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真人

總覺得自己還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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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祖國

(2007-09-30 00:46:20) 下一個
注: 這是一篇99年的舊文, 但其中的感念深得自己共鳴. 同樣的思想發展變化過程, 同樣的對自己祖國複雜難言的情感寄托, 成了我們這一代離開祖國的遊子共同心聲.從那以後, 每年的國慶, 我都要找出這篇文章來重讀一遍. 是為紀.



== 祝福祖國 (作者:黃伊 10/24/1999) ==


  十月一日,一早就爬起來。打開電視,亞視台正在播放香港國慶升旗儀式。熟
悉的“義勇軍進行曲”又蕩漾在四周,歲月春秋,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九點二十
分,我們登上從九龍開往廣州的高速列車。國慶五十周年這一天,要在大陸度過。

  雖說香港的亞視無線都在實況轉播北京的國慶盛典,雖說“十·一”晚港島上
空也會禮花繽紛,但說不清為了什麽,我卻乞盼這一天在大陸度過。或許是為了享
受一種普天同慶的氣氛?回味一下幼年的爛漫天真?體驗一份曆盡滄桑的成熟?抑
或是操練一種看破紅塵,冷眼旁觀,卻道天涼好個秋的淡泊……?一點情懷,無邊
思緒,載不動的故鄉愁。

  中午的廣州已經是節日的紅海洋,五星紅旗、大紅燈籠、紅條幅、紅氣球充滿
了大街小巷。街上行人車輛明顯稀少,據說93%的中國人都在這一時間觀看電視
實況。出租車的收音機裏是我們從小就熟悉的國慶實況轉播播音員情緒激昂、鼓舞
人心的聲音:“雄壯威武的解放軍XXX方隊走過來了!”到旅館後的第一件事,
就是打開電視機。仍是那懸掛著領袖巨幅畫像、飽經世代滄桑的天安門城樓,仍是
那可聚集百萬之眾的世界第一大的天安門廣場,仍是不停揮手的領袖,雄赳赳氣昂
昂的遊行方隊,熱情歡呼的人群,持花跳躍的兒童……。一切一切,似曾相識,但
又事是人非……

  記憶中的國慶節是與兩件東西聯係在一起的:國慶日天安門廣場的遊行和國慶
夜的禮花。每逢國慶早晨,父親就打開收音機收聽國慶遊行的實況轉播。當那熟悉
的“東方紅”樂曲高奏時,小小的我也會被大人們的激動所感染。國慶入夜,我們
要麽跑到街上,要麽爬到樓頂去觀看一年一度的禮花。那時我家鄉城市的禮花是一
顆、一顆零星放的,每顆的間隔時間也很長。常常是翹首以待,脖子都望酸了,才
看那麽三五顆禮花。有一年有幸跟著祖父在北京的樓房頂上看了一次天安門的焰火
,從此就對家鄉寒酸的禮花失去了興趣。

  後來,國慶節在記憶中漸漸消失了。我甚至回憶不起來1984年國慶時,我
在幹什麽。那是我們叛逆的年代,不再相信那些從小就被灌輸的諸如“祖國”、“
人民”、“民族”這類崇高和神聖的概念。我們感興趣的是那些剛剛舶來的新詞-
-“個性”、“自我”、“個性自由”等等。這種反叛情緒在八九年國慶中達到了
頂點。那時京城一片恐怖後的壓抑,戒嚴部隊隨處可見。我和同事到單位附近的空
地上看國慶煙火。周圍聚集著一些不相識的人群。黑夜中,隻見遠處天安門廣場一
簌簌綻開的禮花,觀看的人們卻異常地沉默,沒有歡呼,沒有讚歎。忽然同事在身
旁低沉地說:“回光返照。”我驚呆了,趕快推著他離開了。

  以後的近十年是在加拿大度過的。我們開始學唱“Oh,Canada”,開
始學著欣賞紅楓葉的國旗,開始學會揮舞它在七月一日興致勃勃地觀看禮花,觀看
穿著奇裝異服的儀仗隊,觀看儀態大方的女王。十月一日再也激不起我的熱情和遐
想。我會去參加華人的春節晚會,中秋晚會,募捐晚會,但我從沒有去參加國慶晚
會。“十·一”成了一個忘卻的苦澀記憶,遙遠而又虛幻。

