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123)
2008 (108)
2009 (123)
2010 (88)
2011 (127)
2012 (167)
2013 (94)
2014 (145)
2015 (232)
2016 (119)
2017 (81)
2018 (78)
2019 (73)
回礦井的路上,三鬆和青伢子心頭都有失落之感。離開熟悉親切相對寧靜的一切,又要再一次去到那昏天黑地的、嘈雜喧鬧的礦井裏,兩人的心情都相當的沉鬱。
“三鬆哥,你還是比我強。回去過節,有老婆孩子擁著。我呢,老婆不知去了哪裏,現在,爺爺也丟下我走了……”本來,青伢子還懷著希望這次回來能見著細柳兒。
“兄弟別難受,更不要比。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人人都有心痛的事。”三鬆像在安慰,也像在提醒。
回礦井沒多久,青伢子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母親先告訴他,家裏的地暫時借給留守井源的青年農民阿健試種草藥了,阿健說成不成都會回報他們的。
“這個主意真好!”青伢子說。
母親接著告訴他,細柳兒來過井源!
“她來過?!什麽時候?”這個消息對於青伢子來說是事關天塌不塌的大事。
“正月十五。就是你走後的第二天。”
“那,她有沒有來咱家?”
“壓根沒有。我知道,是因為有好心的人告訴我。還說……”伢子媽說到這裏頓住了,她不忍心說出讓千裏以外辛苦打工的兒子傷心的事。“伢子,我看細柳兒保管是有了別的男人了,你在外頭如果能找到合適的姑娘,就另娶吧。 ”
“另娶?!”電話的這頭,青伢子額頭上的青筋突出。“媽你糊塗啊!我手上還有一張和細柳兒的結婚證哪!另娶,那算是怎麽回事?”
“兒子,我問你,細柳兒她在乎那張輕飄飄的紅紙嗎?那張紙有用嗎?”
“怎麽會沒有用?都這樣,天下不亂了套了……媽,我得走了,改日我打過來。”
青伢子放下電話,戴上礦工帽,別上毛巾,係好膠鞋的鞋帶,匆匆上了梯車。梯車開始下降,青伢子本能地抓住把手,眼光木然,耳邊卻一直響著娘的話:“我看細柳兒保管是有了別的男人了……”
四周是黑乎乎的一派,青伢子的心裏也是。在這個黑色的、泰山壓頂般的世界裏的摔打,到了這個時候,已經喪失了它最重要的意義。可生活的輪子還得照樣往前滾;往前滾,隻有慣性,沒有靈性。
這是第一個沒有三鬆在身邊的夏收。一早,鬆嫂和福仔就到了地裏。他們要收割這一整片黃綠相間的稻田,還要把它們背到場子上去脫穀、曬幹,最後把稻草曬幹收拾停當好編草繩。一天下來,兩人要在田裏和穀場來回好多趟。機器活有限,更多的是力氣活。日頭升到樹梢時,母子倆已經揮汗如水。福仔的手指給什麽東西劃破了。鬆嫂直起身的當間,見兒子站在那裏看著自己的手指。
“福仔咋地了?”鬆嫂走過去。
福仔把流著血的手指頭伸過去給媽媽看。“喲,怎麽流血了!”鬆嫂說著,把兒子的手指頭放到自己嘴裏,使勁吮了幾下,然後說:“你到那裏歇一下,等血止了再幹。”
福仔在一堆捆好的稻穀邊坐了下來。不一會兒,鬆嫂走過來,遞給兒子一瓶水。“天太熱,喝喝水。”福仔接過水,咕嚕咕嚕喝了幾大口。喝完了,走到田中,接著割稻子。
“福仔,血不流了嗎?”鬆嫂在後頭問。
福仔:“不流了。”
母子倆一人一邊,鐮刀不停不休地唰唰地響著,沒多久,他們會合了。
“真好,這塊也清了!”鬆嫂直起腰,擦擦額頭的汗水。
“爸爸要在這裏多好!”福仔說。
鬆嫂知道兒子的心思。每年這個時候,是最累人的時候。搶收後還沒等歇口氣,馬上要翻地整地插新秧。三鬆在的時候一家人都累夠嗆,更不用說主勞力不在的時候。三鬆當然知道這一層,所以跟鬆嫂說幹脆別種稻子了。可多少年來,稻子一直是農家的命脈,不種,鬆嫂心裏不踏實。
幾天以後,鬆嫂站在收割完了的地裏發呆。村裏的阿健過來了。阿健人個頭很矮,臉扁平,膚色黝黑。
“鬆嫂,馬上要翻土了吧?”阿健問道。
“要啊。”鬆嫂嘴裏答著,周身卻有力不足的感覺。
“鬆嫂,你知道吧,我們幾家跟外頭學了點技術,已經改種草藥了。”
“知道啊。收成怎麽樣?”
