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柬埔寨電詐園區半年有餘,回憶起自己的遭遇,老齊(化名)依然心有餘悸。
2022年8月,他被一個相識半年的朋友以介紹工作為由,賣入柬埔寨西哈努克港的金港園區,隨後又遭“轉手”,賣入同樣位於西港的金財5園區。在這兩個園區內,老齊被動接觸了“殺豬盤”、冒充公檢法詐騙等不同的詐騙套路,並結識了一批從各地被誘騙至柬埔寨的“同事”們。
據老齊回憶,在這些電詐園區內,詐騙分子“一線”“二線”“三線”分工明確,分別負責“釣魚”、穩住受害人並套取信息,以及利用套取到的信息進行轉賬。除了這三個直接參與詐騙的環節,電詐集團在柬埔寨當地設有管理團隊,在國內還有合作的偽基站“地勤”,“任何詐騙都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它都是一個套路,一環接一環。”
老齊是幸運的,2022年9月9日,通過柬埔寨救援專線,他被成功解救。如今,早已更換了工作和住址的他,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軌跡。麵對紅星新聞記者的采訪,他慢慢揭開那段堪稱黑暗的記憶,希望借此警示更多年輕人——不要輕信他人,更不要被灰產、黑產編織的暴富謊言誘騙。
陷阱:
“介紹工作的朋友”,手銬和電詐園
2019年7月9日,他通過正常渠道自深圳出發入境柬埔寨,在朋友建議下,到金邊市隆邊區開了一間小超市。
抱著出國“淘金”念頭的老齊,很快發現了自己跟當地人的區別——同樣是開超市,當地人早上八點開業,下午五六點就關門休息;他卻巴不得一天24小時都守在店裏,“你要說讓我送貨,50公裏我騎摩托車都給你送。”
開店的日子,“三教九流”接觸了不少。老齊給電詐園區送過貨,偶爾也有園區的人到他的超市換錢。彼此操著同一種語言,似乎成為這些身處異鄉的人之間天然的“黏合劑”。
老齊原本以為,在柬埔寨的日子會就這麽簡簡單單地過去,但是隨著彼時當地疫情愈發嚴重,客戶有的回國、有的離開金邊,2021年12月,感到生意難以為繼的老齊關掉了小超市。禍不單行,2022年2月,老齊在騎摩托車時將右腳腳掌摔至骨折,被迫臥床休養了五個多月。傷勢好轉以後,老齊萌發了找事做的念頭,開始四處托關係打聽工作機會。
“機會”很快送上門來。2022年8月,相識半年多的阿偉(化名)主動找到老齊,稱有個朋友在西哈努克港開餐廳,要找人幫忙。
雖然不清楚阿偉在國內的身份,甚至不知道其真實姓名,但老齊並沒有太多的防備之心。在他看來,兩人一來認識了半年多,平常經常來往;二來彼此之間也沒有利害關係。“反正我認識他,去一趟,看一下也無所謂。”
然而,這趟看似平常的“求職路”,卻埋藏著讓他始料未及的危險。
出發前,老齊特意詢問阿偉要不要帶上護照——在柬埔寨,外國務工者要找正規工作,一般都需要出示護照以及相關的合法入境手續。阿偉告訴老齊“最好都帶上”,這讓他進一步放鬆警惕,收拾好東西就坐上了阿偉安排的車。
從金邊到西哈努克港,汽車行駛了5個小時。深夜11點左右,他們終於抵達目的地——一個電詐園區。一下車,老齊就意識到了情況不妙,“園區的造型跟普通地方差距很明顯,進去之後要登記”。但出於僥幸心理,也不想貿然撕破臉,他強壓著緊張和恐懼,沒有在阿偉麵前表現出不妥。
簡單地吃過一頓飯,阿偉把老齊安排進一間宿舍裏休息,便自稱有事離去。第二天,阿偉向老齊攤牌了——這是個做歐美“殺豬盤”的電詐公司。老齊坦言自己做不了詐騙,阿偉勸他“不著急,來都來了,先去試一下”。這是兩人之間的最後一次對話,自此,老齊再也沒有見過阿偉。
等房間的門再次打開,走進來的是四五個陌生人,他們給老齊戴上手銬,說阿偉把他賣了。老齊提出花錢贖身,遭到對方拒絕。“對方說你給錢給到下一家,意思就是說他會把我賣到下一家,他把他該得的錢收到手,讓我有事去找下一家說。”
