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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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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跡
三月的一個夜晚,那扇門打開了,你的出現把我突然變成了一個父親。
在我至今為止的生涯中,成為父親是最接近於奇跡的經曆,令我難以置信。以我凡庸之力,我怎麽能從無中把你產生呢?不,必定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運作了無數世代,然後才借我產生了你。沒有這種力量,任何人都不可能成為父親或母親。
所以,對於男人來說,唯有父親的稱號是神聖的。一切世俗的頭銜都可以憑人力獲取,而要成為父親卻必須仰仗神力。
你如同一朵春天的小花開放在我的秋天裏。為了這樣美麗的開放,你在世外神秘的草原上不知等待了多少個世紀?
由於你的到來,我這個不信神的人也對神充滿了敬意。無論如何,一個親自迎來天使的人是無法完全否認上帝的存在的。你的奇跡般的誕生使我相信,生命必定有著一個神聖的來源。
望著你,我禁不住像泰戈爾一樣驚歎:“你這屬於一切人的,竟成了我的!”
最得意的作品
你的搖籃放在爸爸的書房裏,你成了這間大屋子的主人。從此爸爸不讀書,隻讀你。
你是爸爸媽媽合寫的一本奇妙的書。在你問世前,無論爸爸媽媽怎麽想象,也想象不出你的模樣。現在你展現在我們麵前,那麽完美,仿佛不能改動一字。
我整天坐在搖籃旁,怔怔地看你,百看不厭。你總是那樣恬靜,出奇地恬靜,小臉蛋閃著潔淨的光輝。最美的是你那雙烏黑澄澈的眼睛,一會兒彎成嫵媚的月牙,掠過若有若無的笑意,一會兒睜大久久凝望空間中某處,目光執著而又超然。我相信你一定在傾聽什麽,但永遠無法知道你聽到了什麽,真使我感到神秘。
看你這麽可愛,我常常禁不住要抱住你來,和你說話。那時候,你會盯著我看,眼中閃現兩朵仿佛會意的小火花,嘴角微微一動似乎在應答。
你是爸爸最得意的作品,我讀你讀得入迷。
你,我和世界
你改變了我看世界的角度。
我獨來獨往,超然物外。如果世界墮落了,我就唾棄它。如今,為了你有一個幹淨的住所,哪怕世界是奧吉亞斯的牛圈,我也甘願堅守其中,承擔起清掃它的苦役。
我旋生旋滅,看破紅塵。我死後世界向何處去,與我何幹?如今,你縱然也不能延續我死後的生存,卻是我留在世上的一線扯不斷的牽掛。有一根紐帶比我的生命更久長,維係著我和你死後的世界,那就是我對你的祝福。
有了你,世界和我息息相關了。
續寫《人與永恒》
朋友來信向我道賀:“你補上了《人與永恒》中的一章,並且是最奇妙的一章。”
說得對。
我曾經寫過一本題為一本題為《人與永恒》的書,書中談了生與死、愛與孤獨、哲學與藝術、寫作與天才、女人與男人等等,唯獨沒有談到孩子。我沒有孩子,也想不到要談孩子。孩子真是可有可無,我不覺得我和我的書有什麽欠缺。現在我才知道,男人不做一回父親,女人不做一回母親,實在算不上完整的人。一個人不親自體驗一下創造新生命的奧秘,實在沒有資格奢談永恒。
並不是說,養兒育女是人生在世的一樁義務。我至今仍蔑視一切義務。可是,如果一個男人的父性、一個女人的母性--人性中最人性的部分--未得實現,怎能有完整的人性呢?
並不是說,傳宗接代是個體死亡的一種補償。我至今仍不相信任何補償。可是,如果一個人不曾親自迎接過來自永恒的使者,不曾從嬰兒尚未沾染歲月塵埃的目光中品讀過永恒,對永恒會有多少真切的感知呢?
