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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眼中的文革』爸爸借錢給打他的造反派(原創)

(2006-09-05 18:07:51) 下一個

『孩子眼中的文革』 爸爸借錢給打他的造反派 (原創)

文革開始後,爸爸因為爺爺是“右派”經常會被拎著去陪鬥。爸爸是公認的老實人,從50年代爸爸開始掙錢,周圍誰借錢他都給人家,不是借,他從來不去找人家要回來。一直到和媽媽結婚,他自己的棉被裏麵都是用報紙糊著禦寒。大概是待人特好,造反派的那一派都不批鬥他,但又不敢不揪出他來,所以一般都是陪鬥。

後來,一個工人出身的造反派在黨的宣傳鼓勵下,天不怕地不怕,什麽都敢砸爛。他迅速的入黨並當上一派的領袖。我至今都記得他的樣子,也就1米6幾,精瘦精瘦的,臉白白淨淨的,留兩撇小胡子,可一開口嗓門就很高,比他的個子要高出好幾米去,很有底氣,像小鋼炮。他的一個兒子和我同班,學習不好,可什麽時候都被前呼後擁著,他那沙啞的大嗓門、那革命的說話語氣和走路姿勢,和他爸爸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

他爸爬上去,是踩著我爸這樣的人的。我們小孩的好日子也跟著就中止了。原來我們在青山綠水之間是多開心哪:上樹去掏鳥窩,下河撈,累了坐在洋溢著草香的山坡上,欣賞天邊瑰麗神奇的彩霞,那些都是我快樂的源泉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高音喇叭裏老是叫爸爸的名字了。回到家,爸爸常是很累很疲倦的樣子,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媽媽經常哭訴,聲音又壓得很低,我們聽不清。我和哥哥不敢說話不敢亂動,隻敢幫媽媽做家務,我不願意讓媽媽爸爸更難受。

以前我們家不是這樣的,爸爸下班回來,一點事就能讓他爽朗的大笑,那笑聲好像是呼嘯著投出的籃球,砸在牆壁上又猛烈的反彈回來,刺得我耳朵疼,我經常齜牙咧嘴捂著耳朵看著他,這副怪模樣又把爸爸逗得大笑。

可現在家裏再也沒人笑了。

一天晚上,來了個高個子女人,嗓門很大,走起路來雄糾糾氣昂昂的。家裏就巴掌大的地方,我們小孩也沒地呆。於是一切都在我們麵前發生:她熱情寒暄了一會,她就開始提孩子沒吃的沒穿的,家裏沒有錢了。爸爸一邊文質彬彬的安慰她,一邊一眼一眼的看媽媽。家裏是媽媽管錢。媽媽坐在小凳子上,看著地不說話。

終於爸爸先去廚房了,然後把我叫進去,是讓我叫媽媽進去。我不放心,就賴在廚房門口看。爸爸蠕動了下嘴唇,才很小聲的說:“咱們還是借她錢吧,總不能看著她家孩子挨餓。”,媽媽搖頭,臉衝著牆,半側著身用後背對著爸爸。爸爸又重複了一遍,語氣淒涼多了。

媽媽突然轉過身,說:“你忘了他丈夫怎麽在全所的大會上侮辱你了?他說的你那麽多罪證哪句是真的?他白天在台子上批鬥你,晚上還有臉來借錢?就是不借!誰不知道他兩口子抽煙喝酒把錢都花光了,每個月都到處借錢,借了不還!別人都不理他們了,她找到咱們了。咱們借給她,那咱家大的小的這幾張嘴還等著吃呢!不借!”

爸爸被說得沒詞,我看得目瞪口呆。我這才知道這個女人是造反派頭頭的老婆。爸爸很為難的樣子,還是重複著那一句話,神情越來越痛苦。不記得他們來回說了幾個回合,終於媽媽大叫了一句:你要是借給她,我就和你離婚!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離婚這個詞,那個年齡根本不懂是什麽含義。但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個極其可怕的事!我嚇得整個心房被漲得滿滿的,整個人木登登的站在那。

“你不要這樣!”爸爸低沉而加重的聲音,用一種幾近哀求的語氣說著,好像是海潮般的痛苦隻能從一個門縫裏擠出來那樣。濃黑的眉毛皺在一起,白皙的麵孔扭曲著,那是一種又舍不得媽媽,又堅持給那個無理打罵過他的人錢去養活她的孩子的那種矛盾中的痛。

我的心一下就被刺痛了,眼淚象洗臉一般流下來,但我忍著一點聲不出。我心裏知道爸爸是對的,要是我也會這樣做。可我不願意媽媽這麽難受,眼淚就嘩嘩的流。我挪著僵硬的腿站到媽媽身邊去,不知道怎麽安慰她。

後來,爸爸還是給了她錢,多少我記不住了。我記的是,她再沒來過我家。

30多年後,離開故鄉幾萬公裏了,再把它寫出來,心裏還有絞痛的感覺,真不知道爸爸媽媽他們是怎麽活過來的?如果從把爺爺劃成“右派”開始,到文革後數年爸爸的檔案中那些誣告材料被取出燒掉為止,爸媽那樣的日子有近30年啊。一生的黃金時光就這樣度過。

我家幾代人都是最平凡最普通的老百姓。一個政權能讓這麽多普普通通的人民承受這樣深重的苦,能讓一個孩子在童年就體驗到這樣剜心的痛,我隻有到了自由的土地上多年之後,才恢複了知道去要求正常人生存條件的思維和勇氣後,才能看清它的內在。

很多年以來,我都在想:爸爸為什麽肯借給他錢?是怕他嗎?爸爸那麽多次批鬥中都不認罪,怎麽會怕?爸爸到文革末期被迫害得得了肝腹水,幾乎喪命。那就不恨他不蔑視他嗎?這樣平白無辜的誣陷別人,踩著別人往上爬的家夥,可要是那樣怎麽會出手幫他?是不知道他們會抽煙喝酒揮霍掉,而拿孩子在騙人嗎?他們在一個單位共事那麽多年怎麽能彼此不了解呢?

到底是為什麽?

直到爸爸對我講起了他所受的教育我才明白。他從小上的是私塾,學的是“仁者愛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唱的是《蘇武牧羊》、《滿江紅》。這樣的教育和人於生俱來的善良使他經曆了幾十年的痛苦還保持著對人的信任、關愛和包容。

寫到這,爸爸說那句話時的聲音和表情又浮現上來了。在痛苦的檢驗下,決出了善良還是暴虐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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