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提琴---- by zhaonu23 (上篇) 我和小提琴
(一)
一輛四缸解放牌卡車在雲南高原滇西南的一條紅色泥土路麵上鋪著細碎紅色沙石的國道上奔馳著。是的,這是五十年代的中期。卡車敞蓬車廂裏的橫七八豎地坐著七八個乘客和幾件行李。一個男孩夾坐在這群人的中間____那是我,旁邊坐著的是我的父親。父親教書的地區師範學校放暑假,他帶我,還有他心愛的小提琴,回他的老家通關省親。道路時而在高山陡坡延伸,時而又把我們帶領到山下沿把邊江水林木密匝的一側而行。車廂在顛簸的道路上搖來晃去,風卷起道路上被來往車輛碾成細粉的灰塵一把一把糊在我們的臉上,身上。剛上車時我是一臉的興奮,那時坐車,尤其是長途車對一個四五歲的孩子來說是再高興不過的事了。我一邊看著路旁變化不斷的風景一邊聽父親和乘客聊天說些好笑的故事。父親好像也累了,靠著行李睡著了。我依然興趣十足地睜大著眼睛看著車廂外的一切。經過一個上午的顛簸,乘客中有的暈的暈,吐的吐。車廂裏有些沉悶。這時父親醒過來了,有人要他拉一曲給大家開開心。父親欣然答應。他打開琴盒,拿出小提琴,調了調琴鉉,一邊拉一邊唱了起來:“滿山個梁,滿山個來,滿山個歌啊唱起個來、、、”有人也跟著唱了起來,一時間車廂裏充滿了歡樂。父親越拉越高興,幹脆站起來邊拉邊唱邊舞。當地人有這麽一說:“倒墨江,潲通關”。“倒”和“潲”是方言,意思是幽默或滑稽。我也被父親的喜劇精神感染了,跟著他也樂起來。大山記住了,江水記住了,我也記住了,那是父親最高興的日子,也是他最後一 次拉琴的情景。後來我再也沒看到和聽到父親拉小提琴了。
(二)
父親走了。他被打成右派遣送到遠離我們的一個偏遠山區鹽礦勞動改造。他沒把小提琴帶走。文革開始了,學校都停課鬧革命。中小學生們都上街貼大字報散發傳單揪牛鬼蛇神,有文藝才能的就參加毛澤東文藝宣傳隊排節目上街演出。青少年正是求知欲強的時候,有東西學又合乎潮流,一時間學習樂器如小提琴,二胡,竹笛等成了一股熱潮。讀初三的大哥最先把父親留下的小提琴拿來鼓搗。沒幾天他就沒興趣了。有一天我在街上看一個宣傳隊的演出,突然我發現其中拉小提琴的有我小學同班同學。他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當我們的眼神相碰的時候我仿佛比他矮了一截似的。沒想到離開學校不長的日子他就學會拉小提琴了。我是又羨慕又妒忌。回到家裏爬上灰塵撲撲的小閣樓找到父親的小提琴,琴盒和琴弓已不見了,不知大哥從什麽地方找了一根二胡弓子來替代,擦上鬆香也能拉響。十二三歲的孩子,什麽樂理知識都沒有,又沒有教琴的老師,就自己唧唧嘎嘎在那裏瞎胡弄。一有機會就去看就去聽,我也不明白我的那股子熱情是從什麽地方來的,成日的興趣就在學拉小提琴上。記得住我們家不遠的一個青年人叫朱雲的,他在一家竹器社編竹器。我的幾個朋友都說他拉琴拉得好,而我那個小學同學正是跟他學的。其實朱雲也認識我們家的,見了麵他總是叫我小胖子。但我不好意思向他開口說學琴。我開始注意朱雲拉琴,他經常下了班之後就在家裏拉琴,一拉就是大半夜。於是,我就到他家門外聽他拉琴。有一天夜裏,他拉琴拉得很晚。月色下隻見長長的街道沿坡而下變得模糊,兩旁的過街樓黑乎乎地立著的仿佛死了一般。我獨自一人坐在他家門外的石階上靜靜地聽著,聽得如癡如醉。陪伴著我是朱雲家門前的那棵一人多高的白蠟樹和落在地上斑駁的樹影。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拉琴拉得最好的就是朱雲了。後來一位同學說他不僅認識朱雲而且關係很好,他答應將我引見給朱雲。我是感謝不已。我們到了朱雲家,他剛吃過晚飯。他的母親還在收拾著碗筷。朱雲見我們來了微笑著拿出琴來拉了一曲。我也不知道該問什麽。隻覺得他拉得賊好。朱雲並不以為然。他說夾在脖子與肩膀之間拉小提琴不算真拉得好,現在小提琴演奏方式和技巧有新的突破,那就是要能把小提琴放在兩腿之間拉才算真本事。接著朱雲就演示給我們看。我完全被朱雲新奇的拉法所震驚:啊!他真的把琴放在兩腿之間拉而且拉得也熟練。我是聽所未聽聞所未聞。他真是個藝術天才啊!我很是納悶:朱雲琴拉得那麽好,那些文藝宣傳隊為什麽不叫他去拉琴呢?後來聽母親說起朱雲的出身不好,他的父親好像是在勞改隊,就他媽媽和他相依為命。朱雲家自己沒有住房,是租別人的房住。不久朱雲家又搬到離我們家較遠的地方,我也就沒再去聽他拉琴了。
(三)
那時家裏很窮。僅靠母親一人微薄的收入維持大哥,我和弟弟全家四口人的生活。母親且又多病,三天兩頭上醫院。我是從未敢想過讓母親買一把琴給我。我就在父親留下的那把琴上“窮則思變”。當務之急是得要根小提琴弓。在文化用品商店裏單單零售二胡弓是有的,但就沒有零售小提琴弓的。我發現二胡弓上所配的可調節鬆緊螺絲旋紐和小提琴弓是一樣的,於是我想我可以自己動手做一根提琴弓杆,然後買一根二胡弓來,把它的弓毛和螺絲旋鈕拆來配上不就可以了嗎?我注意觀察別人使用的正規小提琴弓所用木材都是上好的,有的烏黑沉亮,有的紅裏透光。盡管長至二十九點五英尺且細如小指,其彎曲頗具韌性。拉奏時弓毛緊繃如張,此時弓杆隻朝弓毛方向低頭挺直,不得向左右歪扭;完畢時弓毛鬆馳,弓杆又垂直向上自然昂首挺胸。一根小小的提琴弓既是號稱樂王的發音玉器,有著它深奧的力學原理,又在造型審美上有著它自身獨特的存在價值。簡直就懷疑當年發明並創造出小提琴來的那個意大利人是來自另一個星球的,否則怎麽會想得出發音如此優美而外觀造型和它的聲音一樣絢麗的琴身,再配上係著一縷色如白天鵝羽毛似的長弓。這是善良的王子與美麗的公主的結合;這是寶馬披上了金鞍;這是夢的造型;這是詩的立體!有人告訴我用當地山上的被稱作“牛筋木”的樹杆來做小提琴弓。牛筋木,顧名思義,材質硬而韌性好。少年急強。當我從山裏砍來尋之百度的一根牛筋木樹杆後就急著想把它變成提琴弓杆。有經驗的木匠告訴我才砍下的木材是不能作用的,至少要等其自然風幹一年以上才能使用。一年以上?我那裏等得。問是否還有它法?道:若急用,可使文火在窖房裏烤至兩周左右。文火?窖房?兩周?我把木材剝去樹皮,放到家裏做飯的灶旁立著。夜裏幹脆把它放到還有餘熱的灶堂裏烘烤。幾天之後,自覺木材已經幹透,便動手刨細打磨。俗話說,性急吃不得熱豆腐。那弓杆初初成型,用手輕捂,弓杆隻朝左右打顫,全弓也不能保持筆直。