孩子的確是《人與永恒》中不可缺少的一章,並且的確是最奇妙的一章。
凡夫俗子與超凡脫俗
在哲學家眼裏,生兒育女是凡夫俗子的行為。這自然不錯。不過,我要補充一句:生兒育女又是凡夫俗子生涯裏最不凡俗的一個行為。
嬰兒都是超凡脫俗的,因為他們剛從天國來,再庸俗的父母,生下的孩子決不庸俗。有時我不禁驚詫,這麽天真可愛的孩子怎麽會出自如此平常的父母。
當然,這不值得誇耀。正如紀伯倫所說:“他們是憑借你們而來,卻不是從你們而來。”但是,能夠成為憑借,這就已經是一種光彩了。
孩子的世界是塵世所剩不多的淨土之一。凡是走進這個世界的人,或多或少會受孩子的熏陶,自己也變得可愛一些。
孩子的出生為凡夫俗子提供了一個機會。被孩子的明眸所照亮,多少因歲月的銷蝕而暗淡的心靈又煥發出了人性的光輝,成就了可歌可泣的愛的事業。一個人倘若連孩子都不能給他啟迪,他反而要把孩子拖上他的軌道,那就真是不可救藥的凡夫俗子了。
忘恩負義的父母
過去常聽說,做父母的如何為子女受苦、奉獻、犧牲,似乎恩重如山。自己做了父母,才知道這受苦同時就是享樂,這奉獻同時就是收獲,這犧牲同時就是滿足。所以,如果要說恩,那也是相互的。而且,愈有愛心的父母,愈會感到所得遠遠大於所予。
對孩子的愛是一種自私的無私,一種不為公的舍己。這種骨肉之情若陷於盲目,真可以使你為孩子犧牲一切,包括你自己,包括天下。
其實,任何做父母的,當他們陶醉於孩子的可愛時,都不會以恩主自居。一旦以恩主自居,就必定是已經忘記了孩子曾經給予他們的巨大快樂,也就是說,忘恩負義了。人們總譴責忘恩負義的子女,殊不知天下還有忘恩負義的父母呢。
報酬就在眼前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事情,報酬都在眼前。愛情的報酬就是相愛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日締結良緣。創作的報酬就是創作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日名揚四海。如果事情本身不能給人以陶醉和滿足,就不足以稱為美好。
養兒育女也如此。養育小生命或許是世上最妙不可言的一種體驗了。小的就是好的,小生命的一顰一笑都那麽可愛,交流和成長的每一個新征兆都叫人那樣驚喜不已。這種體驗是不能從任何別的地方獲得,也不能用任何別的體驗來替代的。一個人無論見過多大世麵,從事多大事業,在初當父母的日子裏,都不能不感到自己麵前突然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小生命豐富了大心胸。生命是一個奇跡,可是,倘若不是養育過小生命,對此怎能有真切的領悟呢?麵對這樣的奇跡,鄧肯情不自禁地喊道:“女人啊,我們還有什麽必要去當律師、畫家或雕塑家呢?我的藝術、任何藝術又在哪裏呢?”如果野心使男人不肯這麽想,那決不是男人的光榮。
養育小生命是人生中的一段神聖時光。報酬就在眼前。至於如後孩子能否成材,是否孝順,實在無需考慮。那些“望子成龍”、“養兒防老”的父母褻瀆了神聖。
付出與愛
許多哲人都探討過一個極普遍的現象:為什麽父母愛兒女遠勝於兒女愛父母?
