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這是一名鄭州大學生夜騎開封的經曆,也是她18年人生中一次難得的狂歡。她沒告訴家人,夜騎5小時,忍著寒冷、饑餓、疲憊,和朋友肆意享受著青春的“Passion”,但幾天後,一切都變了。她的學校發布了“封校”通知,晚上要查寢,要拍照簽到,周末也無法離校,身邊的室友開始責罵夜騎的人。她也開始反思,當初自己該不該去,陷入了自責、愧疚。輿論場裏不再是“青春真好”,許多媒體、網友開始轉向,批評“夜騎開封”。那條通往開封的大道上,非機動車道一度禁止騎行,但仍有人舉著寫有“自由”的大旗,在黑夜徒步或狂奔。她所經曆的,遠不止是一段“夜騎開封”的旅途,更是一個人、一個群體,甚至一個社會如何在這個時代被影響、被裹挾、被轉向的過程。如今,“夜騎開封”正在慢慢降溫,而學校日常秩序何時回歸,她還不知道。11月1號,星期五,“夜騎開封”爆火一個星期後,我和朋友踏上了鄭開大道。出發前我常在抖音刷到大學生“夜騎開封”的視頻,再加上付航喊的“Passion”,看得我熱血沸騰,但我並不想去,鄭州到開封50公裏路,騎行感覺會累死。寢室裏大家都在討論這件事,我說:“他們怕不是瘋了吧!”班長也去夜騎開封了。有一天晚上,我對象問我,要不要一起騎去開封,坐火車回。我不想去,他給我打電話說了半天。我問他為啥想去,他說:“因為夜爬嵩山和老君山都沒趕上,不想年紀大了之後沒有回憶的青春,想夜騎開封瘋狂一次,年紀大了之後也不會再留遺憾。”說完這些,我決定和他一起瘋狂一次。我沒敢跟家人說,晚上不安全,說了肯定要挨罵。那會兒,學校還沒嚴管夜不歸宿,我告訴室友要去夜騎開封,他們也說我瘋了。1、首先困難的不是騎行,而是找車從鄭州出發。楊聿/攝我們定在11月1號晚上9點在鄭州市體育中心地鐵口集合。這裏離鄭開大道近。那天,我對象提前來我學校,我們買了蛋撻、泡芙、營養快線等,我帶了暖寶寶、厚外套。本來不想拿這麽多東西,騎車是累贅,又怕路上需要,還是拿著了。但想準時出發並沒有那麽容易,首先困難的不是騎行,而是找共享單車。我們坐地鐵到市體育中心時,地鐵口的共享單車已經沒了,在周圍轉了20分鍾也沒找到車,出發時間改到晚上10點。我們遇到一個出租車司機,說隻要掏兩塊錢,就能拉我們到有車的地方。5分鍾後到了地方,車是有,但有人用書包、水放在車筐,占了。我們很無奈,一行6人決定分頭行動。有的人甚至去了二七廣場、火車站,這兩個地方離騎行出發點,坐地鐵要1個小時。為了能順利“夜騎開封”,我們也是拚了。到了10點,車還沒找到,大家還分散了。有人提議去龍子湖。兜兜轉轉,我倆又回到了龍子湖大學城附近。路上也有漏下的車,但是壞的。找了半天車,還沒出發,人已經累了,我有點煩躁。最終,我倆回到學校門口,在一個角落發現了兩輛“小青桔”。掃開的那一刻,我心情瞬間變得激動,此時已經10點半了。其他朋友還在找車,我們在附近沒沒幫忙找到。我倆決定先往鄭開大道騎,看看沿路能不能找到。路上也有許多找車的,有人問我倆車在哪找的,我說在龍子湖附近,但現在已經沒了,建議他們去其他地方。快11點時,其他朋友也找到了車。從開始找車,到騎上車,我們花了近兩個小時。2 、有人扛旗,有人唱歌夜騎KF途中。楊聿/攝晚上11點左右,我們終於騎行在鄭開大道上,路上遇到了一波波夜騎去開封的大學生。剛開始大家都在非機動車道騎,但後來發現深夜機動車道上的車輛並不多,有人騎到了機動車道上。有些人騎得慢,我想超過他們,但非機動車道太擠了,有時我也會走機動車道。我對象提醒我往裏騎,外麵不安全。後來我們放慢了速度,我把手機拿出來放著音樂。一路上,許多人一邊騎行一邊唱歌,紅歌、流行歌曲、老歌,各種歌都有。大家似乎沒有一絲困意,精神抖擻沿著鄭開大道前進。每到一個距離開封的標示牌,大家都停下來“打卡”。我們經過一個專門設置的騎行驛站,才停下來休息了會。一位女同學請我幫他們拍照,他們有人扛著旗,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容。