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齋

每個人都是王子或公主, 心靈是我的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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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胭:鄉關何處

(2011-09-07 09:47:12) 下一個

鄉關何處

寒胭

一、 
 

等狗狗瘋過了裝神弄鬼的萬聖節,我們就開始預備去上海的行裝了。每年夏天都帶狗狗回去看外婆的,但是這一次,因為怕世博會的人潮,我們沒有去。然而也等不及明年夏天了,外婆電話裏一再惦記,“我多少想狗狗多少想抱抱伊啦!”每年都長十來厘米左右的個子,再不回去,外婆很快便不能把狗狗攬在懷裏橫豎亂親了。那麽就趁著感恩節的假期,搭頭搭尾曠幾天課回去吧。

 

秋冬之交的時節,正是學期中,我們不是上課便是教課,很少回上海的。上一趟這時節回家,還是多少年前做學生寫論文的時候。那時的上海,還沒有整個拆光了重來,父母和兄嫂還住在老房子裏,而我那時靠的是一份獎學金,雖然覺得住在家裏不習慣了,卻還不舍得花錢住到賓館裏去。


拆光重來之前的上海,連城市的氣息都不大一樣的,早晚的溫差似乎也不如現在這樣大。深秋的早晨從縫著毛巾“被橫頭”的被頭洞裏醒轉來,是覺得故鄉的太陽已經升起在外頭了。雖然知道這日頭一整天都會照在那裏的,然而它永遠在地平線那頭青灰的塵霾裏隔膜著,端的讓人覺得淒惶。空氣倒是很清冽,鼻尖是冰涼的,卻不覺得有寒意刺骨。我走在馬路上,是去對麵老虎灶邊上的點心店買生煎。還沒私家車這回事,駕輛摩托突突而過就已經很耀武揚威了。成群成群的腳踏車蜂擁到紅燈那裏停下來,又在綠燈亮起的當兒蜂擁往前去了。大家都忙,就我是個閑人,雖然是度假,心裏竟也荒蕪起來。在“叮呤呤”催成一片的鈴聲裏,這深秋早晨的空氣愈加清冽得讓人發慌了。


生煎店的老板生了一張過目便讓人遺忘的臉,然而臉上的表情卻是鮮明的。他不苟言笑,神情戒備又機警,象是隨時預備支起胳膊肘把人頂開或者把東西搶回來。平常這樣的神情是不多見的,一上了飛機驟然覺得這樣的警備多了起來,及至下地則舉目皆是了。老板往爐灶裏添了媒,添完煤不及擦手便坐下來往肮髒油膩的絞肉機裏塞肉皮,肉皮上似乎還有未拔淨的豬毛。等待下一鍋生煎的隊伍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卻是一言不發。我們對萬事警備又對萬事苟且,從蠻荒年代裏生存下來,不這樣大約也走不了這五千年罷。


長滿豬毛的肉皮變成了鮮美的湯汁,吃完生煎,用漢堡、比薩、熱狗總也滿足不了的食欲終於覺的“落胃”了。我要去樓上的衛生間擦嘴洗手,這先得去自家的房裏打開樓梯燈。樓梯轉角的牆上,橫七豎八支著幾隻結滿蜘蛛網的燈泡,那分別是屬於我們和鄰居的。樓梯的扶手上積累了經年的黑膩,我當心著不碰到卻又忍不住多看一眼。白瓷浴缸裏的汙垢,厚重得讓人震驚,仿佛這裏曾經殺過一隻雞,雞頭頸裏四濺的不是鮮紅的血液而是黑色的汙汁。浴缸下麵銅質的老虎腳上,斑斑駁駁長滿象珊瑚一樣的鏽跡。這灰綠色的銅鏽,看得簡直也讓人心也跟著一起灰綠了。然而我抬起頭來,卻發現浴室的白牆上整整齊齊貼了一方洗得幹幹淨淨的白手絹。唉,在這希髒到麵目猙獰的環境裏,至少還有這一麵瓷磚牆是白淨的,至少還有這一方手絹是清爽的。白手絹上細碎的粉色的梅花,因為還潮濕的緣故,粉紅得透明起來。這透明、細碎的粉紅,象是淤泥的雙手捧出來的花朵,看得真叫人心疼。這花朵多麽象我們自己的人,一代又一代地繁衍,頑強又脆弱,在這個漫長的過程裏,有那麽多人為了想要得到更好的生活,都散落到遙遠的土地上去了。我突然之間要哭,想起在外頭的種種不易,然而那一刻並沒有一個真心疼愛我的男人在那裏,這眼淚就是流了也是沒有人要看的。 

