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鄉村／鏡象

州際高速路上又堵車了。

我隨著車流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十英裏不到開了半個多小時。本來也沒有要急著趕回家，現在心裏卻火燎燎的。好不容易蹭到一個出口，想也沒想我就下了高速——總會有條小公路帶我回家吧。

就這樣迷了路。

電話上先生讓我先把車停在路邊，看看地圖找好路再繼續開。這條僻靜的鄉村便道兩邊都是藤蔓纏繞的高樹。我把車停在樹從下的野草上，下了車，把地圖在車頭上攤開。原來自己離高速並不遠，不過我是不願走回頭路的。而從麵前這條路再轉到本地高速上，雖然慢些，但總會到家的。

路找好了，心也安靜了許多。我突然瞥到樹叢間有水光瀲灩。雖然是冬日，南方下午三點的陽光還是穿過我的襯衣，微微刺著我的肌膚。我好奇心起，高一腳低一腳地穿過路邊的小樹林。從林蔭裏出來，我眼前一亮：麵前是一片了無遮攔的濕地，齊膝高的草半青半黃，在草地中間點綴著一個小小的湖。剛才開車急馳的時候都沒有注意到今天的天藍得那麽溫和恬淡，把湖水映照得湛藍。天上一小朵一小朵輕柔的白雲也倒映在湖麵上。我正站在一棵巨傘般的橡樹下。一陣風來，那一湖碧水波光蕩漾，橡樹上垂下的西班牙苔蘚拂過我的肩膀，湖岸上的蘆葦也隨風伏下。

在這個城市日漸瘋狂擴展的地區，居然還有這樣寧靜美麗安詳的地方。

然而，我沒有來得及靜下心來好好享受。我的腦子裏風馳電掣般地閃過各種畫麵：有些是直接的視覺映象——某部電影裏的風光，某幅油畫，某張照片； 有些卻是自己間接的想象——從文字和音樂而來，比如很久以前讀過的描寫西班牙鄉村景色的遊記，還有高中時代聽過的一首交響曲。它們當時在自己頭腦裏形成了隱隱約約的形象，現在具體呈現在我的麵前。我在看著眼前的景色，聽著耳邊的風聲的同時，也完全意識到自己腦子裏儲存的有關記憶正在蜂擁而出。它們同我眼睛耳朵鼻尖皮膚感受的信號不斷撞擊，火花四射。

一方麵，我享受著這些火花。如同在一個鏡宮裏，我現在所感受的被我曾經的文化經驗折射，反映，放大，加強，豐富。同樣，我讀過的文字，看過的影像，聽過的音樂也因為這直接的體驗而變得具體可觸了。雙方不斷地反射再反射，我的體驗也因此而豐盛起來。

另一方麵，我又不能自己地感到恐懼：我已經不能簡單直接地用感官感受生活中最單純的美景了。我的意識被自己所我讀過的文字，看過的影像，聽過的音樂所侵蝕，象每個現代人一樣，我的人生體驗是和他人的體驗是分不開的：我是先從書裏電影裏認識愛情，才開始體會愛情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的愛情是自關關雎鳩以來幾千年人類愛情的總和。自從有了語言媒體以來，人類就沒有純粹的個人體驗了。我此刻頭腦裏對這片鄉村景色的感受，絕對不是我眼所見，我耳所聽那麽簡單的。

想要心無雜念地感受這美景，我們可能都需要變成山頂洞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