說完就彎腰摸了一下袁朗的小腿,感覺到沙袋還綁在那裏,才滿意地直起腰來。

袁朗二話沒說,轉身跟著明俊衝回宿舍換作訓服穿沙背心,兩人收拾停當跑出去的時候,身後丟下一屋子的聲音:“這兩個家夥,剛回來就又去發泄過剩精力去啦!”袁朗和明俊相視而笑,並肩向學校的大操場衝去。

頂著呼嘯的冷風跑在空空蕩蕩的跑道上,袁朗動力十足。此時的袁朗雖然並不知道自己跟特種大隊的距離還有多遠,也不知道還需要通過什麽樣的考核才能加入那支每個偵察兵都夢寐以求的精英部隊,但他相信隻要是他確立的目標,他就一定能夠努力把它實現。況且,他現在身邊還有來自那支部隊的明俊,明俊已經帶他窺見了走向步兵顛峰的路,他袁朗一定能夠攀登上去!別人能夠做到的,他也一定能做得到!

五十六

大二,袁朗已經徹底適應了明俊那套訓練方法,訓練之餘還有足夠的體力跟隊裏的同學一起踢陸院偵察指揮專業傳統的戰鬥式足球,或者去打籃球,活躍得如驚蟄後出山的野獸。

其間,小海幾次寄來的信裏都夾了年輕女孩的照片,說曾經滄海之後還要看水,除卻巫山也到處是雲,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他實在不忍心讓袁朗同誌繼續形單影隻下去,經過他的不懈努力並充分發動他的女友以及女友的女友,終於遴選到若幹品貌均為上上之選的極品美女供兄弟禦覽,他保證這些美女均被袁朗的不打麻藥割盲腸的英雄事跡震撼過,並且看過兄弟合照之後均對玉樹臨風的我黨我軍模範戰士袁朗同誌向往不已……袁朗隆重感謝了小海同誌的好心好意,沉痛請求小海同學不要再給他批發女友了,他現在沒這個心思,再敢動搖軍心他就直接殺到小海身邊讓小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袁朗的威脅起了作用,小海不在信中夾寄美女玉照了。

袁朗心知自己雖然已經放下了香香,但這段感情的餘波還在,他現在還無心想別的,先當好兵再說。而袁朗靠在磁卡電話邊上威脅小海時,剛好明俊路過,聽到袁朗的話,仿佛沉思了一下。

在陸院的最後一年,袁朗的小日子過得更美,功課方麵沒有任何壓力,訓練也已步入正軌,時不時地,他還有閑心跟院裏的糾察鬥鬥法,晚上潛行出去收羅一番市麵上最新的電腦遊戲。更爽的是明俊家裏自第一個寒假後每次寄東西來,吃穿用物全是雙份,永遠都帶著袁朗的一份,剛開始讓袁朗十分過意不去,最後還是明俊一句“兄弟之間,這麽見外”,才算讓他不再糾結。

周日,晚飯前,剛緩過來25公裏負重越野的累勁兒,袁朗就又竄到籃球場上跟一班同學打球去了。明俊跑過來說要帶他去見一個人,讓他趕緊回去換衣服,他已經請好了假。袁朗就問見誰啊?明俊說是他的中隊長,出差路過這裏順便來看他,要跟他一起吃頓晚飯,明俊想帶他去。

袁朗興奮起來:終於在明俊之外,能見到其他活的84749部隊的人了,而且還是個中隊長!邊換常服邊問明俊他中隊長叫什麽,明俊回答說“鐵路”,袁朗趕緊追問“你們哪兒有幾個叫鐵路的?” 明俊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我們那裏就一位叫鐵路的,就是我的中隊長!”

明俊帶著袁朗匆匆趕到校外一間小餐館的一個包間門外。明俊推開門後,袁朗跟在後麵走了進去,裏麵一個扛著兩杠兩星、三十出頭、氣質威猛的高大軍人從桌邊站起來。明俊高興地喊了聲“中隊長”,兩人幹淨利落地立正敬禮,鐵路也很高興地還禮,就讓大家都坐。

袁朗和明俊坐好後,鐵路跟明俊輕鬆親熱地聊了幾句,就把目光落在袁朗的身上。其實從袁朗一進入包間,鐵路就已經用視線鎖定了他,現在更是直截了當打量著他,用著一種穿透性的目光。

袁朗微笑不語。明俊剛要介紹,鐵路一擺手:“袁朗吧?明俊幾次跟我說起過你。”