  我在努力去做一個自由主義精英教導我們那樣的、西方意義上的“絕對的個體
”。我們將不再屬於任何被賦予至高無上權威淩駕於個人自由、個性解放之上的群
體。我們以冷峻的理性解剖任何限製這一個體發展的群體權威。我們是全球化了的
地球村裏最現代的絕對自由的“人”,沒有任何“祖國”、“民族”、“集體”的
羈絆。我們被告知,那些在當今世界大同化時代還奉諸如“祖國”、“民族”、“
國家利益”這些過時概念為圭臬的人,不過是跟不上時代的當代“拳匪”或腐儒之
流。我們學會用冷靜的第三者的眼睛來審視中國、中國人和中國文化。我們努力學
著把自己這個個體與“中國”分開,與“中國人”分開。我們在努力向接納我們的
國家證明,我們正在脫胎換骨,變成一個認同新時代個性文明的人,在我們的新生
活中,過去視為無限崇高的“祖國”“民族”已經或正在被拋棄,追求個體利益,
個性自由才是我們人生的最終目標。

  但我仍然說不清,我為什麽還會在觀看奧運會電視時,為聽到中國國歌而興奮
;我也說不清為什麽謝晉的《鴉片戰爭》會讓我嗟籲,香港回歸的錄像會讓我激動
;每當我讀到錢學森和老一代留學知識分子為發展中國兩彈一星而獻身的故事,都
會感動與慚愧交加。印象最深的是一篇楊振寧先生回憶鄧稼先的文章。中美恢複邦
交後,楊與鄧首次會麵。楊向鄧詢問中國的原子彈發展是否有外國人參與。鄧告訴
他說全部是中國人自己搞的。楊說,他聽後,不可抑製地衝進洗手間激動地大哭了
一場。不知為何,每次讀到這裏,我都禁不住會熱淚盈眶。

  這種無可名狀的複雜感情在五月八日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慘遭北約轟炸後,
忽然變得更強烈也更清晰了。當看到廢墟般的大使館、血淋淋的中國人的屍體、飄
揚的五星紅旗,我們腦海裏閃過的是百多年來許許多多數不清的民族屈辱的畫麵:
是圓明園的廢墟,是八國聯軍的淫燒搶掠,是天津望海樓的屍橫遍野,是上海租界
的驕奢淫逸,是南京大屠殺,是北京的沈崇事件,是美軍越過三八線的驕橫,是胡
誌明小道上的狂轟爛炸……。世界又走過了一百年,但西方列強弱肉強食、以大欺
小、以強淩弱的強盜原則依舊。忽然間有種南柯一夢的感覺,這一刻,似乎豁然領
悟了毛澤東,領悟了中國共產主義運動,領悟了父母一代投身人民共和國理想的激
情。這個人民共和國,最本質的是一個民族複興的運動,是自1840年以來,前
仆後繼延綿數代人從民族救亡到民族自強自盛的艱難曆程,是這個有五千年文明的
古老民族在西方強勢文明的致命打擊下,憤而崛起,欲求以平等之身份立於世界強
者之林的百折不饒的奮爭。它匯集這個民族中最優秀,最具理想主義,最為理想而
獻身的幾代英才的努力。人們可以批評它階級鬥爭的殘酷性,扼殺個性的冷酷性,
但沒有人可以否定它的民族性。

  在民族主義血紅的旗幟麵前,自由主義的批判很蒼白,也很無力。從過去的胡
適之到今天的朱學勤,他們在民族主義狂潮麵前所表現的獨善其身、唯我獨醒的知
識分子的理性令人欽佩,然而他們對西方文明、西方主流話語的天真認同,卻令人
惋惜。不知這些勸說人們放棄“民族”“國家”認同的精英們是否意識到,西方文
明才是近代民族主義狂熱的始作俑者。是西方近代文明先發明了“種族”(rac
e)“國家”(state),“民族國家”(nation state)等一
係列民族主義觀念和民族國家的社會製度,其後才有非西方文明文化的民族複興運
動。是西方文明先將世界劃分成了三六九等的種族、民族和國家,才有了非西方文
明爭取民族平等的反抗。當今世界一切所謂“落後”民族的民族主義其實都是對“
先進”民族的“唯我中心”的民族主義的反動力(counteract)。當自
由主義的精英對西方的政治民主製度頂禮膜拜的時候,不知他們是否認識到這種“
平等”製度起始卻是建立在種族壓迫和對其它民族野蠻掠奪的基礎上的。這些“先
進”的民主國家實際上是最純粹的民族主義的國家(nationalistic
 state),推行的是最嚴格的國家民族主義政策。是他們最先發明了護照、
綠卡、公民身份,還有什麽國旗、國歌、國徽、國花、入籍儀式,將掠奪的領土劃
地為國,將其它非我族類,非我教類的地區文明統統歸為另冊。他們的平等、民主
、人權原則,從最大範圍說,也僅僅施於自己國家之內的人們,出了這個疆域,人
就不再是與西方人處於同一“平等”地位的人。