有一天,我終於發現做我的小提琴弓的木材之源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馬阿姨是我們的隔壁鄰居,兩家的房是同梁和柱,馬阿姨和我的母親同在一處工作,她的二兒子小王和我的大哥在同一中學的同一年級,平時我們都在一起玩。兩家人相處多年,關係十分融洽。我到他們家小王到我們家簡直就是一家人似的隨便。那年頭上麵來了指示說是要準備打仗,中學生大搞軍訓,學校組織學生上山砍來木料做成木槍象解放軍一樣練習刺殺。軍訓熱了一陣就停了,木槍也就被學生亂丟亂放,不知什麽時候馬阿姨家的什麽人從哪裏撿了一支木槍回來做了他們家的頂門棍。那木槍用的時間長了變得油光滑亮,透出細密的木質和棗紅的色澤。迄今我不知道那木叫什麽名稱,我隻覺得她一直在那裏等著我,渴望著讓我有一天把她變成音樂殿堂紅地毯上穿著白色長裙的驕傲的公主,而不是平民百姓破戶冷院的頂門棍!我似乎為自己找到了占有這根頂門棍的充足理由。有一天我竟然大言不慚地和馬阿姨說我想要她們家的那根頂門棍做一根小提琴弓,因為我發現它的木質實在太好了。我可以從我們家找一根堅硬的木頭來替換。馬阿姨聽了有點奇怪,她猶豫著說不行。我感到有些意外,但我決心已下定。終於有一天乘著馬阿姨家沒人,我悄悄把那支木槍扛到我家,接著就按原先計劃好了的尺寸大小辟裏啪拉又鋸又砍。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寶貝,也是我籌劃已久的陰謀!驚喜並著恐懼,成功伴隨著罪惡!一切都想我想象的一樣,弓子的大模樣已經成型,隻待細加工後鑽眼打孔揩漆置毛,我的小提琴弓就要問世了!越發接近成功我就越發按耐不住內心的激動和速成的欲望,哪怕後來直麵馬阿姨時望著她那張生氣的臉我也有些心安理得。人有時很奇怪,當你覺得正義在你的手中時你是不會懷疑自己是否是真實的而意識到自己行為的可恥!不過我想善良的馬阿姨是不會把我想得那麽壞,我畢竟還是個孩子,也許她也會想到我拿了那個頂門棍去做正當的事也沒什麽好指責的。隻是自家的東西用慣了就舍不得給人,哪怕是不起眼的東西。真的,為那事後來馬阿姨沒說過我一句什麽。有點樂器常識的人都知道,改良前的二胡弓弓毛繃起來是圓形的。受小提琴弓毛平寬發聲均勻的啟示,二胡弓後來也加用螺絲旋鈕和排毛平寬。而小提琴弓的弓毛是兩頭置入槽中膠牢,當旋鈕上緊時前後都是平整的。這活看上去簡單,真正動手去做可真是不容易。為把弓毛置入弓尖和弓跟青蛙滑梭小槽而保證弓毛均勻平滑我是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次的失敗和反複。緊紮頭毛,填入弓尖槽中,用小木方加壓膠緊,然後用梳子梳理弓毛使之平整有序,再填入弓根青蛙滑梭槽中,又用小方木壓緊合上珠母片,套上銅箍,再用一小木片塞入銅箍與弓毛之間、、、有時灰心喪氣到極至而決定放棄不做了,甚至把弓扔到一邊去。一想到馬上就要有一根像樣的弓拉琴,美妙動聽的聲之精靈就要被迎請出神秘世界的時候又重新燃起再作最後衝刺的信念。把弓重新撿回來的時候又對自己的魯莽後悔不已,從弓根到弓尖仔細地搜索有沒有因自己的過錯而帶來損傷。有一天,我的小提琴弓終於完工了。那種成功的欣喜和自豪感就不用說了。在家人與朋友麵前我從不掩飾自己的驕傲,而眾人也真誠地報之以讚美之意。在那些日子裏,我不知道我是喜歡拉小提琴而製作小提琴弓還是喜歡製作小提琴弓而拉小提琴。總之我為我的傑作很是興奮了一陣子。
(四)
我不能不老老實實地承認我少時的無知,也不得不肯定我少時的幼稚。正是無知與幼稚把我內心的音樂天資與浪漫情懷打開來使它們毫無顧忌地瘋狂擴展,並保護著其新鮮旺盛的生機。我在音樂的藍天裏飛翔,我在音樂的花園裏漫遊。那是自然而樸素的藝術發現,真正心靈的體驗。我深深地陶醉在自我的享受之中____音樂真美!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竟會有如此神奇的魅力。如果沒有音樂,我們這個世界將是灰色而沉悶的。至少人們該不會微笑吧?後來我常常想,藝術不是先有了理論才產生出來的;或者說如果你真正屬於藝術,那麽你一定不是先懂得理論了之後才愛上了藝術。是的,小提琴藝術理論的高深與拉奏技巧的艱難讓正規專業的學生得花費十一二年的院校訓練才能畢業,並且還不能保證每一個人都能成為成功的獨奏演員。其實,體驗藝術享受藝術才是學習藝術的真正目的。成功的藝術家的舞台演出隻是把他們體驗藝術享受藝術的經驗和坐在台下同樣是會體驗藝術和享受藝術的人一起分享而已。你努力一輩子不一定拉得出舞台上的那位藝術家,但你心靈能感受和理解從他指尖流出來的每一個樂句,每一段旋律,每一個樂章。“對!”“好!”“哎呀,真舒服!”“就是這樣的!”“啊,簡直酥到骨頭裏去了!”“我已經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我內心的激動,他拉的實在太好了”、、、是的,那位藝術家拉出來的東西正是你心靈早已和藝術之神預約的,隻是今天他受藝術之神的委托特意來和你分享。否則你就無法理解當呂思清在琴鉉上結束了最後一個音符時觀眾如潮的掌聲是怎麽回事回事了。任何理論隻能是工具!我非常珍惜我初初踏入小提琴藝術聖地時的冒昧與荒唐,我深深地陶醉在裏麵而無法自拔。在沒有任何外部力量推壓的前提下,我竟然會迷戀小提琴到如此地步,我想我是真正愛上它了。不過我意識到我得學習。閑了,我就爬上閣樓。那裏堆放著父親留下的一大堆書。最多的是一份專業雜誌,白皮紅字“化學通報”。整整有一大紙箱。其它是一些教學用書和雜書。我從一隻舊皮箱中翻到一本叫做“時事手冊”的小書,其中有一篇專門講反右鬥爭的文章。我知道父親是個右派分子,但不知道右派分子是怎麽回事。我好奇地把那篇文章讀了讀,也不懂講些什麽,就把書扔到一邊去了。我卻不知道父親此時此刻正背著沉重的十字架在生活條件極其艱苦而體力活計十分重的礦井下陰暗地活著。好多年之後的一天和他聊到吃肉的話題,父親說當年在礦山時沒有肉吃,極餓。有一日見有人扔了一隻死貓在垃圾堆裏,父親乘人不見把它撿了回去熬熟吃了。他說這事時竟講得輕描淡寫地好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一樣,在一旁聽著的我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那天我又上樓翻書看。