二、
 

從未有人預料到,上海會以這樣驚動天地無法阻擋的速度大規模重建起來,而我自己離開上海之後跨越海洋的大搬遷,也是在出國之初從來沒有想象過的。

 

重建之後的上海,除了舊時租界裏幾條標誌性的馬路和幾個標誌性的建築,是一個全然讓人陌生的城市了。它大得、高得、灰得、忙得簡直具有脅迫性。發財的機會就仿佛是塵霾裏的微粒,無處不在地懸浮在這個都市的上空。雖然不自在的時候拿上海人來開銷一下一直以來都是一種普遍適用的心理平衡療法,然而純粹在嘴皮子上開銷的治療效用已經不大了,越來越多開銷著上海人的人要來上海買房子、要來上海生活了。走在這個城市裏,看到40歲以下的白領階層,其實已經無法分辨這是上海人還是開銷上海人的人了。上海變成了全國的,甚而是全球的,這些年來被開銷得連自己的方言也式微了,就算穿件睡衣都不得不看人的眉眼高低。


而我搬來搬去的,心卻反而慢慢安定下來。東南西北的,無論在哪個半球生活,隻要語言不變,思維方式、行事作風便是相似的。搬多了我反而習慣起來,覺得“搬”也可以是生活的常態。終於有真心疼愛我的人在身邊了,不容易啊,真-的-不-容-易。但是奇怪我卻很少為自己的際遇流眼淚了。是不是離開故鄉、是不是在職場的江湖裏沉浮、是男人還是第二性女人,我們被生下來就要活下去,在這個過程裏,誰又是輕鬆的、誰又天然被賦予了發嗲的權利呢。 


我們仿佛是一粒米,上海則好象是一鍋滾燙的粥,落入其中便隻有跟著一起急速翻滾,不知所以。而他鄉於我們倒更象是一碗溫吞水,浸入其中便徐徐沉到碗底。我們三個人在溫水裏沉靜下來,連得朋友都不大肯交了。是可以去中文學校結交些朋友的,周末節假日裏便可以有大隊人馬挨家挨戶輪流去派對。然而人與人一旦交接,便會生出千絲萬縷的牽絆,熱鬧是以失去散漫行動的自由為代價的。好在隻要及時交稅、按規章辦事,在這裏特立獨行的自由散漫是不妨事的。


我們離家鄉遠了,離人群更遠。從新年開始,到春節、複活節、……、一直過到年尾的感恩節、聖誕節,我們永遠也隻有三個人在一起。三百匹馬力的越野車載著我們穿越繁忙陌生的都市,走遍崇山峻嶺。在人跡荒蕪的群山腳下、在被人遺忘的墓地裏,那座最高的石碑下麵刻著:伊麗莎白-麥考曲太太1798年4月安葬於此,時年82歲。兩百年了,那個時候竟也有這麽長壽的人啊?這長壽的麥考曲太太是從愛爾蘭還是蘇格蘭坐帆船飄洋過來的?石碑開裂了,上麵雜草叢生,麥考曲現在的後人在哪裏呢?長著白色尾巴的小鹿跟著鹿媽媽鹿爸爸從墓碑間左顧右盼地跳躍過去了,走到墓地盡頭時它還支起脖子來回望我們。麥考曲太太如果有後人的話,現在也該傳到第十幾代了吧。她不是名人,沒有人記得她,連她的後代也把她遺忘在這荒郊野嶺裏。我抬起頭來看看天,深山裏的天真藍啊,白雲在澄淨得讓人心痛的藍天裏悠悠地飄過,仿佛跟它好商好量的話,是可以跟著一起雲遊四方的。那麽我以後就是葬在這裏了麽,跟這些不相幹的愛爾蘭還是蘇格蘭人在一起?或者還是回到蘇州的東山去罷,奶奶和外婆是葬在那裏的。在東山的墓碑上,每個頭像都跟我一樣長著平麵的臉孔吊銷的眼。他們倒是一律謙和地微笑著的,到了墓地裏,大家終於可以放下一輩子的警備了。我看看身邊的狗狗,他正彎腰在墓地裏找螞蟻。一直以來,死亡最困擾他的就是“埋在地底下的時候有螞蟻爬到身上來咬那怎麽辦呢?”寶貝你既然怕螞蟻,那媽媽不如一把灰直撒到海裏去罷,如果我自己不在乎,又有誰會在乎。

