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安武林
我固執地認為,每個孩子都是哲學家。這個問題我苦苦思考了很多年(那是從做了父親之後開始的),但是始終難以找到強有力的理論支撐。任何一個論點,任何一個發現,如果沒有很令人信服的論據和理論支持,那是很不可靠的,無論在我們看來是是多麽富有創意的見解。我們都知道,成人和兒童有一個根本性的區別就在於:成人能把很簡單的問題無限複雜化,而兒童能把無限複雜的問題輕而易舉地簡單化。我們可以說這一切是閱曆和經驗導致的兩種結果,但它卻掩蓋了一個事實的真相:每個孩子都是哲學家。
後來,我很意外地在我的恩師金波先生的書架上看到了一本書:《哲學與幼童》。是由馬修斯所著,陳國容翻譯,錢鍾書先生推薦給三聯出版社出版的。我欣喜若狂,很快讀完了這本有趣、生動、但又不很厚的書。馬修斯是給大學帶哲學課的,他提出了一個很新穎的論點,認為:每個人在幼兒時期就開始運用哲學了,但隨著社會生活的需要,很多人放棄了這種能力。馬修斯通過心理學、行為學、語言學、生理學方麵對幼兒進行了細致觀察和分析而得出了這個結論。我將其更推進一步,覺得孩子本身就是哲學家,不僅僅是運用哲學的問題。
幼兒是純真的,純潔的。他們清澈的眼睛和心靈,很容易直逼事實的真相,這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在我看來已經和真理的屬性毫無二致了。所有的真理,都是樸素的,純潔的,真實的。幼兒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習慣,在我們看來是好奇心和求知欲所致,但我們應該注意到另一個問題:他們這種習慣和舉動也是對哲學的一種追尋,即追尋人生和世界問題的真相。我記得女兒很小的時候,把太陽畫成藍色的而遭到了她母親的訓斥。孩子問我:“爸爸,為什麽不能把太陽畫成藍色的?我覺得它是藍色的。”我出於對孩子想象力的保護和對孩子童年的保護才對她說:“孩子,可以的,為什麽不可以呢?”孩子很開心,但我心裏卻有一種莫名的悲哀。因為,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她筆下的太陽就變成紅色的了。常識,知識,科學,教育,規範,都會強行讓她接受太陽必須是紅色的這個理念。隨著童年的消失,孩子們運用哲學的能力和哲學家這個身份都會自動消失。
孩子對世界的好奇和熱情,我們完全可以歸之為閱曆和經驗的淺薄,而大多數人也會這麽認為。我們甚至可以說無知使人保持好奇和熱情,有知讓人變得無動於衷和冷漠。這好像又是成人和兒童之間的區別。知識和經驗像一道分水嶺,把成人和兒童分成兩極。當我們麵對孩子好奇的發問,我們常常會窮於應付而顯得狼狽不堪,這場對我們耐力和承受力的考驗和挑戰,會讓大多數人很惱怒。因為,我們為了一個問題,為了一個蘿卜,不得不帶出一大堆的湯湯水水,甚至還在變得堅硬的泥土中拔不出這個蘿卜。我們很笨拙,很無奈,無法向孩子們說出事實的真相。不是說不出,而是越說越糊塗。在這一條通向哲學的道路上,孩子們能夠輕描淡寫很輕鬆地道出事物的本質。我的一個朋友的女兒在上幼兒園的時候,很高興地對她的母親說:“媽媽,今天我吻了我們的班長的額頭,他的臉好白呀,我喜歡。”我的朋友大驚失色:“孩子,別別別,很髒的。”她女兒說:“不,很幹淨的,他洗過臉了。”我的朋友目瞪口呆,無言以對。她尷尬地向我講述這一切的時候,顯得很乏力,很無能。
喜歡和愛,本來就是很簡單,很單純的。一切的繁文縟節隻有在我們成人的世界才會發生。支配我們情感的是倫理,道德,責任,利益的權衡等等。我大學的同學曾經對我說,他在幼兒園時候就開始喜歡一個女生了,每次上學,都要帶些好吃的東西偷偷送給那個小女孩。這種喜歡和愛,基本上是接近愛的本質的。我喜歡,我愛。沒有什麽利益的複雜因素摻雜其中。當然,我們不會愚蠢到去反問孩子什麽叫愛情,什麽叫喜歡。馬修斯的使用哲學似乎比我的哲學家更具有普遍的意義,更令人信服,但我還是願意說:每個孩子都是哲學家。在孩子們的眼裏,好與壞,善與惡,美與醜,真與假,是很鮮明的,很分明的。他們從來不會替邪惡辯護。當女兒問我的時候,我曾經竭力為自己不良的愛好辯護。女兒問我:“爸爸,煙很好抽嗎?我也來一根嚐嚐。”我驚慌失措地說:“孩子,很不好抽。”女兒說:“不好抽,你為什麽還抽那麽厲害呢?”我說:“這是一個很壞的習慣,很壞很壞。”女兒又說:“既然是個壞習慣,你知道很壞很壞,為什麽不改正呢?”說到這裏的時候,我理屈詞窮了,因為,在終極的話語目標那裏,我是錯的,這樣解釋下去我會陷入泥潭。我不想誇大這個簡單的日常事件之中所包含的哲學意義,因為,在每個孩子那裏,哲學的運用是很普遍的。
很自然,我會聯想到那些給孩子們寫作的作家,更會想到我們的幼兒文學和兒童文學之中存在著的不是問題的問題。我一直覺得幼兒童話和童話乃至校園幽默小說缺了點什麽,比如說幼兒童話能否寫的深刻一點?這種深刻不是指語言的晦澀,更非來自生活和經驗不適當部分的傳達形式以及內容。我指的是哲學的韻味,我們的作品中缺少這個東西。如果要更形象地說明,那就是指福斯特的《小說麵麵觀》中的“價值生活”。我們的小說,幾乎越是暢銷的越受孩子們歡迎的作品,哲學的韻味和價值的生活的影子越淡漠。雖然每個孩子都是哲學家,但他們並不是文學批評家和文學鑒賞家,所以不知道什麽是好的什麽是壞的。雖然他們是哲學家,但他們並不知道他們喜歡的東西裏麵缺乏的恰恰就是哲學的韻味,更不知道什麽價值生活。當然,他們也不知道什麽叫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