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帖]說到教養,轉摘一篇或許相關或許不相關的小文共賞:教養和富貴不
(2006-08-22 11:3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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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帖]說到教養,轉摘一篇或許相關或許不相關的小文共賞:教養和富貴不是個同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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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洋彼岸的華裔貴族
□王海龍
(摘自:《哥大與現代中國》,王海龍 著,上海文藝出版社,ISBN 753212021X
)
由於在寫一本《美國上中產階級民居》的書,我一直在搜集美國上中產階級的生活水
平資料 。但在對自家經濟狀況諱莫如深的美國,作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你如果要想進
入這一階層的生活並為之拍照該是多麽難,是我所始料未及的。就這樣,在理論和文字工
作大都完畢後,這部書就擱淺了。我的室友,一個無憂無慮的美國女孩看出了我的苦惱。
得知了我的窘境後,她說她願意盡力幫我。我苦笑了。像這樣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怎麽
能幫得了我呢?
沒想到,我小看了她的能量。依美國人那種幹事的認真勁兒,不出兩天,她就給我回
話了。她足足給我聯係了六家!每一家都夠得上“上中產”的經濟和社會實力的標準。我
的激動自不待言,但直到她給我解釋了因緣以後,我才知道,在哥倫比亞大學這樣世界級
的名校裏,一年拿得出幾萬閑錢供養兒女的上中產階級家庭實在是太多了。關鍵是,陌生
人很難進入他們的圈子。
就這樣,我進行了我的係列采訪(進展到此,采訪的自然和順利已無話可說),第一
家當然是室友家。使我難忘的倒不是她父親的那種秀逸典雅的貴族風度,她家裏的那種壯
麗豪華與她母親那種真正貴夫人的懿範;最使我難忘的是她爸爸帶給我的那一個故事——
那個撲朔迷離、死生留連的吟唱著無言的浩歌的故事:直到今天它都像一幅年代久遠的古
畫中的的仕女,用發問般的眼睛久久地,久久地凝視著我……
在同我室友父親一席談以後,我更堅信了我那“教養和富貴不是個同義詞”的信條。
教養不是手頭大方撒漫花錢,不是衣著鮮麗輕裘寶車,不是頤指氣使驕奢淫佚,甚至不是
能縱談希臘古典,欣賞音樂,儻論文學,鑒別古典。教養和高貴是一種骨子裏的東西。也
許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孔老夫子在兩千多年前就說過“富貴三代”的名言。至少三代,我
暗暗地想。我的沉思引出了室友父親的微笑。為了避免尷尬,我絕無恭維地談了上麵的想
法。沒想到這卻讓他稍稍臉紅了:“我算什麽真正的貴族,我——隻是一個真正貴族的世
襲管家。如果,如果可能的話,我真希望您能見到我們的主人。也許,也許……我可以在
明天回答您麽?隻是,這樣要讓您屈尊在舍下多呆一晚了。”聽著一個洋人用英語說著這
種味兒的對話,真使我有一種不辨身置維多利亞宮廷還是清廷後花園,不知“今夕是何
年”之慨歎。
這一夜我失眠。不隻因為是第一次在這種古堡式的建築裏過夜,也不是為了角樓上那
