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草原的故事

  在草原深處插隊的老知青,講述60年代末蒙古草原的故事
正文

育駝傳情

(2006-08-21 20:39:02) 下一個

在我們隊插隊的知青中隻有我和小高是來自同一學校,他在學校大我兩屆,我認識他是在我校的聯歡會上,因為他拉得一手好二胡。

後來聽別的同學說,他母親是市歌舞團的,從小受家庭熏陶,他特別喜愛樂器,又有歌舞團的叔叔阿姨指導,所以吹拉彈唱樣樣精通,要不是趕上運動,他是準備要去報考中央音樂學院附中的。

我跟他並不很熟,來這裏插隊的路上,發現他不大愛說話,也不願意與別人過多來往。

誰也沒想到,剛來到隊裏的第二天,他就找到隊長,堅決要求到駝群去放駱駝,對他的請求,我們都感到很吃驚。

當時,正好駝群確實也需要個小駝官,隊長就同意了。

常路過駝群,我才知道暴脾氣的老駝官巴彥,和他初中畢業的女兒薩仁承包著隊裏的近二百峰駱駝的駝群,也確實需要一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來幫忙。

因為,到了炎熱的夏天季,駱駝特別能喝水,我曾幫他們飲過駱駝,兩個人用帆布鬥子從井裏不停的提水,需要提將近兩千鬥水,也就是說,平均每峰駱駝喝十鬥水。當飲完駱駝後,我累得差點沒吐血。

夏天牧駝,天熱,駱駝不好好吃草,一個勁地戧著風走,駱駝散開有幾十裏,牧駝人要不停的來回跑,盯著駱駝讓它們呆在原地吃草,同時還大聲吆喝,聲小了駱駝根本不聽你的,難怪放駱駝的都是大嗓門。一天下來,連喊帶墩得渾身都像散了架,嗓子喊冒了煙,異常艱苦。

天天這樣,光靠他父女倆無論如何也不行,再說冬天接羔季節就更需要人了。

我跟小高是校友,所以,每次買糧經過他那裏是總要找他聊聊天,很快我倆成了要好的朋友,他有時也跟我講點心裏話。

漸漸的我了解到,他在兩歲時,大學任教的父親,一次到草原做植被調查時,從駱駝背上掉下,由於傷勢過重來不及搶救,去世了。

母親自己含著淚把他撫養成人。沒想到運動中,因為唱過不合時宜的歌曲被批鬥,使她精神徹底崩潰,患了精神分裂,由於得不到及時治療,病情越來越重。到後來,整天在大街上轉,不回家,到處要找她丈夫。

那時,小高怕母親出事,寸步不離的跟在她的身後,哭著勸她回家。

沒想到,一天早上,在疲倦中醒來的他,驚恐的發現,屋裏沒了媽媽的身影。他瘋了似的跑遍了全市的大街小巷,哭喊著尋找著媽媽,始終沒找到,就這樣他失去了唯一親人。

 放駱駝的活在牧區算是最辛苦的了,可我從沒聽小高抱怨過。

在駝群,除了幹活勞苦,暴脾氣的巴彥還經常因為一點小事發脾氣罵人,小高一直默默地聽著,從不還嘴。

有一次,正當被巴彥數落過的小高走進氈包時,我看到到躲在包裏的薩仁,眼裏閃著歉意的目光,一邊遞上一碗熱奶茶,一邊勸慰著小高說,她爸爸就是這樣壞脾氣,說過就忘,讓小高別往心裏去。

小高誠懇地回答,說他理解巴彥。我真是不懂,小高為什麽這樣好脾氣。

經常的過往駝群,我對巴根的暴脾氣的起因,有了一定的了解。繼而,我同小高一樣,也理解和寬容了巴彥。

看著溫順的駱駝,實際上是很固執,又很搗蛋的一群家夥。尤其是幼小駝羔和未成年駝,就像一夥淘氣的孩子,把你整得哭笑不得,不由你不大發雷霆。

有一次,我們到駝群去收取糧袋,天已經快黑了,和車官達賴商量後決定,就住到駝群。

卸了車,把馬放到周邊的曠野去吃草,駝群已回到營盤,薩仁放開了駝羔,讓母駝給駝羔喂奶。

達賴與巴彥早已走進包裏,喝茶聊天去了,我和小高站在奶羔的母駝身邊,一邊看駝羔吃奶,一邊談論最近聽到的新聞。

忽然,我覺得我頭上帶的帽子被摘掉,扭過頭發現,原來是一峰帶著護峰氈(怕駝峰長不直)的小駝羔把我頭上的帽子叼走了,看樣子它吃飽了母奶,閑著無聊,要拿我的帽子當玩具玩。

