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鵬/文
在不義的時代,寫史是最後的正義了。
坑姐寫:殯儀館的車終於到了,一輛蒙著灰的大金杯,兩個穿著隔離服的工作人員熟練且沉默的將姥姥遺體裝進屍袋。盡管早已知曉送去殯儀館也不代表能立即火化,冷櫃是早就沒有了,姥姥的遺體隻能擺在地上……等待前麵排隊的一千多位往生者化作飛煙。即便有心理準備,還是在後備箱打開的那一瞬間,淚如雨下,四五具屍體像碼垛一樣堆在後車廂內。我親愛的姥姥,那個慈祥善良的小老太太隻剩下密封袋外隨風飄動的名字標簽,逝者的尊嚴蕩然無存。無法做最後告別,工作人員還要趕去鄰近小區接走最後一位帶標簽的乘客……
老北寫:剛才,我父親走了,他還是沒逃過這場謀殺。
老北是那在2003抗擊非典成功後跑西班牙請皇馬赴華舉行了那場慶祝比賽職業體育經理人。那一年他爸挺過非典,這一次,太多人沒挺過新冠。
楓子寫:母親送醫院,地板上全是人。需要呼吸機,大夫說“現在醫院沒有呼吸機,一台都沒有了”,我說“哪裏能買到,我們花錢”。大夫“花錢也買不到,外邊也沒有了”“沒床位了,讓她先在過道躺下”。隻好回到家中,晚上她越來越難受,打個盹,人已走了……
2022年底,曾寫出“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淚流滿麵”的《南方周末》卻推出新年獻詞“總有奮不顧身的相信”——這讓人相信,它那奮不顧身的樣子,就是顧頭不顧腚。相信就是相信,得以奮不顧身姿勢才可以夠得著的相信,那是拉胯。
和這個國家很多部門的毛病一樣,總是以拉胯解決自信。
我從來不寫年度總結,一是怕雞湯嘌呤太高,再就是我一直不明白年度與年度有何區別。你看,三年前的今天,你想象不到再過幾天武漢就將大難臨頭,火葬場屍積如山;三年後的今天,你也想象不出首都北京的火葬場還花多長時間才能燒完那些屍體。三年前,李文亮必須簽保證書“我錯了,那不是病毒”;三年後,你去辦死亡證明也得簽承諾書“我承諾,逝者XXX非因新冠病毒肺炎去世,若有隱瞞,願負一切責任”。你也不敢想象三年後,你的生活是什麽樣子,因為你沒有選擇權,你連布洛芬都沒得選,哪敢選擇明天。
所以,2019年—2022年,是一年。其實1949年—2022年也是一年。
如果一定要為悲慘的2022年寫點什麽,就寫一封信吧:
我看了太多運屍的視頻,那一排排手推車如沉默的河流緩緩向前,活像隊列排隊做核酸,這三年來這些老人一直做核酸,一直做,做到了火葬場。那一眼望不頭到的推車上裹著黃色袋子的屍體,有時候我想,怎麽可能忽然死這麽多人,興許有些老人還有呼吸,他隻是假死,要是暖氣開得夠足,就還有救。但最後我確定,他們已是它們,沒有生命跡象,沒了溫度,沒了彈性,很快會在大火之下成為無機物。
我錯了,其實不會很快,他們得等上很久才能火化,運氣好的單燒,級別不夠的,就混燒。中國人愛說往生,那些老人們像貨物般被扔在地板、過道、方艙、冰櫃裏,短時間不得往生。在這個大力提倡二十四孝的國度,病了進不去醫院,死了進不去殯儀館,如果混燒都排不上,就隻好用貨拉拉把老人拉到外地去燒,真是個笑話……多麽黑色的電影題材:一群兒女坐著貨拉拉鬼鬼祟祟拉著一具屍體開往鄰省,荒山野嶺,伸手不見五指,忽與另一輛運屍的貨拉拉相撞,由於害怕路警查超載、聯防巡夜,心虛之中匆忙分手,卻開錯貨拉拉,待火化之時才發現搞錯人了……兩夥兒女瘋狂地想:怎麽換回來,去哪兒換回來,找誰換回來!?