此時溫度降到了個位數,最開始越騎越熱,到後半夜越騎越冷。我擔心感冒,把厚外套穿上。路上一波波的騎行隊伍喊叫著“Passion”從我身邊掠過,大家如此開心、放鬆、自由。我也感到從未有過的放鬆,一周的不開心、煩惱在這一晚全都消失殆盡,青春在這一刻具象化了。11月2號淩晨2點多,我們到了開封與鄭州的交界處。一道拱形構築物上掛著“開封市界”的標識牌,夜騎開封的大學生都停在這拍照。過了交界處,我們繼續騎,就看見不遠處的開封城牆上亮著一個巨大的蜜雪冰城“雪王”。穿過城牆,意味著騎行即將結束。我拿出手機拍照記錄穿過開封城牆的那一瞬間,感到一路的疲憊、付出都值了。騎到開封博物館附近,我們換了共享電動車,我鎖上了那輛共享單車。平台顯示:騎行總計50公裏240分鍾,共計16.5元。付完錢,我就和這輛“戰車”說再見了。真應了那句話:800米的體測你生死難料,50公裏的開封你說到就到。3、單車占領開封,學生坐著睡覺開封市界。楊聿/攝那會兒天還沒有亮,開封必打卡景點萬歲山還沒開,有朋友說鼓樓有休息的地方,可以先到那暖和一會兒。到鼓樓時已淩晨5點,手也凍麻木了。當看到鼓樓門前停滿共享單車時,我震驚了。兩邊的商店門前、周邊街道都被單車占領。我當時想,第二天早上這些商家看到這番景象會不會一臉懵。鼓樓門前站著許多打卡拍照的大學生,還有擺攤賣小吃的。經過一晚騎行,大家體力也快到極限了,又累又餓,我問了一家賣灌湯包的,15元一籠,有點貴就沒買。後來又路過一家灌湯包店,店鋪沒開門,台階上坐著很多大學生,我倆也坐下了。風吹得我直流鼻涕、手腳冰涼,而且困得不行。有人坐台階上睡著了,有的直接躺地上,我們也坐著睡了會兒。醒來後店還沒開,天亮了,我們繞著鼓樓轉了轉,休息會後,就一起去了萬歲山。正值周末,裏麵人山人海,擠得我們走不動一點。我們在動物園旁的美食街吃了碗涼皮,10元一碗,一口就能吃完,有點貴,而且還沒有座位了,是站著吃的。聽說萬歲山晚上8點半有打鐵花,我們吃完飯,先去看了很多表演,比如:幽默版武鬆打虎、三打祝家莊等,還有 “王婆說媒”。下午6點,我們就提前排隊等看打鐵花了。但人太多了,進場區都擠滿了人,我們愣了半天,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半天才能挪一小步,快被擠成了肉餅。有家長懷裏抱著的小孩都被嚇哭了。擠進去時已經沒座位了,在外圈站了一會兒,什麽也看不見。我感覺快睡著了,騎了一晚,逛了一天,有點扛不住了,實在又餓,於是我們提前離開了,隨便在路邊找了家灌湯包店。店裏客人並不多,我們買了一籠灌湯包、一碗胡辣湯、一個雞蛋灌餅,老板拿了兩個塑料小碗,專門吃灌湯包用的。我嚐了下,味道跟想象的有點差別,並沒有一口爆汁。之後,我們去了開封火車站,站內基本全是大學生,大多是回鄭州的。火車上,有人在討論為啥這麽多大學生。坐在我對麵的是一對母女,那位母親對她女兒說:“你看那些哥哥姐姐多厲害啊,騎自行車去開封,我們坐車還得一個小時呢,所以你要多鍛煉像哥哥姐姐一樣。”聽到這句話,我內心有點自豪,發了一個夜騎開封的朋友圈,文案是“Passion!!!”很多朋友點讚。這時,離我們出發已經過去將近24個小時。4、10萬人夜襲開封,大道堵了塞滿單車的鄭開大道。網絡圖片母親知道後,把我怪了一頓。她在抖音上也刷到很多大學生騎行去開封的視頻,說你們這群小孩瘋了。我們回來之後,夜騎開封還在繼續。開封文旅發布消息,開啟景點免費、灌湯包免費,看到這條消息,我後悔去早了,應該晚點去。回校後,一個在洛陽的朋友發消息問我,去KF後怎麽回鄭州。他買了11月8號下午的車票,打算從洛陽坐高鐵來鄭州,晚上夜騎去開封。還有朋友問我在哪找單車,他們也打算去,問我會不會“鎖車”?室友們也想去,問我還去嗎,我說不去了,騎不動了。我問室友,剛開始我去時都說我瘋了,現在為啥也要去,她說:“誰知道夜騎開封嫩火,天天在抖音上刷到,也想去試試。”我在網上看到越來越多人加入騎行隊伍,有市民、網紅,還有其他地方趕來鄭州的大學生。