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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晨芳被帶到警察局裏一個很特別的房間裏。有兩個人已經坐在那裏,一個穿粉襯衫,一個穿綠衫。他們應該不是警察局裏的人,萬晨芳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穿粉襯衫的就是她在天安街時看到的那個說能買得起大峽穀的高個子男人。房間天花板很低,非常窒息。
“為什麽把我帶到這裏?”萬晨芳問站在牆邊的警察。
“你自己心裏清楚。”穿粉襯衫的高個子男人回答。
“我沒問你,我問警察。”
“你怎麽知道我不是警察?”高個子臉陰陰的。
萬晨芳“哼”了一句:“都一樣了。你們抓人的依據在我心裏?”
“別裝了,你帶頭擾亂社會治安,謀求顛覆現存的社會秩序。”穿綠襯衫的矮男人湊過來說。萬晨芳認出了他的酒糟鼻和四方體型。
萬晨芳不說話了。什麽時候,顛倒了的是非能顛倒過來?她問自己,隻能問自己。麵前的這些人,他們懂麽?
高個子男人好像還就猜中了萬晨芳的心思。“抱怨社會不合理?沒有我們這些實業家,金融家,社會能繁榮麽?人們能有工做麽?”
“會邏輯的話,你最好換個角度。”萬晨芳回答。
“洪水猛獸一點不假,共產主義又來了。”粉襯衫男人說到這裏,連連咳嗽。
“無稽話題,小心嗆到你自己。”萬晨芳看著他的窘樣,心裏一股厭惡,不過她還是耐著性子繼續說下去:“幾百年前自由國度裏的總統們已經說過:權力來自民。我告訴你,財富也是一個道理。財富,是大家共同創造的,雇主和雇員根本上說是平等的。”
“哈哈!”粉襯衫男人冷笑一聲:“那是你的共產平等的天方夜譚夢!”
“不跟她浪費時間,隻管把她押下去!”急性的酒糟矮男人對身邊的警察說。
萬晨芳看了那個年青的警察一眼。他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她想對他說什麽,遲疑片刻,終於沒有說出口。她把臉轉向那兩個男人:“用銅臭玷汙正義,貪得無厭的專製魔王,肯定會受到曆史和人民的雙重審判!”
“曆史和人民永遠受製於英雄,認命吧你!”兩個男人一起獰笑了起來。
那獰笑聲卻被萬晨芳那個會使空氣發顫的大笑蓋了下去:“哈哈哈!我早就認命了,該輪到您二位英雄了。大峽穀九級地震,聽說了吧?不是買得起大峽穀嗎?哈哈哈!”
一高一矮一粉一綠兩個男人站在那裏,沒有動作,也沒有聲音。
萬晨芳從此音訊全無。有人說她被轉到特別監牢裏。方祥雲跑到警察局和地方法院去質問,結果他被關押了三天才放了出來。
“老兄你還能回來,感謝老天吧!”諾倫說。
方祥雲不放棄,繼續在網上呼籲公開真相,於是他的電腦壞掉了兩台。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強烈要求釋放萬晨芳的行列。最後親官方的媒體發表了社論,說萬晨芳是不法分子,理應得到法律的製裁。
“不要褻瀆法律!”方祥雲在網路怒吼。一些網友暗地裏提醒他,勸他當心加節製,別搞得連網都上不了。
是的,方祥雲已經收到網路警察的警告,說假如他繼續在網路上進行一些不利社會安定的活動,他將被永久性屏蔽在網路之外。
