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月滿天
涼月滿天的隨筆有如行雲流水,很美很靜,超凡脫俗。 摘一篇:留得枯荷聽雨聲 –2003.12.11 13:20 發表在榕樹下
清晨出門,匝地繁霜。腦子裏飛過一句話:秋陰不散霜飛晚。那麽,下一句就當是
賈府老太太一行人坐船去吃酒,寶玉說,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麽還不叫人來拔去。黛玉說,我不愛李義山的詩,就喜歡他的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寶玉說,果然是好詩,咱們別拔了。
聽了這話的荷,是什麽心情?
什麽時候,自己已經成了枯荷。
成了枯荷的女子,雖然不會把白粉填滿臉上的褶子,妄想留住逝去的青春,但在瀟瀟冷雨的時候,大概會低下頭來,默想起許多的前情。
當初的時候,荷大如錢,綠綠圓圓,剛剛鑽出水麵,衝這旖旎春光睜開好奇的雙眼。
日長日大,日高日妍。一直長到了水麵清圓,一一風荷舉。手掌裏托著水珠,風把它滾過來滾過去,象一滴圓溜溜的水銀。荷舉起了花,花努出了尖尖的小紅嘴,嘴巴上落上了一隻乖俏的蜻蜓。
花香葉綠,引來漁船,船上坐著臉兒紅眼兒媚的姑娘,腕上戴著叮叮響的銀鐲。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不是蓮子青如水,是姑娘的情懷象水一樣的溫柔。望著天邊,姑娘在想著那個冤家,不知道荷花偷偷地看她。
花越開越多,多到了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這別樣紅的景致裏,不知道發生了多少婉約的故事。姑娘們蕩著舟來了,公子王孫也蕩著舟來了。愛情每天都在湖麵上發生,然後又順理成章或者不順理成章地在湖麵上結束。荷看這些,已經看得太多。
有一枝荷,並沒有長在熱鬧繁華的江南,而是長在了紅樓一夢的大觀園。
芙蓉被寶玉用來比晴雯了,黛玉幹脆前生就是一枝絳珠草,寶釵住的蘅蕪院到處是奇草仙藤,累累垂垂掛滿了果實,象她的人一樣。探春呢,該是一個大大的佛手香櫞了吧,要不然就是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沒有誰會注意木頭一樣的二姑娘迎春。這個庶出的姑娘心性軟弱,聽人擺布,讓嫁哪個就嫁了哪個。搬離大觀園的時候,寶玉也沒趕上送行,隻看到湖裏荷花搖搖擺擺,也似在追憶故人,“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這個迎春姑娘,就是那枝孤弱的荷花,最終被重露繁霜斷送了一枝草樣的性命。
還有那個薄命英蓮,那可是曹先生特意派定的一朵香菱。一生苦楚,被拐被賣,入了汙泥就不得出來,隻過過幾天的舒心日子,可以跟眾姐妹鬥草比輸贏,可以跟著寶姑娘和黛玉學詩文,然後,一切快樂都成了空。這朵荷花,還不等開敗,就半途裏折翅斷梗,一夢歸空。
一枝荷花從小葉如錢長到繁盛嬌豔,再長到白露為霜,看過了這樣多的離合悲歡。當它想起這些的時候,或許會覺得前事如酒,引人醺然而醉。醉夠抬頭,才發現時移序易,親朋故舊都已散去。當初的十裏荷花映日紅,隻剩了現在的獨留殘荷聽雨聲。秋天的冷雨淅淅瀝瀝,這朵枯敗的殘荷,當是什麽樣的心情。
看透了繁華成空,明白了恩怨不過是一場春夢,這支殘荷,該會也在無邊的舊夢裏醒來。要不然,為什麽佛座要用蓮台?
