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16日,在阿富汗喀布爾機場混亂的撤退現場,一架美軍C-17運輸機升空。接著,人們看見兩個身影從飛機上墜落。三天後,阿富汗媒體確認,其中一位是阿富汗青年足球隊隊員紮基·安瓦裏(Zaki Anwari)。
這位年輕的足球運動員出生於2003年3月21日,是全家最小的孩子。在家人、教練和朋友們的口中,他是個善良、幽默的人。“每個人都喜歡他。”紮基的哥哥紮基爾·安瓦裏(Zakir Anwari)說。
紮基的朋友賽義德告訴鳳凰網《在人間》,他和紮基曾經是同班同學,放學後經常一起玩足球。2019年,他跟著全家離開阿富汗,臨別時,紮基送了一個特殊的禮物——在他臉上輕拍了三下、打了一拳,最後親了一口額頭。他們此後一直保持著聯係。
塔利班蔑視體育競技活動,足球隊不僅麵臨解散,球員還可能遭遇報複。他們踢球的綠茵場,正是上一段時期塔利班治下施行公開處決——斬首、槍殺、石刑、斷肢的地方。無數阿富汗運動員想要逃離塔利班的掌控,紮基隻不過是其中一個。
大國政治、宗教、軍事、貧窮、曆史,所有宏觀因素在阿富汗聚集,將這個命運多舛的國家在一個月內攪成了一個巨大的泥潭,吞噬著人們熟知的日常,也吞噬著生命。它讓一個名為紮基·安瓦裏的年輕生命在2021年8月16日戛然而止,也讓無數阿富汗人的命運走向了未知的迷霧中。
鳳凰網《在人間》獨家采訪了紮基的哥哥紮基爾,以下為他的口述:
■ 紮基(左)與哥哥紮基爾(紮基爾供圖,下同)。
我叫紮基爾,是紮基的哥哥,比他大兩歲。我們是四兄弟,上麵還有兩個哥哥。我們家在阿富汗算是中產階級。父親曾在通信部門工作,很早前退了休;現在,他開了一家賣手機的店。紮基偶爾會去店裏幫忙。
紮基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不管是在學校、街區,還是店鋪、球場,都比我更受歡迎。 大家喜歡他的幽默、善良和熱情;也 喜歡他待人接物的方式。 放學回家的時候,他用自己獨特而搞笑的方式跟大家打招呼。 有時候,他坐在父親身旁,捏一捏他,隨後發出一陣爆笑聲。 在學校,他模仿老師,逗得老師和同學大笑。 他讓每個人開心。 大家也都愛他。 即便在今天,人們隻要看到照片(想起他的事跡),還會落淚。
紮基在Isteqlal高中(注:一所法國政府資助的學校)上學,學習非常努力,每門功課都是A,老師很喜歡他。我也是從這所學校畢業的。因為年紀大些,一開始大家都稱他為“紮基爾的弟弟”,但後來他在學校比我更出名。
如果塔利班沒有攻占喀布爾,按照原計劃,紮基打算出國上學。他剛剛考了十二年級的期中考試,隻剩下一門課還沒考。我們關係好,他會跟我說任何事。他總說:我不想在阿富汗上大學,我想去留學。這個夏天,他便為此努力著。紮基準備參加Kankor考試(注:阿富汗的大學入學考試,類似高考),在校外報了三門課,又在Muslim Institute上英語課程。他希望通過Kankor考試,獲得獎學金,然後順利留學。
■ 穿著球服的紮基在綠茵場上。
他第一次接觸足球,是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那時,我上三年級。
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們經過一個名叫Shahr的公園,總會玩會兒足球。20年前,我們家日子不太好,買不起足球。我倆就用板球、塑料瓶或其他東西代替。
他的第一個教練也是我。我在灰撲撲的廣場上,教他足球技術。媽媽老幫我們洗球衣,但每次踢完球,衣服又變得髒兮兮的,像好幾天沒洗似的。
沒過幾年,紮基的球技就比我好了。每個人都想跟他組隊。如果你問他的朋友,大家都會告訴你,他的球踢得真好。
我們就是在這個地方長大的。後來,我們還在shahr公園的操場上打比賽,有時還跟比較專業的球隊對抗。那時太快樂了。
紮基從小跟我一塊玩。他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也成了一名足球愛好者。我最喜歡的球隊是巴薩,他也跟著我喜歡上了巴薩,從不錯過它的任何一場比賽。阿富汗跟歐洲有時差,巴薩的比賽總是在阿富汗時間的深夜或淩晨,但這阻擋不了紮基。我記得有一次淩晨兩點半了,我倆還在看皇家馬德裏對陣巴薩的球賽。
紮基最喜歡的球星是梅西。他小時候在自己的書本和筆記本上貼滿了梅西的照片,還有很多偶像的海報。他希望成為像梅西一樣的足球明星,活躍在國內和國際賽場上。他打算出國深造,也為了實現這個夢想。他渴望成為激勵大家的偶像,讓整個家族、整個阿富汗以他為榮。
■ 紮基與哥哥的自拍。
我和弟弟從沒在塔利班的統治下生活過。我隻聽說,女孩不允許去學校(12歲必須回家),還有其他非常糟糕的事。