永久性屏蔽在網路之外,那將是一片黑暗。方祥雲屈服了,他暫時中止了網路發聲。他隻默默瀏覽。網路上出現了萬晨芳故事的許多版本,有的挨點邊,有的純屬虛妄。方祥雲機械地點擊著那一個個連接,關於萬晨芳,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這不是一百年前。在邵曉紅的年代,那批人還有尋求國際支援的機會,而當下,把臉轉向外麵不僅令人不齒,而且也不會有什麽實質的效果,因為國與國,金錢利益重於一切。
這是心焦難熬的日子。公司裏一直暗戀著方祥雲的女職員薑古梅走到沉默寡言的方祥雲身旁。
“瞧你,別愁眉苦臉的了,天不會掉下來的。”薑古梅說這話的時候,腰是扭著的。
“天已經掉下來一半了。”方祥雲說。
“那起碼還有一半撐著呢。晚上一起去吃個晚餐吧?”她問。
“晚上還有點事。”方祥雲順口就推。薑古梅撅了撅嘴,扭了扭臀部,走開了。
薑姓據說是中國最古老的姓氏,不過薑古梅從內到外都與她的名字不甚合拍。她性格急躁,缺乏耐性並且一點也不溫文爾雅。她長得還算過得去,但是卻不屬於古典型,不細膩也不經看。方祥雲和她在一道時總沒有話說。從同事那裏他了解到,薑古梅非常的嫉妒萬晨芳,還和她借題鬧過幾次。他心裏不明白,他不愛她和萬晨芳一點關係都沒有,為什麽她要泄恨於一個無辜的人。他自己中學裏初戀那會兒,愛上了一個叫小草的少女。後來才知道小草並不愛他,她愛的是鄰班的一個男孩。他雖然非常難受,但是並不嫉恨那個男孩。說真的那個男孩有什麽錯呢?結果是他自己悄悄地退出了那個關係。
方祥雲對女人中的大多數感到失望。想來薑古梅就是幾分俗氣和小心眼,還不算真壞。公司那位女人事處長,簡直是刻薄加陰險,乏善可言。女人都如此,女人都沒有一顆善良的心,人類還有什麽希望?
不過經薑古梅那麽一提,方祥雲還真覺得有點想出去散散心。下班後,他走了好一陣路,無意中撞進了一家古色古香的飯店:商香苑。這家飯店座落在天安街北角一條僅存的小街上。商香苑的大門很有特色,一邊一隻鳳,另一邊一隻凰。一雌一雄引頸展翅互向對方飛翔。入口的地方擺著一個仿古青銅鼎。上麵插著幾支又高又細的香,正散發著嫋嫋清香。
在這個聳立著一棟棟毫無特色的高樓的都市,商香苑還真是倔強地偏安一隅,執著地在提醒人們天安市在過去,在四千年前的榮耀。
方祥雲在一個六角玻璃窗旁坐了下來。玻璃窗的邊框雕刻著很抽象的花紋。印著隸書字體的菜單來了,女招待員問方祥雲吃點什麽。
“清炒土豆絲,酸白菜湯,一碗米飯。”方祥雲說。他實在沒有多少胃口。
“我們這裏沒有這些。”女招待員有些負罪感地說???。
“那你們有什麽?”
“有鮑魚羹,煎鳳翅,都是我們的素食拿手菜,又香又鮮。”女招待員嗓音相當的清脆。
“誰吃過鳳的翅?”方祥雲問。
女招待員很有禮貌地抿嘴一笑。
茶來了,女招待員倒茶時不慎水溢出來一點點。“真對不起!”她說。
“沒關係。”方祥雲說。腳一伸,無意中碰到了女招待員的腿。“小姐抱歉!”他反過來慌忙賠禮。女招待員噗嗤:“沒事的。”
一盤素菜,一碗素羹入腹,女招待員過來問:“怎麽樣,還不錯吧?”
方祥雲:“不錯,謝謝。”那兩道素食的確是美味。
正說著,外頭突然一陣鬧騰。
“賤貨!不要臉的妓女!老子今天就休了你,滾!”一個男人破鑼般的聲音。
方祥雲站了起來,透過玻璃窗,隻見一個男人朝一個女人揮舞著拳頭,那女人一直在哭。“我不滾,我走了強強怎麽辦?你掙錢給他治病嗎?你那一屁股債……”
“住嘴,老子不需要你!老子告訴你,你不滾,你死定了!”