亞裏斯多德把施惠者的關係譬作詩人與作品、父母與兒女的關係,用後兩種關係來說明施惠者何以更愛受惠者的道理。他的這個說法稍加變動,就被蒙田援引為對上述現象的解釋了:父母更愛兒女,乃是因為給予者更愛接受者,世上最珍貴之物是我們為之付出最大代價的東西。
阿奎那解釋說:父母是把兒女當作自身的一部分來愛的,兒女卻不可能把父母當作自身的一部分。這個解釋與蒙田的解釋是一致的。正因為父母在兒女身上耗費了相當一部分生命,才使兒女在相當程度上成了他們生命的一部分。
付出比獲得更能激發愛。愛是一份伴隨著付出的關切。我們確實最愛我們傾注了最多心血的對象。“是你為你的玫瑰花費的時間,使你的玫瑰變得這樣重要。”
父母對兒女的愛的確很像詩人對作品的愛:他們如同創作一樣在兒女身上傾注心血,結果兒女如同作品一樣體現了他們的存在價值。但是,讓我們記住,這隻是一個譬喻,兒女不完全是我們的作品。即使是作品,一旦發表,也會獲得獨立於作者的生命,不是作者可以支配的。昧於此,就會可悲地把對兒女的愛變成若兒女討厭的專製了。
親子之愛與性愛
讓我對親子之愛和性愛作一計較。
從理論上說,兩者都植根於人的生物性:親子之愛為血緣本能,性愛為性欲。但血緣關係是一成不變的,性欲對象卻是可以轉移的。也許因為這個原因,親子之愛要穩定和專一得多。在性愛中,喜新厭舊、見異思遷是尋常事。我們卻很難想象一個人會因喜歡別人的孩子而厭棄自己的孩子。孩子愈幼小,親子關係的生物學性質愈純粹,就愈是如此。君不見,欲妻人妻者比比皆是,欲幼人幼者卻寥寥無幾。
當然,世上並非沒有穩定專一的性愛,但那往往是非生物因素起作用的結果。性愛的生物學性質愈純粹,也就是說,愈是由性欲自發起作用,則性愛愈難專一。
有人說性關係是人類是最自然的關係,怕未必。須知性關係是兩個成年人之間的關係,因而不可能不把他們的社會性帶入這種關係中。相反,當一個成年人麵對自己的幼崽時,他便不能不回歸自然狀態,因為一切社會性的附屬物在這個幼小的對象身上都成了不起作用的東西,隻好擱置起來。隨著孩子長大,親子之間社會關係的比重就愈來愈增加了。
我發現,一個人帶孩子往往比兩個人帶得好,哪怕那是較為笨拙的一方。其原因大約就在於,獨自和孩子在一起,這時隻有自然關係,是一種澄明:兩人一起帶孩子,則帶入了社會關係,有了責任和方法的紛爭。
親子之愛的優勢在於:它是生物性的,卻濾盡了肉欲;它是無私的,卻與倫理無關;它非常實在,卻不沾一絲功利的計算。
真假親子之愛
我說親子之愛是無私的,這個論點肯定會遭到強有力的反駁。
可不是嗎,自古以來醞釀過多少陰謀,爆發了多少戰爭,其原因就是為了給自己的血親之子爭奪王位。
可不是嗎,有了遺產繼承人,多少人的斂財貪欲惡性膨脹,他們不但要此生此世不愁吃穿,而且要世世代代永享富貴。
這麽說,親子之愛反倒是天下最自私的一種愛了。
但是,我斷然否認那個揪著正在和小夥伴們玩耍的兒子的耳朵,把他強按在國王寶座上的母親是愛她的兒子。我斷然否認那個奪走女兒手中的破布娃娃,硬塞給她一枚金幣的父親是愛他的女兒。不,他們愛的是王位和金幣,是自己,而不是那幼小純潔的生命。
如果王位的繼承迫在眉睫,刻不容緩,而這位母親卻擋住前來擁戴小王子即位的官宦們說:“我的孩子玩得正高興,別打擾他,隨便讓誰當國王好了!”如果一筆大買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而這位父親卻對自己說:“我必須幫我的女兒找到她心愛的破布娃娃,她正哭呢,那筆買賣倒是可做可不做。”--那麽,我這才承認我看到了一位真正懂得愛孩子的母親或父親。
圓滿
照片上的這個嬰兒是我嗎?母親說是的。然而,在我的記憶中,沒有蛛絲馬跡可尋。我隻能說,他和我完全是兩個人,其間的聯係僅僅存在母親的記憶中。
