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北京大學校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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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抑的力度—聽肖斯塔科維奇《第十五交響樂》(作者:李大興)

(2006-09-06 15:19:44) 下一個

    拉維尼亞音樂節每年在芝加哥北郊海蘭帕克鎮一個綠蔭掩映的公園舉行,迄今已有逾百年曆史,是全世界最負盛名的古典音樂節之一。拉維尼亞的音樂總監,一向由著名指揮家擔任,例如小澤征爾和梅塔。上一任音樂總監埃森巴赫,由於提攜了郎朗而在中國廣為人知,事實上,拉維尼亞正是郎朗“夢開始的地方”。去年接替埃森巴赫的詹姆斯. 康倫,原為巴黎歌劇院音樂總監,是生於紐約的美國人,看上去卻有些歐洲人的沉思氣質。埃森巴赫雖然很優秀,不過看了許多年他的禿頭與藝術家式的神經質後,換上康倫有清新之感。康倫更象一個教養良好,勁氣內斂的普通人。他指揮的音樂不大張揚但注重對比,幹淨利落而富於歌唱性,大約和多年指揮歌劇有關係。康倫履新以來,推出相當多在拉維尼亞從未或極少演奏過的作品,無論指揮何種作品,都令人感到他是很認真琢磨了一番的。

 

    我實在談不上是古典音樂愛好者,那至少要是個發燒友級的,我隻是愛聽而已。做為一個文史愛好者,我喜讀音樂與音樂人的曆史與批評。畢竟,有關西方音樂的基本常識對於把握西方文化而言不可或缺。反之,有關西方文化的基本常識對於東方人把握西方音樂來說也至關重要。由於缺少起碼的音樂訓練和技能,我是斷然不敢批評音樂的。同時我對從貝多芬那兒聽出法國大革命,從德彪西聽出森林小溪之類的索隱或圖解式的詮釋頗有保留。在我看來,音樂恰似天籟,以人間的語言解讀多是隔著一層。對於音樂的描述,我更傾向於訴諸聽者的內心感覺。專業人與業餘人的區別,往往在於感覺的清晰與模糊之分。

 

    上周五是康倫指揮芝加哥交響樂團演出肖斯塔科維奇《第十五交響樂》和柴可夫斯基《第五交響樂》。我主要是懷著對肖斯塔科維奇的興趣去聽的這場音樂會,而《第五交響樂》是大學時聽得很熟的曲子,二十年後也不妨重溫。柴可夫斯基是我最早接觸的古典音樂家之一,他的作品,一聽就聽得進去,但從來沒有特別喜歡;年青時聽過不少,三十歲後隻偶爾在開車聽古典音樂台時邂逅。而肖斯塔科維奇卻是我三十歲後才開始聽的。雖然我少年時就知道他是蘇聯最著名的音樂家,曾為衛國戰爭,十月革命寫過作品,然而他的音樂當時國內十分罕見。八十年代中後期,我曾用很多時間聽音樂,錄製磁帶,購買唱片。記得是在一家音像出租店借的一張《第七交響樂》,聽了一遍,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觸,隻是覺得他的音樂好象和任何一個時期都不大搭界。又過了幾年,已是來美後的九十年代初期,此時人到中年,也經過了一些變故,再聽肖斯塔科維奇,似乎感到在音樂背後的內心。雖然如此,我並未聽過多少他的作品,上班族的日子過得緊湊,鮮有獨處的時間,而肖斯塔科維奇是尤其要靜下心仔細聆聽的。

 

    我開始關注這位我最晚聽到的音樂家。八十年代初,肖斯塔科維奇回憶錄《見證》被譯成中文內部發行,但我當時沒來得及讀就留學了。當時這本書的震撼力在於揭露真相,雖然未必有斯大林女兒的回憶錄那樣廣為流傳。十多年後,看到英文本Testimony: The Memoirs of Dmitri Shostakovich,而此書的真偽如何已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爭論。我覺得,無論書中有無或有多少沃爾科夫的杜撰,《見證》畢竟透露了肖斯塔科維奇的複雜靈魂的另一麵,相對於此,書本身的曆史真實性毋寧說是一個次要的問題。終生生存在極權政治旋渦裏的肖斯塔科維奇,既是一個順從的,明哲保身的知名人士,生前盡量沉默,從未說出真誠的話語;又是一個其實有為當局所不容的思想與感受,充滿悲歡與掙紮的音樂家,將自己的內心世界,執著地傾注在作品中。

 