“首長,我也久仰您的威名。”袁朗毫不畏懼地迎向鐵路的眼神,回答起來神情自若。

“哦?”鐵路的目光掃向明俊,明俊則驚奇地看向袁朗。

袁朗笑了:“首長,您別看明俊,他保密守則遵守得很好。我對您久仰,是因為您在第×偵察大隊時班裏的那個文雄,他是我的老連長。”

鐵路恍然而笑:“原來你是文雄的兵!幾年不見,文雄的兵帶得不壞啊。”袁朗大膽地看著鐵路:“首長,我同時也把這句話理解為您對我的誇獎。”

鐵路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古靈精怪、大膽從容的小紅牌,不動聲色地轉向明俊:“我找你來是有件事,袁朗來了就一塊兒聽聽,可能跟你們兩個都會有關。”

五十七

鐵路走了,身後留下兩個小紅牌,被他透露的消息刺激得躍躍欲試。

鐵路告訴袁朗和明俊,陸院今年將在他們這屆畢業生中選派兩人,跟全軍選拔的其他8名學員一起前往土耳其憲兵突擊學校留學,參加為期75天的山地反恐特種兵訓練。那是一所號稱“世界級山地反恐特種兵搖籃”的學校,鐵路希望袁朗和明俊能夠把握機會,爭取入選。

袁朗和明俊都興奮不已,尤其是袁朗,邊走邊在心中默默盤點了一下這一屆學員的情況,在夜色中輕輕咬著自己的嘴唇,自負地笑起來。明俊就看他:“看你那副舍我其誰的樣子,就這麽有信心?”袁朗還是笑:“你沒信心?兩個名額,根本就是給咱倆預備的!”

袁朗沒有白白自負,院裏的選拔沒有任何波瀾,兩個名額如願落到了袁朗和明俊的頭上。兩人匯合了其他8名來自全軍其他院校和特種部隊的青年軍人,經過短期語言培訓後,搭乘民用航班飛往伊斯坦布爾,進入了土耳其憲兵突擊學校。

入校先簽生死狀,每個人都在這份死傷自負的生死協議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大名。領隊隨後又拿出空白的信紙和信封分給大家,袁朗不明所以,看著明俊和幾個明顯看上去不是第一次見識這種場麵的人默默地轉身去寫信,就趕緊跑過去問,明俊給了他一個淡定卻奇怪的微笑:“生死狀都簽了,還不得給家人寫兩句話?你也想想給誰交待些什麽吧。”

遺書!袁朗腦子裏電光火石般蹦出這兩個字來,年輕的心裏忽然就有了片刻的茫然和不自在。簽生死狀的時候,袁朗完全是基於一種中國陸軍天下無敵的豪情和勇氣,還有對自己絕對的自信,毫不猶豫就簽了下去,而現在,卻是要他直麵可能發生的自己的死亡而交待後事,他不知道該寫些什麽,更不知道該寫給誰。

袁朗茫然的心裏泛起一絲傷感,淡淡的憂傷讓他從未像現在這般清晰而透徹地感悟到自己該走出以往的感情了,往事已矣,生命之中沒有任何理由給自己留白。在這樣一個時刻,袁朗發現自己開始渴望能熱烈而有希望地牽掛著一個人,並且自己,也能被人如此熱烈而有希望地深深牽掛著,那才是真實卻沒有遺憾的人生。

明俊寫完信後,走過來看著一字未寫、沉默不語的袁朗,看著他眼裏幽幽波動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袁朗轉過頭看著明俊,嘴角挑起一個輕輕的笑容:“別這麽看著我啊,我是對自己有信心。”側臉一看明俊手上拿著兩個封好的信封:“哎,怎麽是兩封啊?你交了女朋友啦?怎麽沒向組織匯報?”

“得了吧,我女朋友還不知道在哪個丈母娘的腿肚子裏轉筋呢,這一封是給我父母的,一封給我妹的。”明俊抬手想給袁朗一下,袁朗身手敏捷地閃開,躲在邊上笑眯眯地倡議:“那咱倆做伴吧,回國咱們就去征婚,省得我以後都不知道交待給誰。”

“就你還用征婚?我可是知道有人喜歡你喜歡得夜不成寐呢!”明俊說完就扔下袁朗去找領隊,留下一屋子的同伴在那起哄:“袁朗袁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啊,誰喜歡你啦?還喜歡得夜不成寐?”

