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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呼嘯 (1)

(2010-04-09 17:18:52) 下一個
一 

在小城郊外的二中,雖然偏遠,但因為是省重點,誰也不在意那多出的二十分鍾自行車程。從學校出發,一路往北,都是稻田和油菜花地,間或點綴著竹叢籠住的兩三戶農家院壩。快進城區,就是那道鐵道埂子。大概修路時沒太考慮,上坡下坡都陡,還有一個拐彎。好些老師學生到了這裏都隻能下車推著自行車走上走下。隻有荷爾蒙過度分泌又沒有地方發泄的男生會成群結隊,蹬著車氣喘而上,呼嘯而下,明裏暗裏互相比試。

陳敏弓著腰騎車上坡的時候,沒有看到坐在鐵道上抽煙的鄭磊。下午六點,放學的人群早就過了。她埋著頭,用盡全身力氣,歪歪扭扭地向著坡上爬。空氣渾濁而沉重,陳敏聽得見自己的每次呼吸。就在她要放棄的一刻,她發現自己已經在坡頂上了。 她對著自己笑了笑,立刻衝下了陡坡。風聲從她耳邊呼嘯而過,好像把塵世裏的萬千完全屏蔽開了。鄭磊眼看著陳敏飛馳而下,突然雙手一撒把,車子拐了兩拐,就連人帶車消失在坡下。

鄭磊反應過來就跑下鐵道,從道旁的土溝裏把陳敏和她的自行車拉了上來。好在溝底是些新翻的鬆土,陳敏除了頭上身上全是黑土外,竟然沒有受傷。她低著頭一邊拍著土,一邊小聲地說:“謝謝你!”鄭磊瞥見陳敏臉上的淚光,不知道如何應對,隻好裝沒看見,轉身幫她把擰了的車龍頭扳正。 他把車前後推了兩圈,然後遞到陳敏麵前:“好了。”陳敏都騎上車了,又停下來,用衣袖在臉上抹了一把, 期期艾艾地說:“那個,鄭。。。磊。。。你不要跟別人說啊。”鄭磊恩了一聲,心說了:我跟哪個去說?在二中陳敏這樣的好學生和鄭磊這樣的差生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成績差不說,他們上課搗亂, 捉弄老師同學, 放了學打群架。 象鄭磊,如果不是他父母所在的廠子每年給二中一筆讚助費解決子女讀書問題的話,早就被開除了。學校也知道他們不會是升學率的一部分,就當他們是糊不上牆的稀泥,隻等著他們混畢業了事。 鄭磊他們在高一的時候曾經把學校最好的英語老師給氣得調到了一中。所以二中很多好學生對學校唯利是圖,姑息養奸的做法很是不滿。

陳敏並不是象鄭磊以為那樣,因為摔了一跤才哭的。放學前她被教導主任張子鵬和班主任李正益叫去談話。這學期開始,李正益要求學生寫周記,還規定要寫班上發生的事情。結果他如願以償,周記成了學生打小報告告密的手段。每周李正益都要在班上宣讀周記,以此來表揚懲罰學生。陳敏自己在周記裏寫些不著邊際的東西,私下裏說:“真正是法西斯。”當然這句話也被上報了。她是二中要上重點大學的好苗子,李正益不好在全班同學麵前說她,就聯合了張子鵬給陳敏“敲敲警鍾”,又要求她在下周的周記裏“做深刻的反省”。

第二天午飯後陳敏和吳詠梅照例在校園裏散步。兩個人說起了高三一班因為先天性心髒病去世的肖瑩。“你說,我現在要是也死了。。。”陳敏還沒有說完,吳詠梅就打斷她:“呸呸,死呀活呀的。”陳敏不理會,接著說:“真沒意思,肖瑩活都沒好好活過,一下子就沒了。”吳詠梅笑笑,說:“咋沒好好活過。她年年都是第一,北大的推薦名額也給了她。可惜了。”陳敏看了吳詠梅一眼,沒有說話。