無意中我看到一本叫“小提琴演奏法”的書,我如獲至寶,趕緊看來。書是一個叫做張洪島的一九三一年翻譯的,裏麵有一些極其珍貴的圖片插頁,你可以看到正確的持琴持弓姿勢以及一些基本的拉琴技巧。有些我能看懂,有些我就隻能囫圇吞棗。 最讓人討厭的是那“豆芽菜”我一點常識都沒有,我就沒法跟著學。學拉小提琴必須要學會五線譜才行嗎?我會讀簡譜,照著譜子我不是也拉成曲了嗎?為什麽我們在學校的時候老師不教五線譜?、、、我試著破解書中例舉的樂句,那一份艱苦也許和破譯當年希特勒海軍進攻盟軍命令密碼一樣。閣樓靠西一麵沒有砌立山牆,幾根粗大的豎柱橫梁直禿禿地裸露著。多年的風吹雨打,歲殘蟲蝕,已經變得憔悴羸弱,汲汲可危!此時已是傍晚時分,夕陽的紅光照射進來,整個閣樓四處明亮,更看得清這百年老屋蛛網懸掛,塵埃厚積,破木朽梁,雜物淩亂!張洪島的“小提琴演奏法”是用新聞紙印的,書頁已經發黃,但尚無缺損破爛,也為萬幸!我至少手裏有一本法老密籍。“張洪島”這名字聽起來怪怪的,尤其是那個“島”字,象個特務似的。我坐在書堆裏笑了,有點傻。是夜,母親又犯病了。母親得的是美尼爾氏綜合症。病一發,天旋地轉,心翻嘔吐,不能自主。已經好些年了。那時大哥已經到西雙版納農村插隊去了。我得起來端盆接母親的吐物,又得倒開水給母親漱口吃藥。有時我還來不及端盆母親就嘔吐出來,弄得房間裏一地都是,氣味熏天。我常常忙著來回幾次到廚房用小鏟子鏟些灶灰來掩蓋嘔物以便第二天清掃。
(五)
據說我生下來時很胖,當時見過我的人後來還一直叫我小胖子,即使後來我因營養不良____不,有段時期連飯都吃不飽隻吃得到紅薯或蔬菜稀飯____已經變得瘦骨嶙峋。我有時會覺得莫明其妙,自己問自己:“象我這樣瘦的人,胖過嗎?”而母親為生我所付出的代價我在後來的生活中確確實實感受到了,她的大半輩子一直在經受著疾病的煎熬。母親說生我的時候父親成日忙於學校的教學顧不上照顧其實他也不會照顧,生產後的第三天她就下床用冷水洗尿片衣物洗菜做飯等,先是感冒,後來發燒,惡心嘔吐,天旋地轉,動蕩不得。從此便種下了病根。“月子裏的病在月子裏治”。即使生了第第,母親仍然重病如初。人稱母親是“藥罐罐”。母親是醫院的常客,醫生也和媽媽十分熟。我經常陪伴母親到醫院慢慢也老道於醫院看病的所有程序,排隊掛號,拿病曆檔案。每次從號室小窗口遞出來的母親的病曆檔案是厚厚的一本。然後。攙扶著母親到醫生辦公室外沿走廊靠牆的長椅子坐下順序等待。從醫生診室出來不是去藥房取藥就是去注射室打針。在離家不遠處有一家中西小診所,隻看日診。這裏的醫生少些王氣。就說那位看西醫的曾醫生,他的妻子就和媽媽在一個手工業合作社工作。他經常穿一套洗得發白的淺藍色中山裝,四十多歲的樣子,頭微禿,一臉寫盡了滄桑。人說他是那種“頭疼發燒,阿斯匹林三包。多喝開水,少吃辣椒”的醫生,但待病人很耐心。有一個看中醫的老頭是個聽力有障礙的人,人稱他為“許老聾”。不上班時他會獨自一人坐在街邊他家門前,腳上套一雙布鞋拖鞋____布鞋後幫已被踩平發亮。嘴巴銜著一根長煙鬥抽旱煙。他耳雖聾,據說看病還有一套。尤其是婦科,很多女病人都去找他看。由於診所小,中西醫幾個醫生都在一間屋裏看病。大凡聽力不好的人說話總是大,小了他以為別人也聽不見。一位年輕女性找許老聾看病,他旁若無人地大聲問道:“上次月經什麽時候來的?”女病人臉色頓時煞紅,但又要回答他的問題,隻好輕聲回答。許老聾等了半天,見她不回答,以為他沒聽見,又把聲音提高道:“問你上一次的月經什麽時候來的?”這時滿屋子的人都聽著,卻又不敢笑出聲來。女病人被羞得無地自容,隻好站起來跑了。許老聾說母親的的病是富貴病,要多吃補藥,多休息,重保養。媽媽聽了總是笑笑。他可知道重病纏身的母親不僅沒有多少錢買補藥吃,而且她得帶病堅持幹活掙錢養活年幼的三個孩子。中藥房裏排列著幾大排藥櫃,一個個紫紅色的大抽屜各分四味,上麵工整地標著各類藥物的名字。排隊等著抓藥時我就透著窗戶往裏看。我接觸中藥世界就是從這裏開始的。藥拿回家裏,母親教我熬藥,把藥包打開,紅的,白的,有的似木屑的,有的如柴草,叫人看來即簡單又神奇。媽媽一樣一樣指著告訴我這是“熟地”,那是“黨歸”,還有“圓肉”,“大棗”“蓮子”、、、而這些名字我在診所中藥房時都讀熟了,隻是對不上號。熬中藥對成人來說也許很容易,但於我卻非易事。開始熬藥,我不是熬得太清倒出來滿滿一大碗就是熬得太濃藥汁僅僅蓋住了碗底。還有幾次把藥給熬糊了,藥罐也燒裂了。我把盛著湯藥碗端到媽媽的床前,紫橙色的藥汁表麵冒著如絲如縷的熱氣。等湯藥變得溫和了,我叫醒了昏睡的母親:“媽,藥好了,你起來喝藥吧。”有些時候母親實在難於起身。藥也吃不進。後來她說那時她隻要一動就天旋地轉。看著母親被病魔折磨的痛苦樣子,我曾想我將來長大要做個醫生。醫生這門職業於人太重要了。熬過的中藥變成了廢物,而那些熬過的紫紅飽滿的大棗,白如薯塊的伏零看著扔掉怪可惜的。母親說那都可以吃的,隻是沒味道了。我好奇地把那些藥渣都拿到嘴巴裏嚼嚼,果然,大棗如泥,伏零如渣,不過象甘草一類的藥還殘留著淡淡的甜味。病稍輕一點母親就要去上班。下班之後常常聽到她躺在床上說這疼那疼。母親能不去幹嗎?哪一天不去幹活哪一天就沒收入。一家人的生活費用和媽媽的醫藥費就沒來處。母親有一次病重得厲害躺在床上對我說:“兒啊,媽媽要是哪天死了你們怎麽辦啊?”我聽了眼淚撲漱漱掉下來。我心裏暗暗在想:我要好好聽媽媽的話。多為媽媽做些事情。那時弟弟還小,挑水,洗菜,做飯,我和大哥全包了。我們的衣服都是我們自己洗,有時母親換下的衣服也幫著洗。一有空就到母親工作的地方幫著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母親的同事常誇我們懂事會體諒大人。並開玩笑對母親說,你這那裏是養了三個男孩,你是養了三個姑娘!“國家不幸詩人幸”。這是後人在探尋古代詩人如屈原,杜甫等之所以能夠寫愛國愛民的詩篇的原因時的一種調侃。我不知道是不是童年家庭災難的原因使我的性格變得柔弱而具悲劇底色?或者說由於過早的體驗人世間的痛苦而使情感的觸角變得敏銳而細膩,心靈的體驗變得深刻而豐富。處世總是亮出本實的姿態以誠相見,待人永遠保持一顆謙讓包容之心。即使今日生命已走入知天命之初秋,也會為一首老提琴曲的重逢或“我來過,我很乖”之類的報道悄悄流下淚來。我隻覺得這個世界太多的人象父親母親一樣活著,痛苦多於歡樂;這個世界象母親給予我的愛猶如冬日裏的陽光,彌足珍貴!這於我學習小提琴能說是“福”嗎?