忽然此時,巡夜的聯防如神兵天降包圍了他們,厲聲問屍體怎麽回事。這群兒女當然是無法證明這個老人是誰。要知道在我國,即使在城裏手續齊全,你也不能輕易證明你媽就是你媽。
電影名就叫:《燒》。
是的,我的2022,我是這麽想的——如果我們不配擁有紅色的尊嚴,總得守住黑色的幽默。
這一年,死了很多人。有貴陽轉運方艙的大巴,有烏魯木齊的大火,有上海封城時翻身跳樓的小提琴手、被一張核酸證明憋死在自家醫院門口的護士,有西安孕婦腹中流產兒,還有蘇州一個28歲青年感染後獨自隔離,死了好幾天才被發現。當父母趕來找到他時,身體已硬了,父母當街大罵XXX……太多,我實在記不清。他們死法各有不同,但有一個共同點:他們本不該死。
雖說智利詩人聶魯達說“死亡是針每個人的一件忽然的事”。但他們的死並非忽然,而是謀殺。要是那天領導因為跟小三撩騷心情好,決定今晚不轉運住戶,他們就不會死。
國家衛健委:我國防控得到了人民認可,經得起曆史檢驗。臉皮得厚到什麽程度才說得出經得起曆史檢驗,潘金蓮可不可以說自己經曆了愛情的考驗。對不起,潘姑娘,你還是有苦衷的。
首席專家梁萬年:我國疫情期間並未發生大麵積死亡。宇宙中有個天體叫黑洞,你永遠不知道裏麵發生了什麽。我國有個組織叫衛健委,你永遠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電影《一九四二》,萬惡的舊社會,河南餓殍遍地,飾演省長的李雪健跑到重慶麵謁蔣介石。氣氛凝重,兩人走在橋上。
蔣介石問:培基啊,河南這次餓死多少人。李雪健:嗯,政府統計,是,1062人……蔣介石(回頭,凝視):實際呢……李雪健:嗯……實際,大約……三百萬人。
即使萬惡舊社會裏,那些餓殍也允許被證明死於饑荒,畢竟遭遇戰亂,畢竟曆史真假參半。但盛世亡靈卻不被允許死於新冠,新冠肺炎也改名新冠感染,這讓忌諱“光”“亮”“癩”的阿Q都感到釋然……因為,新聞發言人說:中國的防疫是全球最成功的,這次放開是有秩序按步驟的。
2022年,台州中心醫院掛出“熱烈祝賀我院門急診服務人次突破200萬”的喜報已夠讓人類錯諤的,沒想到邯鄲市隆重表彰了火化場,“在局黨組正確領導下,在火化場場長張廣旗帶領下,高度貫徹局黨組精神,在17、18日完成了每日41具的超額任務,最大限度滿足廣大人民群眾火化需求,受到人民好評和領導肯定,經局黨組研究決定,對火化場的優異表現給予全局通報表揚,號召全區以火化場為榜樣,認真落實貫徹黨的二十大精神……圓滿收官,爭創佳績。”
說“站在墳頭上跳舞”輕了,邯鄲火化場是不是想局黨組率全場員工站火爐前對屍骨們載歌載舞:軍功章裏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2022年發生了很多怪事,表麵上荒誕不經,其實都符合事情強大的運行邏輯——當一個機構組織沒有了權力製約,就將沒有輿論阻力,沒有輿論阻力,就將擁有巨大道德優勢,這種官方道德優勢是一種洗腦,動員人們滿懷神聖感參與做惡,以及對自己做惡……然後進一步鞏固沒有製約的權力,進一步抬高官方道德優勢,是精巧的輪回效應。
所以你明白為什麽2022年刪貼銷號喝茶達到頂峰且還會有更高峰,屏蔽真相=建立官方道德優勢=極大鞏固權力,很符合邏輯。在缺乏常識的地方,像《總有一種奮不顧身的相信》這樣的雞湯和金燦榮那種“這個民族經曆了三千年苦難後,明年將真正站在世界之巔”宏大敘事,讓人忘卻痛苦,至少讓人們以為目前痛苦是達到光明彼岸的一種必須擺渡。