笛聲響了,來了輛警車。“走開!都走開!這裏是你們撒野的地方麽?”警察車門還沒開,嗬斥聲已經先傳了出來。
男人有些下不來台,那張繃著威嚴的臉在警察麵前悄悄鬆弛。他一邊怒目看著自己的女人,一邊嘀咕著,悻悻而去。女人也走了,遠遠地跟在男人的背後。
女招待員看傻了,站在那裏不說話,眼睛裏露出了一絲憂慮。
“你認識他們?”方祥雲問。
女招待員搖頭說“不”。
“你不是本城人?”方祥雲又問,不知怎麽他對這位女招待員有了幾分好奇。
“不是,我家離這裏挺遠的。我家跟剛才那家子一樣,也有個病孩子,我弟弟。”
“哦,所以你出來打工支持家裏?”
“是的。我還有個妹妹在念書,也需要錢。我父母身體都不好。還好有這份工……”女招待員說到這裏就頓住了。
方祥雲對眼前這位年青的長得十分俊秀的女招待員突然心生無限的同情。結帳的時候,他給了姑娘雙倍的小費。
“謝謝您先生,謝謝您!”姑娘連連鞠躬。這時候,後麵的老板喊她去伺候別的客人。她感激地看了看方祥雲,匆匆離去。
方祥雲回到住處,思緒起伏。想著那個女人的哀哭聲和那個女招待員憂慮的眼神,他的心裏幾乎是充滿了哀傷。“你是對的,這個世界沒有平等可言,這個世界不可愛。”他對著萬晨芳的照片說道。照片上,萬晨芳的笑容和一樹櫻花交相輝映。
突然他想起了什麽,商香苑讓他想起來萬晨芳還沒寫完的一部小說稿《商代的故事》。萬晨芳在參加運動前夕把這部小說稿交給他,說那是一部穿越類型的小說,請他有空看看提提意見。方祥雲由於跟著卷進運動,時間太緊,竟沒來得及讀一讀這半部書稿。
他小心翼翼地從書架最上端取下來一個袋子,裏麵由一個夾子夾著一疊複印稿。書稿的第一頁寫著《商代的故事》,底下還有一個萬晨芳自己畫的編鍾圖樣。萬晨芳告訴他,這是她的小說處女作。方祥雲翻到第二頁,打開燈,讀了起來。
6 商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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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時候,天很藍很青,天地很大;有的時候,天又灰蒙蒙的,天地好象很窄,連站著說句話的地方都沒有。
其實也沒有話說 --- 有話,無法說,慢慢的,話咽回去了,就再也說不出來了, 就再也沒有話了。
除了肚子餓了,覺得自己還活著外,好象生命並沒有什麽跡象。可有的時候,當漫天小雨飄灑而下時,也會感到一陣無端的寒戰和茫然。因為畢竟,自己和矮牆下的那隻伸長了脖子的狗,還有矮牆上那隻和自己對視著的斷了尾巴的壁虎還是有些不同。
她叫阿柳,十四歲。她沒有爹媽的概念, 因為她沒有爹媽。養大她的人也是使喚她的人,對她擁有一切權威,要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
她喜歡站在樹下聽小鳥唱歌,就好象餓極的時候喜歡吃飯一樣。可是她能站著聽它們唱歌的時間,比它們站在樹枝上的時候要少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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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晨芳寫的是奴隸時代,那個個人價值無處立足的時代。晨芳在寫那個年代裏的人……方祥雲邊讀邊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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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 阿柳做了一個夢。 夢見樹上一隻小鳥變得很大, 翅膀很硬。 大鳥飛到她身邊, 拿嘴親她。 她站了起來, 一下子就坐到了大鳥背上。 大鳥飛起來了, 帶著她飛過了那條江, 那座山。
水一下子變得那麽藍, 山變得那麽青。 天原來有這麽高, 這麽大。 風從耳邊呼呼的吹過, 她的頭發飄散了……她在大鳥背上咯咯笑了起來。 她突然發覺, 這是她平生第一次這麽笑過。 大鳥也笑了起來。 起初它笑得很溫和, 慢慢的它的聲音變得很刺耳……
