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 ZT
(2006-08-22 17:24:10)
下一個
孔乙己
中國人的律師事務所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律師隻管拉客收錢,其他事情交
給助理去辦。申請綠卡的人,在journal上發幾篇paper,每每花一千美金,辦EB1,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辦EB1要漲到permanent job,──等I140批準以後,
辦回美證回國休息;倘有一篇science paper,便可以辦EB1b,如果 出到十幾篇,
那就能辦EB1a,但這些顧客,多是EB3,大抵沒有這樣闊綽。 隻有已經tenure的,
才可以concurrent filing,慢慢地坐等。
我從二十二歲起,便在紐約的鹹亨律師事務所裏當助理,律師說,樣子太傻,口語
又不good,怕侍候不 了EB1主顧,就在外麵做點事罷。外麵的EB3主顧,雖然容易說
話,但嘮嘮叨叨纏 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paper work 從櫃子裏
取出,看過有沒有typo,又親看將paper work放在envelope裏,然後放心:在這嚴
重兼督下,做一個case 也很難。所以 過了幾天,律師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
返那槊媧螅?峭瞬壞茫?愀奈?ü躮ake appointment 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坐在事務所裏,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麽失職,但總覺得有 些
單調,有些無聊。律師是一副凶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隻有 孔
乙己到所,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沒有permanent job 卻想辦EB1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
紋間時 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Ford Focus。穿的雖然是polo,可是又髒
又破,似乎十 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古巴口音,教人半懂
不懂的。因為 他姓孔,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上大人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裏,
替他取下一 個綽號,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所,所有辦綠卡的人便都看著他笑,
有的叫道, “孔乙己,你的Case又REF了!”他不回答,對助理說,“寄出我的REF
response,要加快。”便排出九十刀拉。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沒有
tenure 上!”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麽這樣憑空汙人清白”“什麽清白?我前
天 親眼見dean 找你interview,當場宣布。”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
綻出,爭 辯道,“dean interview!private 的事,你怎麽會知道?”接連便是難
懂的 話,什麽“scientific point of view”,什麽“misunderstanding”之類,
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所內外充滿 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裏談論,孔乙己原來也讀過書,但終於沒有拿到PhD,又不會營生; 於
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被fire了。幸而做得一手好實驗,便替教授帶Lab,換一碗飯
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吃懶做。坐不到幾天,便doesn't show up in
class。如是幾次,叫他帶Lab的人也沒有了。孔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 出
現gap的事。但他在我們所裏,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
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send a personal check,從粉板上拭去
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裝好了他的File,漲紅的臉色漸漸複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
真是faculty嗎?”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
“你怎的連半個tenure 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
了一 層灰色,嘴裏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discrimination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
時候,眾人 也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律師是決不責備的。而且律師見了孔乙己,也 每每
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隻好向孩子說話。 有一
回對我說道,“你申請過綠卡麽?”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申請過,我便 考你
一考。EB1a 和EB1b的區別,怎麽樣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麽?便回
過臉去,不再理會。孔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知道罷?我教給你,
記著!這些區別應該記著。將來做律師的時候,做case要用。”我暗想我和律師的
等級 還很遠呢,而且我們律師也從不讓我接觸EB1;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
他道, “誰要你教,不是都列在USCIS 的網頁裏麽?”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
將兩 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桌麵,點頭說,“對呀對呀!NIW 有7 種要求,你知道
麽?”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孔乙己剛掏出pen,想在桌上寫字,見我 毫不
熱心,便又歎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麽過。
有一天,大約是retrogression前的兩三天,律師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粉板,忽然
說, “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刀拉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
了。一 個辦綠卡的人說道,“他怎麽會來?他被fire了。”律師說,“哦!”“他
總 仍舊是遲到。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在dean interview 時遲到了。他的interview,
遲到的麽?” “後來怎麽樣?”“怎麽樣?他先apologize,後來是interview,interview了
大半夜,再fire了。” “後來呢?”“後來fire了。”“fire了怎樣呢?”“怎樣?
誰曉得?許 是回中關村了。”律師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retrogression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
穿上 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
音, “File EB3。”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
望, 那孔乙己便在Table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
件破gap;見了我,又說道,“File EB3。”律師也伸出頭去,一麵說,“孔乙己麽?
你還欠十九個刀拉呢!”孔乙己很頹 唐的仰麵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
錢,File 要好。”律師仍然同平常 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被Fire了!”
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 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Fire,怎麽會
File EB3?”孔乙己低聲說道, “change,change,change career”他的眼色,
很像懇求律師,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 人,便和律師都笑了。我拿了paper
work,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裏摸出四十刀拉,放在我手裏,見他滿手
是泥,原來他已經做了blue collar。不一會,他填完表格,便 又在旁人的說笑聲
中,坐著Ford Focus 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律師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 欠十
九個刀拉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刀拉呢!”到中秋可是
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回中關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