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的一點記憶
(2006-08-30 19:45:57)
下一個
興奮又陌生地走在街上。
很多年沒有回國,這次回去確實很是興奮了一陣。家鄉的變化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熟悉的小街小巷消失了,換以筆直的大道,聳立的高樓,晃眼的霓虹燈,到處是繁華的景象。要不是有母親一路,我是肯定要迷失掉的。
我陪著母親,去離家不遠的家樂福購物。俗話說,父母在,不遠遊。我卻遠遊到了大洋彼岸,經年不歸。母親已然老了,我這次回來,隻能呆兩周半,陪不了她多久。邊走邊碰到熟人同母親打招呼,突然有認出我來的鄰居,更是驚喜不已抬高嗓門兒:”哎呀呀,驕陽回來了!你媽可想死你了。過來玩啊,來搓麻將。你們在美國怕不興那個哈。哎喲,長變了,看起來好成熟呀。”
成熟對母親來說,不是什麽好詞兒, “不就是說你老了嗎,國外很辛苦,媽知道。” 母親還是把我當小孩,逢著年長的熟人,總不忘提醒我:“快叫叔叔。”
“王叔。” 對那些比較年輕的叔叔,我叫得有些別扭。小時候確實是叫過的,還多一個叔字。
“留洋的大才子回來了。還會說中國話嗎?” 王叔剛被提拔,走路說話也有向上提拔的感覺。
“我現說的不是中國話?”我笑著,反問到。
“驕陽,別那樣,以前你出國他還幫過忙的。” 等王叔走遠了,母親有些埋怨地說。
我隻是笑笑,故鄉啊,我夢中思念得幾乎忘記是什麽樣子的故鄉,我回來了。故鄉和我一樣,變得很多了。但是我很快又會走,想起當年,背著行李,匆匆的上路。飛機畫了個長長的拋物線,把我扔到了另一端----美國。母親在拋物線的這頭,隻是哭---我走的當天下午, 她坐在會議室參加政治 學習,卻一直偷偷地哭。 “你兒子到了別人都夢寐以求去不到的美利堅,要我都笑 得合不攏嘴,你哭啥子呢?” 人家問她,她便擠出笑來,也不言語。
“驕陽,你等會兒,我去給方叔叔送工資。” 回到大院門口,母親突然說。 我站在一棵古老的銀杏樹下,守著剛買的東西。母親從衣袋裏慢慢掏出一個折好的信封,朝院子右邊一間小屋走去。
我的眼前,浮想出方叔叔的樣子。 那是我小時候常常見到的方叔叔,年輕, 長得好,象個帥氣的歐亞混學兒,個子也高,醫科高才生,文質彬彬的,怕是我在國內 見過的最英俊最有風度的男子之一。
但是我內心一直怕他,因他是個瘋子。方瘋子,大家都這麽說。雖然我並不覺得他很瘋,他是院子裏很少的說普通話的叔叔,而且我見過他背英文單詞。他不是特別瘋時,還坐在門診給人看病。平時碰到我,也是笑眯眯的,很有風度的樣子,用好聽的普通話叫我的小名。他的間或一轉的眼珠和那眼珠射出的光偶爾也提醒我他是個瘋子。小時候,父母隻是囑咐我離他遠些,我並不知道他具體什麽時候,為什麽瘋了。
其實好像母親也大概地說過,隻是我不懂事,不大記得而已。隱約記得是文革的時候突然瘋了的。
母親走到小門邊上,輕輕的敲敲門,沒人應。她有些吃力的彎下腰來,把那個信封從門縫往裏邊塞了進去,“ 老方,你在家嗎,你的工資在門口哈。” 然後她搖搖頭,轉身走回來。
“方叔不在家嗎?”
“他在家,裏麵有響動。 哎,他已經這樣有一陣子了。他退休了,連工資也不去領。 誰去他都不開門,不說話,我們隻好把工資從門縫塞進去。”
“這幾十年,他時好時壞,以前有好心人想給他說個媳婦,但是他是瘋子,出身不好,誰願意跟他呢?” 母親說。
我突然記起來了。 他是國民黨軍官的兒子, 解放時,他父母沒有去台灣。文革時,突然到處都鬧得凶了,他父母咬著牙,閉上眼挨批鬥。 有一天就這麽永遠的咬著牙,閉上了眼。
他的大姐跑了,跑到加拿大,一走就再無音訊。他二姐據說從邊防線遊泳遊到香港,也是杳無音訊。他的漂亮的女朋友,和他決裂了。然後,一夜之間,他就瘋了。時好時壞,一瘋就是幾十年。
“我們常看到他在街上一個人走來走去,好像在沉思。。。快六十的人了,秋天穿著風衣,默默無語。冬天穿件舊大衣,也是默默無語。”
他就這麽獨身了一輩子,獨身,對他不是選擇。我原以為時間會改變他的命運,但是盡管一個災難深重的國家的命運都已經改變了,他的命運幾十年前就注定不會變了。
“可是,他的兩個姐姐為什麽不來找他呢?”
“誰知道,可能當時嚇壞了,可能怕連累他,可能。。。”
可能什麽呢?母親沒有說。 可能當時是安慰他,她們並沒有逃得走?可能逃過去辛苦輾轉,過的也很不好?可能在異國他鄉,卻如同他一樣脆弱而瘋癲了?
個人的命運如此難以主宰。我突然又想到國家的命運。
不,我不能總是把事情往壞處想。 那個噩夢般的人鬥人的瘋狂時代早已結束, 故鄉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 不可逆的變化,一切都已經好起來,還會一直,永遠的好下去。我不該有任何擔心與懷疑。
個人的命運如此難以主宰,那麽,國家呢,民族呢?我真的不該這樣懷疑。
回到家,天已經徹底黑下來,滿天繁星。 母親說別看以前中國問題那麽多,現在國內總的發展還不錯,不過問題也是有的。她說年輕人去國外奮鬥也是對的。 “你們真的是趕上好時候了。記著常回來看看。 媽也不指望 什麽,就是 不放心你, 你去了那麽多年, 都定居了 ,我本來不該再擔心,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可是有時候, 還是想,美國, 真的那麽好麽?我竟然把兒子放到自己都不了解的國家去了。”
其實,很多問題,我自己也不明白。
接著的幾天是愉快的,見了不少親戚朋友,還去拜望了兩個中學老師。 隻是生了場病有些計劃泡湯了。兩周後,我對父親說,我走了。 父親身體不好,不能去機場送。他撐起身說,好,知道了;搖手道別。母親在機場微笑著招手再見,我卻別過頭流了淚。坐在回美的飛機上,故鄉離我驟然遠去。一遍又一遍我默默地祝福,看著它遠去,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