她心生恐懼,本能地醒了過來。
“阿柳,怎麽還不起來? 昨天告訴你了, 今天要去多摘點香草鮮花來做香料,你忘啦?” 是長姐的聲音。 這大堂裏,除了公父主母外,長姐就是最大的了。
她騰的一下坐了起來. “沒忘,長姐,我這就去。”
“先趕緊去吃點東西, 吃了再去。”
“是,長姐。”
阿柳到了一間很大的房裏, 那是公父的家奴們一起吃飯地方。 粥已經熬好了。 阿柳拿起一個碗, 到鍋前自己舀了一碗, 抓起一塊麥餅, 就著粥吃了起來。
突然外麵傳來尖銳的哭喊聲。
“怎麽了?”她停住了吃,問邊上的夥伴。
“那是阿鱗。他的長兄說他偷了主公的東西了,把他關了起來,綁著打。”
阿柳身上打了個寒顫,再也沒有胃口吃東西了。她不能聽那喊叫聲。擦擦嘴,帶上一塊布巾,她匆匆地出去了。
每次公父家做香料,她就要去很遠的山坡上采花摘草。 中途會經過一個很大很大的火房。 她從來不敢進去看,隻知道裏麵是燒銅的。 每次經過, 她身上都會冒汗。
火房旁邊有個很大的模子,比她還高。 每次經過那裏,她會好奇地看看那模子,甚至拿手去摸一摸,琢磨著它到底是做什麽用的。
今天也不知怎麽,她的好奇心大了許多。 她躡手躡腳地走近那火房, 伸長脖子一看, 裏麵許多人, 渾身上下黑乎乎的, 在那裏燒著火,不時會嚷嚷起來。 她腳下象長了釘子似的, 站著不動了。
一陣雁叫聲,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從她頭上盤旋而過。 高高的草花在風底下柔順地彎下了腰。
突然出來了幾個人,攙著一個人出去了。 發生什麽事了? 那些人看都沒顧上看她一眼。
沒過多久,又出來了一個人。 這個人奇怪, 居然在她麵前站住了。 他臉是包著的,她看不見他的全貌,隻能看到麵前那黑黝黝的一團裏的一雙眼睛。
兩雙眼睛對視了一會兒。 四周靜靜的。
他解開頭布,好象是為了讓她能看清楚他。 阿柳看著他,他包不包頭布並沒有多少差別,臉上黑麻麻的,她還是看不清楚。不過這會兒她能看到和那黝黑混在了一起的汗水。
突然她心裏一動,拿起隨身帶的方巾,在他臉頰上擦了擦。
他的臉被她動到的那一塊露出了淡顏色。 他手摸了摸臉上被她動過的地方, 微微笑了一下,眼裏有道柔和的光。
“弄黑你的手了。”他說。 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種磁性。
她本能地把手放到自己胸前,因為這會兒她的心象有一股暖流通過。 她從來沒有過這種暖暖的感覺。
“你嘴唇好幹。”她說。看看身邊四周,沒有水。
“沒關係,習慣了。” 他說,還那樣柔柔地看著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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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純美溫柔,這樣淡淡的哀愁,方祥雲讀著,心好像要被萬晨芳字裏行間那份細膩的仁愛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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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柳背著要洗的衣物, 裏麵偷偷藏了一壺水。雖然答應了長姐早做完早回家, 當路過那個大火房時, 阿柳還是忍不住站在外頭往裏看。
今天裏頭聲音特別大, 不知又發生了什麽事? 阿柳記得那天在這裏看到有人被抬了出去。 心裏有些不踏實, 她就那樣一直站著, 心裏盼著她想念的那個男人能再次走出來。
等了好一會兒, 就是不見有人出來。 阿柳心裏一急, 情不自禁大大地喊了一聲, 又一聲……清脆的呼喚在夏日開著藍花的原野上回響。
他出來了,阿柳睜圓了眼睛, 他終於出來了!
他一見阿柳, 就摘下頭巾,對著她笑,眼光還是那麽柔和。
阿柳也跟著笑。笑對她來說,是個很不尋常的臉部動作。 她心裏感激他聽見了她的呼喚,還跑出來看她,還……摘了頭巾。
“你們在裏麵做什麽?”她問,聲音跟小細銅鈴一樣好聽。
“燒銅。” 他回答。他的聲音還是那般帶著磁性。
“燒銅做什麽? 怎麽那麽大聲?”