“長勢很好,縣裏也很支持。照顧這稻田很辛苦,收成還有限,三鬆哥又不在,索性和我們一起種草藥,怎麽樣?”
“這個,我沒做過,不知道行不行?”鬆嫂猶豫。
阿健鼓勵:“鬆嫂,你能種稻子,種菜種瓜果,就能種草藥。都是種麽,種草藥還輕鬆些。大家一塊兒互相學習幫襯,沒有什麽難的。我們去年種的草珊瑚,今年就有回收了,而且,好過稻子呢。”
阿健說著蹲了下來,抓起一塊土塊,把它捏碎了。“人家的地又大又平坦,大機器能用得上。你看咱們的,都是零零碎碎,坑坑窪窪的。什麽都靠人工,人累死了不說,產量也很有限。可我們種健康草藥、營養果樹就不一樣了。”
鄉裏大夥兒都知道阿健人老實可靠,而且聰明。三句兩句,鬆嫂就被說動了。“阿健,你說得有道理。行,就聽你的。這地我把它翻了。你說種啥就種啥吧。我出力就是。”
這年“雙搶”的第二搶,鬆嫂家的地破例沒有插上秧苗,卻是播撒了桔梗籽。
轉眼間,青伢子和三鬆已經在這個礦上工作兩年了。不久前,井底發生了一次瓦斯爆炸事故。青伢子和三鬆跑得及時,撤到了地麵。他們上來後不久,就見從底下抬上來幾具屍體。那幾個不幸的人,青伢子和三鬆都認識,其中一個就是曾經和青伢子是室友的程展。早上還好好的,下午就……青伢子記得程展的那雙手,記得他那張全家福照片:父母高堂,發妻和兩個孩子。青伢子百感交織,悲從心來。程展一家子今後的日子可怎麽過下去啊?!而他青伢子無妻無子,為什麽炸的不是自己?
由於這一次的事故,礦上的生產減緩,一些人被遣散了,其中就有青伢子和三鬆。
兄弟倆挎著簡單的行囊,懷揣著一個信封,裏麵裝著一小疊錢,那是他們的遣散費。中秋,樹葉開始變色,空氣裏帶著些冷意。
“三鬆哥,我們回家,好吧?我真的想回去了。回去拿鋤頭,雖然說掙不到幾個錢,但是也餓不死,安全,自由自在。”
三鬆看了看青伢子,他的臉比兩年前消瘦、黝黑,有些地方還沾著地底的礦泥。其實三鬆他何嚐不想家,他做夢都會夢見他家地裏那三棵金橘樹。可是——“伢子,你怎麽總是往後看?這麽說吧,叫你回去當北京猿人,你當嗎?幾畝地,今天在明天就不知道了;就算在,就算你一口飯分三口吃,你餓不死,你爹媽呢?以後你老婆孩子呢?”
三鬆提老婆孩子,正中青伢子的軟肋。他麵有難色,“那你說,我們現在怎麽辦?”
“顏組長他們要去另一個礦山,離這裏不遠,我想我們跟他們一起去。我打聽到了,那裏的條件比這裏好。我們怎麽也要再幹些年,攢夠了錢,想做別的行當才有根基。”
青伢子低下頭來,無奈地想:眼下大概也隻能這樣了。他想念井源的山地田野,那綠水喲,就在一塊一塊綠毯子似的稻田裏穿梭;可是井源,卻似乎是離他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