中世紀的古老鍾漏的滴滴殘夜蝕叩著我的心扉,甚至不僅僅是為了即將去參見一個“真
正”貴族的朦朧憧憬——雖然這種憧憬為室友父親提到這貴族時那種肅然起敬的神情撩撥
得更加神妙。也許在天亮前我迷蒙睡去。
床上一個水晶鈴的輕叩聲把我喚醒,室友父親非常遺憾地向我道歉。已是十時許了。
“非常抱歉打擾了您。可巧今天Master Gene興致好,我們能去見他,我約好了時間,不
敢煩他老人家等,隻好請您——”
上了車,我才驚奇地發現,不同於一般的上中產階級家庭,室友的父親竟有自己的專
職司機。他們等待我已久了。這是一個有霧而溫潤的天氣,沒有陽光,一切都似幻似非。
直到車行半小時,室友的父親才悄聲告訴我,今天我們要拜見的他的主子是中國人。“中
國人!”我幾乎失態地驚呼起來。怕我害羞自己的莽撞,室友父親靜靜地說:“一個傑出
的中國人,最後的貴族。美國是一個貴族很少的地方。”
開進“金主子”的莊園了,室友的父親告訴我。足足有幾英畝地全是楓林。如霞如
火,燒得我臉紅心跳。想著要見的神秘的“金主子”,我激動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終於見到金主子了。那是在有著如揚州的“個園”那樣的竹叢的小軒窗裏。一位八十
多歲的老人。麵如朗月,其清純,其高古澹泊不在武陵桃花源你是很難見到的。不像是接
待客人,倒像是詢問歸家的孫兒似地先問了我學業,讀書成績好不好之類閑話。吃著雲片
糕,老先生問我是哪國人,我告訴他來自中國大陸,他慈祥地笑著,但不像以往我遇到的
前輩即改口用北方官話“滿大人”同我交談,而是仍用英語同我聊。用英語聊中國的民情
是很不方便的。比如說到避暑山莊外八廟和“煙波致爽”殿,說到太湖的嫵媚,蘇杭的風
月,始信峰的奇麗,明孝陵的詭譎。所幸,老先生寫得一手俊俏的瘦金書書法。凡言語不
及處,手下那一管狼毫便龍翔鳳舞。
看出了我眼裏的問號,金主子微笑著用極典雅的英文緩緩地說:“我是中國人
(Chinese),但卻不會說中國話(Chinese);我是一個滿大人(Mandarin,譯作‘清
朝官員’),但卻不會說‘滿大人’(Mandarin,譯作‘中國官話’)。”我們都被老
人家溫存的幽默逗笑了。歲月緩緩地倒流,流往魏晉的清奇風骨,流往唐宋的死生傳奇,
流進了明人的小品,最後流到了美利堅的一個東方莊園。
“--可惜呀,我沒能去過中國,從祖父那一代我們就是清廷派駐美國的大員。我父
親隻到過兩次中國,都是皇上召回議事。我剛在紐約出生就被補了六品的官銜,可是沒過
多少年就沒戲啦!”
說著,老人淡淡地笑著,像老外婆在給孫輩講一個民間故事。歲月,如水過無痕的縹
緲氤氳著紅深綠淺的富貴。“日暮漢宮傳蠟燭,香煙散入五侯家。”不知何時,這唐人的
名句驀地來到了我的腦際。
與這種老人談話顯然是不能問什麽的,完全由著老人的馳思信馬隨韁地蕩來。歲月的
曆練能洗掉一個人的敏感、世故、虛榮與對世俗的關心,但卻絕抹不平一種真正的高貴與
平凡的溝壑。到了“天涼好個秋”的境界是真正連“天涼好個秋”都懶得說的。記得小時
候我讀法國宮廷貴族作家夏多布裏昂時他說過深深震撼我心的一句話:“你把世界上最高
的榮譽放在我的腳下,我隻要一彎腰就能揀起,我都懶得彎下腰去揀它。”我曾懷疑過夏
多布裏昂的驕傲和矯情。但在見了“金主子”後,我真正理解了這句話和這個人。這個世
界上,有些東西真正是配得上“高貴”稱號的。
不談政治,不談人事滄桑,沒有造作,隻是家常話兒。有誰願在見過真正的高山大海
的智者麵前炫耀自己見過的山丘和河溝呢?金主人像是詢問家裏後園的杏花桃樹那樣地親
切問著紐約的變化,從口氣中判斷,他已好多年沒來紐約了。說起哥倫比亞大學,他告訴
我們他小時候哥大還不在這兒,這兒有座有名的教堂,還有一座有名的監獄。靠哈得遜河
的地方是一片墳地,其中最高的墳是美國某屆總統葛蘭德的,這人能征慣戰,他還問我見