袁朗卻轉著眼珠琢磨:誰呀?誰喜歡我了?

五十八

6分鍾內完成1.5公裏衝山頭;2分鍾內完成80個俯臥撐;8分鍾內完成200米山石路低姿匍匐;每天90分鍾的耐力跑;75秒內必須完成100米撿手雷往返跑……憲兵突擊學校裏魔鬼般的教官和地獄般的訓練讓袁朗根本沒心思問明俊到底誰喜歡自己,饑餓訓練、被俘訓練、滲透訓練、跳水深潛等種種嚴酷的訓練折磨得所有參加訓練的人員都隻能咬牙堅持。

現在,袁朗他們這一組人,已經在這個正午時分的溫度高達47℃的火爐訓練場上抬著衝鋒舟和坐在衝鋒舟上趾高氣揚的教官跑了一公裏,而那個自稱“地獄伯爵”除了罵人就不會說話的教官剛剛指揮他們跑上碎石滿地的山路後,下令他們匍匐前進把衝鋒舟拖上山去。炙熱的空氣,傾斜的坡路,滾燙尖利的石子,沉重而摩擦阻力巨大的衝鋒舟,加上身邊地獄伯爵無休止的辱罵,讓他們前進的異常艱難。

袁朗同組的中國學員,是來自另外一個陸院的石磊。在昨天剛剛結束的三天山地潛伏滲透訓練中,他倆也是一組。潛伏期間大雨傾盆,指定給兩人的陣位有些低窪,不允許攜帶任何食品的兩人在雨水裏整整泡了三天,渴了用雨衣接雨水喝,餓了就用野戰刀挖草根吃。成功完成訓練後,袁朗鬧肚子,石磊開始發燒。

吃過藥後,袁朗今天雖然身體虛弱,但肚子已經不疼了,可是石磊不敢吃藥,怕裏麵的嗜睡成分影響正常訓練。眼看石磊燒得嘴唇焦裂,眼神都有些恍惚了,拖著衝鋒舟的手也越來越無力,對麵的袁朗憂心如焚。

地獄伯爵掃見石磊無力的樣子,立刻衝過去大吼起來:“你這軟弱無力的混蛋根本就不配做個軍人!我們這裏的女人都比你有力氣!你爬不動了是嗎?那就放棄!然後滾回你的國家去!我的話傷到你的自尊了?在我這裏你們根本就沒有自尊!我就是你們每個人的惡夢!滾回去吧,你就可以擺脫我這個魔鬼!爬不動就給我放棄給我滾回去!”

石磊憤怒得眼睛都紅了,袁朗憤怒得眼睛也紅了,兩人的眼睛裏都在冒著火。石磊想站站不起來,袁朗卻一咬牙站起身來,努力保持著禮貌衝教官說難道你沒看出來他病了?我們不允許帶水可他在發燒他需要補充水分,請你給他一點水他一定會堅持下來。

地獄伯爵打量著這個敢於挑戰他權威的學員:“高貴的騎士精神,是麽?值得讚賞,啊?但你這個人渣給我聽清楚,在這裏敢於質問教官就是愚蠢!”地獄伯爵微笑著摘下身上的水壺,微笑著把水倒在石磊身前一米遠的地上,直到把水壺倒空,然後得意地看著袁朗看著石磊說:“水,有啊,但我為什麽要給他喝?你就把這兒當成地獄,我就是地獄伯爵!沒完成我的指令你們就沒有資格提出任何要求!受不了你們就都放棄都給我滾回你們的國家去!”

袁朗的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手指關節攥得發白,石磊低聲嘶吼著我就是跟你拚了我也不會放棄!袁朗真想一個正蹬把眼前這個魔鬼踹下山,但是攻擊教官會被取消資格,他是國家和軍隊派來的所以他不能!袁朗的拳頭攥緊了鬆開,鬆開了又攥緊,最後伸手撕開身上的棉質T恤,走過去壓在還未幹涸的水漬上弄得盡量潮濕,綁在石磊滾燙的額頭上說:“堅持下去!咱們絕對不能讓那該死的教官太得意!咱們中國軍人就是死也要死在衝鋒的路上!”石磊眼裏的熱淚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流了下來。

地獄伯爵衝袁朗大吼:“你這個混蛋正在浪費你們小組的時間!我提醒你們,如果你們上去所用的時間最長你們將失去今天的晚餐!如果未能達到標準時間你們還會被淘汰,還是要滾回你們的國家去!所以你最好馬上滾回你的位置繼續前進!把衝鋒舟拖上去!或者現在就放棄!”