“哦,今天在灌模。”
“灌模?” 阿柳聽不懂。
“就是把銅水倒到模子裏去。 你看你身邊有個很高的模子,裏麵也有一個。”
原來這個模子是這麽個用場,阿柳恍然大悟。
“這是做什麽的模子?” 阿柳又問。
“鍾。”
“鍾?” 阿柳一聽更好奇了。
“嗯,就是放一起掛起來能敲樂的鍾。”
“這麽巧,我會敲鍾呢!” 阿柳說。
“真的?” 他的眉毛揚了一下。“你……你叫什麽名字?”
“阿柳,你呢?”
“我叫阿梁。”
阿梁…… 阿柳記住了。
“阿梁,我得去洗衣服了。 給,這壺水給你喝的。” 阿柳從衣服包裏找到了那壺水。
阿梁接過水,有些不敢相信。
“快喝呀,喝了,嘴唇就不幹了。”
阿梁看著她,點點頭, 喝了一口水。那水有股特別好的味道,阿梁能感覺到它的清潤蜿蜒進入他的體內。“阿柳,你真好!” 他說,“我陪你去洗衣服吧!”
“行嗎?你不在灌模嗎?”
“灌好了,等著它涼要好久呢。”
一條大溪就在不遠的地方。兩人走到了溪邊。 阿柳解開布包,取出衣服來,放進溪水洗滌了起來。阿梁捧起溪水來洗了洗臉,當他轉過臉來時,阿柳第一次清清楚楚看見了他臉龐的輪廓、線條和他臉上幹幹淨淨的肌膚。 他好英俊,比他黑著臉的時候足足年輕了十歲! 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多大?” 阿柳忍不住好奇問。
“我也不大知道,大概十八歲吧。你呢?” 阿梁說。
“我十四。” 阿柳回答。
阿梁走過來,幫她擰衣服。兩個人在晃動的水中看到了各自的臉和身段,也看到了身邊的對方。兩人都看呆住了 --- 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情形,從這樣一麵鏡子裏反觀到自己和親近在身邊的那個美好的他/她 的倩影。
遠處突然傳來哀號聲, 阿柳順聲望去,見對岸一隊人群沿著溪朝遠處走去,當頭的那個舉著一根長竿子,上麵係著白色布條。
“魂魄歸來呀! 歸來呀!”
“你知道他們在幹什麽嗎?” 阿柳問。
“在招魂。你不知道啊?咱們這裏有人死了,七天以內要把他的魂招回來,不然它就魂飛魄散了。” 阿梁說。
“那天我在火房前,看到有個人被人攙出去了,是不是他死了?”
阿梁臉色暗淡地點點頭。
“他怎麽會死的?”
阿梁停了半晌沒回答。
“阿梁,那個人……”
“燙死的。”阿梁的眼睛看了看大溪的遠處,又垂了下來,繼續說:“爐前本來就熱,倒銅水不小心就會出事。”
阿柳聽到這裏,不由得看了看阿梁的手臂和手掌,她看到好多燒傷的斑痕。她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著他的手。
“阿柳……”阿梁輕輕叫了一聲,說: “我該回去了。 晚了要挨罰的。”
“你快先回去吧,別讓主人知道罰了!” 阿柳一聽,趕緊催他。
阿梁立起身,跑了幾步,回過頭來望了望她。
“快去呀! 我會再來看你的!” 阿柳朝他揮揮手。抬頭望天空,兩隻鳥兒相隨著飛向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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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祥雲一口氣讀了這麽多。他讀得百感交匯,心潮難平。沒想到萬晨芳小說寫得這麽好,她究竟是什麽材料做的女人,寫出來的文字這麽細膩,這麽感性。她對人懷著這麽溫柔的專注和仁愛。方祥雲的理性排斥神秘,可小說中那些飽含著情愛和期盼的神秘,倔強地呈現在他眼前,撼動著他的心。
他的心起了莫名的感動。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個,哪一些方麵觸動了他。觸動他的,也一定也是觸動了萬晨芳的。商代離當代是那麽樣的遙遠,可又似乎非常的近,近得就像那個商香苑,觸手可及。
商代確實已經十分的遙遠了。那時候,鑄一口青銅器,需要多少人嗬。那麽多的人,全在一個人的奴役底下。而今,就算是建造一個宮殿都不需要太多人了,機器和自動化代替了一切。那些無可勞無可獲的人們,難逃噩運般地同樣處在一小撮人的威力之下。
商代又確實近在咫尺。現代和商代,並沒有實質的不同。
還要提自己那些共產黨祖宗的曆史麽?比起近四千年前,那幾百年之間的事有什麽好提的呢?!