2022發生了很多事,總而言之就是:你以為在疫情肆虐下,會“以人為本”,最終卻成了“本人以為”……所以這不是一場病毒,這是一場運動。總有人問,為什麽還不解封。
神龍教主洪安通,他有一款“豹胎易筋丸”,吃了就得聽話,隻有他有解藥,不服解藥就萬蟻噬骨、生不如死。
總有人問,這麽多人發燒陽性,美國德國提出援助疫苗和藥品,為什麽中方卻拒絕。
錢剛先生寫的《唐山大地震》裏有個回憶:大地震發生後,高層領導率慰問團來到帳篷裏,聽說美國人發出援助意願後,領導當即指出“外國人想來中國,想給援助,我們堂堂中華人民共和國,用不著別人插手,用不著別人支援我們!”當時下麵聽了都很激動,鼓掌、流淚,也跟著喊:“用不著別人插手,用不著別人支援我們!”
總有人問,難道不以生命為重嗎?
公元613年,楊玄感苦於隋煬帝勞命傷財,遂起兵。隋煬帝驚見十萬反賊,說“可見天下人不能太多,人多了,振臂一呼便能起兵十萬”。於是剿殺十萬,連領賑糧的百姓都不放過,再殺三萬。有一天隋煬帝行至東都洛陽,見大街上熱鬧非凡、絡繹不絕,又說:還是人太多了。又殺之……
人,還是太多了。
別問為什麽不進口輝瑞特效藥,人民可以用身體去硬抗,新華社說“中國人民防疫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語文得爛到什麽程度才寫得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特是綁架國民找病毒碰瓷嗎”……對了,也不是完全沒進口,但那點量不叫進口而叫進貢,進貢給權貴。
神州大地就出現一個奇觀,各群都在問輝瑞特效藥,找各種渠道,沒有原產的印度仿製也行,實在沒有,伊維菌素也行,篤信中醫的人們迅速掌握阿茲夫定、莫那比拉韋、伊維菌素、奈瑪特韋、利托那韋這些生僻名字。生生把很多人逼成了《藥神》。當初大饑荒時沒吃的,把人人逼成了《食神》,股市亂象,把人人逼成了《股神》。總有一天,過不下去了,就會把人人逼成了戰神。看看中國史上那些戰神,心裏就慌,三國“十室九空”,五代十國“路有餓殍”,以及屠遍大半個中國的太平天國。
別奇怪六、七億人遭受刀片割喉的時候,“馬克思主義是我國偉大抗疫的精神內動力”論壇召開,不要眼紅金燦榮、張維為、金一南這些嘴上全是主義心裏全是生意的國師收了160.5萬,去講《苦難輝煌》、講《我們要給美國人立規矩》、講《要讓美國人習慣我們的超越》……飼料費漲了,養噬腦蛆也是很貴的。關鍵是,你看連布洛芬都搶不到的人怒斥“舉白紙的人,你們心不痛嗎”,他們並不明白“我們提醒司機開反了,他一個180度方向盤就把全車人甩出車外”這淺顯類比;以及那些說“感謝政府保護了我們三年,現在要靠我們自己了”的小確幸,也不明白其實是有關部門保護了病毒三年。此時你該清醒,這是頂層設計,高層的邪惡與底層的愚昧,完美結合成一種難以戰勝的病毒。
