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認為W君是個好青年,而且他的笑很有感染力. 我並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這個人, 在他身上看到的缺點讓我覺得他的命運都是自找的, 但同時我又十分懷疑這種看法.
我讀中學時,母親在她單位上為我爭取到一間集體宿舍的鋪位。那間屋子不大,有好幾家的小孩來住。有時隻有我一個人睡時,我還有點怕,因為窗外的芭蕉樹夜裏特別像人的形狀,風一吹,瑟瑟的響,葉子往窗戶上打來,仿佛有人在爬窗。。。。
W 比我低一年級,是和我“搭夥”住的室友。我們一起做作業,擺些玄龍門陣。印象中他爸媽疼兒子疼得那叫一個上心。 夏天專門剝了番茄,灑上白糖,親手端到他身邊,伺候“太子攻書”; 冬天又每每來照看他是否睡覺時蓋好了被子,有沒有暖水袋。W睡覺很好玩,嚴嚴實實的把自己裹起來,露出半個頭,完全像個蠶寶寶。
我記得那時他爸有時故意把門堵住,不讓他媽進來,後來他媽進屋佯怒,他爸又去討好他媽,然後兩人哈哈哈的大笑的樣子;還記得他爸喜歡打響指,辟啪辟啪打得很帶勁。我試過,卻打不太響。
我因為是出了名的學習好,他父母都很喜歡我,對我褒獎有嘉,要W向我學習。
那時我們都過得清貧。我羨慕他們家的和睦特別是他父親對子女的慈愛。我爸對我們兄弟倆過於嚴厲,打罵太多,讓我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過得很不爽。
不知是他父母的意見影響了他,還是他自己本來就認同我,反正W表現出很喜歡很崇拜我的樣子。我後來對別人對我的態度不是很吃得準,因為有時候同齡人和我接近,確實是父母安排的。我有個同班同學,曾每天到我家,一直到我睡覺才騎車回去;但後來他坦白了,是他母親要求他來偵察我,看我每天如何用功學習的。我們雖然也要好過,但我覺得那友誼的動機不純。
我後來保送讀了很好的大學,W考上一個很一般的學校的本科。那個年代進大學很難,考上本科的都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了。
我假期回家,第一個來拜訪的鄰居基本上就是W。他在樓下直了嗓的喊,然後上樓敲門。我有時候並不想理睬他,便裝著不出聲。他便一邊敲門一邊說,"開哈門,我曉得你回來了,在屋頭,讓我進來擺談幾句嘛"。
有一次有女孩和我在一起,他在門外敲門賴著不走。實在沒法子,我終於放他進來,他卻一臉無辜的樣子,然後嘿嘿的笑,滿臉憋得通紅。
記得有次在他家,我講了個笑話,他笑得抽風似的。我形容他的笑像破了的機器最後的發作,嘎-嘎-卡-卡轟鳴不已然後突然卡殼死機。他從放聲大笑到一臉嚴肅幾乎沒有過渡,這很讓我詫異。我把他的笑聲比作破機器的轟鳴又讓他象更破的機器一般暴笑不已然後在噪聲分貝最高點時突然斷掉。
他在大學裏也有些趣事和我分享,比如有陣子流行朦朧詩,他說他們班有個“詩人”寫了一句:太陽是我的睾丸;他一邊說一邊又如快散架的機器一般的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有時會帶一本書來,和我交換。他書櫃裏的新書其實比我還多,有些還是哲學類的,有英語讀物,有小說,當然還有專業書。
他其實是很上進的青年。我考托福後他也開始準備,但他英語底子不好,後來終於沒有能出國。
回想起來他母親對他一直叨得比較凶,這點他很煩。他爸漸漸也對他表示失望。
我弟弟說我出國後,W和他一起到外地鄉鎮進貨做過一陣小買賣。應該是周末去做的,因為他本來被分配到一個學院有一個馬馬虎虎的工作。
賣的是生薑。
他們本來就薄利,所以來回的火車都逃票。 有一回兩人躲在廁所裏,查票的乘務員敲衛生間的門查票,W嚇壞了,情急之下就要拽著一袋生薑跳車,虧得我弟弟把他攔住了。我弟弟開導他說:大不了就挨罰,不至於冒缺胳膊斷腿甚至摔死的危險啊。他才沒有跳下去。由此可見他頭腦易於發熱。
他賣薑沒發,但據說交到一個女友。 自從有了女友,他的吊絲生活一下有了動力。 有陣子他過得雖然勞累,卻很充實。然而好日子很短,他的愛情因為女方的媽的強烈幹涉而幻滅了。那個老婦是個鄉鎮裏賣薑的,他在她那裏進貨。
他在和女友分手的當天或者數日後,因為實在沒有相通,又跑去看那個女孩。女孩媽媽不讓他見,我弟說可能的原因是老媽媽嫌他窮,又比較矮。他其實樣子還是不錯看的。
他們發生了激烈的爭執。然後他一衝動就用本來是為愛殉情的菜刀,一刀把阻斷他夢想的老婦給殺了。然後他被公安局抓了起來。
聞訊後W的母親立時病倒,老爸不知所措。最後托了人幫忙為他作了精神鑒定,定為精神分裂。從此,他就成了瘋子。他媽的單位看他還年輕,家裏也過得拮據,便為他安排了一個活混下去---- 在機關單位的大門外擺個小地攤賣報子和香煙。
若幹年後有個冬天我回國經過他的攤位,他居然一眼就把我認出來了,彼時還麻木的臉上露出笑來,主動和我打招呼,問我從美國回來過年啊,什麽時候回去。他眼眶凹陷明顯憔悴了,但眼神裏有種興奮;我問他生意如何,他說"將就,但今天天冷就不行"。我們簡單的閑扯了幾句,臨走時他說他要來看我。
我在家呆了兩周,陪我母親,又去見過一些老同學;這期間他並沒有上宿舍樓來找我過。而我出門也不再走大門,而是故意從側門上街。我們以前住的集體宿舍樓已經撤了,那幾樹芭蕉也早已沒有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