三、

我到底還是想念上海,又要回去看看了。這次父母是住在從前上海的郊區了。但這郊區哪裏還有半點郊野農村的樣子呢?哥哥的新寶馬在公路上格楞格楞地飛奔,公路兩旁是茫茫無際的樓群,我覺得自己象是一粒塵埃,在樓群腳下被氣流轟隆轟隆卷著走,就快喘不過氣來了。上海馬路上的好車真不少呀,夾雜在其中滿身塵土的運貨車也一樣多。寶馬在貨車間穿行,貨車上麵紮得搖搖欲墜的貨物,可不要掉下來砸到我們呀。格楞格楞,寶馬跑個不休,沒完沒了地、兩邊還是高樓,格楞格楞,還是還是……終於樓房矮下去了,間或還有農民的房屋一閃而過,我們到了。


這個秋冬之交的清晨,我是醒在一條河滂邊上了。河水綠央央的,不大遊走。對麵有個老人,一早就放副魚杆在那裏垂釣。河麵上突然有細碎跳動的波紋,“那是蝦”,他們告訴我。不必自己去買生煎了,有阿姨買了端上來。父親剛剛換下玄色的練功服,不及喘口氣,倒又拿了筆墨說是要去學國畫。有隻野貓大大方方來到花園的桂花樹下拉屎,拉完篤悠悠邁著貓步走了。間歇聽見母親在花園裏哇啦哇啦叫將起來,原來她方才溜了狗回來,那定期到美容院洗澡修麵的寵兒,見到那堆貓屎就好象我見到生煎一樣,眼珠一綠便掙脫繩鎖便撲上去了。


這是跟我有關聯的家嗎?這河滂、這花園、這寵物?然而在大理石地板上轉進轉出的,分明是我的雙親。哥哥有這個能力和孝心提供給他們這麽富足的晚年,還有什麽能比這個更讓我覺得欣慰的呢。狗狗賴在外婆的床上不肯起來,手裏抱著一隻還暖著的熱水袋,被頭洞裏的熱氣把麵孔熏得通紅。他枕在一隻舊的枕套上,是母親特意找出來的。“你媽媽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繡的,她本事大伐?”洗得泛黃的棉質白布上一大朵一大朵百合花,卻是紫的,倒鏽得非常平整,出乎我的意料。本事真的不小呢,這是我唯一做成的女紅,之後就再也沒有心相了。我和母親從來沒有坐下來好好談談過,但是她的心裏也是珍藏了許多我成長的記憶吧。


住得這麽遠,到市中心看望朋友親戚就非常不方便了。不認得路的人本來坐出租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但是現在也不行了。要麽郊區的車去不了市區,要麽講崇明話的司機指望我帶路,總算碰到認得路又可以去市區的出租,路卻又堵了。格楞格楞,我們是掉落在鋼筋水泥的灰色叢林裏了,格楞格楞,望不到盡頭的車龍倒讓人的壞脾氣也變好起來。


