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體微胖。身高以公尺計略遜於1.40米達。當年一頭青絲總是梳理得異常齊整地在腦後挽一個墮馬結。雖是一雙“改組派的黃瓜腳”但又偏走得長路。曾以一晝夜行百多裏地令家人嘖嘖！……
輩子的蘭布褲褂加青布“二碼鞋”仍然使她有一張永遠笑眯眯的圓臉。據人說她有大狐臭可我卻不覺……因此至今我對那“西施蘭”也不厭惡。
她不識字。五十年代初進政府的掃盲班後回家向我炫耀：“……以後你娃娃騙不倒我了！扁擔立起是‘1’；睡起也是‘一’。我還認得到‘人’字了。”終其一身，奶奶就認識這三個字！
奶奶作為女人的一生，那真是無可奈何到了頂！
姑娘家家在沱江河畔的河壩頭。因家中居然能吃到大米便待字閨中而遲遲不嫁。一俟青春的列車駛過，便瞞了十歲的年齡嫁給我爺爺作了填房！據說奶奶也曾早產過一位女兒月子裏便夭折了。
婚姻四、五年，我爺爺病逝，留下一個獨之又獨的也是幼而失恃的才八、九歲的我的父親。爾後，奶奶視父親如己出，撫其成長……
我父親進城“學生意”、滿師、失業、再就業、成家、得“癆病”、生我姊弟二人後100天死去！
於是兩代寡婦拖了一對幼兒渡日。彼時又恰逢乾坤更替，經濟凋蔽。那日子……據說是苦不堪言！
也怪，奶奶生就好脾氣！從來言語輕柔，笑眯眯一張佛爺臉。就是吃“醋糟饃饃”；吃“梆老的蕻菜杆切碎、炕脆、磨粉、加一點米粉成團後炕熟就吃”，也未見奶奶的笑眯眯就沒有了。
但是奶奶有“重男輕女、胳膊肘往裏彎的”嚴重的封建思想。她對我的溺愛是不分情由、不論對錯的。一有對外糾葛，一味偏袒於我！
奶奶一九五六年參加工作（始於為人幫傭）；一九六八年不能工作了（終於為人幫傭）。最高月工資12圓；最低月工資8圓。這些錢她幾幾乎全部用在了我的身上。
五十年代的一天放學後我去主家（市政府某主任）找奶奶，說是看電影去了。我找到電影院，早已開演多時。一肚皮的不安逸。便覷個空檔，衝過門衛、衝過厚厚的遮光幕布、一個“鯉魚鑽草”，從空座位下爬向前去，在前麵有人的排位兩人中的一個空位起來，蹲在椅子上，肩膀取與旁邊的人一般齊。決不回頭。作聚精會神觀看狀！那門衛電筒照了底下又照高上，找不到！想一排排搜索呢……又耽心還有鬼頭子衝進來！於是作罷。心想：一會兒你總要出來！到時看我的！待其罵罵咧咧地出去，便竊喜。並以目視左右的大人觀眾不曾檢舉而表謝忱。豈料電影是“祥林嫂”！漸漸入神而忘其所以……待終場祥林嫂倒在遠處的雪地上，我簡直以為這就是我的奶奶！她死了！立刻嚎啕大哭！人們嘖嘖著：“……這孩子！也是……天良哪！……”門衛與奶奶俱聞聲而至。一見奶奶我更是就地打滾撒潑。門衛不依，定要罰款！奶奶陪了許多不是……加之散場觀眾的說情，居然過關！
回家的路上，祖孫無語。唯奶奶緊攥我手，紅紅著眼、抖抖的嘴皮，急急地奔向家中。
奶奶也講故事。說是：一個娃娃把別人家走失的一隻雞捉回家。他媽叫他不要開腔，於是把雞煮來吃了。別人家找不到雞，到處問。這娃娃還陰倒高興。後來這娃娃長大又把人家的豬偷回了家，媽老漢兒也不開腔。還幫倒把豬陰悄悄拿去賣了！終於這人後來成了匪被官府逮到要殺頭。臨砍頭前他要人群中的他的媽再喂他一口奶。他的媽這時候還“灌侍”他！硬是給他喂奶！哪曉得他一口把媽的奶頭咬掉！嘴上一邊流著鮮血、一邊罵他媽。說是他媽從小“灌侍”他，至使他今日被砍頭！他媽又是身上痛、又是心頭痛，當時就昏死過去了！語畢問我：你娃娃聽懂沒有？小時偷針，長大偷金！要遭砍腦殼的！記到！
高中（中專）臨畢業，奶奶在一鐵路工程師家幫傭。第一次去主家時吃飯，怎麽每人麵前倆雙筷子？奶奶悄悄給我說：“這家人講究。用公筷。把細點！”於是顫顫驚驚地用一雙筷子刨飯；用另一雙筷子在碗裏夾起菜來往嘴裏直接送！
一碗飯吃完，總覺得整個場麵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怪怪的氛圍……。於是罷筷。低頭。致謝。退避廚房。奶奶跟進廚房，在我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爪！壓低音量恨恨道：“你咋看不來臉色哦？！……你這樣子！……唉……”其實一碗飯間我就從未抬起過頭！看誰的臉色！？受了委曲，便急急地離開了。
一些時後，忍不住又去了。還好，主人不在。院子裏便看見他家小兒子（約莫十來歲）被兩個大孩子打得鼻血長淌，一副孤苦無助的可憐相！因那兩個不認識我。我走上前去，照兩個大的下巴：左一個擺拳；右一個擺拳。兩個立馬倒地。驚恐之餘，便嚶嚶了……我隨牽小兒子手，扔下一句話：“大欺小，來不倒！”可誰知小兒子掙脫我手，跑了！臨回頭，怎麽滿眼的驚恐？……
我進得主家，與奶奶閑話。也不介意。
不多時，忽然門外怒語聲喧。許多人堵在門外。主家夫婦、大人、娃娃。其中兩個指我怒叫：“就是他！！”便有兩男女來抓我。奶奶驚愕無措，擋在中間赧言問道：“什麽事？什麽事？好好說……我們賠！我們賠！……”轉而麵向主家細語：“你們回來就好！……你們說咋辦就咋辦！”一隻手死死地將我按在小板凳上……。這時候，主家那男人右手食指將銀邊眼鏡往上一提，眼角一絲冰冷而恨恨的餘光掃我一眼，鼻腔一聲：“狠！”細步邁進了裏屋。主家那女人咬牙切齒道：“哪裏來的野孩子？！這裏是撒野的地方嗎？”一邊隨進了裏屋。
哇呀呀呀個呸哪！氣殺你小爺爺我也！“騰”地站將起來說：“那個娃娃喃？喊他說。哪個打哪個？喊他說！……”渠料那小雜種卻杳如黃鶴，音訊全無……。幾聲怒吼再加之我1.80米的個子，已然是滿堂寂然，眾口禁聲。
我牽起奶奶的手說：“走！奶奶。這裏不是我們呆的地方！我們走！”奶奶這時似乎出了一口長氣，默默而忙忙地打了一個“罄錘兒”包袱提起，我祖孫一俯一仰地穿過那些人自覺讓開的通道走了出去！
院落外的那幢樓角，那小雜種的身影閃了過去……。
氣。是出了。可奶奶又失業了！怎麽辦？但這一次，我從奶奶的眼中看出了對我的信任！
不久我工作了。家中的經濟頓然緩和，奶奶至此也就再未出去。時年奶奶已經七十有一。
嗨！戶口簿可是六十一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