令我震驚的是,11月8號(周五)晚上,竟有超過10萬人“夜襲”開封。眾多騎行者湧上道路,造成鄭開大道多個路段出現嚴重擁堵。機動車道被占,機動車無法前進,影響了交通,路上出現很多交警、醫療站,許多工作人員一直加班到天亮。開封許多地標性的建築也被共享單車包圍,共享單車調度員每天在開封和鄭州間往返。看到這些消息,我感覺這件事好像變了味兒,和我上次騎行的感覺已經不太一樣了,不再是開始所謂的“青春、熱血、自由、激情”,變成了盲目跟風、吸引流量,甚至到達了瘋狂的地步。在抖音上,我看到很多“夜騎開封”的新聞、視頻,評論區出現了許多謾罵聲。夜騎剛火時,我看大家都很支持,評論都是羨慕大學生的青春自由,還刷到一個80後男人被大學生感染,坐輪椅7小時從鄭州滑行到開封,我內心也有點自豪。但是後來,我刷到過一個自稱某老師的博主發視頻,批判“夜騎開封”的大學生,文案中寫“青春沒有售價?河南的麥子明碼標價!你爹媽工資就是他們的勞動力價格,明碼標價!”那位“老師”還在評論區說“龍子湖那些都是些什麽學校,自己沒數嗎?跟清華北大學生一樣,都是大學生,啊對對對,大學生,三本職業院校也說自己是大學生呢?”我看到這些話很氣憤,我也是專科生,一個老師怎麽能說出這種話,歧視大專生,就舉報了他的視頻。5、自由過後,封校、挨罵、自責11月8號晚上,鄭州一些大學發出“封校”的通知。這一消息出來,沒去騎行在校的大學生天都塌了。本打算和室友一起去夜騎的朋友也收到“封校”通知,他們的夜騎計劃隻能取消。第二天,我們學校輔導員也發來通知:由於近期夜騎開封的同學過多,安全得不到保障,為了大家的安全,因此學校采取措施,周六周、日全校學生不得進出校門。我們看到通知集體“破防”了。那天是周六,室友原本準備出去和朋友玩,她很早起來,化了妝,剛收拾好,就收到通知。我也打算出去逛街,全泡湯了。我們在寢室吐槽著,我們又不出去騎行,憑啥不讓出去。為了防止我們出校,學校實施晚上臨時查寢、拍照簽到、定位簽到,周末還讓學生去教室點名。班長點完名,老師開安全班會,之後開始放電影。等到下午6點,班長通知可以去吃飯,我們才去吃飯。吃完回教室再一次點名,之後繼續放電影,記得放過《八佰》。班上很少有人在看電影,基本都在低頭刷抖音、打遊戲,要麽聊天,一直到晚上9點才讓回寢室。我和室友們都感覺有些崩潰,在教室看電影還不如回寢室躺著。學校做這些措施是為了防止學生偷偷出去夜騎,保證學生安全,不過我們都已經拍照、定位簽到,為啥還一定要呆在教室。我們學校網絡“校園牆”上很多人開始吐槽,抱怨想出校玩、回家或過生日都出不去。“為什麽不去管那些騎行的,把我們這些沒去騎行的封在學校幹什麽?”周六下午去教室的路上,我也聽到很多罵“夜騎開封”的人,一個脾氣比較暴的室友也在責罵,聽到責罵我一聲也不敢吭,畢竟我也去了。“夜騎開封”這件事在網上發酵得越來越大。後來,鄭開大道非機動車道臨時封了,開封萬歲山客流量也達到上限,但還有許多人選擇徒步去開封,越來越瘋狂了。網上很多人發視頻倡議“青春要Passion,也更要安全”,單車平台也發“騎行倡議書”呼籲減少此類行為。我開始反思最開始該不該去,如果不去是不是就不會造成這麽大影響。我陷入了自責、愧疚中,一時難以消化。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對象,他對我說:“沒必要,(他們)不是因為咱們才去的。咱們那天晚上不也有好多人去嘛,如果把這個責任分擔到每個人頭上,咱們也沒啥責任。不要想那麽多,沒必要把責任堆到自己頭上讓自己心裏難受。”他說完後,我想了下,隻有我一個人意識到有什麽用,隻有當所有人意識到紮堆的嚴重性,想到騎行紮堆的影響,可能就不會出現這些問題。今天,學校發了最新通知,為了防止我們周六、周日出去,調課到周末。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恢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