看到我回頭瞅它,它叼著帽子撒腿就跑。我怕把帽子弄丟,隻好在後頭拚命追。小駝羔靈活的在駝群中穿行,我穿著笨重的氈靴在後邊踢勒踏拉的追趕,驚得周圍的駱駝亂跑。眼看著就要追上了,它一下把我的帽子丟到地上跑了。

我彎下腰去拾我的帽子,沒想到,另一峰小駝羔低頭搶先叼起我的帽子竄進駝群,小駝羔之間就這樣相互接力。

我跑得滿頭大汗還是追不上,一旁的薩仁笑得流出了眼淚。幸虧小高幫我攔住奔跑的小駝,拿回了帽子。

天黑了,駱駝都在盤上臥下,外邊很靜,除了偶爾的狗叫聲,隻能聽到沙沙的駱駝倒嚼聲。

我們幾個坐在包內,圍著燒紅的糞爐,吃著莎仁煮的羊肉麵片湯,聽著達賴吹牛,我已經忘記了剛才的小插曲。

突然,整個蒙古包劇烈的晃動起來,有幾根支蒙古包頂的烏尼杆子(一種搭包的木棍)掉下來,其中一根正好打到我的頭上,接著我聽到巴彥的憤怒的吼叫聲。可是蒙古包仍然不停的晃動著,小高放下碗衝了出去,我也跟著跑出門外。可是什麽也沒發現,連狗也沒叫。

我問小高是不是地震了,小高告我,是駱駝在蒙古包上蹭癢癢弄的。可我奇怪在蒙古包旁怎麽沒看到有駱駝?小高說這些調皮的駱駝一聽到有人要出來,早跑回盤上臥下,叫你找不到是誰幹的,幾乎天天都要搞那麽幾次。

這下我明白了,怪不得巴彥有那麽的大脾氣。

臨睡覺前,小高讓我們再檢查一下大車上別落什麽東西,怕小駝叼著給扔了。他告訴我,剛來時,好不容易撿了一捆幹枯枝,放到包前想當引火材,一轉身的功夫,都讓小駝叼跑了,一根沒剩。

但我根本沒往心裏去。因為我想,達賴拉過駱駝,對駱駝知道得再多不過他了。

第二天一早,小高去井上飲駱駝,我也去幫忙。一會兒的工夫我已經幹得汗流浹背了,我脫下皮襖,順手放到旁邊一口半枯的井台上,接著又提水飲駝。

當我抬起頭來,看到幾峰小駝羔,正把我的皮襖從井台上扯下來,擦它們在喝水時弄濕的泥腳,我大吼一聲跳了過去,想把皮襖搶回來。小駝一下四散而逃,其中一峰順勢叼起我的皮襖,把它丟進井裏。當時氣得我暴跳如雷,撈上來的皮襖又是水又是泥,根本沒法穿了,隻好借巴彥的衣服穿著去了公社糧站。

我看到小高幹活這麽累,生活又這麽單調,我很想幫忙讓他能改變一下。我想起他會玩樂器,可當時又去哪去找樂器去呢。

我記起小時看到誌願軍事跡展覽中,有在戰壕利用各種彈殼做的樂器。就去邊防站找司務長要了一個大號的鐵罐頭盒,找了幾根斷了的套馬杆,幹羊皮,電線裏的鋼絲,馬尾,還買了點鬆香塊,一股腦的帶給了小高,想讓他試著做件樂器。

小高拿到了這些東西非常高興。再一次去到哪裏,他已經用他自製的四胡像模像樣的拉起了內蒙古的民謠。

我問他是誰教給他的蒙古曲子,他告訴我,原來巴彥和薩仁都有一付天生的好嗓子,經常喜歡哼一些蒙古小調,小高的耳音好,隨著他們的歌聲就可以伴出調調來,時間不長,小高就掌握了許多不同風格的蒙古民歌基本曲調。

