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讀書心筆

寫日記的另一層妙用,就是一天辛苦下來,夜深人靜,借境調心,景與心會。有了這種時時靜悟的簡靜心態, 才有了對生活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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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性貼之八十七 --- 艾草與菖蒲(記憶隨筆)

(2006-01-06 12:34:19) 下一個
文章來源: 下雨不打傘2005-09-08 11:40:04 給 下雨不打傘 發送悄悄話
端午節把艾蒿、菖蒲掛在門前,應該是始於唐宋的習俗了,隻不過後來便慢慢被淡忘,就像一大塊鹽在水中悄無聲息地溶化。到我出生的時候,大概隻剩了黃豆那麽大的一點,還在掙紮著浮上水麵,不肯沉底。

那還是需要用糧票去買饅頭的年代,我就曾經跟著奶奶去糧站排隊,憑票領取一年的粗糧。糧站的院子裏有個花壇,我在那裏撲了一個下午的蝴蝶,然後得意洋洋地將一小袋黃豆扛在肩膀上,趾高氣昂地回家。我還很清晰地記得奶奶當時說過的一句話:“媽喲,一年的東西就隻夠煮一回粥的。”

不過這顯然對我沒有什麽影響,我本來就對喝粥提不起興趣,於是便偷偷拿了黃豆來當子彈,在火辣辣的太陽下和同院的孩子打仗。贏了還是輸了,已經全然忘卻,記得清楚的隻是莫名其妙地流了鼻血,然後跑到奶奶麵前,得意洋洋地指著自己的鼻子:“看,流血了。”

“先人哦。”奶奶一邊罵,一邊把我拎起來放在自己腿上,然後從門框上懸掛的小束枯草一樣的東西上扯下一把葉子,在手裏揉碎了,塞進我的鼻孔。

立刻聞到一股古怪的味道,竟有點像喝過的中藥,於是我對奶奶說:“要吃糖。”

“吃個鏟鏟。”奶奶說。

當然,最後糖沒有吃成,不過鼻血倒是止住了。

後來我問了奶奶,知道那東西叫艾草,我們也把它稱為陳艾,院子裏每一家的門框上都有掛。至於這東西為何姓陳,奶奶並未說明,她隻是說,從她的奶奶開始,就用這東西來止鼻血,我問她那你的奶奶的奶奶呢,奶奶想了想說大概也是用的,不過她說我們家沒有家譜,所以記載不了那麽早的事情。然後奶奶說我兒子小時候也是用這個的,那我兒子的兒子自然也該用這個,我聽得不甚明了,不過也不去管它,轉而安靜下來,默默觀察門框上的艾草。

那實際上是艾草直立的莖,紮成小束,懸掛於門框上。它的葉子呈羽狀分裂,背麵覆蓋著灰白色的絲狀絨毛,散發出一股中藥的氣味。我踮起腳伸手摸了一把,毛絨絨的很軟和,然後離得遠了些,再抬頭看看這些一束束的東西,越來越覺得它們像爸爸用來打我的雞毛撣子。

“奶奶,”我指著門框上懸掛的艾草說,“下次爸爸要打我,你讓他用這個來打,不要用雞毛撣子。”

奶奶從洗衣盆裏抬起頭來,臉上還沾著泡沫,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看著我,臉上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花:“好,好。”

然而我懷疑她總是忘記了跟爸爸說,爸爸打我的時候依然使用了雞毛撣子,自然,屁股還是很疼。

端午時節,艾草梗莖已長到一尺多高,正是收割的好時間。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裏,奶奶也帶著我來到溪邊,用鐮刀將艾草連梗割斷,然後扔進背上的筐裏。我對這件事並沒有什麽熱情,關注的是停泊於艾草尖端上的紅蜻蜓,我走過去,它飛到前方停下,我跟過去,它又繼續飛起,我便繼續跟著。因此,當奶奶割完一筐艾草之後,便沿著小溪慢慢尋找我的蹤影。

那時候爺爺還在唱戲,因此我們住的房子實際上就是劇團的家屬院,那裏有個道具室,是我每天在外麵玩耍之後回家的必經之路。

相傳那裏是有鬼的。

即使沒有“相傳”,我也認為道具室裏必定有鬼。世界上還有比道具室更恐怖的地方麽?我認為是沒有的,那裏就算在白天,也是黑漆漆冷颼颼,且堆滿了棺材一樣的大箱子,箱子上雜亂地堆放著花花綠綠的戲服。我認為從那裏鑽出什麽東西來都不足為怪,紅臉、藍臉、獠牙、胡子……紛紛擾擾,數不甚數,因此,我每次經過道具室都是用跑的方式。

我跑去問奶奶為什麽大家住在道具室附近都不害怕。

奶奶指著牆上懸掛的另一種束狀的草,很嚴肅地對我說:“那個是菖蒲,可以避邪的,鬼不敢進來,老早以前就有‘菖蒲劍,斬邪佞’的說法。”

我才注意到,原來這菖蒲和艾草是長得不一樣的,菖蒲的葉子扁平似劍,上尖下寬,這大概也是它之所以掛在牆壁上的緣故。我由此想開去:既然菖蒲劍可以“斬邪佞”,那麽對於壞人肯定也是有作用的。

後來,有一次爸爸把我打急了,我就跳起來,從牆上摘下一束菖蒲來,用它指著爸爸說:“你再打我,你就是壞人,我手裏拿的是菖蒲劍,可以斬邪佞的。”

然而爸爸並不理會,隻是從我手裏奪下了“菖蒲劍”,然後繼續用雞毛撣子狠揍我的屁股。自然,疼了好幾天。

艾草和菖蒲通通敗給了爸爸的雞毛撣子,但是我並沒有對它們失去信心,特別是菖蒲。畢竟隻是“斬邪佞”,可以對付任何邪氣鬼魅,但是對人未必有效,況且,我也從來沒有被道具室裏的鬼騷擾過。

菖蒲跟艾草不一樣,附近的地方是不產的,每年都有貨郎挑著來賣,隔著一條街就開始吆喝,大家也都是從街上買來。後來我讀了些書,書上說艾蒿和菖蒲隻在端午節懸掛,而且都是掛在門框上,這個和奶奶的說法有些不同之處,我便跑去問爺爺,爺爺聽了之後哈哈大笑:“什麽避邪,你奶奶不過是端午節掛上去之後懶得取下來罷了!”

1990年,劇團拆遷,爺爺奶奶暫時住進了廁所邊的小房子。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和奶奶一起站在院子裏,看著巨大的鏟車將老屋推倒,散落成一地磚塊。

“以後再流鼻血怎麽辦呢?”我歪著腦袋問奶奶。

奶奶用粗糙厚實的手掌撫摸著我的腦袋:“沒事,我的孫子以後不會再流鼻血了。”

事實的確如此,從那時候起,到現在為止,我再也沒有流過一滴鼻血。隻不過奶奶已經變成了墓碑上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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