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節,我們去探望亡友的眷屬。
趙女
朋友G是感恩節前死的。才45歲,得的是肝癌。十分殘酷的惡魔,簡直象
一碾巨輪三個月就把一個笑容可拘的活人粉碎成了一坯灰土!早幾年聽說他染上了
乙肝病毒,而報道稱隻有2%的乙肝攜帶者才轉成肝癌。倒酶的他竟被COVER進了這
2%裏!剩得一妻一女,女兒僅十五歲,正上初中。一時間,一家三人被分隔在陰陽
兩界,妻子和女兒淒淒守望在這頭,亡友楚楚守望在那頭。朋友妻W料理完喪事剛從
國內返回就趕上了感恩節,孤兒寡母,近無親戚;相依為命,穹穹孑立。我們決定
感恩節假期去看望遠在五百多英裏之外的 她們。
W聽到我們的計劃,感激地在電話那頭連聲說:“THANK YOU。THANK YOU。”
臨行前的頭一天,我看到電視裏報道說:感恩節頭一天也就是我們預定出
發的那天,包括華盛頓和紐約在內的美東地區的車流量在六百萬左右。晚上女兒又
帶回了一條信息:她的朋友的父親幾年前的這一天從波士頓趕回北卡過節,在華盛
頓區域95號公路上被堵了五個小時,又冷又餓,等回到家已經是深夜了。當我們還
在設計如何錯開華盛頓地區高速公路行車高峰時間時,又看到電視上白雪覆蓋的紐
約地區天氣預報圖:紐約今日有暴風雪。這些對我們來說不能不算是一個考驗。平
時,全家人要湊在一起出遠門不太容易,乘著節日有幾天假期,說定要走就走。
星期三下午五點時分,我們的小車加滿了油之後在鉛灰色的蒼穹下頂著陰
冷的寒風出發了。
“哎,三個月我就回來。”那一聲夾雜著河南腔的聲音好像才剛消失在電
話裏。那是在W護送他乘機返回中國大陸入院治療的前一夜,我和妻都在電話裏祝福
他治療順利,健康歸來。此前,W告訴我們,醫生的檢查結果已經確定他得的是肝癌,
已經到了無法手術的後期。即使是入院也是道義性的維護治療。沒有多少醫學治療
的真正意義。W沒讓他知道疾病的真情,所以他的情緒還比較穩定。W不忍就這樣聽
天由命,坐死待斃。她決定把他送回大陸去治療。W曾來電話徵求我們的意見。我們
也鼓勵她應該再試一試,絕不輕易放棄一線希望。同時到大陸治療有許多好處:一
來省錢;二來可以中西醫並治;三有大陸家人的照顧,這樣W就可以脫身回美繼續工
作和照顧上學的女兒;四回到大陸,本鄉本土的,對患者的心境會有好處。W在大陸
帶著他輾轉上海、西安,近一個多月然後返回美國,說好聖誕節帶著女兒回去看他。
不料十幾天後就傳來噩耗。W立即請假,帶上女兒回國奔喪。
他象個幽靈在我們小小車廂有限的空間徘徊,我們一會把他趕得遠遠,一
會又把他拉到身邊。啊,我可憐的朋友!車廂裏失去了常日的歡樂。
淩晨1點多鍾的光景,我們從高速公路上下來,進入W所住的北方山林小TOWN。
一場暴風雪剛剛結束,車燈照處,白雪漫漫。路上車輛極少,小TOWN凝固般的安靜。
按著YAHOO地圖的指示,我們在那條路的兩個盡頭往返多次也沒有找到W的住房號碼。
盡管我們知道我們離W的家已經不遠了。打電話給W,她也弄不清出楚我們所處的具
體位置。憑著個大概她毅然開車出來到處尋找我們。最後在警察的幫助下我們終於
找到了W的家。在夜裏實在無法辯清這條不規則U字形街的走向,因為U字開始的直線
把我們引到了另一條路的頂端。
W的住房是四戶連體的HOUS,為上下結構單元,是一年多前花了20幾萬買的。
上下兩間臥室,各帶一衛生間,一間客廳和廚房。鋪置著淺米色厚質地毯。廚房與
擺設著一套紅木飯桌椅的空間以一牆分開。牆的空窗處,澆養著兩盆花草:一盆是
螃蟹蘭,懸掛著七八朵紅花;一盆是吊蘭,枝節錯落,綠葉紛披。奶色的牆壁和天