  直到今天,世界還不是被分為發達國家,欠發達國家?財富還不是以國民生產
總值、國民收入來衡量?生活水平不也還是按國家評定?當西方“先進”、“發達
”國家要占領別國市場、控製別國政治的時候,它們打出“全球化”、“資本自由
流動”、“人權高於主權”的口號。而當它們自己的國家利益要受影響時,卻又高
築國家的圍牆,搞什麽進口配額、移民配額,限製非西方國家人民在出國旅遊、經
商、就業方麵的人權自由。西方大國拚命鼓吹資本自由流動的全球化,不知為何卻
從來不提勞動力自由流動的全球化?不管自由主義精英承認與否,當今世界上的人
,在西方人眼裏,是絕對不平等的,他們首先是按國籍劃分的,其身分的高低貴賤
又是按這些國家與西方文明的遠近親疏,在西方經濟中地位輕重來排列的。當西方
傳媒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地稱:“They Chinese”,當你在取得西方
公民籍後,仍會被隨時隨地提醒是一個“Chinese-XXXX”,你就會清
楚地意識到,絕對的個體,割裂民族的個體是不存在的,至少是在今天的西方文明
占統治地位的世界中是不存在的。不管你取得了什麽樣的國籍身分,不管你個人的
文化認同是什麽,在西方民族文明中,你永遠是一個“Chinese”。十年前
,當我坐在飛往大洋彼岸的飛機時,我下了決心,不再做中國人了;十年後的今天
,當我拿著加拿大護照在廣州進關的時候,我堅信自己永遠永遠是一個中國人,不
管我生活在世界的哪個地方,不管我兜裏揣著幾本不同國家的護照。

  中國現在更多的是一個精神認同的符號。我或許不會象老一代留學生那樣回國
服務了,我也許會用比上一代更苛刻更理性的目光來關注中國。我能為它做的事情
現在已微乎其微,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有一天西方的炸彈落在中國人頭上,不
管我在世界的哪個角落,我都會為祖國去抗議。

  我的鄰居中有一對台灣老夫婦,都是小時候國民黨敗退台灣時,隨家人流落到
寶島去的。後來幾十年一直在香港、美國、台灣碾轉教書。現在退休了,不知何處
終老,很彷徨。老太太對我說,他們很痛苦,與哪裏也沒有根的認同感,大陸台灣
香港美國都覺得不是自己的家,不是自己的祖國。“在哪裏都覺得不是祖國,沒有
根,好痛苦噢。”她淒然地說。

  我愕然,不知如何安慰她。這一刻,我心中好慶幸,我們有一個中國。

  電視上的國慶五十年大典已將近尾聲。理性上,我很清楚,這是一個技術上至
臻完美的“show”,它向世人展示了一個當今中國領導集團希望向世界展示的
中國形像,一個它們心目中的理想中國:政治一統天下,經濟蒸蒸日上,軍隊威武
強大,百姓安居樂業。雖然我知道,這一盛典形像與中國現實的巨大差距,雖然我
更希望看到的是較無組織,更自然,更自發的普天同慶的場麵,但我仍然不可抑製
地跟著全場唱起了那支我們從幼年就熟悉的歌曲:“歌唱我們偉大的祖國,從今走
向繁榮富強……”

  這是中國人一百五十年鍥而不舍、苦苦追求的夢,這是世界上所有炎黃子孫千
山萬水不棄不離難圓的夢。

  祝福你,祖國!

(一九九九年十月一日構思於花城,十月十日完稿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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