佛坐蓮台,大約也是取的它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出淤泥而不染之意。本來,這種植物,柔軟,清潔,芬芳,自愛,既不是紅塵濁世裏仰天大笑或者鬱憤而哭乃至飲酒求醉的隱士,更不是峨冠大帶,前簇後擁的食腐而生的貴人。它就是一縷溫柔脈脈的香氣,開放在世塵這外,隨時準備接引迷人。佛的本義豈非正在於此?本來佛也並不是要以天堂和地獄來勸誘和嚇唬人歸順,更大程度上倒是在啟發人撿拾和擦拭自己的本心,讓本心如蓮,在暗夜裏也是靜靜地綻開。
一世裏憂心忡忡,愛恨迷城,經曆了百折千磨,蒙蔽了赤子本心。假如一轉頭間,看到這靜靜開放的蓮花,還能夠心裏一動,低下頭來微微歎一口氣,那麽,這顆心,總算還值得拯救。
弘一大師涅磐了,屬於他生命的那朵蓮花卻仍舊常開不敗。雖然說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可是,悲也悲過,欣也欣過,一世裏悲欣交集,雖然沒有做到心如枯木,卻做到了盛開如蓮,也當算沒有辜負了這圓月花朝。
荷枯了,夢沒有醒,花謝了,香氣還在。佛看著一世又一世的眾生,端坐在高高的蓮台,微笑無言。
“留得枯荷聽雨聲”了。
她寫人事鮮活,至親至美,過目銘心。 摘一篇:我的父親母親
我爹娶我娘過門的時候,都三十歲了,我娘才二十,是有點不大般配。而且我娘長得挺好看,俊臉彎眉,小紅嘴兒。我爹黑,黑極了,嘴唇也厚。據說唇厚的人嘴笨,我覺得很有道理。我爹一輩子沒有一口氣說完過一句話,被我氣急了隻會這樣:“你你你……”按說兩個人怎麽也走不到一起的,可是汪曾祺老先生說:“世上的事,其實蠻難講的。”我爹幼年喪父,家境貧寒,沒有彩禮,娶不來正當時的媳婦,一拖拖到三十歲。這期間,我娘一天一天長大了。小白菜,地裏黃,三歲兩歲沒了娘。跟著哥嫂過,哥嫂恨不得一腳踢出門去,連男方家什麽人樣什麽家底一概都不計較——兩個人就陰差陽錯成了夫妻。
我爹不光嘴笨,還脾氣慢,勤快勁和憨厚勁都象老牛。連年當選生產隊長,實際上是社員們拿準了我爹老實,管不住別人,隻會管自己,有點耍奸猾和亂起哄的意思。一隊人都在地頭乘涼說閑話,他頂著烈日吭哧吭哧鋤地,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回到家我娘正在炕上躺著呢,冰鍋冷灶的。他現燒鍋做飯,我娘就長一聲短一聲地罵,罵這些個人瞎了眼的,吃柿子專揀軟的捏;罵我爹不中用的,傻幹呆幹誰多給你記倆工分;罵哥嫂黑了心的,怎就給相了這門子親事。罵得我爹魂都要飛了,一聲不敢言語。飯做得,給她盛一碗端到炕頭上,三請四叫地把她硬拉起來,她勉強捏住我爹強塞到手裏的筷子,蓬著頭一邊罵一邊吃,吃兩口,歇一歇,罵兩句。
家裏越窮,我娘就偏偏越愛病。一咳嗽就發燒,一發燒就氣喘,躺炕上喘得縮成一團。我爹就燒一大碗薑糖水,一手端著碗,一手扶起我娘來,喂她一口一口喝下去,然後放她躺下,再把家裏的被子啊,棉大衣啊,褥子甚至枕頭,一股腦壓我娘身上,讓她蒙頭發汗。我娘就在被子底下嗚嗚地叫:“憋死我啦!你個老不死的,快放我出來!”我爹不聽她的,再把棉被掖掖,兩手緊緊壓實。我那時很怕我娘再被捂死,我就沒有親娘啦。雖然她厲害得逮誰罵誰,可是,那是親生娘啊。所幸次次有驚無險,我爹這種蒙古大夫的惡治也頗有效,一身透汗出來,我娘就好了,有了力氣接著坐炕頭上罵我爹。
我知道她是不如意的。“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可是我爹這樣老實得任人欺,我娘怎麽能仗著他豐衣足食、揚眉吐氣呢。就是一奶同胞的兄弟,也明欺他好脾氣軟性子。本來我爹和我叔是弟兄兩個夥一處破房子的,後來,為娶親才又蓋了一處新的。沒想到嬸子比我娘還厲害,怎麽橫怎麽來,這處東挪西借蓋起來的房子被他們不費任何代價強占了。我爹在家窩著抽旱煙,罵死不出門,我娘氣得跑去和他們大吵一架,我叔叔嬸嬸一起上陣,連推帶搡,我娘沒占著半分便宜,在地上滾得一身土地回來,一邊罵我爹一邊撕扯他,把他的棉襖都扯破恁大一塊。
後來,不知道怎麽,我娘的精神就有點恍惚起來了,沒人的時候自哭自笑,經常半夜裏不睡覺,眼睛睜得亮閃閃的,古怪地“嘿嘿嘿”,我的汗毛一根根全豎起來。我爹就也不睡了,眼睜睜守著她,坐以待旦。白天我娘情形好些,有時糊塗,有時清醒。清醒的時候也做飯也繡花,糊塗勁上來就到處亂竄,隨地亂躺,身上全是泥,頭發上沾滿草棍。我爹寸步不離地跟著她,拉她回家,她就把我爹抓得鮮血淋漓,有一次甚至摳下一塊肉來。千哄萬哄哄回來,安頓好,讓我看著,我爹就從炕席底下摸出金貴的五毛錢,跑到集上給她買一碗餄餎端回來,要不就用一張老荷葉托幾個小水煎包子來。餄餎上飄著油星,包子煎得焦黃油亮,噴香!我娘一口一口吃,我爹就坐一邊抽煙,看著她,喉結一下一下動。我娘有個毛病,就是愛剩飯,多好的東西剩下一口就不吃了,我叫我爹:“爹,你吃了吧。”他不肯,讓我吃,我也不肯。他就硬逼我娘張開嘴,給她強喂下去。我爹力氣大,強壯得象頭牛,不過除了這種時候,真沒見他對我娘用過蠻力。
有時昏暗的煤油燈下,我娘高興了就和我爹談論生死:“你看我,半病三七,算命的說我活不過五十五歲。你那麽壯,又有根長壽眉,起碼能活八九十。我死了你再找可以,不過我活著你得好好伺候我,別讓我象村東頭的巧女,癱在炕上沒人理,爛得屁股上的骨頭都露出來。等我死了,你就找個好脾氣的,省得一天到晚受肮臢氣。你要是不願意找了就跟丫頭過去,到那個時候,丫頭也就成了家啦。你跟著她,肯定不會罵你,你也過幾年清淨的好日子。唉,”我娘歎一口氣,“這麽多年,難為你啦!”