花頂。潔白的窗簾水瀉而下,素雅地裝飾著底層臥室和客廳的落地式門窗。輕輕撥
開窗簾,戶外一片開闊的空間被厚厚的白雪覆蓋著,依稀可見幾片綠色的草葉。
那是一張白淨的圓臉,幾縷青絲散亂地飄在眼角一側,無聲地訴說著剛剛
經曆的一場比屋外更加慘烈的暴風雪洗劫後的傷痛。我們盡量裝出平靜,控製著感
情的外泄,象是什麽也沒發生似的一次老友重逢。
已經是深夜2點多鍾了,W的女兒LINDA熟睡在客廳的大沙發____我們的到
來把她們的生活習慣也攪亂了。我們輕輕走過去,四年不見,LINDA 長成個大姑娘
了,蓋著被子也看得出長長的身高。那張長得象母親的園臉上刻著父親的眼睛和嘴
唇。可憐的孩子在母親送父親回國期間一人留在美國。一批好心的教會朋友每天傍
晚定時輪流帶飯給她吃,夜裏陪她睡覺,第二日開車送她到學校。G的不幸消息傳來,
W立刻訂機票帶上LINDA回國。W說:“我沒敢讓孩子去看他爸爸的遺體,我擔心那樣
給孩子留下的印象太殘酷,太久遠。我怕她受不了。”LINDA無法接受父親離去的事
實。W從國內帶回的G的遺像,LINGDA一看到照片就哭泣不止。就在第二天做早點時,
W和我們聊天時輕輕提到了G,正在客廳和我女兒玩得正好的LINGDA一下子就大喊打
叫起來:“MOM,YOU ARE STUPID!”孩子的心靈很敏感,也很很脆弱。而在孩子的
心目中,爸爸是永遠忘不記的。W處理G的遺物時LINGDA硬要她爸蓋的被子留下來,
說是要聞爸爸的味。其實那被子W已經洗過的,已經沒有什麽味了。這也許是父親和
女兒之間的神秘約定,你能說清楚嗎?失去父親是什麽滋味?尤其是對一個十五歲
的孩子。過去的歲月朝夕陪伴,形影相隨。從此一去,便成永訣!叫爸爸,何人相
應?抬頭望,再不見父親身影!此時,一句話在心頭湧出:“孩子,今後就得全靠
自己了!”
躺在床上,直直地望著天花板發呆。趕了大半夜的路竟沒有一點睡意。我
知道那個可憐的幽靈就在這間屋裏來回走動。我看見他在這間屋裏揮動著漆滾筒不
停地在牆上塗抹;我看見乘著夜色他把一件件家具行李吃力地搬進房間;我看見他
辛苦地布置著各種家什:女兒的鋼琴,老婆的電腦,客廳的吊燈,衛生間的毛巾架、、、
他是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他是個莘莘嗬護家的男人,他是一個寧可自己多吃點苦
也要老婆孩子幸福的男人。隻可惜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縱有一腔熱情,幾多遠景,
都付之東流。他終沒做成他想做的那種男人:不說是叱吒風雲的英雄,也應是有自
己一片天地;不說是富比石崇,也該讓妻兒不愁吃穿。來美國七八年,走南北,打
零工,一直沒用上他的專長。說錢沒能夠掙到幾子,說誌沒能得伸張一時。在外沒
有一個叫得出來的TITEL,在家是個直不起腰的男人。美國呀,叫我怎麽愛你?又叫
我怎麽恨你?要當初留在國內,一個研究生班畢業已經做著教師的他也不至如此窩
囊。中年移民就這般無奈。他不抽煙____抽煙也許能幫他解悶;他不喝酒____喝酒
說不定能幫他消愁;他不善交友____三交九流的經驗可能會給人帶來更多的人生啟
示。W說,別看他表麵一付什麽事都無所謂的樣子,其實他內心很苦悶很壓抑。心裏
有事總不跟人說,硬要撐著男子漢的架子。後來我體味出G臨行前電話裏那一聲臨喪
不哀輕鬆而滿不在乎的回答____“哎,三個月我就回來了”裏的虛假。W說沒告訴他
真實病情,其實他未必一點也不察覺,不然他就不必那麽誇張地強調“輕鬆”,強
調“滿不在乎”。是的,直到生命的最後,他也想活得象個男人!