打開電腦上了網,他的博客底下多了許多留言。他一直都沒有什麽朋友,但是此時,他卻感到了許多真誠的心。“你別太擔心。依我看,他們最後還是得把萬晨芳放出來的。”有位匿名者安慰他。
“謝謝你,希望是這樣。”方祥雲用聲音回複。他抬頭茫然地看了看窗外。“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是不知道他們怎麽樣待她......”
難熬的三個月過去了,網路上突然傳出令人震驚的消息:萬晨芳已經被秘密處死。消息一傳出,一個,兩個,十個,百千個……
“誤傳,肯定是誤傳。晨芳她不會就這麽死的!”盡管似乎潛意識裏早有心理設防,方祥雲還是無法接受這種消息。他握緊拳頭對著銀屏吼著。
然而消息越來越逼真,網路已經成了花圈的世界。悲憤萬分的網民紛紛控訴官方並要求他們解釋。最後官方終於放出了風說,萬晨芳是社會安定和諧的敵人,所以必須特殊處理。
看著那道夢魘般的官方新聞被海洋般的萬晨芳的各種頭像所淹沒:端莊的,美麗的,憂鬱的,燦爛的…… 看著屏幕上那道黑框標題和萬晨芳那張笑開了一對酒窩的圓臉,往上別的墨鏡底下是爛漫飛飄著的流海,那圓潤的雙唇袒露著她的倔強,也包裹著她的善良。
“看樣子,你遂願了;遂願了,可是你別不回來啊……”他嗓音沙啞,原來冷靜的雙頰抽搐了一下,眼淚奪眶而出。
他永遠忘不了她最後的那一道回眸。“今世你得其所。願你下輩子做一個不識字,隻識女紅的姑娘。我保證陪著你在南山下種豆子,我們跟著那豆子一起年輕,一起變紅,一起……老去。”
沒有任何征象叫他相信前世今生,但是此時除了它語言便沒有了內涵。
他到了天安市郊外的野地裏。那裏葬著他的祖先們。他還有幾位先輩沒有埋葬在這裏,而是和其他的英雄們同葬人民英雄紀念碑底下。方祥雲遠眺紀念碑的尖頂,突然爆出一串狂笑。
“哈哈哈!”他全身除了狂笑,沒有別的感覺。
離那座英雄紀念碑不遠的地方有個小教堂。據說裏麵人不多,相當冷清。小教堂的牧師是他一位老同學的哥哥。有一次那牧師還給他來過信,請他有機會去教堂看看,順便也捧捧場。這時候的方祥雲拔起腳來,不自覺就朝小教堂的方向去。
進去一看,教堂裏大概隻有三十來個人。方祥雲震驚地發現,那天那個被丈夫謾罵的可憐的女人,還有商香苑裏的那個女招待員就挨著坐在裏頭!
他的眼睛莫名地又潮濕了。
台上的牧師正在講解主禱文。
“我的弟兄姐妹們,我們都知道人活著不是隻靠麵包,人活著更要靠神的話。神的話是有大能的 ------ 天地就是神一句話化出來的。弟兄姐妹們,神愛世人,我們每個人叫什麽名字,頭上有多少根頭發,神都知道。
好,現在我們來看主禱文。弟兄姐妹們注意了,在主禱文裏主耶穌為什麽說請給我們當日的食物?為什麽不說請給我們一輩子的食物?因為食物也好,其他生活必需品也好,在神的眼裏,夠用就行,不可多欲。主耶穌這樣說,除了物質夠用就好這一點外,還有別的原因,弟兄姐妹們想想,這別的原因是什麽?”
