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篇日記
當我們忘記了所有,唯一的鑒證
便是文字
印在白紙上的淡淡的字跡
是永遠無法抹去的記憶
今年冬天很冷很幹燥,雪也很大。整條長安街都被大雪覆蓋。我忽然覺得憂傷和悲哀,在這漆黑冰冷的雪夜裏。我把家裏所有的被子都翻出來蓋在身上,可我依舊覺得冷。空曠的房間裏沒有一點兒溫度,我不知道今天是怎麽了,我始終處於恍惚當中,想哭,但是哭不出來。
今天是我的十九歲生日,同時也是母親的忌日,以後的每個生日,都是母親的忌日。十九年之前的今天,我降臨到這個世界上,母親經曆了一場生死的輪回。十九年後,她以這種決絕的方式離開了我,永遠的走了。我哭不出來,站在長安街的風中,仰著脖子大口大口的吞噬從夜空裏飄落下來的雪花。當一個人冷到極點的時候,身上便失去的溫度。連冷的感覺都沒有了。當恢複體溫的時候,我終於感受到了徹骨的寒冷。
我痛恨自己的十九歲,痛恨北京的冬天。它幾乎奪取了我的全部生命,以及生活。我完全成了一具活著的屍體,我不知道這樣一個空空的軀殼還能支撐多久。我已經成年了,已經成為一個男子漢,我應該堅強起來,勇敢的去麵對殘忍的血淋淋的現實。我這樣要求自己,這樣激勵自己,就是不能把這些付諸於行動。我不是一個懦夫,我隻是還不相信母親就這樣死了。真的不相信。所有的一切,感覺就是一場夢。夢總有醒的時候,我想在夢醒之後,失去全部的記憶。也許隻有這樣,我才能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冰冷的淚水終於順著臉龐滑落,在我十九歲生日即將結束的淩晨。我看著窗戶上厚厚的冰棱,忽然間覺得自己長大了,也許母親的死對她對我來說都是一種解脫。病痛的折磨讓她生不如死,每每看著母親因為痛苦而扭曲的麵孔,我的心就疼得像被刀絞一樣。母親終於不會疼了,她去了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叫天國,天國與世隔絕,媽媽在天國裏能看清楚世間的一切,能看到她的兒子在一夜之間成熟,變成了真正的男子漢。媽媽,請你放心,我一定會堅強的活下去,每年的今天,我會在你的墳前度過自己的生日。給你送一束清新的百合花,一杯紅酒,還有一塊插著蠟燭的蛋糕。我不再惹你生氣,不再讓你擔心。
其實當我意識到自己成為一個孤兒的時候,生活已經在我麵前劃了一個句號。我知道自己要重新譜寫新的篇章,翻開新的一頁。無論如何,生活還是要繼續的。我很想去找尋自己的父親,他也許還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經死去,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長大成人。他離開母親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我隻記得他把鐵門狠狠的摔死,沒有回頭再看我一眼,再看媽媽一眼,再看這個家一眼。很久以後,我問媽媽,爸爸去哪兒了?媽媽總是搖頭,她說,曉彬,你以後就要和媽媽相依為命了,你是一個男孩子,你不能哭,也不能鬧。你要和媽媽一起吃苦,懂嗎?
那年我六歲,懵懂的點著頭。媽媽沒有再嫁,這個堅強的女人讓我長大成人,完成了她的使命,然後她走了,沒有給我報答的機會。我也永遠不會有報答母親的機會,這是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的,是我內心裏永遠的一個痛。媽媽,如果有來世,我還做你的兒子,用我的全部生命,去報答您。
雪依舊在下,不知道要下到什麽時候才能停下來。明天我就要走了,離開了母親,我還有什麽理由繼續留在這個家裏,還有什麽理由繼續留在北京?今天晚上我給琴姐打電話,跟她說我和你一起去成都。琴姐很爽快的答應,並且找人給我訂了機票。她沒有問我為什麽要去成都,其實我也不知道原因,我隻是想盡快的離開北京。媽媽,你不會怪我對嗎?在您屍骨未寒的時候,兒子就要走。因為我不想看到你被推進火葬場的場麵,我是一個男孩子,如今已經成為一個男人,我不能在您麵前哭,我不能把自己的淚水留在北京,我要去遙遠的天府之國,那裏的冬天沒有雪,那裏的冬天溫暖潮濕。我把自己拋棄在陌生的城市,請你不要擔心,我會生活的很好,琴姐說,她會照顧我。她就像是一個長輩,一個母親。人和人之間為什麽會這麽不公平?同樣是那個年代的人,同樣也是女人。為什麽你們的命運卻有天壤之別?