當我們醒來的時候便聞到了一股烤火雞的味香。動身之前W已在電話裏說到
她已經準備好了一隻火雞。我們想告訴她別忙乎了,來了就簡單吃點,多留出些時
間說說話。再者我們一家對烤火雞並不十分感興趣,嫌它質粗味淡。可是感恩節就
叫火雞節,沒有火雞怎麽對得起這一年一度的節日呢?W說她三天前就醃製這支火雞,
保證入味。五年前,W的醃火雞我們在路易絲安娜州時就品嚐過,那時W和我的太太
都在LSU念書。後來我太太先轉學到北卡NCSU,W不久找工作也找到了北卡,並且和
我們同在一個城市RALEIGH。我們兩家人又經常湊在一起。緣分,把世界變得那麽小。
我們都驚異和珍惜這份上蒼的安排。我們注定要在一起,我們注定要相互關照,注
定要患難與共。自打聽到他患病不幸消息的那天開始,我們受到的打擊和他們一樣
沉重,我們訴之蒼天的報怨和他們一樣多,我們的焦慮和他們一樣焚心,我們的祈
禱和他們一樣在每天的早早晚晚、、、
怎麽有點糊味?哇,是往烤火雞身上塗了蜂蜜之後沒把火關小,急火攻擊
(雞)。出門買清洗隱型眼鏡的藥水的兩位小姐回來了,說是姐姐忘了帶錢在身,問
LINDA妹妹借了六塊多錢。<<府河人家>>是W喜愛的四川方言電視連續劇,W陪著與大
陸電視劇久違多時的我太太丈母娘盡興地看了前幾集,“馬屎外麵光,裏頭一包糠”。
“說話輕巧,吃了燈草”。幾集下來,我太太的成都方言長進不少。
感恩節的晚餐已經準備就緒,老少鹹集,圍了一桌。眾女士杯中都斟滿了
或白或紅的飲料,唯剩我一個男士杯空無物。W 問我喝點什麽。我說啤酒即可。這
酒不提則罷,把酒瓶握在手中卻找不見昔日與我謝酒之人。說是“謝”是說他不喝
酒,強勸也無濟於事。隻好由他以飲料代酒算是和我碰杯。我太太問他為何不喝酒,
說少喝點於身體卻是有益。他笑笑答道:“等革命勝利的那天再喝。”此為戲言,
記不清出自哪部革命傳統電影。可我是把它當作認真的話來聽的。因為在我的心中
也同樣企盼著有這樣的一天。記得那天他做的最後一道菜是拔絲蘋果。我們每個人
麵前都準備好了一碗水。還沒端上來他就在廚房喊道“大家準備動手,拔絲蘋果要
乘熱吃!”大夥一起往盤裏下筷,卻要十分用力才能夾起蘋果。動作慢的人就無法
得手,蘋果全部黏在一起了。W可惜地直喊:“G,糖老了,拈不起來了。”我不喜
正餐裏的甜食,故無遺憾,倒覺得那一盤金黃色亮澄澄地放在桌上卻憑添了幾分喜
氣。對一個家庭來說,我確實認為今日就是G所盼望的勝利的那一天了:W 已經畢業
工作了幾年了,年薪七萬,綠卡到手,現下工作還穩定;二十幾萬的房子買了;女
兒從小學上的就是天才學校,聰睿過人,漂亮健康;他因有了身份,找工作的自由
度大大優於從前。今天是該高興的日子;今天應該是慶賀的日子!嘿!老朋友,你
在哪裏?你說好今天開戒和我一道喝酒的?你還在忙什麽?還在做拔絲蘋果嗎?你
何必那麽認真,反正做得好做不好我都不在乎。我隻想和你好好喝幾杯、、、
是夜,雪靜風清。
早起,W說他的那輛MAZDA 626已經有五個多月沒動了,要我去熱熱車。厚
厚的白雪足有兩三寸覆蓋了整輛車。掃去積雪我才發現這車我並不陌生,那時在RALEIGH,
他買來之後我是見過的。我當時有幾分驚奇:“怎麽你也買個MAZDA?”因為我開的
就是一輛同樣品牌的車。打開車門,一股寒氣撲麵而來。我坐到車裏,空踩了幾下
油門,扭動鑰匙發車。沒有動靜,車內的所有燈都無信號。電瓶沒電了。我把鑰匙
拔出時,我發現鑰匙差點被我擰折了。我不認為這是他的意誌,我是在幫W,也就等
於在幫他。他應該感到安慰。他知道為他平安回國轉院,我們特地打電話要我在上
海的哥哥嫂嫂幫忙清掃W借好的房子,購買簡單的臨時生活用具。夜裏到機場把他們
接回住地。這點點實在無足掛齒,我們隻想能不能為他做得更多些。打開後車廂,
我想找到工具去連上我的車的電瓶把車JUMP起來。一雙黑色的舊皮鞋平壓在一個裝
工具的紙箱最上麵。是他平日打工穿的,看得出上麵還沾有中餐館的油汙。就在那
一霎間,我差點兒落下淚來!W曾告訴我們說G到了紐約之後一時找不到工作,W建議
他暫時到中餐館再幹一段時間的WAITER。他憤怒地說:“打死我也不去中餐館!”