袁朗無視了地獄伯爵,隻歉意地看向同組各種膚色的各國軍人,說“對不起”,同伴們都理解地說“咱們在一個散兵坑裏,繼續!”袁朗重新趴回自己的位置,赤裸的上身貼著滾燙而尖利的碎石路麵,拖起衝鋒舟發一聲喊,一組人繼續向上奮力爬去。

五十九

負責反恐演習的三名教官中,沒有讓袁朗他們恨之入骨的地獄伯爵,帶隊的是給袁朗他們做過被俘訓練的桑托教官,綽號撒旦。

撒旦對袁朗印象極深。

被俘訓練時,撒旦循例先把袁朗打暈再丟進水牢,最後拖上來打得奄奄一息後,他玩兒著手槍喝著加冰威士忌,站在遍體鱗傷的袁朗麵前,得意地開始叫嚷:“你最好忘了這是被俘訓練!我也不是你們曾經見過的教官!我就是你們的死敵你們的仇人,時刻想把你們的手指一根根掰斷問出我想要的東西,或者把你們身體一刀刀割開得到我想要的口供!我就是撒旦!我就是惡魔!我就是要攫取你們靈魂的地獄使者!”

當時袁朗睜開青腫的雙眼,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嘶啞卻平淡的聲音:“你最好向你知道的所有神靈祈禱,祈禱在真實的戰場上,我不會成為你的俘虜,更不會成為你的敵人!”袁朗眼裏和聲音中同時傳出的森冷而決絕的氣息,讓撒旦覺得全身發涼。

反恐演習開始前,撒旦跟全體學員簡單說明了預設戰情:一批恐怖分子脅持5名人質占據了附近一座廢棄的半山機場,正在臨時休息,要求隊員在“5分鍾內投入戰鬥、5分鍾內結束戰鬥”,並且,鼓勵參訓的所有各國隊員提出自己的作戰方案,爭取擔任行動指揮官。

簡述戰情和要求之後,撒旦就跟地獄伯爵他們一群教官晃到一邊抽煙去了,留下學員們在那裏緊張思考作戰方案。

明俊琢磨了一會兒,偏頭一看袁朗,發現他抱著突擊步槍正仰頭看著天上的飛鳥。“這個時候你還看鳥?是不是有主意了?”明俊用肩膀撞了下袁朗,袁朗收回視線一笑:“就看他們能給提供什麽樣的支援了。”說完往教官們的方向一努嘴。

袁朗旁邊的石磊“KAO”了一聲:“袁朗你又賣關子,有什麽點子說出來聽聽。”幾個中國學員就都湊過來。袁朗懶洋洋地看著遠處的教官,手指在槍上輕輕彈動:“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隻要他們能提供直升機,我們就可以利用這一帶山高、坡陡、林密的特點,多路迫進,向心攻擊,定點突入,分區清剿,完成救出人質、消滅匪徒的任務。”

大家聽完,都覺得可行,就決定連同其他學員提出的方案一同上報教官,最終教官選用了袁朗的方案,任命他為行動指揮官。

袁朗也不客氣,手一揮間就把多國學員部隊分成數個六人小組,他也親自帶了一個小組,搭乘阿帕奇武裝直升機直撲“恐怖分子”占據的半山機場,隻用了三分半鍾,就幹淨漂亮地解救出5名人質,“擊斃”了十幾名恐怖分子。

此一役,讓袁朗在本次訓練的滿分成績100分之外,還贏得了訓練營裏第一個,同時也是全體學員中唯一的一個滿分之外的加分。

75天的訓練結束時,袁朗和其他9名中國學員憑借優異的成績,順利拿到了憲兵突擊學校的全訓通過畢業證書。跟他們一起拿到證書的學員,還不到開訓時學員總數的零頭。

撒旦他們在歡送各國學員的酒會上,露出學員們從未見過的笑容,跟每一個人熱情舉杯,讓袁朗他們一時都有些不習慣。

微醺的撒旦拉住袁朗的手臂說:“袁,你很棒!我真希望你是我的部下!可惜你屬於中國,屬於中國陸軍。”沒等袁朗謙虛幾句,撒旦已經腳步飄浮地挨個指點著身邊的士兵,大聲說道:“你,你,你們,你們都是好小夥子,都是好士兵!我知道你們都恨過我,”他回身又一指旁邊的地獄伯爵等幾個教官:“也恨過他們。可是小夥子們,我們所有的教官,都寧可你們現在因為我們的魔鬼而恨我們,也不願意將來你們在戰場上因為我們的仁慈而恨我們!我們希望現在的這些嚴酷,能幫你們在戰場上幸存!”