有了這把不正規四胡的伴奏,夜晚,當人們路過這裏時,經常可以聽到從蒙古包內傳出悠揚的蒙古民歌來。

這以後,巴彥對小高的態度變了,再也聽他到對小高的大聲指責。薩仁更是處處關照小高

又一次路過駝群,薩仁已經將在外吃草的小駝羔趕了回來,巴彥和小高仍在外邊放駱駝。

見到我們,薩仁忙著要給我們燒茶準備炒米,油炸棒棒。,我們打算再住在這裏,讓她不要忙,等巴彥和小高回來一起吃晚飯。

隨著狗咬,我們出包看到,小高騎著駱駝,後邊還牽著一峰大肚子的母駝跑了回來。

原來,牧駝產羔時,駝官要特別小心,當它肚子疼要產羔子時,會拚命的跑走,如不把母駝追回,它會跑得很遠,不容易找到,這樣一來,駝羔也會凍死。

看樣子小駝馬上就要生出來了,小高顧不上休息,與薩仁一起照顧母駝產羔。我幫不上手,隻好站在一邊看熱鬧。

駝群返回營盤時,小駝羔生出來了,看到可愛的駝羔掙紮著往起站的樣子,我們幾個都高興得笑了。

意想不到的事,母駝生完小駝後,看也不看一眼小駝,站起來就躲到一邊去了,更不要說去舔駝羔了。

薩仁趕緊用剛脫落的胎盤塗遍了小駝的全身,有在母駝的鼻周圍塗了一圈,然後讓母駝聞。但母駝仍不理小駝。

薩仁隻好讓小高牽好母駝,她把小駝塞到奶旁讓它吃奶。沒吃兩下,母駝又扭身躲開,隨後還抬腿踢了一腳。要不是薩仁躲得快,小駝肯定會被踢壞。

到最後,我也上去幫忙。小高在前邊牽著,我在旁邊推著,還要防止它臥到。薩仁扶著駝羔,折騰到天黑,小駝終於吃上了奶。

飯後我隨著小高回到他的蒙古包。路過駝樁時,我看到母駝臥在那裏,毫無表情地倒著嚼,被薩仁放在它身邊的小駝,悲哀而無助地瞅著母駝。

小高也許是看到母駝對小駝冷淡的樣子,鉤起了他對母親的懷念。他走進包內,沒跟我說什麽話,拿起了他的四胡,拉起了一曲音調悲傷的蒙古曲。我聽出那是從他心底發出來的聲音,聽得我直想掉眼淚。,不知拉了有長時間,忽然,我聽到薩仁在包外叫道,快來看呀!

聽到喊聲,我立刻跑到包外,小高也隨著跟了出來。我吃驚的看到,駝樁跟前,母駝正在細細的舔著小駝羔的屁股,而小駝羔正一拱一拱地叼著母駝的奶頭,歡快地吃著母奶。

薩仁眼裏含著淚水,站在一旁瞅著吃奶的小駝。當我們走到她身邊時,薩仁看著小高深情地說,你的曲子拉的真好,連母駝也被你的曲子喚醒了母愛。

真的,我看到正在奶羔的母駝的眼裏充滿了淚花。

不久,薩仁向小高表達了自己的愛慕。此時,已有了知青返城的消息,可小高毫不猶豫地就接受了薩仁的愛情。

我問他是怎麽想的。他告訴我,他請求來駝群放駱駝,是因為他父親是騎駱駝摔死的,他想替父親整治整治使他失掉親人的駱駝。

沒想到通過放駝,他對駱駝產生了感情,更對與他朝日相處的這對父女有了情感,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了親人,薩仁的母親也早逝,失去親人的痛苦使他們同命相連,他把巴彥父女當成自己的親人,他舍不得離開駝群,更舍不得離開巴彥父女倆,他決心與他們在這裏共同生活一輩子。

知青返城了,小高留在了草原。

許多年後,我來到離城不遠的蒙古包旅遊地,想再體驗一下當年牧區下鄉的生活感受。

接待我們的是一個地道的蒙古小夥子,他為我們端上大盤噴香的手把肉,放上燒得滾燙的奶茶,倒上大碗的白酒,用蒙語唱起了敬酒歌,給我們每個人敬酒。

當他看到我熟練的吃手把肉的動作,就問我是不是常下牧區。我告他我當年在牧區下過鄉。

他在得知我下鄉的地點後,激動地問我是否認識一個姓高的下鄉的知青,並告我他是他兒子,我情不自禁的一把拉他過來,急切地籲問他父親的近情。

他的臉一下隱沉下來,他抽噎地告訴我,兩年前,父親去世了。臨死以前,他拉著母親的手,一再囑咐,要保住由於草場退化,現代化的摩托代替牧民傳統的騎馬,騎駝,而失去價值的這最後的這二十多峰駝。特別強調“一旦草原沒了駱駝,是要遭老天報應的”。

父親帶著對草原,對駱駝的深情去了,兒子脫離了傳統的放牧生活,經營著旅遊公司。

我沉思著,以後的草原會是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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