我和G在國內都在高校任教,到美國同是F-2,有著相同的生活經曆。中餐館沒有錯,
是我們注定的迷失而無可奈何地求救於中餐館。於是你隻能屈從,隻能忍受,隻能
墮落。鳳凰非梧桐不棲就得餓死,除非你堅持做一支餓死的鳳凰!有時想開也罷:
“樂即是苦,苦即是樂。帶些不足,安知非福。”“聖賢不能免厄,仙佛不能免劫;
厄以鑄聖賢,劫以煉仙佛也!”
在那件事情上我們一直沒有主動開口,我們實在不忍心去撕破還未結牢痂
麵的傷口,我們不忍看到W淚流滿麵的悲傷狀____她已經流了太多的眼淚。盡管我們
的到來已經表達了我們的關切,但沒有聲音語言的交流讓我們難受不堪!我們現在
已經眼睛對著眼睛,呼吸聽著呼吸,為什麽我們不能直接地相互傾訴,表達關懷和
撫慰?也許我們隻能這樣做:少給W回想的沉重,多給她一些遺忘的輕鬆。關於G的
故事我們多知道點少知道點又有多少意義呢?W比我們想象的要堅強,或者說她要在
我們的麵前顯示出堅強。她沒有有意讓我們聽有關G的大段的回憶,隻是提到某事時
就自然地帶出了G。
我們在廚房一起做飯。
“G吃了晚餐,他母親陪他在醫院樓下散步,回來之後就讓他母親回家休息。
到了夜裏10點多鍾時就出現昏迷。醒來之後對床邊的妹妹說要母親不要太難過。保
重身體。告訴你嫂好好照顧好孩子和自己。他走的時候很平靜,沒有痛苦。直到現
在,他的父親和我的父親都還不知道他的事,他們都生著重病。能瞞到哪天算哪天。”
在出發到紐約發拉盛中國城的路上。
“平時到紐約都是他開車,我隻熟悉我上班的路。他生病後我們開車再到
紐約,一路上他告訴我從哪裏轉彎,從哪裏上高速公路,從哪裏進CHINA DOWN。”
在說到要處理掉G的車時。
“我的車是TOYOTA CAMARY,自動檔。他開的是手動檔。他要我經常去發動
車,發動時要把離合器和煞車同時踩下。”
我問W有什麽需要我幫忙做的力氣活。
“從國內回來以後許多事要做而沒做,譬如說敲棵釘子,搬個東西。老想
著等G回來,他會做的。”
我們得坐下來好好說說話了,因為我們明天就要離開了。
“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房子,他花費了不少時間和精力整理和布置,我們
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呀!、、、G這輩子太苦了,就沒過過一天的好日子。這些日子我
常常自責自己沒照顧好他。節約了錢財,浪費了生命。”
W看著我們夫婦倆動情地說:“你們可要珍惜你們的生活呀!”我知道W話裏
的深重含義。
“多想讓你們留下來多住些日子。你們來了,這屋裏熱熱鬧鬧的。才從國
內回來時我不願回家,不想在家裏多呆。”
在我們睡覺的房間牆角平放著一架古箏。W說那是在G生病前買的,她已經
學了些日子。在我們的催促下W彈了兩首中文學校課堂學到的曲子。曲罷,W說她準
備把箏賣掉。
箏,顫、按、滑、揉、抓、掃、搖。雖“悲歌能使喜者墮淚;改調易謳,
能使戚者起舞”,但更契悲傷憂怨之情。岑參<<秦箏歌送外甥肖正規京>>:“汝不
聞琴箏聲最苦,五色孱弦十三柱”。故羈旅之人不宜彈,神弱之人不宜彈,孤悲之
人更不宜彈。彈箏就要獨處,獨處就要靜心,靜心就會多思,多思就會生情,生情
就會傷身。W是個性情中人。我不敢想象我們走後,W 獨處一室,四壁空寂。撥一弦
顫顫驚驚,按一音哀哀幽幽。恐怕鐵騎會頓聲屏息,雁過也會嗚咽撒淚。
在寒風裏,我們相互道別,各致珍重。此時W已是滿眼淚水。我們無法把W的
痛苦帶走。但願我們的安慰與關愛能留下來陪伴她們。
山林遠去,雪原遠去,我們又啟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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