(六)
聽說我的兩個同學也在拉琴,而且拉的是五線譜練習曲。他們都在一家機械廠當工人開車床。我決定去求教他們。其中一個同學叫張慶壽的在校時和我相處很好。他是我們學校合唱團的領唱,我們曾一起到地區大禮堂演出。我們唱的是電影“花兒朵朵”裏的插曲。鍾老師的手風琴過門完了之後他獨唱道:“你看那萬裏春風浩浩蕩蕩”。我們集體跟唱道:“萬裏春風浩浩蕩蕩”。他唱道:“你看那漫山遍野處處春光”。我們跟唱道:“漫山遍野處處春光”。然後大家齊唱到:“青山點頭河水笑,萬紫千紅百花齊放。春風吹春雨灑,嬌豔的鮮花吐著芬芳。抬起頭來挺起胸,張開笑臉迎太陽、、、”張慶壽個子矮小,男童聲音質硬亮,穿透力強。他是音樂老師的寶貝。鍾老師的手風琴他敢動,別人就不敢動。我們對他又是妒忌又是羨慕。那回演出帶隊老師要求所有的合唱隊員要穿白襯衣藍褲子。我有藍褲子,但沒有白襯衣。已經是下午三四點鍾了,六點鍾就要到學校集合去演出了。我吵著要白襯衣,媽媽沒有辦法,隻好把我唯一一件淡藍色的襯衣用肥皂搓了又搓漂了又漂,說是已經變白了,等幹了就好穿了。我是一百個不高興,嘟著嘴穿著那衣服到學校。集合檢查服裝時帶隊老師惡狠狠地問我:“你為什麽不穿白襯衣?”那晚上的演出我站在合唱隊伍的中間,明亮的聚光燈照在我身上,我不知道我在唱什麽,我老是低頭去看我的襯衣,它不是白的,胸口左邊一處還有一小塊墨水印、、、說來,我得感謝我的音樂老師鍾萬新,我體內的音樂酶在最需要外因刺激的童年時代是他幫的我。否則就象幼兒體內的乳糖消化酶生產功能一樣,如果得不到及時外因刺激它就會慢慢自己關閉了。很多老中包括我在內的老中不能喝牛奶,一喝就要拉肚子或不消化就是這個道理。他的音樂課每周隻有一節。我每周就盼著他的到來。我最喜歡他發給我們的油印歌譜,發歌譜時,他一走到身邊就會聞到一股油墨的清香。不過他有時說話不算數。我們剛剛看完少兒電影“小足球隊員”,裏麵的插曲特好聽,看完電影我差不多就會哼了,但我記不全歌詞。他說他找一找歌譜準備教我們這首歌,我是盼啊盼啊,最後小學畢業了他還沒實現他的承諾乃至造成重大後果____迄今我仍然隻會唱開頭兩句:“快快劃呀快快劃呀夥伴們,讓我們度過快樂的時光。”張慶壽____不應叫張慶武,文革不久他就改名了。“慶壽”四舊味道太濃____我在他住的工棚裏見到了他。那工棚是用牛毛氈蓋的簡易工人宿舍,緊靠路邊,路對麵就是廠房。走進工棚第一眼我就看到一個譜架立在那裏,架子上正張放著五線譜小提琴曲“新疆之春”,是手抄的。我看著那布滿迷迷麻麻豆芽菜的譜子問張慶武五線譜學起來很難嗎?張慶武道,比起簡譜來五線譜是要難多了。簡譜用的是首調唱名法,五線譜用的是固定唱名法。用於歌唱,簡譜要方便些;用於器樂,五線譜要優越於簡譜。我,我不懂五線譜不也一樣拉?張慶武道,隨便拉拉玩玩是可以啦,但是你如果希望拉好小提琴____不懂五線譜就沒法進步了。我覺得他在學拉琴,此話也不會亂說。我有些喪氣。我急於想知道五線譜是怎麽唱的就要他唱那譜架上的“新疆之春”給我聽。“西西來拉,西來拉,西來發西西來拉、、、”啊?五線譜是這麽唱的?張慶武道,“新疆之春”是D 調,固定唱名法就唱成這樣。我道,那麽拉呢?話音剛落,隻見一個穿著一身沾滿油膩藍色工作夾克式服裝的年輕人鑽進門來就道,張慶武,拿琴來。上了一天班,手癢了,怪想拉琴的。張慶武將琴遞了過去才嚷道,這個家夥手都沒有洗就拉琴,我的琴完了。那人睬都不睬,弓一搭上,老練地調試了一下四根琴鉉,一曲“新疆之春”就開始了、、、 啊!美麗的“新疆之春”, 你是天山上的一朵雪蓮。 我怎麽 能不把你牽掛, 我怎麽能不把你迷戀! 我想仔細看看你的眼睛, 可是你離我是那麽遙遠; 我想摸摸你的臉龐, 你如夢如幻若隱若現。 你讓我苦尋, 你讓我孤單,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撥動動你的心鉉?
(七)
____"草橋結拜"、、、、、、 ____老五家樓上、、、、、、 ____我有一點緊張甚至是有點害怕、、、、、、 ____"同窗共讀"、、、、、、 ____梁祝隱約聽說過小提琴協奏曲、、、、、、 ____俞麗拿一個女的拉的、、、、、、 ____下午時光房間很黑、、、、、、 ____老五說聲音不能開得太大隔壁鄰居會聽見、、、、、、 ____父親不無戲噱地講著祝英台在師塾住宿讀書洗澡時總是躲著男生梁山伯問我為什麽我笑著答道那是她女扮男裝、、、、、、 ____老五搖著手柄以擰緊唱機發條唱機又轉得正常起來、、、、、、 ____"樓台相會"、、、、、、 ____黑色的粗紋唱片在轉圈唱片中間是一個月餅大小紅色的圓陳剛何占豪作曲樊承武指揮上海音樂學院管弦樂團協奏、、、、、、 ____紅衛兵這家走出那家鑽進有時連門都不出直接就從這家的樓上爬過隔壁另一家的樓上肆無忌憚地亂翻他們走後留下的是狼藉一遍而沒人敢啃一聲否則就會被綁起來遊街示眾和五類分子一樣、、、、、、 ____老五的臉在依稀可辯的黑暗裏顯得平靜而自然他長得很英俊和他的幾個哥哥一樣他也在專注地聽著、、、、、、 ____"十八裏相送"老五繼續給我解說著一定是他從他哥或她媽那裏聽來的不然他怎麽會知道、、、、、、 ____六貓家堂屋裏的一麵牆上就帖過一張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古裝畫半身人像男的女的都長得很漂亮他們倆挨得很緊他們的背後是一派青山綠水兩隻蝴蝶在花叢中飛舞、、、、、、 ____"哭墳"父親講的這段我特別記得一下子天降暴雨電閃雷鳴梁山伯的墳突然開了祝英台乘勢跳入墳中墳就立刻關閉、、、、、、 ____結尾如夢如煙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無限之中、、、、、、 ____老五把笨重的唱機頭扶起來說沒有了我問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能不能再放一遍老五說他媽下班就要回來了要是她知道了會挨罵的下次再來聽、、、、 、、 ____從老五家走出頭上是一片明亮的天空我的眼睛過了一會才適應我感覺我的腳麻手也有點麻步履有些輕飄、、、、、、 “餘音繞梁,三日不絕”說的是中國古代韓娥姑娘長歌當哭動聽的聲音三日盈耳而不衰的故事。從老五家走出來的那時起小提琴協奏曲梁祝便永遠駐在我的心底了。什麽叫小提琴藝術?它的藝術價值有多高?“梁祝”全景壓縮版似地把小提琴藝術的美展現在我的麵前。當俞麗拿演奏的激情旋律從老式電唱機的笨重針頭流出來的時候,我的第一感覺是俞麗拿在歌唱,是一個女人在歌唱。這即是一種巧合____俞麗拿是個女的,祝英台是個女的____或者說梁祝濃重的悲劇性述說主體最符合陰性的本質特徵,又是一種客觀事實____小提琴弓,鉉,指,音廂的有機組合所發出的聲音是陰性的,如水般的,柔美的,抒情的,歌唱性的,表達性的,它完美地契和了人訴求於本體以外對感情需要和慰藉的要求。