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的原野

                          如歌的原野

    時光在流逝，人還在疲於奔命，象被大風吹著跑，由不得自己。也不知前方是什麽，隻知道是朝著未知的夜，向著月光下深邃無際的天邊行走。路上有積雪,有荒漠，有雨後積水的濕地……
    兒時曾無數次遙想山外和天外的世界與生活，遙想走出環繞四周的並不高峻的群山。心在飛馳，而眼前世界太小。心依戀著貧瘠的家園，依戀著父母，對外麵世界充滿想象和疑懼，不知如何麵對這個似乎並不友善的外部世界，更不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己表現得更加自如和從容，如何與陌生而形形色色的、和自己很不相同的人們分享對時空的感受。世界大而無情，讓無知、貌似無畏而又滿不在乎的人們感到迷惘而有時心生退意，讓內心不甘、憤世嫉俗的人壓抑和憂傷。就在猶豫慌亂之間，太陽已過正午。盛夏依然，一切都似有從頭再來的可能。
    世界越來越大，我也一直看到真正的天之涯際。在驀然回首的刹那，發現莽莽荒原之間隻有自己一人獨立。不管心靈多麽孤寂無助，內心希望的力量仍驅使自己朝前走。偶爾在夢中，飛回到最初群山環抱的一隅，那種陌生與荒涼，那種不能忍受的淡漠都在告訴自己——那是昨天。
    在昨天和今天之間，在這裏和那裏之間靈魂在徘徊，就象黑夜與白晝。行動屬於白天，否則行動和白天都毫無意義。此岸陽光明媚，人聲嘈雜。河對麵是陰雲籠罩夜色低垂的生荒叢野，靜謐死寂、陰鬱蒼老。
    一事無成的哀怨的人們把自卑和不平沉積於內心深處，留給一年比一年希望更少、意氣更短的以後的日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象戈壁灘上一小塊石頭——粗糙灰暗，毫不引人注目。但仍有許多永遠樂觀、永遠努力、永不言敗的人們，他們甚至身無長物卻永遠自我感覺良好，這些整日忙忙碌碌、精神十足人們，他們即使不明白自己，但明白一點：行動就是生活。
    沒有行動精神和肉體都會萎頓，無為與虛妄都需要支持，不然崩潰總是難免的。我想理解酒鬼的精神世界。我很懷疑酗酒會象吸毒一樣使人一旦沾上便無法解脫，也不認為酒對人的腸胃具有如此大的誘惑力。酒鬼會自卑，也會自責，酒鬼知道社會對他的態度。人用酒精疏緩壓力，酒後更會加劇人生挫敗感和悲劇感。而無論喝酒本身還是人生的挫折都不可能讓所有的人沉陷其中而無法自拔。
緊張、焦慮和恐懼摧毀了許多人。對生活重負的恐懼，對衰老病死的恐懼，對能想象到的一切可悲前途的聯想，使那些人放棄了一切，對一切都感到索然無味。讓酒鬼戒酒就如同讓一個生性悲觀的人變得樂天一樣困難。沒有了生機勃勃的青春年華，沒有衣食無憂、鮮花朝露般的期待和暢想，沒有愛人和朋友，沒有與人的正常交流，如何從這真實與幻想的憂傷不幸中擺脫出來？即使從酒杯中爬出來，而那個世界依舊，它不會因此而改變什麽，沒有人會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刻不停地關照你——他們還有自己數不清的煩惱呢。唯一能夠幫助你的隻有自己的意識和意誌，以及對比現實更加可怕的精神夢魘的恐懼。
    冬雪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寒風清洌，遠山皚皚如壁。山坡上的小路宛若遊絲，盤曲而上，延伸至天地相接處。我無數次從山上回望家鄉，想把它印在心中，每每沉浸在隱隱哀傷之中。俯仰之間時光已然將感覺變成往事，於是尋找那使命運多舛不幸的肇事者的努力也歸於沉寂。我在自己心中尋求受傷的答案，我終於發現，我也許就是我不幸的淵藪嗬。不幸的心邂逅不幸的人，讓自己失望，而去懷疑這原本深深厚厚、渾然不知的世界。這微不足道、渺如塵埃的悲劇，竟要去探究悲劇的由來和結果——從我們眼睛看清天地輪廓之日起，命運之神就在幽幽歌唱。
    從山穀，從草叢中，從藍天白雲間，從星光閃耀的夜空裏，從蠅蠅飛舞的蚊蟲，從嗚咽低吟的北風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當夜雨潺潺，黃昏飛雪，一切好奇而美麗的印象在頭腦中幻化成一個個夢境時，人的一生就將被他所迷戀的東西所銷蝕。
    沒有這些，精神好象無所倚傍，也無以擺脫。另一雙想象的翅膀還沒有生長出來。
    想象著一路唱著走過來，信馬由韁，來去如風，把熱望和留戀傷感留給他們。——我是獨行俠，哪裏都不會留住我，我讓你們象追尋流星那樣仰望我的光華飛曳而生出無限遐想。我不會老，不會萎靡遲鈍，我永遠是鋒利的劍，象閃電劃過黑暗無底的夜空，伴著隆隆的巨響。看，我無堅不摧的堅韌，我光華耀目的文章，我的思索，我的睿智，我的仁德，我征服一切的力量！
    我的精神在哪裏？那曾經支撐我遠征的力量之源，對如火般壯烈、如霞般絢爛的人生，對史詩般壯闊的偉業，對“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境界的向往，何時已湮沒無聲？
    我是什麽？從電光火石的異端走向枯木朽株的晦黯，哪怕是恐懼仇恨的目光也會讓我感到自己尚有一絲活氣。首鼠仍兩端，而清靜並不會象日月那麽長。
    我躺在岸邊，身心俱疲，傾聽河水靜靜流淌，而後仰天大笑：“我當了回唐吉柯德。”不過我比他明白得早，還沒有耽誤了一生。可也不如他一往無前、百折不撓的操守。我悵然若失。希望吹來一陣陣風，一陣陣風嗬，讓我忘掉吧，讓我的過去和那風一同去得無影無蹤吧，我要回家了。
    夕陽如火樣般熱烈，讓海一樣濃重深沉的雲霞翻滾燃燒，天光柔和地映照繽紛秋林，使天與地一同燦爛華美。落葉無邊，枯朽坦然將最後一息拚作美麗的回光返照。置身其中，我感覺自己正與落霞秋葉共舞。其實我原本就是其中一片葉子，而且發育不良，形狀不美，還被黴菌侵蝕得斑痕狼籍，可我必須和大家一起來閱曆四季風景，並成為這風景的一部分。在充滿陽光的土地上，生命都是一片葉子，努力生長，沒有驕傲，也沒有遺憾。
    我回到樹枝上，我們緊緊擠在一起，你根本找不到我。陽光指揮著所有生命和無生命合唱，我們也在靜靜地合唱，不管在樹上還是地下。不象利劍和閃電一樣憤怒和征服，我們平靜而愜意，因生存而感動，因平和而愜意。因為有我們，原野如詩，如畫，原野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