我最早的記憶可以追溯到三歲,再往前便是一片空白。無論我怎麽試圖追憶我生命最初歲月的情景,結果總是徒勞。如果說每個人的一生是一冊書,那麽,它的最初幾頁保留著最多上帝的手跡,而那幾頁卻是每個人自己永遠無法讀到的了。我一遍遍翻閱我的人生之書,絕望地發現它始終是一冊缺損的書。
可是,現在,當我自己做了父親,守在搖籃旁撫育著自己的孩子時,我覺得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好像是在重溫那不留痕跡地永遠失落了的我的搖籃歲月,從而填補了記憶中一個似乎無法填補的空白。我恍然悟到,原來大自然早已巧作安排,使我們在適當的時候終能讀全這本可愛的人生之書。
麵對我的女兒,我收起了我幼年的照片。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小生命與我的聯係猶如呼吸一樣實在,我的生命因此而圓滿了。
其實他的前半部分還是寫的不錯的,也算感人的了,我也同意他的一些觀點和感情。但他後來大概是寫瘋了,浪漫得忘乎所以了,就連一些最基本的東西都要拋一邊了。
比如說關於"不當國王"和"不做那筆生意"的那一段。以他的那個的標準,這世界上古今中外大概數不出幾個父母是合格的"真正懂得愛孩子的母親或父親"。而那幾個"合格"者(相信不包括周國平本人),基本上都可以算是瘋子。
HY,還是你寫一篇吧.
周國平是一位哲學家(不難看出,他的散文也比較“深奧”)。這篇散文是選自他寫的一本紀實作品“妞妞,一個父親的劄記”。還是我在國內讀書的時候看到過的(都不知道多少年前了),當時是讀的淚如雨下。
好像父親比較少寫自己的孩子,來表達父愛。我隻讀過“傅雷家書”和周國平的文章。所以就摘了一篇。其實寫文章的人,無論生活在什麽年代,也無論有什麽樣奇奇怪怪的想法,無非是抒發一下感情和思考而已。套用艾米說的,“有這麽一個人,他經曆了一些事”,或者產生了一些想法,他也未見得是要概括別人的人生,或者指導別人的生活。。。 :)
"我發現,一個人帶孩子往往比兩個人帶得好,哪怕那是較為笨拙的一方。其原因大約就在於,獨自和孩子在一起,這時隻有自然關係,是一種澄明:兩人一起帶孩子,則帶入了社會關係,有了責任和方法的紛爭。"
不見得。 這個 argument 太牽強,也太片麵。
如果雙方能有好的 communication,能互相虛心地接受對方的意見,應該會比一個人帶得更好。 因為雙方的交流能 inspire 對方從而產生出更好的方法來。
"如果王位的繼承迫在眉睫,刻不容緩,而這位母親卻擋住前來擁戴小王子即位的官宦們說:“我的孩子玩得正高興,別打擾他,隨便讓誰當國王好了!”如果一筆大買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而這位父親卻對自己說:“我必須幫我的女兒找到她心愛的破布娃娃,她正哭呢,那筆買賣倒是可做可不做。”--那麽,我這才承認我看到了一位真正懂得愛孩子的母親或父親。"
這叫不分輕重緩急,缺乏社會責任。是隻有癡瘋者才會做得出的事。 我相信連作者也做不到。所以也就不成立了。
孩子正玩的高興就不能打攪--那不是真正的愛,那隻是無原則的縱容。 難道說,孩子正玩的高興就不能叫他 stop,去吃飯、洗澡、睡覺、上學、或逃離火場嗎? 難道說,吃飯、洗澡、睡覺、上學、或逃離火場是正經事,就可以做,當國王就不是正經事,就不可以做?
這純粹是一種不經大腦,不懂人生世事的胡亂浪漫。
"如果說每個人的一生是一冊書,那麽,它的最初幾頁保留著最多上帝的手跡" 根據? 難道人生的經曆就是要抹掉上帝的手跡的嗎?
這"名人"之名,不知從何而來???
很多地方不敢狗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