我和琴姐的相識,本來就是天意。上天已經安排好的事情,每個人都無力反抗。天意難違也許就是如此。琴姐最初的出現,對我來說就是恩人,對母親,對母子相依為命的這個家,也都是恩人。我在酒店做門童的時候認識了琴姐。那是在半年多以前,琴姐來北京出差,住在我工作的那個酒店裏。北京的春天還很冷,我穿著厚厚的棉大衣站在門口,笑臉麵對每一位來此光臨的客人,我不喜歡這份工作,可是為了母親,為了給母親治病,我依然在努力,每當我做不下去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月底就會拿到工資,有了錢就可以救媽媽的命。這種簡單的想法一直支撐著我工作下去,我還有一個理想,那就是成為一個畫家,我從小喜歡畫畫,如果不是父親的離開,加上母親的疾病,現在的我,一定是坐在北京最好的美術學院裏。
琴姐來的時候,開的是一輛紅色寶時捷,那種紅非常引人注目,我給琴姐找了一個很好的車位讓她停車。下車之後她朝我微笑著說謝謝。我的心裏頓時一暖,每天都看客人的臉色,忽然有一個高雅漂亮的女人對自己笑,真得很舒服。
那天我上夜班。淩晨,琴姐要開車出去的時候發現輪胎被紮了,問我看沒看見有人動她的車,我說沒有。之後她就向大堂經理反映這件事情,那個大堂經理本來就和我相處的不好,知道琴姐的事情之後,把全部責任都推到了我的身上,除了扣除我當月工資之後還讓我馬上走人。我憤怒了,大聲為自己申辯,可是那家夥根本就不聽,我知道我完了,我不怕失業,不怕貧窮,我怕的就是母親沒有錢治病。最後我幾乎都要跪在經理的麵前,讓他給我一次機會。社會就是這樣,沒有人會可憐一個弱者,我還是無法避免被開除的現實。
最後還是琴姐向經理求情,她說算了吧,這是意外。她的聲音很輕,但是很有分量,經理的銳氣頓時消了一半,當麵承諾不開除我,但還是扣了我半個月的工資。經理走後我一個勁的感謝這個開紅色寶時捷的女人。她依舊對我微笑,小夥子,出來打工不容易,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很長。我還是說謝謝,似乎當時除了謝謝我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琴姐說沒什麽,聽你剛才說你母親還有病,好好照顧她。說完以後琴姐轉身要走,出門之前她遞給我一張名片,小夥子,有什麽事情就給我打電話,我在北京待一個禮拜。
遇到客人給小費,給名片並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些有錢人隻要高興了,什麽都可以給你,不管你是總經理還是服務生,工作一年多,光客人給的名片就有一盒了,他們往往是覺得你服務周到,態度熱情,心裏覺得舒服,一高興就往你手裏塞小費,或者給一張名片說有什麽事找我。話雖這樣說,可我知道,也許他們出門之後再回來就會把我給忘了。他們發名片是一種習慣,我接名片是一種禮貌,我的生活不會因為一點小費一張名片而改變,我隻能踏實的做好每一天的工作,才能給母親治病。我不會指望任何人能夠救我的母親。
