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香雪

匆忙的生活,偶爾停下腳步,喝杯咖啡,記下一些想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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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鄉明月之係列(一) :記蒙戴爾先生

(2006-07-16 05:32:31) 下一個


          多年來,關於蒙戴爾( Paul  MANDEL )先生,總想寫點什麽,怎耐懶於動筆,最近見到小蒙戴爾( Jean -Louis MANDEL )先生,談起他家父生前的一些事,我想該動動筆了,不為什麽,隻為了那永遠的記憶.

       回首走過的路,我慶幸自己天生有老人緣,在國內如此,到法國後也深得幾位可敬可愛的老前輩錯愛,使我順利渡過異國他鄉開頭幾年最艱難的時光. 如果我相信人生道路上貴人的指點和幫助是命中注定的話,那麽我覺得老蒙戴爾先生就是我在法國這塊異土上對我最有影響力的貴人. 他是我在法國的第三位老板,我在他手下隻做了十個月的工作, 但他對我的影響,卻使我終身收益.

        認識老蒙戴爾先生是我來法國的第二個年頭,那年我剛從巴黎轉到我們這醫學院的附屬醫院,在我到來之前,同個科有一位上一醫來的同仁在這做了一年剛剛離開,我在記憶庫裏搜尋她的名字,可惜想不起來,最後明白其實我一直不知她的名字,隻知道她是原來IGBMC陳XX博士的太太,毫無疑問,陳太太是一位很出色的臨床醫生,全科上下從主任到住院醫,麻醉醫對她的醫術和聰明才智非常讚賞,這方便了我這個後來者的工作,但也給我很大的壓力,許多事情主任放手讓我做,結果是沒白天黑夜的忙;由於我的愚蠢,來法國之前居然連法語都沒先學一下,以為自己會講幾句英語,全世界的人就得跟我講英語, 到法國後才知道一點也不好玩 ; 加上我貪夢的急於求成的心態,無瑕到語言學校學習,便一下注冊了兩個醫學院第三輪和第四輪的專科證書,雖然後來放棄了巴黎五大醫學院的第三輪課程,隻保留第四輪的課程,可是又加上好奇心,報考衛生部的臨床醫生資格考試,不得不到醫學院旁聽一些我完全陌生的有關醫學管理, 法律,倫理道德法規以及人文科學的課程,搞得我分身乏術,疲憊不堪,那時我的生活真的亂透了,幾月後隻好向我的老板Champy 教授攤牌:如果我想拿到專科證書,又不想在臨床醫生考試中考得太難看,我隻能先放棄臨床工作,找一份可以控製時間的實驗室工作做做. Champy 教授很理解我的困難,正好他認識的一位退休教授的生化實驗室有一份技術員的工資,他便介紹我去找這位教授,就是我要講的老蒙戴爾先生.

       記得去見蒙戴爾是三月的一個早上,大學區附近還有不少積雪,天陰沉沉的,我的心情並不是很開朗,雖然是Champy 教授介紹去見他,但我除了大學時學過的那點點可憐的實驗技術,這麽多年過去了,生化技術發展那麽快,怎麽能去勝任一個需要實際操作技術的實驗室技術員的工作呢? 我懷著不安的心情敲開了老蒙戴爾先生辦公室.

        因為事先約好,開門的是先生本人,眼前站立的老人矮小的身材和我想象的相差甚遠,那種隨和的態度簡直無法將他和如雷貫耳的蒙戴爾的聲望聯係起來.

        蒙戴爾先生沒讓我坐下下,說了一聲您好,接著便問:文憑和簡曆都帶來了 ? 我把文憑和簡曆遞給他,他瞄了一眼說:好,我有個技術員的位子,但是給技術員的,你是醫生,我幫你弄個post-doc.項目,暫時由一個和我有關係的基金會付你錢,什麽時候來上班 ?

       我說和Champy教授交代好,您如果答應我到您這工作,醫院哪邊的工作我安排一下,過幾禮拜可來您這上班. 還有一點,您也看到我的CV,我是搞臨床工作的,沒實驗室工作經驗,如果可以的話,是否可先安排我跟一下有經驗的師傅學學 ? 我很直率的向蒙戴爾先生說出我的弱點: post-doc.項目就免了吧,我還是做那個半工的技術員工作為好,因為我還有一大堆課程要跟,實在無法分身博士後的工作.

        阿,您是醫生吧,做得了醫生還怕做不了別的工作!沒事!過兩個月您就會感到瀟灑自如啦!

       我的天 ! 幾個禮拜後我才明白這就是蒙戴爾性格,總是把站在他麵前的晚輩的自信心抬到最高的局限.