人類不斷地在向自身外界尋找情感表達的音響工具,希望通過除聲唱之外還能有其他的工具來為自己服務。各種樂器的發明創造都是這種探索的結果。小提琴以它天然賦予的人性化當之無愧地登上了世界器樂之王的寶座。我覺得我是幸運的。從開始走上學習小提琴藝術道路之際我接受的信息是正道的,尤其是“梁祝”這樣的作品它成功地把西洋樂器和中國民族的音樂結合起來所展示的藝術是全人類共通的,這就大大縮小或打破了中國人學習西洋樂器小提琴的心理距離和神秘感。一次性地讓學習小提琴的莘莘學子真實而輕鬆地體驗到小提琴藝術的美學價值。如果說在我才開始學琴的時候教我的是巴赫老師或莫紮特老師,也許我學琴的興趣和熱情就要大打折扣甚至棄而不學。盡管當時就我的那一點點可憐的音樂修養和人生經曆不可能對“梁祝”有多麽深刻的理解,但是俞麗拿給我詮釋的小提琴藝術的美學信息象發酵的菌種在我的身上慢慢生長而蔓延開來,乃至後來練“霍曼”,“凱塞”,“克萊策”等練習曲和一些西方代表性的小提琴曲的過程中理性地認識到迄今為止世界小提琴藝術之尖塔在西方。“高山仰止”。該服。我至今都難以忘懷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和我大伯家的老五兄弟躲在黑洞洞的樓裏象兩個小信徒一樣跪坐在那裏誠惶誠恐而又抵抗不住小提琴的誘惑冒著風險聆聽“梁祝”的那一個鏡頭!我當時想問又不敢問老五這“梁祝”的唱片是從什麽地方弄來的這在當時非常敏感的話題還好我沒問不然無端地給老五帶來一份心理壓力就實在對不住他了什麽時候回國見到他我是得好好問問他的。老五也跟著他的哥哥們學過一陣子琴,後來做工去了。
(八)
“朝霞映在陽澄湖上,蘆花放,稻穀香,岸柳成行、、、、、、”京劇“沙家濱”是八個樣板戲裏唯一被改編成現代交響樂的作品。其藝術樣式和風格堪稱一絕!中央交響樂團的小提琴演奏家們身著新四軍軍裝腳打綁腿演出煞是當時中國舞台一景,讓人耳目一新,為之震撼!其實,西洋樂在樣板戲之風初始時就已經被引進了古老京劇藝術的表演中,隻不過“沙家濱”走得更遠點而已。這一潮流對玩學習西洋樂器的人不能不說是觀念的衝擊。革命加藝術,年青的我把它視作“香饃饃”____當時多麽希望能做一名文藝工作者啊!拉小提琴的同時我又學習拉京胡__這裏麵有自身的喜歡____它也是鉉樂器啊____也有出於對時髦的追求。你不能不承認譚元壽的郭指導員的唱腔即使是今天聽來也是韻味十足!京胡是中國人發明的土樂器,小小竹筒嗓音高亢脆亮,和京二胡月琴三鉉等配在一起就成了演員唱腔的伴奏文場。是誰第一個把這“小叫雀”請來和著男女高腔抒情為主的獨特的民族唱法今天誰也說不清。也許是一種既定事實,人們便在先入為主的心理定勢下接受了它,但它確實有一種特殊的美存在於京劇藝術裏。假如誰要做這麽個實驗說把京胡從京劇樂隊裏撤了,或用其它樂器來取代它,那麽唱出來的東西一定沒人承認說這是京劇!京胡姓“京”,不唱京劇就不用京胡,偶爾看到有人拿來伴奏地方方言戲劇。所以會拉京胡的人不多。年輕人學拉京胡的就更少了。拉京胡看起來簡單,要拉出京劇韻味來也不容易。機會來了。縣革命委員會正在籌備縣文工隊,負責籌備工作的人是個才從四川大學分配來的大學生,圓臉瘦身,戴一副近視眼鏡。他姓周,人們管他叫做“周眼鏡”。說來也巧,那日周眼鏡到離我們家不遠的一家木器加工廠物色人選,回來的時候從我們家窗前走過。窗戶開著,我在屋裏正專心地拉著一段樣板戲唱段。周眼鏡聞聲而來,在窗前停住。我見有觀眾前來助興,搖頭晃腦更是拉得起勁。一曲完畢,隻聽周眼鏡道,嘿,你願不願意到縣文工隊去?我一聽,頓時高興起來,怎麽不去!周眼鏡道,你晚上有沒有空?要有的話就到縣革委會大樓一樓找一個姓董的老師。把京胡帶上,拉給他聽一聽,看他意見如何。董老師是省五七幹校下放幹部,文革前曾經是省政府交際處樂隊的圓號演奏員。也許是吹圓號長了的緣故,他的上嘴唇人中以下至唇尖處特別顯得長。和小提琴相比,京胡的演奏技巧和表現力畢竟有限。用練習過拉小提琴的手來拉京胡我覺得比較容易些。在來麵試之前我考慮要不要把小提琴也帶上,後來決定就以拉京胡製勝。董老師見多識廣,評價我拉的京胡水平也能說出些道道來____他同意要我了!後來我才發現和董老師一同從省五七幹校分到縣革委會任宣傳部副部長叫楊景的是一位真正的京劇票友,下幹校前楊景是省政府交際處處長,胖胖的身段,扮演“紅燈記”裏的“鳩山”是極佳的花臉人選。在省城他有“小袁世海”之稱。我們文工隊屬他分管。平日裏有空他就讓我伴奏他唱上幾段。演出時由他演唱我伴奏的樣板戲唱段最受觀眾歡迎,返場再唱是常有的事。我想,就我當初的水平,要是由“小袁世海”來麵試我恐怕就“沒戲”了。到了文工隊後我還是以拉小提琴為主。從那時起我有大塊的時間練習小提琴練習曲,也有機會結交同行好友和求教高手。我慶幸我獲得的這次機遇,我選擇了我喜愛的職業。從專業的角度來看,我仍屬於業餘的水平。不過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裏我能夠憑著自己的掙紮求得一片自己喜愛的天地也實為難得!我在讀周敦頤的“愛蓮說”時更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我仰慕世間如蓮之君子,出身貧賤,經曆坎坷,不濁不腐,潔身自好。蓮,觀之美也,聞之香也,立之清高也,可知其出淤泥之苦也。故我稱我自己為“苦君子”。
(九)
王泉陽根據青海民歌改編小提琴曲“四季調”,又叫“花兒與少年”;“花兒”又叫“少年”,“少年”又叫“花兒”____暈了吧?這就叫學問。“學問”的意思就是把你搞暈。你越暈就越想把它弄明白,越想弄明白你就越暈____反正你是深深地陷進去了,無以逃遁!到了這個時候你就有學問了,或者說學問已經到手了。沒看見成日裏著書,立說,探討,求正,商榷,辨論,打筆墨官司的人都是些什麽人,博士,教授,專家,學者,作家,記者、、、都是有學問的人____都大多是暈雞!尤其是在雲詭波譎的政治運動中,暈雞幹出的暈事讓你百思而不得其解為什麽結果最後連你也暈。我剛進縣文工隊的時候基本上處於混沌狀態。所謂“無知人膽大”。 由於有了專門練琴的良好條件,我是發瘋似練琴,從早到晚,除去吃飯睡覺。文工隊沒有專門的琴房,隊員的宿舍就是琴房,就是樂隊平時練習的地方。那日一早我從家裏來上班,已經是八點鍾了,睡覺的哥們一個個還在翱遊蘇州。我閑白無聊地等了一會,還是沒人起床。我想已經是八點多鍾了,該幹活了。於是我從琴盒裏拿出琴來,給弓子上足了鬆香,在琴上拉響了第一個空鉉長音____也算是給眾哥們報曉的雞鳴吧。沒想到突然在我身後一聲猛烈的爆炸____一位仁兄引爆了一個大鞭炮。事後我才發現我是太癡情於練琴而不諳世事了。朋友事後說我有點“楞”。配合第三把位音階,C大調音階和1─3換把位練習,我開始摸練樂曲“四季調”。那段時間沒有演出任務,我在縣委小禮堂練琴,每次都練得很晚。“四季調”曲子不長,E 鉉和G 鉉上高把位換指有些難度。我的琴是很便宜的練習琴,音色很差。G 鉉發音遲鈍,音噪且沙,高把位的音糟糕得根本沒法聽。