但是琴姐不同,她很認真看著我,雙手遞給我名片,並且和我說她在北京待多長時間。琴姐平易近人的人格魅力深深的打動了我,讓我第一次對有錢人產生了好感。那時的我,隻是一個剛剛十八歲出頭的小夥子,我過著和許多同齡人不一樣的生活,經曆著許多同齡人一輩子也不會經曆的磨難,這對我來說,也許是一種財富,在許多年過去以後,再回想起來,我會為自己感到自豪。
我把琴姐的名片小心的放進襯衣的口袋裏,同時告訴了她我的名字。
兩天以後,母親的病情再次惡化,被送進醫院,我清楚的記得那晚也很冷,甚至比今天還要冷。我抱著母親,近乎瘋狂,出租車奔跑在茫茫夜色中。母親的雙唇發紫雙目緊閉,我害怕極了。一隻手緊緊的抱住母親,另一隻手緊緊的捂著口袋裏的五千塊錢。這是給母親救命的錢。到了醫院我才知道,五千塊錢是遠遠不夠的,醫生說母親需要做化療,需要住院。最少也要先交三萬塊。我一聽頓時傻了,我拚命的求著醫生,求他們救救母親,求他們給我三天時間,三天以後我一定把醫藥費交上。可是沒用,醫生似乎比那個大堂經理更不近人情。緊急關頭我終於想到了琴姐,她的名片我一直揣在身上沒有拿出來。
十分鍾後,琴姐來了,還是開著那輛紅色的寶時捷。她冷靜的給母親辦好入院手續,直到母親脫離危險期了她才離開。我把她送到門口,竟然連謝謝都說不出來,我隻是在心裏說,就算讓我做牛做馬,我也要報答她。
琴姐離開北京那天,我到機場給她送行。進安檢之前,她遞給我一個信封,沉甸甸的,我知道裏麵裝的是錢。她的目光容不得我拒絕,她說,這不是給你的,而是給你母親治病的。我從小也沒有母親,知道失去母愛的痛苦。曉彬,好好照顧媽媽,有任何事情,都可以給我打電話。
回憶讓我疲倦,也讓我溫暖。我和琴姐的交情,似乎從那輛寶時捷被紮了輪胎的時候就開始了。半年多以來,琴姐頻繁的往返在北京和成都之間,我不知道她純粹是為了公事,還是因為我,或者是因為我的現在和她的曾經都有著相似的經曆。今天在醫院裏,我眼睜睜的看著母親閉上眼睛,任憑我怎麽搖,怎麽喊,那雙眼睛始終沒有睜開。我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歇斯底裏的開始哭,哭的像個嬰兒一樣大聲。琴姐也在,把我緊緊的按在她的胸口上,我的淚水浸濕了她的大片衣服。我不知道怎麽會哭的這樣毫無掩飾。母親說我是男孩子,不可以哭的。我已經在母親麵前哭過一次,所以火葬那天,我一定不讓她看到我的眼淚,所以,我一定要離開。
媽媽,請你不要責怪我。不是兒子不孝順,隻是兒子太愛你。
媽媽,今天是我的十九歲生日,我已經長成一個男子漢。明天我就要離開您,離開家,離開北京。我要到琴姐生活的那個城市,我不知道為什麽要走,但我清楚自己已經找不到留下來的理由了。
媽媽,請相信您的兒子,幾年之後,他會成為您永遠的驕傲。
曉彬甩甩寫的有些酸痛的手臂,小心的把日記折疊起來,像當初珍藏琴姐的名片那樣,把它放進自己的貼身口袋裏。寫完了,他才覺得溫暖。寫完了,他才發現有很多字是寫琴姐的。十九年來,他從來沒有如此細致的去寫日記,從來沒有如此細致的去揣摩生活,審視自己,以及規劃未來。也許正如他所寫的那樣,母親的死,於他也是一種解脫。
次日清早,他和琴姐一同飛往成都。這是曉彬十九年來第一次離開北京,第一次坐飛機。他把腦袋靠在玻璃上,隨著飛機的起飛,他的心似乎也跟著一起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