        蒙戴爾是醫生出身,二戰時投入抵抗運動,一直在當地組織抵抗力量和幫助受迫害的猶太人轉移,救死扶傷在所不辭;戰後和醫學院的幾位教授和醫生創辦反饑餓組織,一直是一位積極的社會活動家;他是醫學院的醫生和教授,同時也是一家擁有二百多張病床的高級私人診所的六位股東之一,他還100%擁有一間私人臨床生化化驗所,也是醫學院各附屬醫院中心生化化驗室的老板之一(這是法國唯一一個設立在醫學院附屬醫院裏的私有臨床化驗室),這幾個機構加起來的非常可觀的個人收入,成了蒙戴爾後來從事基礎研究不可低估的經濟來源;上世紀六十年代生化技術開始大踏步發展時,蒙戴爾放棄臨床,轉向生化研究,在短短的十幾年時間一手創辦了醫學院的組織胚胎和生化技術實驗室,也就是後來被他的得意門生Pierre Chambon 演變成全球五大聞名細胞生物學和遺傳技術研究所之一的 IGBMC,還有臨床生化技術診斷實驗室,即現在的醫學院屬下的基因疾病診斷研究所,和神經生化研究所,成了醫學院一位很有名望的大老板,大家都說他集社會慈善活動家,企業家,臨床醫學家和學者於一身. 我到他那工作時,他已經退休多年,實際上是位編外退休教授,那年他已經八十三歲,那個研究所是他創辦的,所長是當時的醫學院院長Guy VINCENDON 先生,蒙戴爾掛名譽所長,他帶著四位博士生,兩個研究小組,科研經費來源於他的個人收入和一些基金會和私人診所讚助.

       蒙戴爾住在離研究所不到兩公裏的公寓裏,這位一生獲獎無數,從共和國騎士勳章到各種各樣的學術獎,桃李滿天下,個人財源滾滾的Collège de France 教授,卻開著一部有二十多年曆史的白色標誌106,每天七點多就來到研究所,中午在辦公室吃個麵包或水果酸奶之類的然後繼續工作,晚上往往是我們都離開了,他還在工作;在他的生活中,似乎除了工作,就沒其他事情要做,他從來不放假,也不出去旅遊,退休後根本不用出差,生活就固定在研究所裏了.

       他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老人,那時我們的研究組,就像一個家庭一樣,一位老爺爺帶著一幫孫子的感覺 ; 秘書生小孩了,老人家會高興得親自挨門挨戶通知大家;在他手下畢業出去的博士找到固定工作了,他會高興得接連好幾天見人就說:XXX當上那那的講師了;記得開始在他那工作的時候,我經常要出去上課,雖然我的那個項目還有個老講師,可一禮拜見不到一麵,基本上是我孤家寡人的在守城,蒙戴爾先生經常來檢查實驗進展結果,我很怕他找不到人會很緊張,每次出去之前都打個電話告訴他我要去上課,他一聽是要去上課,便說您快去,讀書是最重要的,以後您不用每次都跟我說,在您辦公室留個紙條就行了; 有幾次我對考臨床醫生完全失去信心,跟他說不去考了,每聽到我說這些話,他會用很嚴肅的口氣對我說:您這麽會有這麽愚蠢的想法!沒去考就打退堂鼓. 如果我最終會走向臨床醫生的考場,完全是歸功於蒙戴爾先生的鼓勵,可惜我通過臨床醫生考試的時候,是他離開人世三個月後的事.

        那天,在開完每天例行匯報會後蒙戴爾先生對我們說:我要離開一個禮拜,這禮拜如果有什麽事情可找所長. 我們萬沒想到,這是他留給我們最後的話,第二天下午,所長到我的辦公室,沉痛地告訴我:蒙戴爾先生去世了….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怎麽昨天好好的一個人,說走就走了,雖然我們曾在背地裏說八十三歲的老人了,這麽拚命地工作,說不定那天推開他辦公室的門會發現他趴倒在裏麵. 可是當他真正離開人世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我們還是感到意外和心痛.

        那幾天研究所裏的氣氛非常沉重,所裏的大部分研究員是他帶出來的博士,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東歐和南美來的,畢業後蒙戴爾都幫他們找到CNRS和大學老師的職位,在每個人的心中,他不僅僅是導師,還是一位名符其實的慈父.

        蒙戴爾是在一個禮拜二走的,他走得很安詳,就在他的私人醫院的手術台上,在麻醉藥的威力中毫無痛苦地走了,留給我們的是未能跟他說一聲再見的遺憾;那個禮拜五我本來應該去拂萊堡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因為蒙戴爾的葬禮,我取消了行程,請鄰近研究所一位前往開會的同事幫我們帶去一張大海報,上麵寫著:我們很沉痛地告知各位:我們最尊敬的法蘭西 Collège 教授蒙戴爾先生於本星期二在他所熱愛的工作崗位上停止了最後的呼吸.

        蒙戴爾先生的追悼會很隆重,他的木棺上覆蓋著他所屬的二戰抵抗組織的旗幟,大部分參加葬禮的人,無論男女老少,大名鼎鼎的科學家或小小的研究所勤雜人員,都為這位偉大而平凡的老人去世而流淚;根據老先生生前的遺願,大家不必給他的葬禮獻花,所有的葬禮禮儀收入捐獻給一個神經生化研究基金會.

        蒙戴爾先生去世後我離開了研究所. 數月後, 考上臨床醫生資格之後我去見小蒙戴爾先生,告訴他這個好消息,請他在他父親墓前告知老人家 ; 從小蒙戴爾哪得知他家父身後隻剩下二千多法郎的存款,而他走的那個月,他還欠了兩位博士生一萬法郎左右的助學金,這筆欠款由他的兒子在私人存款裏付出!

        多年過去了,每當見到在蒙戴爾手下工作過或當過學生的熟人,我們還自然而然地要講起他,對每一位認識他的人,蒙戴爾永遠是我們人生道路上一位最有影響力的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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