每逢這時就會自己安慰自己道,兄弟,別太挑剔,湊合吧,這就不錯啦!我沒想到我的美麗動聽的琴聲公然打動了一位青年女子的心____在禮堂窗下聆聽我拉琴的是個才從省城大學分來不久在縣委宣傳部畫畫的女大學生,人稱小黃。五短身材,圓臉龐,小眼睛,梳倆小短辮,走起路來風風火火,說話不緊不慢,不冷不熱,透著另一種的精明____別以為是我的桃花運來了,我的厄運來了。小黃向縣委告了我一狀:深夜拉奏封資修的靡靡之音!有階級意識問題。當時軍隊支左,整個縣革委從書記到部委都是清一色穿綠軍裝的主持工作。這天縣委政工部的馮指導員和宣傳部的羅指導員來到文工隊召集全隊開會。我看到兩位軍人和楊景,老周,董老師一臉霜雪,也不知出什麽事了。馮軍人開口了,我們知道你們文工隊有個別的人最近深更半夜在小禮堂用小提琴拉小資產階級的黃色曲調,叫什麽“花兒與少年”。影響很壞。是誰拉的我在這裏就不點名了。我們今天來的目的就是要提醒大家要有堅定的革命立場,要和那些汙七八糟的反動腐朽的東西劃清界線、、、我一聽,全懵了!最近在小禮堂拉琴的沒別人就我。可我沒拉過什麽“花兒與少年”呀?我拉的是青海民歌“四季調”呀?我還是被嚇著了。我預感到大禍將要臨頭____別忘了,我是個右派的兒子!殺、關、管分子的後代啊!散會後老周單獨把我叫到一間屋子問是不是我拉的。我說我最近在練的是“四季調”,不是什麽“花兒與少年”。我把我手抄的練習曲攤開來給老周看:白紙黑字,青海民歌,“四季調”,王泉陽編曲。老周問,你不知道這首曲子也叫“花兒與少年”嗎?我說,我真的不知道。老周“啊”了一聲道,以後你就別拉它了。也許大兵們並沒把拉個曲子看得象文革初期時那麽敏感和嚴重____沒暈!宣傳部的楊景和老周也認為我是無知而不是階級意識問題____也沒暈!事情就這麽過去了。我很感謝他們對此事的淡化與寬容。後來我得知告我狀的人是宣傳部的小黃,隻覺得一陣惡心:你一個讀書人怎的如此下作?出賣了我一個小毛毛蟲你能撈到多少政治資本?而你可知你這昧著良心的一刀紮下去出我得流多少血甚至於整個生命?我因為我父親政治問題的牽連已經承受著超之乎我瘦弱的肩膀之所能的重量,而我在這個世界的生存根須脆弱到如同一棵孤零零的小草輕輕吹一口氣就能致我於倒斃!如果你是一個有人格根基的讀書人你應該做的不是去充當猶大,而是學著主耶穌來拯救這罪惡的世界!老周從一所小學要了一個女老師來我們樂隊,她會拉二胡,苗條身材,長一雙大眼睛,頭發也很黑。用今天的話來說絕對的美女。在一起排練很少說話。她的微笑夾帶著令人同情的謙卑;兩三套洗得發白的服裝換來換去透露出幾分淒楚。我曾試想如果她的衣服顏色再淺些,式樣是裙子或考究的西裝的話她會更加漂亮。年齡比我大的那幾個樂隊單身當著麵一個個道貌岸然,正人君子,很少和二胡打招呼,背地裏管她叫“二胡”並互相說些和二胡有關的下流笑話。導演小戴和二胡同是昆明人,處的時間長了,熟了,也才知道二胡也有一段痛苦經曆。二胡也是個大學生,師院數學專業。入學不久文革開始。二胡的男朋友是本校同學,不同專業。後來二胡隨班級到部隊軍訓,給男朋友寫信時說了些對現實的不滿和自己內心苦惱的話。不料他的男朋友竟把此信交給了學校軍代表。二胡這下慘了,被關起來寫了一段時間的“小楷”(檢查)之後從昆明發配到我們縣裏的一所小學當孩兒王。“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想把它改成“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論尊幼。”也許會更貼切於當時的情形。也許在李老師看來我不過是個十八九歲不懂事的小兄弟,可我卻非常同情她的遭遇,那張美麗的臉背後所隱藏著的創傷對她來說是多麽的不公平哪!我知道二胡的故事之後見到二胡的第一麵就主動招呼她:李老師,來了。李老師感到有點突然,臉一紅答道:哎,來了。我在樂隊是年齡最小的,這一場麵讓在場的幾位大哥暈了過去半天沒緩過神來。我也為我的大膽舉動而有些興奮,排練中好幾次看見李老師的眼睛在注意我。李老師臉紅的樣子真美!不知什麽原因,李老師在樂隊沒待多久就走了。樂隊單身們背地裏的下流笑話頓時少了許多。我還曾經有過去看看李老師的念頭,但終未成行。不久,小黃的男朋友從外地來看她,我路過她的宿舍樓前時聽到小提琴的聲音,看得清是小黃的男朋友站在窗前拉琴。我真為他擔心,今天還是他的女朋友的小黃,明天會不會因為什麽對她有利而去把他告發了呢?因為她是隻暈雞,絕對的暈雞!
(十)
連續二十多天的山區村寨的巡回演出,文工隊的隊員們已經疲倦於這種小快板的節奏,尤其是舞蹈隊的年輕女孩子們直衝隊長老周嚷說能不能來點中庸的行板,抒情點兒的,再抒情點兒。山區無公路,山區農民的日用商品都是由馬幫運馱進去的。我們無車可乘,全是步行。我挑的擔子一頭是簡單的行李,一頭是小提琴和演出用的布幕。我們一天短則要走十二三裏,長則五六十裏。天下起雨來,一陣大一陣小,從早到晚,瀝瀝拉拉____西瓜皮擦屁股沒完沒了。我們不得不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中途滯留。老周決定派人出山,到通有公路和電話的公社所在地打電話要縣裏派車來接我們回去。 這是個僅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落,分撒在一個S 形的山窪裏。我們的到來頓時讓小山窪沸騰起來。接住我們的幾家主人忙著收拾打掃住所,準備飯菜。我和樂隊的幾個人住的是一間尚未完工的新房,裏裏外外樓上樓下全用鬆木打造,潔淨如洗,走得進去滿屋散發著鬆木的清香。後來離開之後一路上我們發現我們身上還流溢著淡淡的香味。房東一家還沒住進新房,他們仍然住在緊挨著新房邊的舊房裏。新房二樓樓梯口處還有一米多寬的地方沒鋪滿樓板,裸露著一根根碗口大小的木梁。房東帶我們上樓時一再提醒上下樓要小心別掉下來了。打開行李往樓板上一鋪,“本司令”今夜就下榻此地。從小樓的窗口望去,乳白色的雨霧中依稀可見幾道田埂,幾株棕櫚,幾家炊煙、、、幾聲犬吠,幾聲雞鳴,又給它平添了幾分幽靜、、、好一幅山村雨中圖! 房東把晚飯準備好叫我們吃飯時天已擦黑。廚房裏點著冒煙的鬆明,主人殷勤地招呼我們圍坐在半膝高的小矮桌旁,桌上碗裏的菜半明半暗,看不清是些什麽東西。山區農民家招待客人的餐上桌碗裏盛著的是真誠和熱情____他們會把他們平日裏舍不得吃得好東西拿出來作你的珍饈。盡管他們很窮,一家人一年殺一隻豬,一半豬肉要上交到公社,一半留下過年請上幾桌客,剩下的用鹽醃製成臘肉,作為平日做菜的油料。我們在農民家裏吃飯,看到桌上的葷菜或雞蛋之類的食物都心知肚明____這是他們從自己嘴巴裏扣出來省給我們吃的!“吃!吃!”房東招呼道。他們卻很少夾菜到自己的碗裏。昏暗中我夾過來一筷菜,先是聞到一股帶著酒味的香醇,放到嘴裏是一些碎骨帶著些許碎肉。我咂吮著這特殊的味道,極妙!酒味極重,屬麻辣香型的。因是碎骨,你不知是嚼還是咽。這道菜平生還未嚐到過。急忙問主人菜名和做法。