騙局:
電詐團夥分工協作係統化布“套”
買走老齊的園區也在西哈努克港。和之前做歐美“殺豬盤”的公司不同,這個位於金財5園區的電詐公司,“主營業務”是冒充公檢法詐騙。
它占據了金財5園區內一棟大樓的8樓,老齊等新來的“打工者”,被嚴格限製隻能在這一層活動。連帶主管,規模約30人左右,分為“一線”“二線”“三線”不同組別,對應於被稱為“下餌”“網魚”“殺魚”的各環節。
▲老齊在手繪的地形圖上標注出其所在位置。 受訪者供圖
以冒充公檢法詐騙為例,“一線”打電話聯係受害者,謊稱自己是公檢法人員,以“有一個協查公文需要簽收”等話術下餌,要求受害者前往公安局、檢察院、法院進行處理。詐騙分子們掌握著各地公檢法機關詳細地址信息,一旦對方提出質疑詢問,都可以第一時間給出準確答案。
通過“上門執法”等說辭攻破受害者心防後,詐騙分子會編造一張銀行卡,說該卡被用於非法洗錢等犯罪行為,並謊稱主犯已經逃竄,在辦案過程中發現了受害者的銀行卡參與其中,需要受害者配合調查。
老齊直言,“一線”是流程中最重要的一環,在於讓受害者恐懼,又不敢真的去公檢法部門進行處理谘詢。“受害者一去派出所,這個事情就穿幫了”,為此,詐騙分子會不斷誇大“案件”的嚴重性,同時設置一些困難,譬如辦案時間較長,需要協助調查幾個月等等,讓受害者同意所謂“電話辦案”“線上辦案”,至此,詐騙團夥的“一線”工作基本完成。
經“一線”篩選後的受害者會被轉到“二線”。通過偽造視頻、配音的方式,這些詐騙分子與受害人進行短暫的視頻通話,捏造虛假的公檢法辦公景象,隨後借故掛斷視頻,轉為語音通話。在“二線”,關鍵在於誘騙受害者下載具有錄屏功能的第三方軟件,這些軟件能實時記錄受害者的銀行賬戶、密碼及驗證碼等信息。
“二線”誘導受害者檢查銀行卡,並將資金轉入其中某一賬戶;“三線”的“後台”人員則實時行動,伺機將受害人的銀行賬戶洗劫一空。
除了身處園區、直接實施詐騙的犯罪分子,電詐集團還有後勤保障、管理,以及在國內的“地勤”。這些遊蕩在各地的“地勤”,主要負責攜帶偽基站,出沒於大街小巷,讓境外的詐騙分子可以精準對某一區域進行“狂轟濫炸”。
老齊被轉手賣去的電詐公司,主要的詐騙範圍在河北的保定、石家莊、邢台、張家口以及秦皇島等地。排班的管理者每天都會分時段下達指令,“早上8:00上班打哪個地方,12:00打哪個地方……”撥打電話由一套係統自動完成,電詐園區裏的“打工者”則隻需要接聽電話,按照話術表演,每天每人大概要接打約400個電話。
頗為荒誕的是,這些電詐公司除了“包吃住”,還會發放每月幾百元的“工資”,供“打工者”們在園區內消費。每個電詐園區都形成了一套閉環的商業生態,從基本的衣食住行到就醫、娛樂,一應俱全。
電詐公司們畫出了一張前途光明的“餅”,稱隻要好好“工作”,把他們買人的成本賺回來,就給“打工者”們自由,可老齊並不信這套說辭——等錢賺得差不多,這些公司大可以把人轉手一賣,真的要獲得自由,隻能想辦法脫離這個係統。
求救
在“荷槍實彈”中向警方覓得生機
電詐園區內沒有自由。被戴上手銬的那一刻,老齊就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金財5園區。 受訪者供圖
相比身邊的“同事”們,老齊的遭遇稱得上“幸運”:金港園區沒待幾天就被轉賣了,金財5園區更是遇到了熟人,免去不少皮肉之苦。老齊還記得,自己剛到金財5園區的時候,園區裏幾個曾到他超市換過錢的小弟認出了他,主動過來跟他打招呼,“齊哥你怎麽過來這了?”
彼時,老齊想過找關係,托這些熟人說情,出錢把自己贖出去,對方也給了一個“成本價”——23000美元,稱隻要交了錢就放他走。但左思右想以後,老齊放棄了,“就算我把錢給了他們,可我人還在人家的地盤上,萬一他們不放,再拿台車把我拉走賣到其他地方去,這23000美元是不是又‘飄’了?”