我出生在二十年前,還未見過今天這樣的阿富汗。每天我都聽說有爆炸、搶劫發生。這裏並不安全,什麽事都可能發生。阿富汗的巨變、機場的混亂、人們談論塔利班的樣子……這些讓他感到緊張。
8月16日當天,婚後在外居住的大哥來到我們家。二哥有護照,還有為外國人工資的證明。當時的一個謠言講,隻要擁有為外國人工作的證明,哪怕沒有簽證,也可以在幫助下離開阿富汗。大哥跟二哥說,這是一個逃往國外的機會,即便四兄弟中隻有一人出去,對整個家族來說也有利。當他倆準備去機場碰碰運氣的時候,紮基嚷著要一起去,理由是協助看車。
他穿著一身開心果綠色的阿富汗長衫,還有我的坎肩和涼鞋。坎肩裏有我的口罩和耳機。他隻帶了自己的一個手機和手表。大約十點鍾的時候,他們啟程去機場,我也出門了。
10點57分左右,紮基打了一通電話給我。我問他們“在哪裏”。他說:“大哥和二哥都在飛機附近。我關了車門,跳下了牆,也接近飛機了……我現在到了一個地方,他們要我寫下名字,但不讓我帶手機進去。我得扔掉手機。”
我大叫著:“別去!別去!回來,回到車裏。”
紮基說:“把一切交給神吧,哥哥,這是個挺好的機會。”
很多人聚集在機場一帶。沒有護照和簽證的阿富汗人也湧向那邊。紮基將離開想得太過簡單。也許他聽信了謠言,或者他太過害怕塔利班,又或者看到別人去了機場就認為這是一個好機會。總之,那一天一切都不正常,我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
他掛斷了電話。我沒太在意。11點15分的時候,紮基又打電話給我母親,說“為他祈禱”。我母親非常擔憂,大聲地阻撓道:“別去!別去!趕緊回家!你沒有護照和簽證,怎麽去?”但最終,他沒有聽母親的話。
10到15分鍾後,紮基的電話打來了。那時,我和姐姐、母親待在家裏。姐姐接了電話,以為是紮基,跟那邊打招呼。電話那頭的人卻問:你是誰?我姐姐道明身份後,那個陌生人說,紮基死了。
頃刻間,我腦袋一片空白。家裏的人嚎啕大哭。我揣著手機,走出家門,嚐試聯係紮基。電話通了。我問對方“你是誰”?那個人回答,“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他死在飛機輪子下。叫救護車來機場吧。”說完,電話就掛了。我無法用任何言語來形容當時的感受。
我立馬趕往機場。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現場的混亂。我看到塔利班的人對著人群開槍,不讓我們進去。一個塔利班士兵發現了我,用棍子擊打我的大腿和後背,但我忍著疼痛逃跑了。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闖進去的。等我到候機樓的時候,人潮擁擠不堪,仿佛全喀布爾的人都在機場。人群裏,有男人女人,也有小孩老人。
我整個人失魂落魄,隻知道四處尋找弟弟,迫切地追問,“這一切是不是真的?”然而,他們說,是真的,真的發生了……他們還描述了我弟弟的著裝。我不敢相信,真的不能相信,我叫喊著“這些是謊言”、“全是假的”。我繼續尋找,找遍了每個角落,還去了機場跑道。那兒站著美國士兵。我用英語問他們弟弟的情況。他們指了指,說遺體在那兒。我跑過去,看到了幾具遺體,都是當天死去的人,但沒有弟弟。
我逮到一個人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他給我看了三張機場遇難者的照片。第一張不是,第二張就是我的弟弟紮基。他的臉已經摔得不能辨認,但那身衣服我認得。那一刻,雙腳突然失去力量,我摔倒在地。實在太難了,沒人能承受這樣的痛苦。
當重新站起來後,我繼續尋找起遺體的下落。有人說,遺體被拉去了四百床醫院(400-Bed Hospital)。我不知道該做什麽,便離開機場,直奔醫院。
到了醫院,大哥和其他幾個親戚也在。那裏有八具遺體,但沒有紮基的。我們又去了Wazir Akbar Khan醫院,那兒有四具遺體,紮基的也不在。我們心存希望,既然沒有弟弟的遺體,那他可能還活著。
當天晚上,家裏每個人都哭了,祈禱紮基尚在人間。
翌日周二,我們又去了一趟四百床醫院。昨晚九點鍾又有兩具遺體送過來。哥哥不讓我進去。我在外麵焦灼地等待 。等他們出來後,告訴我見到遺體的時候,第二具就是紮基。他們在那裏把他放入棺材。
醫院不肯借救護車,我們費了好大力氣,才租到一輛。帶著紮基的遺體,我們回了家,為他舉行了葬禮。
我是最了解紮基的人。他出國隻是為了上學,不是不回來。他曾經有非法離開的機會,但那時沒有走。我們生長於一個宗教家庭。父親總提醒我們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因此,弟弟的一個心願是讓母親高興。他的幸福和我們的幸福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