2022年初,我說“有一種病毒叫傻逼,且難以治愈”,當然鍾南山、梁萬年、吳尊友,並非沒一點本事。忍不住想起吳晗,“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忍不住想起設計八寶山公墓的林徽因怒斥吳晗:我家三代忠良,你個官僚有什麽資格說我不進步……忍不住想起諸葛亮訓王朗: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以至狼心狗肺之輩洶洶當朝,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以致社稷變為丘墟,蒼生飽受塗炭之苦!皓首匹夫,蒼髯老賊,一生未立寸功,隻會搖唇鼓舌!助曹為虐!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2022年底,看著官媒寫的金光閃閃年度總結,我卑微地隻想給2022年寫一封信,信裏有一些碎片的聲音:
“這個世界不要俺了”……
“我們是最後一代了”……
“孩子就是他的軟肋”……
“居民自救能力差,門沒鎖,是他們自己不跑”。
聽聽,你該知道2022年馬上過去,不意味2023年你會有好運。你從2019盼到2020、從2021盼到2022,這個盼望過程,中國破產了數百萬家中小企業、上千萬家個體戶、今年赤字缺口11.7萬億。如果你是一個相信科學的人,明白這數字意味什麽……當然,被噬腦蛆把腦子噬成一碗鹵煮的傻逼都數不清後麵有多少個零。
中央財辦副主任說:我國經濟已挺過了最困難的時刻。他還是太低調了,最新的統計:2021年經濟增長8.4%。真牛逼,也許,全國人民都在拖後腿。
亞當.斯密談大清的經濟,有一句話印象深刻:他們不允許外國的船進入港灣,他們的經濟是靜止的,在現行法律下他們已到達經濟的頂峰。在2023年,你的僥幸心理並不是“豹胎易筋丸”的解藥,曆經超英趕美、跨越式發展、彎道超車,現在又輪到“快速過峰”了。快速過峰之時,卻不知幾多人頭落地。
堰塞湖衝下,你隻是爬在樹枝上的其中一個流亡者,不知前麵等你的是港灣,還是一記巨浪,也許以後每一刻你都將漂流、流亡,未知生死,但憑天意。
對於流亡者而言,每一天,都是你的一輩子。
最後,給2022年寫的這封信將用《西線無戰事》作為結尾,因為很像。故事講的是一戰時,保羅等七個德國年青人為了崇高理想報名參軍,等到前線才發現遠不是他們想象的,殘忍、黑暗、饑餓、長官的虐待毆打,戰爭是絞肉機,一個個夥伴在身邊倒下。保羅養傷中途回到家鄉,卻因不願過多頌揚戰爭而遭人們非議,甚至被認為是叛徒。他回到戰爭,衝天的炮彈、巨獸般的坦克、絕望的戰友用叉子紮死自己,鮮血像泉水一樣汩汩湧出……戰爭膠著,看不到希望,不知何時結束,所有人感到一切很渺茫。他一直想,為什麽我們要打這場戰爭,這場戰爭有什麽意義。
他還沒想清楚,就以很路人的方式忽然被一個無名小卒從背後捅死,一點都不悲壯,一點都不英雄,甚至沒有一點結束感。戰爭轟轟烈烈開始,極其草率地宣布結束,突然得讓人們都沒法接受。他於1918年10月陣亡。那天,整個前線寂靜無聲,軍隊指揮部戰報上的記錄僅有一句:西線無戰事。因為,雖然死很多年輕人流了很多血,但雙方並沒有推進陣地,所以並不代表發生了戰爭。
所以,西線無戰事。
保羅一路打仗,一路內心獨白,比如“人隻要屈服,就能躲避打擊,但去思考,就立即活不下去”,比如“有些人提問,有些人不問,那些不問的人為自己的沉默感到驕傲”,比如“年華將化為烏有,我們終有一死”。
他最後說的那句最深刻:
“聽著,這場戰爭我們輸定了,因為我們敬禮敬得太好。”
--此致,我的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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