“啊呀,格麽儂就搭班車到地鐵站呀,上了地鐵麽就啥地方儕好到了,老便當格。”他們老是講“老便當格”,講得多了連自己也相信住得那麽遠是“老便當格”了。然而我倒是喜歡坐地鐵的,我喜歡在搖搖晃晃的地鐵裏看人的臉。眼前這個女人二十來歲的樣子,油膩膩的頭發一縷一縷在圍巾上擦來擦去,那豆沙色的圍巾也是織成一縷一縷的。她象是一個小保姆,又或者是哪家飯店的服務員。她屁股靠著欄杆,駝了背,兩隻腳支出去老遠。初時她是蹙著眉不甚友好的,忽然之間眉目展開奶聲奶氣起來,“那你叫媽媽呀,叫了媽媽過年就有玩具玩。”她溫柔地笑著,緊貼著手機說著悄悄話,仿佛想把笑容也貼到手機裏傳到那頭去。那頭是她的孩子吧,孩子太小不能帶上來打工吧,那麽帶孩子的人還可靠嗎,我兀自猜想起來。對麵坐著的女人象是五十來歲了,卻剪了一個童花頭,整齊的前劉海底下是一副濃眉大眼。眉和眼線都紋過了,越發弄得眉眼一團黑青凶相起來。她帶了許多行李,有些用腳夾住,有些放在身邊的座位上,於是一個人坐了兩個位子。看見我和狗狗站在那裏望住她仿佛想坐的樣子,她翻了我們一個白眼即看到別處去了。歪著身子斜靠在車門邊上假寐的那一個,必是工地的民工無疑了。他倒是穿了一套西服呢,隻是西服髒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的頭發象亂草一樣蓬在腦後,上麵落滿塵土。這頭發讓我想起了高架橋下麵種著的草垛,一條一條纖細的草莖蒙著厚重的塵埃,在這個城市永不止歇的隆隆聲裏頑強地震動,驚心動魄得讓人的胃裏翻江倒海。我看著這一車的人,這一車和我有著同樣血脈的人,種族的溫暖象潮水一樣湧上來,鼻子一酸那潮水就要從眼裏滿出來。我忙低下頭來看狗狗,他仰著小腦袋,在那裏吃力地辨認門框上的站名,他識的字不多,加上拚音加上英文,方才能認出我們要到哪裏去。


很快又到了離家的時候。一直來來往往跑慣的,情緒上大家都波瀾不驚了。隻是這一次,在候機大廳裏還好好的,飛機一滑動的時候,狗狗就開始大顆大顆落眼淚。“不想離開上海?”猛點頭。“想外婆了?”猛點頭。“美國太寂寞了?”猛點頭。“那春節的時候媽媽給你買張直航的機票,你自己一個人回去好不好?”點頭沒有點得那麽肯定了,依舊嗚嗚地抹眼淚。我打開了椅背上的小屏幕,飛機才轉了一個方向,剛剛把機尾對準上海,我們還沒離開多遠,他倒已經不舍的想著要回來了。我抱住狗狗的小肩膀,等他平靜下來。終於他哭得累了,歪身在狹小的座位裏睡著了。


飛過海洋飛過山川,我們終於飛到了地球的另一頭。下了飛機,眼前的光景即刻是不一樣的了。這裏的人衣冠楚楚、氣定神閑。招牌上的文字,狗狗不必費力辨認,都可以看得懂了。一切都是熟悉的,太熟悉了以至於我知道我們跟他們永遠是隔著的。爸爸已經在外麵等著了,他和邊上等著的人長得是不一樣的。大門拉開的時候,一陣北風刮了過來,狗狗馬上躲進爸爸的懷裏,我們三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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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小艾媽媽 回複 悄悄話 可有動靜了,來了N次以為你罷筆了訥,是你轉來的文章?好細膩,同感,我們的故鄉隻能留存在記憶中了。那份淡淡又刻骨銘心的記憶用來疏解與日俱增的鄉愁,足矣。

改日再來打擾,問個安。
hulahula 回複 悄悄話 好文字,好細膩,揮之不去的上海哦...
十三姨夫 回複 悄悄話 去年回了一趟北京,頗有同感。除了一些標誌性的建築勉強勾起一些回憶,所有的人文氛圍全變了。也許是因為我老了。看來我的北京隻能留存在記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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