沒見過墓廳後麵有一棵楓樹。
噢!我記得!我喊了起來,這棵楓樹是李鴻章來美時與駐美大員親手栽種的。樹下還
有中英文兩種文字的銅碑記載此盛事。因這樹離我家不遠,凡是遠道來紐約看我的朋友我
都必定領他們去看看稀罕。
“那樹是李大人和家父一起種的,就是從這園子裏刨去的。”老人的話使我想起進門
前那一片如火的楓林。
知道我學過書畫,老人高興地引我去看他家的收藏。我沒法在這裏寫出我的驚訝。有
很多精品是我在故宮博物院裏也難見到的。還有一些畫作我隻是在中國和日本的美術史著
作中見過照片,萬沒想到能有緣在這兒幸睹真跡!雖然有那麽多蓋世的珍寶,“金主子”
家卻幾乎沒掛任何字畫兒,僅有吳昌碩用石鼓大篆抄的一幀辛棄疾的詞掛在一間平曠的日
本式房子裏。吳昌碩的大篆寫得好,我曾見過多幅,但像這麽大的條幅還屬僅見。巨大的
鬥字幾乎占滿了一牆,整個空曠的大屋像一個柔道的教練場,除了粉牆竹席竹簾外唯此一
詞:“……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欄杆拍遍,吳鉤看了……倩何人,喚取紅
巾翠袖,揾 英雄淚?”一行奪眶而出的清淚,湧出了眼簾,那是我的淚。溫柔的老人轉
過臉去。怕我為自己的善感不好意思,老人家說這首詞典故多,他讀不懂。但事後我知
道,他讀得懂,讀得真切,刻骨銘心。
最後一項曠世珍寶是老人家藏的手卷,使我驚訝之至的倒不是宮廷秘聞的日誌珍本及
罕見奇書的手抄本,甚至不是幾代皇帝的一些親筆手諭。最使我詫異的是我竟在這兒看到
了納蘭性德這一我珍愛的詞人的手稿!我的手都顫抖了,我不敢翻動這珍貴的手稿。“你
可以看和抄一些,你如果喜歡的話。”“金主子”悄聲地說。我失態了,我心裏很慚愧。
老人告訴我,納蘭是他家的一代宗人,他祖父喜歡納蘭詞,所以費力找了這些詞稿帶到了
這萬裏之外的地方。隨著詞稿,有幾個楠木匣子,全是蠅頭小楷,寫的是讀詞心得,其中
有一匣看字體顯然是“金主子”寫的。從這兒我知道他讀得懂辛棄疾的詞,因納蘭的典用
得不比辛詞少。看到我注意這筆記,老人笑著解釋,“我能閱讀中文書,寫中文字,可不
會念。讀得懂寫得出卻說不出。你相信嗎?”我含淚點頭。
餘下的故事是室友的父親補出來的了。他告訴我他侍候這老人二十幾年了,還從沒見
過老人這麽高的興致。他家從祖父一代就是世襲的律師,原來是為“金主子”的先人當秘
書,跑買辦公務。民國以後,他們轉而為“金主子”家管家和操持金家律師事務。“幾乎
無事可做,像這樣一個老人是不需要律師的,可這是一個極念舊的老人。每年十幾萬的薪
水幾乎是白開給我的,我想我之需要他比他需要我更迫切些。金主子一生中從來沒讓什麽
人發過窘。就是救濟人他都不願讓受濟者覺察。這才配得上‘高貴’,這才是一個真正的
貴族。”餘下他講的許多其他稀罕事都如過眼雲煙般地逝去了,我隻忘不了他說話時的那
份虔敬和那種“白頭宮女在,閑坐話玄宗”的惆悵的情愫。
這次的拜會本來是可遇不可求的計劃外行動,所以與我寫作那本書本身沒有多少業務
關聯。但故事本身卻永遠地鐫在我心裏了,雖然在那個夢幻般的地方呆了許久,我竟沒能
拍一張照或有和老人合一張影留念的機會,但我一點都不遺憾。在那種清純如水的情調
裏,人生的一切都淡去了,包括寫書、榮譽、虛榮心和往上爬的願望。在這樣一個老人麵
前,任何一種不純潔的想法都是罪孽,更何況,如果照上了或發表了老人的居所,奇致的
建築風格或會引來好奇者,打攪老人難得的清靜。
小時候我讀過很多唐人的“遊仙窟”的故事,時常為那些鏡花水月般的美的離合而心
碎。美,可以是一種物化的東西,也可以是一種心境或情調,甚至可以永遠是一個可望不
可及的遠夢。而在我心的一角裏,美是和“金主子”,和吳昌碩的石鼓大篆,和那含淚的
欄杆、吳鉤凝結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