走出教會,他一路都在回味著牧師的話和他的問題。他好像知道這謎底,又好像不知道。他曾經花功夫讀過聖經,隻是不像萬晨芳那樣虔誠地、一口氣地往下讀。他讀兩句,就會停頓一下,問一個問題。
“晨芳!”他突然喚了一聲,“假如我倆同時有下一輩子,我們該一同讀聖經。” 他驚訝自己怎麽動不動就提來生。
他想起了《商代的故事》。萬晨芳告訴過他,在這個還沒有寫完的故事的最後,阿柳被抓去陪葬,阿梁去救她不成,兩人一起被活埋地下......後來,他們轉世了,又相遇了...... 在敏感的女人的靈性裏,愛情的緣是這般的深,這般的強大。
萬晨芳和他的緣,是深還是淺?他們小學就認識了,應該可以說是青梅竹馬。但是她並不是他的初戀情人。他的初戀情人叫小草。他是上了大學以後才愛上萬晨芳的。而他卻是她的第一個……唯一的一個。那一天他們開車開出了好遠,到了郊外的樹林裏,他們坐在一棵超高的紅葉爛漫的楓樹下。在那裏她屏著呼吸聽他第一次說出了那句話。她的每一個心跳都在告訴他她的幸福。
運動開始以後,萬晨芳成了網上網下媒體的甜心美女。每天她都收到數不清的電子郵件。大多數是有關運動的,但是也有少數是向她示愛求愛的。方祥雲記得有一次她回道:我有愛人了……還有一次,一位愛慕者竟然公開在博客底下對她說:我比方祥雲好,我會比他更愛你!
“哇,愛急跳牆啊!”方祥雲站在一旁忍不住評論了一句。萬晨芳轉過身來,什麽也沒說,隻伸出雙手來樓住了他。
……
方祥雲就地坐了下來,坐在了一棵高大的橡樹底下。“晨芳,你怎麽會就這麽離開我呢?我不相信,不接受,永遠等著你歸來!我有太多的話還沒來得及和你講,我還遠遠沒有享受夠你的溫柔……”他說著,像孩子般出聲哭了起來。他的哭聲順著橡樹蒼勁的枝幹往上,又回旋著傳回他自己的耳朵裏。
整個原野在他的耳朵裏哭泣。
手機響了,原先進駐活動的參加者,也是萬晨芳的好友李至賢打電話來,說情緒激昂的民眾正在和警察對峙,但是警察內部發生了分歧,開始有警察同情群眾並站到了進駐者這一邊。
方祥雲激動。“這個社會注定要四分五裂。”他從橡樹下站了起來。
“祥雲你過來嗎?”李至賢問。
“好,你等著,我還在教會這邊。”方祥雲回答。
“你什麽時候入教了?”李至賢愕然。“你想宗教救國?”
方祥雲聽了一愣。“入教?宗教救國?你怎麽會這麽想?”他反問。
萬晨芳最喜歡那句主禱文:願神的意誌實現在地上如同在天上一樣。她最喜歡那段登山寶訓:“哀痛的人有福了,以為他們必得安慰。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承受地土。愛慕公義如饑如渴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飽足。憐憫人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蒙憐憫。內心清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看見神。使人和平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稱為神的兒子。為義遭受迫害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這麽說來,所謂入教和宗教救國,有什麽關係呢?
悠悠的聖歌隨風飄了過來。他轉過頭去,想起了裏麵的那兩個女人,想象著成千上萬自己並不認識但是上帝能數出他們頭上有多少根頭發的人…… 最後他想起了萬晨芳,仿佛四千年前就認識,仿佛昨天還見過麵聊過天的萬晨芳。晨芳,她一定會回來的,她一定會和他
再度重聚的。
方祥雲思緒未斷,遠處的天邊傳來了一陣巨大的滾雷聲。雷聲轟鳴不止,仿佛滾過幾千個年頭。大地跟著轟隆隆顫動。方祥雲抬起頭來看看深高難測的雲天,“幾千年了,上帝終於哀傷,上帝終於發怒。晨芳還說過,上帝不曾老,上帝也多情……”他對著蒼穹如歌如訴。(完)
實驗小說《晨芳2112》上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