陳敏她們在回教室的路上碰到了鄭磊和許進。鄭磊一如既往目不斜視地走過。許進突然大聲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吳詠梅轉過頭,眼光隻盯著鄭磊和許進腳邊的水泥地,厭惡地叫了聲:“神經病!”許進嗤了一聲說:“球!重點班了不起啊?”鄭磊皺了皺眉毛,沒有接話。許進咋咋呼呼地說:“強哥說了,下午那件事我們自己看著辦。磊子,那。。。”鄭磊壓低聲音打斷他:“我下午上數學課的時候先溜出來。我回來你們再一個一個地跟,不要貪多。”

下午放學的時候,停車棚裏擠了一堆學生,嘰嘰喳喳的,其中吳詠梅的聲音最高:“都曉得是哪個幹的,學校把他們找來問嘛!”門衛羅大爺許是覺得內疚,直說是是是。“哪個幹了啥子哦?”鄭磊懶洋洋的聲音在人群後響起。幾個人轉頭去看,吳詠梅的聲音低了些:“有膽子幹還沒膽子承認?”許進一搖一擺地進來,去開自己的車鎖,故意大驚小怪地叫起來:“我的車鈴咋少了一半?”然後他指著自己周圍扶著車的人說:“你的也沒了,你的也沒了,你的也沒了。。。”陳敏被他一指,沉下臉,自己推車出了車棚,回頭叫吳詠梅:“走嘛。”吳詠梅頓了頓,也跟了上去。人群慢慢散開,還聽到許進在背後大笑:“哪個這麽好耍啊?隻偷半邊車鈴鐺。。。。”

吳詠梅和陳敏並排騎著車,吳詠梅氣呼呼地拍了車鈴幾下,說:“幾個螺螄壞了一鍋湯,還不開除?上個月還在鐵道邊打架呢。”陳敏說:“先到我家去做那套自測題好不好?”吳詠梅瞥了陳敏一眼:“哼,就算鄭磊是你的老同學。。。”陳敏急急地說:“他們跟我一點關係也沒得!”

第二天下午放學,吳詠梅最先發現陳敏的車鈴又完好無缺了。她立刻轉頭去看自己的自行車,車鈴的另一邊還是空蕩蕩的。她緩緩地說:“陳敏,你的車鈴鐺。”陳敏低頭一看,又看看吳詠梅的車,有些疑惑地說:“噫,你的呢?”吳詠梅聲音尖了上去:“我的又咋會呢?”她搶先出了車棚,一路上幾乎無話。

陳敏還是和吳詠梅一起上學放學。她對吳詠梅陪著小心,絲毫不去觸及關於鄭磊那幫男生的話題。 一天午飯她們一起在食堂排隊,輪到陳敏時,周強從窗口裏毫無顧忌,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問:“你就是陳敏?”陳敏長這麽大從來沒有被人這麽直接了當地看過,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去回應,隻好點了點頭。周強二十出頭,白色的製服敞開著,露出裏麵繃得緊緊的黑色汗衫和脖子上的一條銀鏈。等在一旁的吳詠梅低聲說:“討厭!”周強笑了笑,從回鍋肉的盆裏舀了一大勺扣到陳敏的飯盒裏。陳敏伸出的手沒有收回來,說:“我又沒要回鍋肉。”周強沒有理她,徑自去叫下一個學生。



大家都知道周強是二中這幫壞小子的頭。

周強是接母親蕭昌鳳的班才進了二中的夥食團的。 蕭昌鳳的病被查出來時已經是回天無力了,周強那時正和一幫待業青年在城南混。學校裏的傳說版本有的香豔,有的淒婉,不過都認為是現任校長劉啟昆念在和蕭昌鳳的舊情上,破例讓中學沒畢業就被開除的周強接了班。周強的父親周正堯原來是二中的體育老師。在周強十二歲的時候,周正堯領著幾個住校學生在大路上晨跑,在晨霧裏被一輛失控的運河沙的卡車撞上,當場就咽了氣。本來二中要把周正堯捧成英雄教師,上報到省教育局的。可是學生們並不配合,拒絕寫下周正堯舍己救人的事跡。連蕭昌鳳自己都說:“那個死鬼,如果抓得到學生娃娃的話,早就把他們推到自己前麵擋車子了。啥子舍己救人?”