主人笑,知道你們沒有吃過,特意做來讓你們嚐嚐。這是上個月打的一隻麂子,把肋骨上的肉剃個大概,用捶在石頭上砸碎,碎至如丁,皮肉相連,然後放酒,鹽,薑,花椒,八角,草果,香毛草等佐料揉勻揉透,放入罐中醃製月餘就可以食用。沌和清蒸都可以。這道菜不能嚼不能咽。隻能咂吸味道,將骨吐出。菜名叫“骨頭生”。我笑道,我不僅吃到而且學到了這道天下稀有名菜,我回去要學著做吃。不過非得要麂子骨不可嗎?房東道,嫩黃牛骨為好,當然,豬骨也是可以的。隻是味道要差些。第二天傍晚,乘著雨停的時分,我們為本村及周圍相近的農民演出了一場。演出結束後,我們回到了住處,點著煤油汽燈說笑了一陣準備睡了。這時,房東敲門上樓,跟著他上樓來的還有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房東說這是他的親戚,住在另一個村子,聽說我們在這裏演出,一下午緊趕慢趕走到現在,演出已經結束了。而我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很是可惜,說是能不能讓我們用“大扁琴”拉點曲子給他聽。“大扁琴”?過了一會我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小提琴。嗬,“大扁琴”多有趣的名字!聽起來這琴長得象個老南瓜似的。我拿出琴來,老人便順勢坐在地上,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我手中的琴背,象是摸著久別重逢的老友般微笑著。我想他一定是什麽時候曾經見過有人拉小提琴,而沒人告訴他琴的名字。見琴形狀扁扁,故自己給它取了個名字。我想這位能叫得出“大扁琴”的老人可謂是小提琴的知音了____在這叢山竣嶺中,在這偏僻的小山村裏,在這遠離文明中心的桃園之地竟有這麽一位點著“大扁琴”要聽的奇人!我被他震驚,我被他感動!今夜我一定要滿足他的要求,我要幫他拾回“大扁琴”的記憶,幫他重新拚逗已經零碎了的那場夢!我拉著琴,我的眼睛對視著他,我看見老人的臉在抽動,眼睛在顫抖,雙手在不停地在大腿上來回撮著、、、他笑了,如醉了似地笑了。我另首曲子還沒拉完他就起身有幾分謙意似地說著,好了,好了。謝謝了。謝謝了。他邊說邊向後退,他人已經退到樓梯口了,也許是被明亮的煤油氣燈刺得眼花的緣故,他看不清回轉身之後的路,我已經來不及叫喊了,他的身體迅速地滑落下去了、、、房東也來不及伸出手去拉住他,他的身體迅速地滑落下去了、、、“唉呀!”_____!那是我聽到的最慘烈的呼叫____老人身體卡在兩根樓梁中,一支腿蹩在上麵,另一支掉在樓下空中、、、 待我們把他從兩根梁方之間托出來時老人兩腿已經不能動蕩了,一支腿流滿了鮮血。猜想可能斷了。我們把老人抬到房東的床上,有同事跑去找到我們文工隊負責攜帶藥物的人拿來了止痛藥和不多的紗布給老人包上。房東說隻能是明天去請大隊的赤腳醫生來看了。床頭油燈昏暗的光照著老人的臉,歲月的風霜刻滿了他的額頭,他頭發散亂,胡子夾雜著白色。此時老人神誌還清醒,疼痛減弱了些許。他看到我們都還守候在他的床邊,好像是自己做錯了什麽似地有些不好意思地陪了我們一個慘白而痛苦的笑臉。啊,可憐的老人!是我不好,是我一拉起琴來就有些顛狂,就有些忘形,就忘了把那樓口的危險再提醒你。我想如果我別拉那麽些曲子,就稍稍讓你過過“大扁琴”的癮就讓你走,你也許就不至於頭發衝眼冒花腳打飄、、、老年人也許經得起長期痛苦的折磨,但經不起一時間突然而至的幸福的衝擊、、、雨瀝瀝拉拉又下了一夜,我聽了一夜的雨聲、、、第二清晨,雨終於停了,我們打好背包,整理好擔子準備出發了。臨行前我又去看望那位不幸的老人。當我告訴老人說等以後有機會到城裏的時候一定到我們文工隊來,我請你到縣委禮堂裏坐在第一排,我拉很多很多的“大扁琴”曲子給你聽時,老人笑了,眼裏噙滿了淚花。為聽一曲小提琴老人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讓我有一種負罪之感。我不知後來老人的傷治好了沒有?還能站立行走嗎?此時此刻,我在遠方深深為他祝福。
(十一)
媽說,爸爸回來了。 我看見地上放著一件行李和稻草包紮成束的兩紮雞蛋和用草繩子捆紮著的一個小鹹菜罐。 媽說,他是請假會來看病。心髒和血壓都不好。 ____ 文革開始前因為一家製革廠缺乏技術人員,有關方麵就把流放在鹽礦做苦力的父親調到這家工廠工作。解放前雲南大學化學係畢業的父親曾跟一個德國人學習製革技術,後來父親和大伯合辦一個製革廠,廠房,設備及從昆明請來的製革師傅都已經到位,正準備大幹一場之時,不料一場流行性痢疾(當地人叫打擺子)突然席卷而來,師傅,工人及父親無一幸免。有的就在災難中死去,父親活下來算是撿了條命。那時還流行一種叫“爛腳杆”的皮膚病,一旦得了雙腿流水化膿,皮膚潰爛,久治不愈。我看到父親的“花腳杆”象是被燒傷後留下的傷疤。 媽說,他現在出去了。等會就回來。 ____ 後來父親從鹽礦回來後住在遠郊工廠的製革車間,一周回家一次。文革開始後,父親的右臂上帶上了一個白色的袖章。上麵寫著“右派分子”幾個黑字。他被告知任何時候不得私自摘去。於是父親回來得更少。偶爾回來一次也是乘著月色而來踏著星星而去。後來我看到有關史料記載,當年納粹收拾猶太人就是這麽幹的。 媽說,那雞蛋和豆腐圓子是大姨媽給你們帶的。 ____ 後來父親從工廠被遣送到老家農村交貧下中農監督勞動。沒有了任何收入。那時他已經是近六十的人了,隻能靠在生產隊勞動靠工分吃飯。拿著所謂政策性的“二百元錢”在母親老家處蓋了一間僅容鋪一張床和一張吃飯桌的小袖珍房子。是吃素無婚的姨媽照顧他在那裏的生活。後來父親每次提到大姨媽都感激涕零。 我說,媽,今晚我們有演出,我吃了飯就得走。 ____ 後來知道父親不僅是疾病纏身,在農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糧食隻分得到一點點,連村裏的農民都雲走它鄉。呆下去就是等死! 媽說,你們要演出,這好,爸爸他、、、 我沒說話。我自己熱了點中午剩的菜飯,往嘴裏扒了幾口,沒胃口,撩下碗筷匆匆走了。 ____ 後來 ____ 後來 ____ 後來 縣委禮堂燈火明亮,來自全縣農村基層的“三幹會”的代表們已經坐滿了禮堂。演出就要開始了。所謂“三幹”指的是三級幹部,即:生產隊隊長,大隊隊長或書記和公社書記。這樣的會每年舉行一次,三至四天,食宿全包。電影或文藝演出每晚犒勞。代表們一個個喜笑顏開,暢談農村學大寨以來的大好形勢,望美好的未來、、、 縣委禮堂不是專門的文藝演出場所,我們樂隊就隻能安排在舞台下左邊。我們和觀眾真正地連成了一片。我看到代表座席後的是聞訊趕來觀看的其它觀眾,黑壓壓一片擠滿了禮堂。報幕員李群芳從舞台一側走到大幕前向觀眾道,下一個節目,小提琴齊奏:‘草原上的紅衛兵見到了毛主席’。大幕拉開,我和幾個夥伴們麵帶笑容齊唰唰地站在聚光燈下。盡管演出多次,每次開場前難免還是有些緊張。