我爹就嘿嘿笑,一邊起身去挑燈芯,好象還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我想,我爹嘴是夠笨的,要是我,會說:“瞎說什麽!咱們都是要長命百歲的!”
當然也不過說說而已,長命百歲對誰都是不可能的。不過事情的發展也的確出乎我的意料,顯然也出乎我爹和我娘的意料。我爹一輩子強壯,六十多了還能往房上扛麥子,誰知道猛然間一早晨醒來就得了半身不遂,不用說下地幹活,空身走路都一趔一趔,直想摔跟頭。
多年來一直是我爹唱主角,現在他成配角了,我娘開始挑梁唱大戲。所謂的配角,就是吃飯有人遞碗,喝水有人送杯,穿衣裳也要有人給伸上胳膊和腿,是個不管事的皇帝。而所謂的主角,就是春種秋收,夏長冬藏,家裏家外,買米磨麵,交公糧,交電費,一應婚喪嫁娶,隨份送禮……
我擔心這種格局大變會讓他們兩個都不適應,尤其不適應的應該是我娘。受寵了一輩子,閑在了一輩子,憤怨了一輩子,現在頭發都要白完了,竟然開始照顧地裏,拾掇家裏,侍奉一個半癱的老頭子,她可怎麽受得了!既然他們執意不肯跟我們過來,我就在心裏千禱告萬禱告:老天爺保佑我娘千萬別再亂發脾氣,老爺子這種病,最怕受刺激!
事實上,我的擔心好象是多餘的,我娘一下子就適應了這種角色轉換了。以前是我爹頓頓做給她吃,現在是她頓頓做給我爹吃,以前是我爹耕地種田收麥子,現在是她澆水、施肥、掰玉米。以前是我爹到處打短工維持家計,現在她居然天天過河給人家摘起棉花來,一天十二塊錢,掙回錢來給我爹買藥吃,買好東西。深秋天氣,河裏淌的,是刺骨的冷水!
我爹病倒到現在,已經兩年有餘,我娘竟然強壯起來,也開朗多了,笑起來哈哈的。不知不覺間她也已經過了六十歲,也不再探討誰先死的問題了。有時候我爹會軟弱得不象話,躺炕上掉眼淚,我娘就罵他:“哭個什麽!有我在,活也不用你來幹,也餓不著你,也凍不著你,好好活你的就是!”
這次我過生日,說好了爹娘一起來的,結果我爹耍脾氣,說我家樓高,不好上,說什麽也不肯動身,讓我娘自己來。搞得我娘也改主意了:“不去就不去,咱倆誰也甭去了,我在家裏給你做好東西吃。管保比他們在飯店吃得還好!”回頭我娘在電話裏跟我致歉說:“丫頭,別說娘狠心,你過生日我都不肯去。你爹這個樣兒,有今兒個沒明日,能多陪他一天也是好的。他一輩子受罪,老來享點福也是應該……”
我的眼睛有點濕。看過多少夫妻大難臨頭各自飛,也看過多少浪漫隨著無盡的變數因風而逝,自以為對人性有十分透徹的了解,看來我實在是低估了夫妻之間的合力和婚姻的抗倒伏能力。剝開生活五光十色的外皮,越是平凡得象土坷垃的東西,越象蒙著塵土的鑽石,備受打擊,磨折如斯,才能顯出它美如水晶、堅硬如鐵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