說歸說,蕭昌鳳還是頻頻去找學校領導,把周正堯的死定性成因公死亡。她那時是個麵目姣好,身段妖嬈的食堂臨時工,一個月後就被轉成了正式編製。每月裏總有那麽幾天,蕭昌鳳會早早弄好飯,然後在晚飯後把周強支到學校操場上去和別的孩子踢球:“耍夠了再回來!”平時被她逼著做作業的周強總是興高采烈地飛奔出他們那間小平房。這樣過了兩三年,一天晚上當時還任教導主任的劉啟昆在昏暗的路燈光中從隙開的門縫裏閃出來,就看到少年周強一聲不響地坐在門口的一張小板凳上。劉啟昆喉嚨深處突然癢得厲害,隻好憋著嗓子咳了兩聲,轉身走了。周強從頭到尾也不吭聲,隻是不眨眼地盯著他。

就這樣周強每天傍晚搬個小板凳在門口坐著。一個星期後晚飯時分,一直豎著耳朵的鄰居們終於聽到小屋裏有了動靜,先是蕭昌鳳尖聲的叫罵和竹條抽打的聲音,然後是她漸漸低下去的泣訴。周強悄沒聲息地開門出來,橫著眼睛掃了有事無事坐在院子裏的眾人一遍,瘸著腿走出了校門。當老師的人,多少有些寡淡酸腐的潔癖。不管私下裏怎麽樣,表麵上死也不肯承認自己也對別人的私生活感興趣。對蕭昌鳳母子,鄰近住的教工已經從最初對孤兒寡母的同情演變成了對走捷徑的人鄙夷和嫉恨,平日裏言語上並不是很客氣。大家現在心裏都一凜,慢慢散開。隔壁教語文的孫老師走開的時候訕訕地說:“簡直就是條狼崽子嘛!”

劉啟昆開始回避蕭昌鳳。她死了心,決定聽從兄弟的勸告,趁自己姿色尚存的時候再嫁掉。她開始相看各色喪偶離異的男人,最後和一個陝西來的蔬菜販子交往起來。她一心想離開這個傷心地。“他把前頭的女人一直照顧到死,也算是有情有義的人了。不過,”蕭昌鳳對小姑周正瓊說:“他已經有了一兒一女。。。”周正瓊知道寡嫂這些年不容易。當年還是自己把同學蕭昌鳳介紹給哥哥的。周正堯還在世的時候,蕭昌鳳常常跑來哭,有時撩起衣襟給自己看身上烏一道紫一道的印子。周正瓊心裏一直內疚,決定能幫自己嫂子的地方會不遺餘力。兩人商量的結果是讓周強先寄住在姑姑家:“反正周強和羅建兩個就跟親兄弟一樣。”

蕭昌鳳決定趁暑假沒結束前先跟蔬菜販子去一趟陝西,把婚事定下來。一天下午,她把周強的東西收拾到一個印著北京字樣的藍色塑膠旅行袋裏,兩個人沿著暑氣蒸騰的路向城裏周正瓊家走去。天快暗下來的時候,兩個人又一前一後地回來了。蕭昌鳳有些氣喘地叫拎著旅行袋走在前麵的周強:“等一下,走那麽快趕著投胎嗦?”周強慢慢回頭走到坐在校門口長椅上的母親身邊。蕭昌鳳看了他半餉,半是愛半是恨地說:“我上輩子造了啥子孽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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