眼前的路,似乎隻有自救一途。
但自救並不容易。園區物業的“安保”都荷槍實彈,經驗告訴老齊,一旦出逃敗露,輕則皮肉之苦,重則性命難保。這也是老齊雖然“消極怠工”、不願配合詐騙工作,但始終努力和園區裏的管理者們保持良好關係的原因——他的命,從踏進園區那一刻起,就被捏在對方手裏。
老齊偷偷谘詢了國內的朋友,能否通過在國內報案的方式進行求助,那位朋友卻告訴他“報案隻能由家屬出麵”。老齊猶豫了。他不敢把自己的境況告訴父母,他們都七十多歲了,還要顧著老齊在家上高中的兒子,老齊不希望他們為自己擔心。
轉過頭,老齊嚐試向中國駐柬埔寨大使館求助。很快,大使館便通過郵件作出了回應,讓老齊撥打西哈努克省警察局求助電話——2022年8月,柬埔寨副總理兼內政部部長蘇慶會見聯合國柬埔寨人權狀況特別報告員維迪·蒙丹蓬時表示,他將親自領導製定反人口販賣專項行動,並動用各方人員進而實施打擊。隨後,柬埔寨方麵公布了救援專線電話,處理相關求助。
▲老齊與中國駐柬埔寨大使館的郵件往來。 受訪者供圖
經過反複權衡,老齊撥打了上述救援專線,並與柬埔寨警方順利取得聯係。他向對方提供了自己和室友阿樂(化名)的相關情況,並將園區位置、公司地形圖等材料一並提交給大使館、柬埔寨西哈努克省警察局。2022年9月9日,柬埔寨警方前往金財5園區進行營救,老齊和阿樂成功離開,並於次日在西哈努克省警察局、移民局工作人員護送下前往金邊。
滯留金邊警察局13天後,在柬埔寨當地朋友的擔保下,老齊終於結束了所有手續和流程,順利回到自己位於金邊的住所。此後不久,他在新聞裏看到,柬埔寨警方對西哈努克港展開了一輪大清查,自己曾被賣入的金港園區、金財5園區,都因涉及非法網絡賭博、販賣人口和賣淫等犯罪行為遭到打擊。
▲金邊警察局。 受訪者供圖
短暫休整過後,老齊更換了住址,重新找了一份工作,打算遠離自己在柬埔寨過去的交際圈。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並不是唯一一個被阿偉賣出去的“朋友”,而阿偉已經人間蒸發,不知所蹤。
反思:
不要輕信他人,更不要被暴富謊言蒙蔽
如今的老齊,已經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合法工作,拉黑了過去開超市時結識的所有可能和灰產有瓜葛的“朋友”。他打算在柬埔寨再奮鬥幾年,至少把兒子的大學學費賺出來。
確定自己真的安全以後,老齊才把那段可怕的遭遇告知了父母。後來父親說,那段時間老齊突然不跟家裏聯係,他已經猜到兒子出了事,但也沒敢細問。除了報平安,老齊還把自己掌握的一些關於阿偉的情況提供給了老家的派出所,希望可以抓到這個拐賣自己的罪魁禍首。
老齊坦言,繼續留在柬埔寨是“沒有選擇的選擇”,他的學曆並不高,也沒有光鮮的工作履曆,44歲“高齡”,回國以後再就業是個問題,“我之前開超市雖然有一點積蓄,但後麵投資又失敗了,所以也不甘心回去。”
像他一樣選擇去柬埔寨“找機會”卻掉入陷阱的人,並不在少數。此前一起被解救出的阿樂,曾跟老齊說起過,他本來在柬埔寨做正經生意,被電信詐騙園區的人綁架以後才淪落進去,這也是他反抗得特別激烈的原因——老齊回憶,當時阿樂的手臂、腿部、胸口,到處都是被毆打的痕跡。離開柬埔寨返回老家以後,阿樂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療,和老齊仍保持著聯係。
▲阿樂被毆打後的傷痕。 受訪者供圖
當然,在電詐園區裏,也並非沒有那種“有家不能回”的人。老齊還記得,自己在金財5園區的“同事”中,有一個自稱被轉賣過6次的“東北佬”,即使在電詐園區內遭受毆打、囚禁,依然沒有過離開的念頭,因為他無處可去,“他自己跟我講的,他在國內犯過案”。老齊隻知道“東北佬”50多歲了,離開園區的時候,兩人沒有互留聯係方式,老齊也不知道園區被查封後對方的下落。
讓老齊印象深刻的,還有一個19歲的“小孩”,雖然“工作”做得很差,天天被管理人員罵,但每天都樂嗬嗬的。“小孩”告訴老齊,自己從老家被騙到柬埔寨七星海,隨後一路轉賣,輾轉流落到西哈努克港。決定逃跑前,老齊曾試探著問過“小孩”想不想走,沒想到對方直接回絕了,隻稱“不想回去”。老齊感慨頗多,對方和自己兒子年齡差不多,身陷危險卻不自知,但彼時的老齊自顧不暇,實在沒有更多的能力拉他一把。
回望這趟驚魂之旅,老齊坦言,自己之前沒把新聞裏那些反詐宣傳看進心裏,抱著一定的僥幸心理。他說,希望能用自己的經曆警示國內的年輕人,不要輕信他人,更不要被灰產、黑產編織的暴富謊言誘騙,一旦走進這些遠在國境線之外的電詐園區,生死安危都不再由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