這一刻,袁朗和其他參訓的學員,心中都充滿了感動。

六十

袁朗剛回陸院就得知,自己已經被84749部隊點名要了過去,他終於要成為明俊的戰友,終於要穿上那身神秘的軍裝,終於要踏上步兵的顛峰,終於要去圓文雄連長的夢想了!

84749部隊給陸院的通知是要明俊和袁朗回校後立刻趕回部隊報到,兩人自然沒有二話,打起背包就直奔那支神秘部隊的駐地而去。興奮的袁朗一路上跟明俊了解84749部隊的情況,明俊簡單介紹了之後,袁朗對他們自稱的“老A”發生了興趣。

“老A是什麽意思啊?”麵對袁朗的疑問,明俊擺出一臉的高深莫測:“你以後會知道的。”袁朗嗤地一笑:“哎我說你累不累啊?我這馬上就要進老A了,你還跟我賣什麽關子?!”明俊則似笑非笑:“該賣的關子還是要賣的,而且我得提醒你,我們中隊長好像對你挺感興趣。”

袁朗對明俊的這個笑容很有些感冒:“怎麽看你的樣子,鐵中隊長感興趣我,不像什麽好事情?”明俊又是神秘的一笑:“兄弟,我先友情提示你一下,被我們中隊長感興趣當然是好事,不過那得看你如何理解,以及能不能消受。”

還沒等袁朗徹底消化這個友情提示,明俊已經先被大門衛兵順便的通知給憋悶住了:衛兵通知明俊,說大隊已經交待過,他們一到大隊,就讓明俊先把袁朗帶到南瓜駐地,鐵隊會在那裏等他們。

袁朗跟著明俊往84749部隊的腹地走去,一路被營房裏的景色吸引著視線,過了一會兒才發覺明俊完全沒有給第一次進來的自己當向導的意思,一臉官司地在那裏擰眉思索著什麽,就問他:“什麽表情啊你這是?有失地主之誼我也就不計較了,怎麽你還滿臉階級鬥爭的模樣啊?”

明俊慢吞吞地說:“我以為你已經從憲兵突擊學校畢了業,可以不用經過選訓了,但剛才的通知說明,鐵隊還是打算讓你參加選訓,當一回南瓜。”

從明俊路上介紹過的情況中,袁朗已經了解選訓是怎麽一回事,但他跟此時的明俊一樣,以為自己已經通過了土耳其憲兵突擊學校的培訓,肯定可以省略這一步,直接成為老A的一員,而明俊現在的話昭示的卻是另外一個事實——他袁朗雖然以優異的成績從世界級的山地反恐特種兵學校畢了業,但在這裏,在這支84749部隊,自認為已經足夠優秀的袁朗卻還根本未得到認可,還什麽都不是,甚至可能被掃地出門!

袁朗不由得站住了,心裏有些鬱悶和失落。明俊也停下來說道:“既來之則安之,憲兵突擊學校那麽艱苦的訓練你都過來了,選訓對你來說沒什麽難度。”袁朗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在意的不是選訓的難度。”明俊歎口氣,說:“我知道,但你也別無選擇。”

袁朗就苦笑:“看來,你們中隊長的興趣還真與眾不同。不就是選訓麽?我倒要看看鐵路鐵中隊長打算怎麽折騰我,能不能比地獄伯爵和撒旦他們更魔鬼!”

當兩人視線裏出現了一座整個軍營裏最破舊的兵樓時,明俊說那就是選訓隊的傳統駐地了。袁朗看著那座兵樓忽然想起一個問題:“為什麽參加選訓的人被稱為南瓜?”

明俊聲音裏忽然帶上了一絲奇怪的味道:“我們有一種訓練需要南瓜,因為冬瓜太硬太皮,西瓜太脆太水,隻有南瓜最適合削,跟參加選訓的兵一樣,慢慢就都這麽叫起來了。”

袁朗更奇怪了:“老A訓練要削南瓜?為什麽?”

明俊右手的食、中二指做了一個夾物的虛勢,快如閃電般從袁朗的喉嚨和動脈上滑過,一臉的波瀾不驚:“南瓜,你以後也要削的,一擊必殺是老A的基本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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