樂曲是以一組右手撥奏的和弦開始的,琴聲一響我便忘記了一切、、、_____ 怎一個“忘卻”了得?演出開始前我坐在樂隊裏似不經意地幾次掃視代表座席後麵的人群,我是在尋找,尋找我那丟失多年的父親。我敢肯定他和母親這時一定站立在觀眾人群中間,他是來尋找他心愛的二兒子的。是的,我想他的感覺一定和我一樣,離失了多年,我們相互都已經陌生了,即使現在能找回來的也隻是當年留存在印象之中的那張生理相貌的底片了。叫一聲“父親”_____太沉重!這些年就為你當年的一個“錯”____全家人被一支看不見的黑手拽著和你一道陷進了無情的政治旋渦中,連喊一聲也來不及就一下子被殘酷地撕得粉碎!母親被人稱為“右派家屬”也成了五類分子一樣的人,在工作的小廠裏大氣也不敢啃。沉重的經濟負擔使她不得不拖著多病的身起早貪黑地幹活,她常常累得躺在床上喊著這裏疼那裏疼、、、文革開始時學校填表,同學問起來你父親是幹什麽工作的,我躲躲閃閃無法回答。我知道你是“右派分子”,可在“家庭出身”一欄我不知道如何去填寫____ 我是“黑五類子女”啊!從那時起我已經預感到我的將來隻能在深淵裏與黑暗一起掙紮。我把我個人生存的意義與大哥,弟弟,母親的生存緊緊連連在一起。我不停地尋找下等的體力活,我不停地吞咽著人世間的苦澀。我能忍受體力勞動的沉重___盡管我體質很差,瘦弱無力。直到今天我從未胖過,多少年來一米七二的個頭體重總是保持在一百二十至一百三十磅之間。但我不能忍受“黑五類子女”的政治歧視。在那些年月裏,“黑五類子女”這幾個字就刻在我的額頭上,如同春秋戰國時額頭上刺著黥字的罪人。我處處事事看到世道的冷眼,無時無刻不感到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恥辱!我的嗓子眼隨時有個東西堵在那裏吐不出咽不下。我隻覺得我沒有前途,沒有希望。我們沒有親戚____他們自身難保,對我們就更是唯恐避之不及;我們沒有朋友____誰願意來自找麻煩、、、請原諒我的過錯____我把這一切歸結到了我的父親身上。蒼天啊,告訴我,為什麽把我生在這樣的家庭裏?為什麽讓我有這樣的父親?父親回來了,回來了又怎麽樣?我還能象昨天一樣,麵對著他親熱地叫一聲:“爸爸”嗎?今夜的演出是他第一次看到我在舞台上拉小提琴____小提琴,要知道,這是他的心儀和熱愛啊!當年他就是拉著小提琴和我一道回老家看奶奶的。他喜愛小提琴,他知解小提琴。我是多麽希望他聽到我的琴聲啊!父親,我現在握弓的右手有點兒抖,按弦的指頭有些僵硬,我的心在發燒,血液在臉上奔流!啊!父親,你聽到了嗎?這是我拉的小提琴曲,你喜歡嗎?你瞧,我會拉琴了,你沒教過我,是我自己自學的。你不在我身邊的日子裏就是小提琴陪伴著我的。小提琴真好,我有什麽話就對它講;我有什麽苦就對它訴。它能理解,它能聽懂,多少個孤寂的夜晚,是它用它溫暖的手撫摸著我心靈的傷痛,是它安慰我忘卻遭遇的不公,是它幫助我擦去臉頰的淚水,是它總是給我唱著春天裏才會有的歌!啊,父親,你聽到嗎?我的命運之歌節奏緩慢而艱澀,旋律低沉而憂傷,我現在隻能在低音區的G 弦和D 弦上徘徊,我無法行進到A 弦上。我知道,E 弦上的音很亮,尤其高把位,是華彩區,是陽光燦爛的地方,也是自由靈魂的天堂!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走到到那裏的。我渴望生存,渴望自由,我渴望幸福,我渴望在詩化的激情裏永生、、、____ 我陷入了極端的痛苦之中。 生存是人的基本需要。如果一個社會不能為所有的人提供和保障基本的生存條件或可能的話就不能不懷疑它所實行的製度了。對於個人來說,如果活到五六十歲的時候他還才重新開始為自己尋找生存的方式和出路的話就不能不說是可悲且可憐了。父親的生存危機是製度造成的,可你別無選擇,你隻能在死亡的邊緣上求活。那時我在文工隊每月的工資是29元。每次拿到薪水我都如數交給母親。我不抽煙,更不喝酒。我個人的花銷很少。有時還給下鄉插隊的大哥買點東西寄去。父親回來沒有工作也不可能去找到工作,這樣呆著也不是辦法。時值夏日,熱氣襲人,呆在屋裏也直感到悶熱。我在文工隊屋裏練了一陣子琴之後懷抱著小提琴獨自走到外麵的籃球場邊的大青樹下想安靜一會。。從靠球場一側的馬路往上都是坡路,走不遠就到我家了。當我回到屋裏準備開始又一小時的訓練時,一個舞蹈隊的女孩走過來用手指指門外對我說,你看,你爸爸媽媽拉柴火停在那裏,可能是拉不動了。我立刻放下琴跑了出去。果然倆老從遠郊山上拉回了一板車柴火停在球場路邊,他們汗流滿麵,臉色慘白,氣喘籲籲。父親母親看見我過來,一臉尷尬____我知道他們是不願意這樣的場麵出現在這裏,他們害怕給我的麵子帶來傷害。可是他們實在是精疲力盡了,早上一大早出去到現在已經是下午三四點鍾,他們還沒吃中飯,想很快地通過這裏也做不到了。這是上帝的安排,它把我的父親和母親最痛苦的一頁血淋淋地撕開來!它要我這個心腸仁慈而軟弱的兒子必定不可逃避地目睹這場苦劇,讓辛酸痛痛快快地來刺殺出來,讓眼淚肆無忌憚地一起潑灑出來!來吧,父親,母親,我在前麵拉著,你們後麵推著,我們既然已經走在地獄的路上,就幹脆走得瀟灑些,從容些,我們還有什麽可怕的呢?下班回到家裏,母親一見到我就想向我解釋什麽。我道,媽,你們就別去拉柴火賣了,那活太重太累。其它能幹什麽就幹點什麽吧。我的工資作為全家人的米錢也夠了。有多少我們就吃多少。我不知怎的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父親在一旁坐著沉默不語。母親難過地掉下淚來。 ____這是夢??? 、、、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 、、、兩個四五六歲的男孩校園的綠草地上裏追來打去、、、 、、、 燦爛的陽光穿過幾棵高大的鬆樹,幾道光柱斜照在地上。我和大哥的一對影子也長長地拖在地上,我們互相踩踏地上的影子、、、、、、我看見附近一間敞開著門的教室,父親站在講台上正在那裏比手畫腳大聲地和坐在下麵的大哥哥大姐姐們講著什麽,他的麵前桌上擺著幾個透明的玻璃瓶罐、、、 、、、我和大哥就在教室附近亂跑瞎鬧、、、、、、我看見在一個高土坎上有一棵一人多高的樹,那一片片細葉紅得可愛,一串串果實鮮得迷人!後來才知道那是有毒的漆樹。我和大哥爭先恐後爬了上去采摘紅果來玩。玩了一陣就覺得手上脖頸和臉上開始發癢,不一會就腫脹起來,我們都很害怕。不一會父親下課回來被我們的樣子嚇了一跳。他趕緊把我們帶到學校醫務室。一個長得白淨矮胖的女醫生給我們又是清洗又是擦藥。那藥水象畫用的白色水粉顏料。藥水幹後,我和大哥成了一對頑皮的小白貓、、、、、、嘻嘻嘻嘻、、、、、、哈哈哈哈、、、
(待續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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