    我喜愛拉維尼亞公園的夏夜,溫暖祥和。躺在草地上,望著星光樹影聆聽樂聲,就已是美好的感受。當然,更多的時候是坐在一把舒適的便攜椅上,喝著啤酒或飲料,感覺就象在家裏隨意聽一盤音樂一樣放鬆。拉維尼亞公園的中央,是一個露天音樂廳,三麵草坪環繞。整個公園的音響設置是下了大功夫的,如果聽交響樂,劇場內外的音響效果差別不算大,所以我一般買草坪票,有時還約上朋友在音樂會前先一起野餐。
 
    周五的音樂會是八點才開始,正是天色轉暗,燈光初起時分。《第十五交響樂》的第一樂章並不怎麽引人注目,引自《威廉.退爾》的一段熟悉的旋律反複變幻地出現,在讓人略感困惑時就結束了。第二樂章驟然一變,是沉重而極慢的慢板。由於知道這種慢板也是肖斯塔科維奇常用的,倒也沒有因為它形成的明顯對比而詫異。然而,從第二樂章的大提琴獨奏起,樂聲裏冉冉升起的壓抑是那樣巨大,幾乎壓沒了聲音本身,在拖長中抓住了我的感覺。不知不覺間,我雙手緊握椅子扶手,身體僵直,肌肉緊張,象傻子一樣張大了嘴。音樂在繼續,在憂鬱的基調漸漸消逝後,似乎是一些思索,有時跳躍,又似乎什麽都不是。源自古典的某些旋律與二十世紀的元素混合在一起,這種引經據典的創作不僅模糊了時代特征,更以藏起自己的方式建立個性。在一個相當短的樂章後,幾乎沒有停頓就進入了第四樂章。一個又一個好象沒有關連的主題浮現,隱去,有時又轉換著再現,要說的話總在將說未說之際。最後一個主題出現後,終於接近一次高潮,卻又漸漸隱去,歸於無言。一般的交響樂裏,激情與力量在終樂章迸發,而肖斯塔科維奇的這一樂章,卻是十分節製。內容的豐富,可能有多重意義,更可能沒有任何涵義;美妙音樂是一個無解方程,僅次而已。其實,人們不可能知道作曲者寫作時在想什麽,或者說想要表達什麽;我更傾向於相信,肖斯塔科維奇在寫這部交響樂時心情完全在音樂中,而音樂中浸透了他的生平。在我的感覺裏,這是隻有曆盡滄桑的人才能寫出的聲音,它的表達深藏克製,卻有著震撼人心的力度。與此相比,之後的柴可夫斯基《第五交響樂》簡直是顯得青春激情,尤其是那一詠三唱,澎湃動人的結束,竟讓人覺得有點囉嗦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第十五交響樂》,在此之前,我對這部作品一無所知。是在音樂會後,我才從網上得知今年是肖斯塔科維奇百歲誕辰,得知二十多年來隨著解凍的進展和《見證》的發行,國內已有相當多的人喜愛肖斯塔科維奇。的確,經曆過相似情境的人,在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裏找到共鳴是不足為奇的。由於近現代曆史的淵源,到我這一代的幾代人都深受俄蘇文化影響。雖然以俄為師學來的東西很成問題,雖然曆史更多地顯示出中國缺少的恰恰正是俄羅斯深沉堅韌的人文傳統,我們依然更容易走近俄羅斯的氣質與心靈並心向往之。連音樂也是如此,我們很容易接受俄國音樂,國內樂團演奏俄國音樂的水準,恐怕遠高於演奏西歐古典的能力。
 
    有相當一段時間不曾為一部音樂如此感動了。那天晚上開車回家的路上我也不禁感慨:如果我沒有我的中國背景與早年經曆,如果我是那些在拉維尼亞的綠蔭下聽了半個世紀音樂的老者之一,我未必會有如此深刻的感受。然而,我在周末讀報時讀到一篇短文,記述在喧囂的東京的一群愛樂人自己組成了一個樂團,以俄文“再見”命名為徳斯比達尼亞樂團,從一九九三年起每年開一場音樂會,專演肖斯塔科維奇,迄今已演出了他的三十五部作品。他們是一些普通人,是公司職員,教師,公務員等,他們走到一起僅僅因為愛樂,喜愛肖斯塔科維奇。他們將在明年推出《第十五交響樂》,演奏這部高難度作品一直是他們的夢想。
    
   《第十五交響樂》寫於一九七一年,是肖斯塔科維奇的最後一部交響樂,四年後他離開了塵世。如今,覆蓋了他畢生的蘇聯也已成為上個世紀的一段曆史。喧囂與苦難,壓抑與悲歡,生命與死亡,最終都成塵土;就象這部交響樂的結束,緩緩地,緩緩地,走入沉寂。

2006年8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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